一
西邻二月十六结婚,到现在八九天了,脚还没踏进东邻屋门半步,这就引起东邻女人的不快了。冬生娘跟男人抱怨,说西邻结婚时,鞭炮声音大且持续时间长,鸡吓得好几天不下蛋;又说新媳妇出门前总是涂脂抹粉,拿小镜子左照右照,以为自己上台唱戏呢;还说他们吹灯后不注意克制情绪,有时候怪烦人。冬生爹批评她道,咸吃萝卜淡操心,你没事老管人家的闲事干什么?冬生娘不服气地说,咱们两家之间没个挡头,你放个屁人家都能听到响儿闻到味儿。
这个比喻把冬生爹逗笑了,笑着笑着眼泪就不争气地往外冒。可不,两家的日子都紧巴,每家五间宅基地的标准,东邻盖了三间,西邻只盖了两间,打墙套院对两家来说,想想都觉得气短。当然,灶房和茅房还是要盖的,毕竟是涉及输入输出的要命问题。东邻建在西侧的灶房茅房能起到部分遮挡作用,但仍与西邻屋前墙的东向延长线形成三米多的空隙,相当于在两家之间开了个大大的“方便之门”。如果从飞机上往下看,这几间偏离村庄主体的建筑物倒像是一个家庭的版图。
天下穷人向穷人,远亲不如近邻。老婆的絮叨让冬生爹意识到自己忽视了一份送上门的善意,像是一个小雁群对依附来的两只落单的孤雁不理不睬,这就愈加反证出自己的冷漠。其实他不是个冷漠的人,只是去年分田到户后,他这个生产队长的权力大为缩水,心态一时调整不过来,外在给人不好接近的印象。他一方面自我批评,另一方面也耐心开导老婆说,这个邻居嘛,嗯嗯,就像出身一样,是不能选择的,你说是不是?你得给人家了解你接受你然后再亲近你的时间。
冬生娘也就是说说。他们这个小家从大家分出来两年多,一直孤零零住在村头,早就盼望有新邻来做伴了,再说她也观察到西邻婚后这段时间好像忙得很,大概率没做好拜访她的准备,心下就大度地原谅他们了。但她没有原谅男人,尤其反感他那套说教,就反唇相讥道,现在包产到户了,你也得重新认识自己了解群众接受现实。
冬生爹娘讨论上述问题的第三天,西邻女人就过来走动了。按辈分,她喊冬生娘四婶。简单寒暄之后,她说,四婶,跟你商量个事儿,我想借冬生兄弟一个晚上,给我壮壮胆。她进一步解释道,韩老二去潍县了,晚上回不来,她一个人在屋里睡觉,总觉得屋梁上都长满了眼睛,心里害怕。韩二嫂用了个“借”字,像是把冬生当作一个没有生命的物件,听上去极不尊重。可冬生娘一听,毫不犹豫就答应了。小男孩给独自在家的新媳妇做伴不算稀奇事儿,这至少说明她儿子讨人喜欢,整个家庭值得信任,再说又不是出借劳动力或者其他使用价值,只是借用他作为男人的象征意义,无实质损失还能赚个助人为乐,何乐而不为。欣然之余,冬生娘把韩二嫂按到自家床沿上坐定,倒了杯水给她,以老村民兼老媳妇那种过来人的语气告诫她:白家桥一千五百口子人,二流子还真有那么三五个,专好吓唬年轻女人。她瞅瞅门口,贴近韩二嫂耳边说,曾大个子前些年欺负了一个人,得手还不承认,孩子生下来跟他一模一样……韩二嫂吓得脸色都变了,水没喝就告辞了。
她一走,冬生娘就后悔了,后悔自己把话说得太露骨。韩二嫂过门没几天,随着时间的推移,完全可以通过自身经验建立起对村庄的判断。她急不可待地暴露村庄的丑陋,实际上也捎带出她内心不太光明正大。于是半个下午她都有些心神不定,不时走出屋门往西张望。她没看见韩二嫂出来,倒是听得屋子里传出些声音,像是收拾东西。冬生娘惴惴地想,说不定她想回娘家呢,她要是真回了娘家,还向娘家人说明原因,我岂不败坏了白家桥村的名声,赵老四的思想政治课又派上用场了。
好在,事实证明她多虑了。冬生刚放学,韩二嫂就过来了,手里还攥着几颗糖,估计是婚礼剩下的。她仍然坐在东邻唯一那张床的床沿上,把糖悄悄搁在床边的小立柜上,赔着小心问冬生上学的情况。她问冬生班里有多少人,哪个老师教他,都学哪些课程,冬生吸溜着鼻涕一一作答。他觉得新媳妇很可亲,一点儿也没有娘评价的那么负面。他又想起同学韩双胜是她大伯哥的儿子,就补充说,我跟双胜一个班,你结婚那天他也来端火盆,被面上缝着的枣啊栗子的让他薅去了好几个。冬生娘一看情况就放心了,批评儿子多嘴多舌,对西邻女人说,这家伙刚进门,我还没来得及跟他说呢。韩二嫂用商量的语气问他,你晚上跟我做伴怎么样?冬生用莫名其妙的眼光看看娘,他娘提高声调说,你二哥晚上不在家,你去保护二嫂好不好?冬生痛快地答应道:好,没问题,到时捎上我的无敌打狗棒!
见事已办成,韩二嫂继续释放善意说,四婶,晚上我做豆沫菜,让冬生兄弟到我那边吃吧,我一个人吃不了。当娘的犹豫了一下,韩二嫂没等她接话,抢先说,就这么定了!
冬生娘送韩二嫂出了屋门,后者礼貌地劝她回屋。她看着韩二嫂南行直到小街,绕过自家茅房回了屋。她想,新媳妇就是新媳妇,近路不走走远路,腿还认生呢。因为在她的直觉里,西邻只需出屋门直接往西走二十步就能打道回府。
进屋后,冬生娘就忙活起来。她把暖瓶里的水倒进脸盆里,掺了些凉的,扔了条毛巾进去,不由分说把儿子的头按到盆沿上,和面一样连脸带头洗了一遍。她特意捏住儿子的鼻翼,让他使劲擤鼻涕,边甩边说,你咋就改不了这个坏毛病,有鼻涕不擤出来,光往里吸算什么事儿!冬生抗议道,平时我擤到地上你嫌埋汰,抹到袄袖子上你嫌难看,给你当儿子怎么这么难!门面清洁工程搞完了,又加热水洗脚。别看这双脚不大,附着的灰垢还挺厚,洗到一半,浊水已如稀薄的高粱粥;别看这双脚不老,那些老灰伴生的时间可不短,搓了好几个来回,脚面上还是顽强地附着一定数量的黑芝麻粒,一定是长到肉里去了,想毕其功于一役是不现实的。冬生爹回来知道此事后说,又不是大姑娘上轿,你搞这么复杂干什么?他娘扑哧一笑说,你别说,还真有点儿那个意思哩!
这边刚收拾停当,那边就过来喊吃饭了。冬生娘把儿子的一只手像贵重物品一样递给韩二嫂,拍拍儿子的后脖,嘱咐他睡觉时耳朵机灵着点儿。不知怎的,经过娘一番折腾,冬生感觉自己像是一只即将被送出门的小狗崽,陡然增添了一种不适感,连被称为打狗棒的五节竹竿也忘了拿。
不过,韩二嫂家的美食很快就让他忘了任何不适。同样是榆钱豆沫菜,韩家的豆面碾得粉细,好像被磁铁一样吸裹到榆钱儿上,喝到嘴里滑嫩黏口。而他娘碾的豆面粗糙如砂粒,总有星星点点地卡在门牙缝里,像是有苍蝇在那里下了蛋。韩二嫂摊的煎饼也是一绝,薄如黄裱纸,韧似薄铁片,韭菜炒鸡蛋卷在其间隐隐透出绿意,底部又反向窝了一截防止汤汁漏出来,每咬一口,都让他怀疑韩二嫂是从画上走下来给穷青年做饭的仙女。碟里的咸菜条儿也精致,像机轧的面条儿一样粗细均匀,浇了醋点了香油,油灯下泛着莹莹亮光。他家当然也吃咸菜,所谓的加工过程就是用刀切成中指大小的条子,和成段的大葱一起放到粗瓷碗里,他爹他娘吃起来发出含混的杂音,像是另一种形式的吵架。
韩二嫂非常善解人意,每看他吃得还剩一两口,就如法炮制一个,双手捏住两头递到他跟前,让他来不及推辞。他一连吃了三个,待韩二嫂卷第四个的时候,他不得不把煎饼放下,一再声明自己真吃饱了,还拍着鼓胀的肚皮佐证,韩二嫂这才罢了手。
吃完饭,冬生娘又过来了一趟,问需不需要拿床被子过来。韩二嫂说不用,她家光新被子就有四床。他娘就有些尴尬地说,那我就不拿了。冬生觉得娘很不实在,纯粹是多此一问。他家被子少就罢了,主要是又脏又破。现在二月天还好说,倘若在腊月,他每次光腚儿钻被窝得需要极大的勇气,盖因他家的被里子都蒙着一层铁锈样的油灰。说到破,主要是他的功劳,谁让他的小脚好在被窝里蹬来蹬去呢。韩二嫂指了指床,跟冬生娘介绍道,我俩一人一个被筒,上面再压一床被子,保证冻不着。冬生娘大略看了一眼,簇新的红缎子被面刺得她眼晕,就开着玩笑说,冬生你得小心点儿,可别尿了床!韩二嫂说,童子尿怕啥?到时候也给我引来个带把儿的。
睡觉之前那些准备工作就不用细说了,韩二嫂先领他到茅房里撒了泡尿,又把尿罐提到床前盖上块木板,关门,上床,确认他被子盖严实,就吹灯睡觉了。冬生一觉睡到了大天亮,直到他娘趴窗台上喊他上学。让冬生尴尬的是,他醒来发现自己竟然抱着韩二嫂的胳膊,韩二嫂的长头发还有一缕搭在他的头上。他想,准是自己睡糊涂了,依着惯性从这头倒腾到那头,把韩家当成自家,把韩二嫂当成娘了。好在一夜平安无事,他算是圆满完成了陪伴任务。
二
冬生下午放学回家,像往常一样先到灶房里看看。他娘一般在这个时间段摊煎饼或蒸窝头,他会先吃一个安慰空空的肚腹。但今天的灶房空锅冷灶的,让他很不满意。娘,你咋还不做饭?他边往屋里走边嚷嚷。一进了屋,他又感觉到气氛有些异样。他爹他娘分别坐在八仙桌的两端,显然正在讨论一个严肃的话题,不过从他们脸上那种压抑着喜悦的略带紧张的表情看,不像发生了什么坏事,倒像是那次娘在街上捡了十块钱后跟爹讨论如何处理的情形。这个下午,他爹见他进来,跟他娘交换了一下眼色说,既然他们实心实意请咱,咱就过去。
韩老二昨晚没在家的原因是,他去潍县卖香椿芽了,不过韩二嫂没跟冬生娘说实话,当然假话也没说,只说了一个客观事实。他家的香椿树向阳,芽儿成熟得早,属于紧俏货,昨天一到交易市场就被菜贩包了圆,价钱也公道。交易完后,他到连襟家歇了一夜,睡到自然醒,早饭午饭凑成一顿吃完,才往回赶。回家后,交完账,又把在路上买的剔骨肉、猪大肠拿出来,交待媳妇弄两个菜,喝两盅解解乏。韩二嫂把昨晚借冬生做伴的情况告诉男人,提议请东邻一家过来吃个饭,表达谢意加深感情。她还对东邻作了简单评价:我看赵四一家人还是挺厚道的,就是不怎么讲究。至于如何不讲究,她没细说。如果联系到冬生家的实际情况,可作如下概括:不讲究个人卫生,不讲究说话技巧,不讲究饭菜质量。韩老二沉吟了一下说,赵四叔打年轻就当生产队长,有一定威信,问题是两家不在一个生产队,来往少,现在当邻居了,有必要搞好关系。韩二嫂又问两人的辈分是从哪里论起的。韩老二说,据说五十年前,韩赵两家的某代老辈拜过把兄弟,就这么一代代传下来的。韩二嫂上过两年中学,对历史知识有了解,说韩国跟赵国都是战国七雄,好像没怎么打过仗。韩老二只念了四年书,就含糊地说,彼一时此一时的,谁说得清楚。
请东邻全家吃饭一事,比借冬生过来做伴要郑重得多,韩老二须亲自出马邀请。他前脚出屋,后脚向东拐一个直角,也想通过“方便之门”走近路。媳妇使劲拽了拽他的棉袄后摆,严肃地说,门道门道,凡事得走正道进正门。他摇摇头,又点点头,说有道理,就在媳妇的带领下,直行到小街,到了东邻屋门正对的位置再往里走几步,声音提高八度问,四叔在家吗?
东邻只女主人在家,男主人正往地里运粪,小主人还没放学。两口子也没坐,几句话跟女主人说明来意,她看上去有点儿犯难。韩老二痛快地说,我有事跟四叔商量,不是单纯喝酒的事。女主人一听这话,脸上的表情才释然了。
既然有事商量,就不是一般意义上的吃喝。如果不接受邀请,好像不愿意打开友好交往的大门。赵老四跟老婆商量了一下,决定接受邀请,这就是冬生放学回家看到的那一幕。
都说革命不是请客吃饭,对冬生这家凡人来说,这次接受请客吃饭具有革命性意义。最看重此事的是冬生娘,她知道受邀到人家吃饭,全家甩六条胳膊去,袖筒里光带着风是不够的,至少得端两个菜过去。菜谱她已经想好了,原料也是现成的,一个韭菜炒鸡蛋,一个油炸花生米。冬生爹点头同意,补充说还要带瓶酒。于是冬生娘就找镰刀去割房前的韭菜,冬生跟过去蹲下来压低声音提醒娘,昨天晚上吃的就是韭菜炒鸡蛋,意思是人家不缺这一口;他还有些责怪娘太健忘,因为今天吃早饭时他已经非常详细地回复了她关于昨晚食宿情况的询问,除去抱着韩二嫂胳膊那个细节。他娘停了镰刀,不屑地剜了他一眼,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大实话。她说,你借了人家钱,你能不还人家钱吗?你能用土坷垃抵债吗!冬生低下脑袋在韭菜丛里使劲想了一阵子,生机勃勃的韭菜梢儿终于把他点拨通了:娘说得没错,吃人家韭菜炒鸡蛋就得还人家韭菜炒鸡蛋,跟借钱还钱一个道理。
西邻在灶房里忙活了好一阵子,铲子碰锅底的声音以及香辣味儿毫无遮挡地传过来。冬生咽着唾沫对娘说,我敢打赌,肯定是辣椒炒肉。他娘嘱咐他说,辣椒你可得少吃,从上头进去辣,下头出来也辣,不能光顾了痛快忘了痛苦。当爹的批评她说这种话影响食欲,又说咱早点过去吧,省得他们过来请咱,你推我让的,麻烦。
男人拎酒走在前,女人和孩子各端一盘菜跟在后,出了屋门,贴着墙根直接往西走。听到动静的两口子赶紧开门迎接,韩老二低头看看冬生端在盘里的花生米,又抬眼看看屋檐,像是担心屋檐上落下的雨水滴到盘子里,说,冬生兄弟要小心一些。赵老四回头看了一眼说,不碍事,路近,累不着他。韩二嫂像是打圆场,说,当官的还不打送礼的呢,怎么方便就怎么来吧。
两家的小聚会非常成功。首先是温馨的新房营造了好氛围,墙上贴着的红双喜,尚未脱去油漆味儿的新家具,还有小两口崭新的精神面貌,一下子让冬生爹回到了十年前的新婚蜜月期,好心情呼之欲出。他长期当生产队的领导,知道如何与普通社员沟通。在今晚这个场合,他不吝溢美之词,夸奖韩二侄从小就懂事,在父亲早逝的情况下如何协助母亲和兄长把家撑起来,又如何自力更生白手起家,赢得了全庄人的赞誉。早孤的韩老二非常清楚请客的目的,他首先对自己没有及时拜访赵四叔表示歉意,说这段时间一有空就往潍县跑,不是不想过来,实在是没有时间;还对赵四叔非凡的领导能力大加赞赏,用书面语言可以如此表达:大集体时无福在四叔的领导下劳动,现在两家做邻居正好弥补了当年的缺憾,是天意让两家走到一起来的。
四个大人的互相吹捧,让冬生觉得滑稽可笑,电影上反面人物的聚会就是这么个情况。他们说着言不由衷的话,不停地往对方盘子里搛菜,就差跟美女蛇喝交杯酒了。当然,最后的结局都是一样的,那就是酒席一散,他们就原形毕露互相攻击,到底逃不了被我军全歼的命运。
冬生荒诞的联想,影响不了他旺盛的食欲。昨晚的美食余味犹存,可比起眼前的葱丝剔骨肉、辣椒炒大肠,简直就是老师口中的新旧社会对比。辣就辣呗,辣也是一种难得的享受,正因为难得所以才难忘。韩老二用筷子指着桌上那盘受了冷落的香椿芽煎鸡蛋说,要是在潍县,这盘香椿……又蜻蜓点水般依次敲了敲装剔骨肉和大肠的盘子说,比这两盘肉菜还值钱。冬生爹不相信这种随处可见的散发着特异味道的植物,换个地方就能比肉贵。反应最可笑的还是冬生娘,她说,怪了,我咋没看出这是香椿芽?冬生爹借着酒劲儿挖苦她说,你做饭的目的是填饱肚子,你吃饭的目的是尽快填饱肚子!冬生作为韩二嫂厨艺的最早享用者,很快就对这盘菜有了研究结果。他发现这盘菜妙就妙在香椿芽切得细放得少调得匀,细碎的绿芽儿在嫩黄的鸡蛋饼里如同少女光洁额头上若隐若现的血管。反观他娘做过的这道菜,可用三多来概括,即面粉多原料多盐多,吃起来发硬,放一会儿颜色就发黑。韩二嫂介绍道,香椿芽本来味就大,所以用量不必太多,切细后也别下锅猛焯,只用开水一烫即可;放到鸡蛋液里后要搅拌几分钟,最好适当加水和小苏打,这样煎好的蛋饼口感才好。冬生娘听完后,夸张地来了一句:俺的娘哎,你这不叫做菜,你这叫做法啊。
终于说到正题了。韩老二放下酒杯,正了正身子,对赵老四说,这回请四叔过来,有件事想征求你的意见。冬生爹有些不好意思,他光在这里好吃好喝,把接受邀请的初衷给忘掉了。韩老二继续说,刚才我说了,香椿芽在咱这里跟草差不多,到了潍县就是宝,为啥?潍县是盐碱地,不长这玩意儿;他们好吃饸饹,饸饹里边离不开这味菜;头茬最稀罕,要是再过几天,等芽变成叶,筋变成秆,就不值钱了。
二侄,你咋知道得这么详细?冬生娘大瞪着眼问。
韩二嫂轻咳了一声,说,这两天他去潍县就是卖香椿芽了。
冬生娘噢了一声,没再说话,像是被什么噎住了。韩二嫂从容地看了她一眼,又笑笑说,信得过你,我才说实话哩。
冬生娘抬起头,像是下了大决心,央求道:带你四叔去一趟怎么样?冬生的学费还是他姥爷拿的呢!
韩老二一拍大腿说,这就是我请你们过来的主要目的!
赵老四也激动了,说你哪是我的邻家,分明是我的财神!
见天色已晚,冬生一个劲儿地打瞌睡,赵老四让娘儿俩先回去睡觉,他又和韩老二商量了一下细节,决定明天收香椿芽,后天尽早出发去潍县。
三
白家桥一带盛产香椿,漫山遍野,房前屋后都是,尤其是山坡上朝阳的那些老树,一到二月间便蹿出一簇簇紫红色的芽儿,像婴儿伸开的小手儿,胖嘟嘟软乎乎,人人都想把这小手儿贴在脸上吮在嘴里。一经高温过水,紫红霎时变成翠绿,同时向外散发着缕缕奇异的香味儿。不过白家桥人不太珍惜这天赐的美食,尝过新鲜之后,家家户户大量用来腌咸菜。瓦罐里从下到上一层一层往上铺,铺一层香椿撒一把盐,如此保证茎叶儿不霉烂。吃的时候,把椿芽儿像小鱼儿一样拎起来,先是凌空抖搂,再就着瓦罐的内壁来回甩打,尽量把盐粒除干净,然后和葱叶一起卷到煎饼里,一边吃一边呻吟般赞叹,仿佛这才是香椿芽最好的食用方式;有时会冷不丁发出咯嘣一声,那是顽强遗留在茎叶上的粗盐粒被嚼碎了。冬生的语文学得不错,他每次从罐子里拎出椿芽咸菜,总是先端详一下,然后给予不同的形容:如果盐粒抖得尽,他称之为生锈的铁丝;盐粒沾得多,他叫做踩了白屎的黑鸡爪子。
当然,对香椿芽的粗放食用也怨不得白家桥人民,他们没有饸饹吃,甚至不知道饸饹为何物。商品经济的空气还没吹过来,农产品基本没法自由流通,更不知道如何把美味送到潍县人民的口中。好在政策有了变化,单干代替了大集体,劳动力得到了解放,这给韩老二和白家桥香椿提供了走出去的机遇。那年过年期间,韩老二从老婆的孪生姐姐那里得到潍县对新鲜香椿芽的需求信息,立马就开始了行动。在找赵老四之前,他已经贩过两趟了,按目前行市发展还可再跑两趟。在两家小聚的这个晚上,等东邻母子一走,他伸出一根指头在赵老四眼前晃了晃,说跑了两趟,挣了这个数。东邻张口结舌地问,十块……还是一百?西邻没再说话,只微微点了点头。
香椿行市不等人,第二天一早就行动。对冬生家来说,根本不用外出收购,光自家的就够装一驮篓的。驮篓的形状像个写字台,正好卡在自行车后座上,两个连体的筒篓位于车轮两边,装百八十斤香椿芽不在话下。赵老四按西邻的办法,把打湿的毯子固定在驮篓的内壁,椿芽按每三两左右用浸过水的干草捆成束儿,层层横码着放进去,再喷水保鲜,最上面再覆盖上塑料布。
出行的保障事宜也不容马虎。打气筒、手电筒、卷成团的车内胎、扳手、毛巾、香烟、火柴、酒瓶盛水等等,主要是防备路上有不时之需。令赵老四惊讶的是,韩老二居然带了一把匕首。
这个也带?用得上吗?东邻用不可思议的语气问。
一般用不上,就是壮壮胆,避避邪。西邻轻描淡写地说。
别看他嘴上说得轻松,其实心里虚得很。头一回走黑路,他在路上就碰上事了,最少三个人截住了他,每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幸亏后边来了辆大车,趁大灯照得几个人以手挡眼的空儿,他贴着车身窜了过去,要不然身上的六十块钱恐怕是拿不回来了,这也是他下决心找个搭伴的重要原因。他建议东邻,说防人之心不可无,要是有防身的家伙,最好也带上。
经他这么一说,赵老四还真想起了一个物件,就是岳父送给冬生的那把手铳。他岳父是个老铁匠,每遇有相巧的下脚料就琢磨着弄成各式的器具,脸盆架子、筷笼、凳子腿儿、孙子的童车,凡此种种。前年女儿一家三口给他祝寿,外孙的塑料玩具枪让孙子弄断了,哭哭啼啼的,影响了酒席的氛围,冲动之下就把刚做好的手铳拿给了外孙。回家路上,铁匠的女儿以手托枪向丈夫介绍,你看这枪把子握在手里多熨帖,枪管是钢的,焊口一点疤瘌也没有……冬生爹见她拿个铁家伙招摇过市,心里有些害怕,说,过几天给他送回去,私藏枪支是犯法的。铁匠的女儿大大咧咧地说,就是个玩具嘛,要是当武器看待,俺家里武装一个连也够了。赵老四说归说,毕竟没舍得归还,他放在枕头下面,觉得晚上睡觉踏实了不少。
白家桥离潍县自发形成的蔬菜批发市场有一百七十里路,单程需六七个小时。韩老二头一趟干活,半夜出发,上午十一点钟完成交易,吃过午饭略事休息再往家返,路上七点多遇上了事;第二趟他吸取教训,将近天亮才出门,下午完成交易后,到老婆的孪生姐姐家住了一晚上再走,这才有冬生给老婆做伴的机会。晚走,安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保障,但交易时间晚,赚的钱就少。现在搭档找到了,他们决定还是半夜出发。
别忘了带上枪。冬生娘嘱咐丈夫道。
里面又没子弹,管个屁用!冬生爹满不在乎地说。
四
半夜送走男人后,冬生娘基本没睡,早晨还得给孩子弄饭,就把男人吃剩的面疙瘩重新加了热,她没吃,等孩子走后又倒在床上,一觉睡到孩子回来吃午饭。饭还是现成的,仍然是面疙瘩,只不过疙瘩们几乎要熬成坨了。想顺利地吸溜进肚子去难度就大了,冬生得用勺子搲,像是从池塘里用锨掘淤泥。掘了三口,冬生突然把勺子放到碗里,问,俺爹真去潍县卖香椿芽了?当娘的说,是呀,你可别往外乱说。冬生哂了一声说,张老师问我,我说我不知道。当娘的马上警觉起来,问,她怎么知道的?冬生说,我也不知道她是怎么知道的。
张老师的家在冶泉公社,离白家桥十里路,中午没时间回家吃饭,就挨个学生家吃派饭,给一毛钱当饭费。冬生娘对她没有好印象,比如她喜欢把菜拨拉到盘子边上,再一根根搛起来吃,比猫还要多疑;鼻子也不闲着,不时奓开鼻孔嗅上两下子,像是对她家的食材不放心。
张老师关心冬生爹到潍县卖香椿的事,让她心里犯嘀咕。都知道她男人在派出所,虽说不是个正式的,但骑着三轮摩托来过白家桥村好几趟,调查过孙家丢钱李家死猪的小案子,事后还把摩托停到学校门口去看老婆,好像巡视老婆在白家桥村的人身安全情况。冬生娘看不惯这一套,很想把三轮摩托的气门芯拔了,让车失控让人受伤。张老师啊张老师,你一个老师关心我的家事干什么?难道你也跟你男人一样,眼里都是贼!我走得端行得正,一不偷,二不抢,三没少你一分一厘的学费,你管不着!想到这里,她又不禁对自家的愚钝不满:西邻不声不响往潍县跑好了几趟,一趟赚的钱就够孩子交好几年学费,自家离得最近,居然一点儿也没发现,看来还得多跟邻居交流走动啊。重新躺到床上,这个不大讲究的女人突发奇想:她也请邻居过来吃饭睡觉,来而不往非礼也。
冬生娘下了床,简单收拾了一下屋子,洗了碗,换了一条新床单,又拿镢头刨出埋在韭菜畦边的两个萝卜,准备晚上包水饺招待西邻。萝卜是头年埋上的,主根周围冒出些白霉须子,估计里面有所糠化,但不影响食用,顶多味道差些。弄完这些已经三点了,她就到西邻那边去商量。
韩二嫂看样子刚睡醒,脸带潮红,给她开门时还不停往脑后捋头发。听完东邻的来意,她愉快地接受了邀请,说我正愁着呢,要是再让冬生过来陪我,你晚上一个人也害怕。冬生娘呸了一口说,他娘的,谁敢进我的门,我就来个关门打狗,直接拿刀把蛋给他骟了。她的话把韩二嫂的脸引得更红了,提议吃完饭后东邻娘儿俩都到她这边睡觉。冬生娘说,我换了床睡不好。其实她不是怕睡不好觉,而是担心人家的床不欢迎她。韩二嫂答应了,又说,四婶你先回去,我洗把脸就过去。冬生娘怕她再拿什么东西过去,就拖着她胳膊说,到我家洗就是,胰子也是刚买的。韩二嫂说,那就听你的。东邻亲眼看着西邻锁了门,才放心地往东走。直直走了几步,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发现西邻又绕远道了。她兀自摇了摇头,对自己说,新媳妇不光腿认生,脑子也转不过弯来。
包水饺是项大工程。两个女人一个和面一个剁馅,一个擀皮一个捏皮。等冬生放学回来,家里那个直径八十厘米的秫秸盖垫上,密密麻麻的水饺已经列好阵势等着他了。咱家这是又过年吗?冬生高兴地蹦跶起来。可惜他家的屋子太小,容不得他像小狗撒欢一样大幅度表达兴奋之情。他确实感到这几天幸福来得太突然,密集地享受着两个家庭的叠加宠爱,思想上一时承受不了。韩二嫂看着这个有些失态的孩子,心里有点儿堵得慌,勉强带着笑意说,冬生兄弟多吃点,长得壮壮实实的,将来考大学。
趁冬生娘在灶房里下水饺的工夫,韩二嫂又回了趟家,拿来大半瓶酒,还盛了半碗加了香油的醋,因为她发现东邻家里的醋瓶里仅剩一指的量,估计味道和卫生水平都一般化。
饺子就酒,越喝越有。她对东邻女主人说。
对,不能光男爷们儿喝,咱也得享受享受。铁匠的女儿说。
那时白家桥村还没通电,吃饱了喝足了,韩二嫂又回了趟家,例行公事地洗了洗,拿来被子枕头,两个女人加一个孩子就上床吹灯了。冬生跟娘一个被窝,韩二嫂在床的另一头睡冬生爹的位置。阴历二月底,夜还长着呢,两个女人就有一搭无一搭地闲聊。
两个还不算太熟悉的人交流,一般都是从“从哪里来”这个话题开始,赵四婶说她是倒提媒。当年她爹带她哥来白家桥支摊子打铁,见一个青年跟着队长来修整农具,青年的一举一动都很靠谱儿,队长跟他说话都用商量的口气,心里就有了打算。干完活后,她爹请青年帮他弄点凉水用,青年就领他到家里接水,他又顺便把青年的家庭情况侦查了一番,几天后就找了个拐弯亲戚到赵家提亲。赵四婶说,俺爹走南闯北有眼光,他早就说赵四能当队长,果然不几年就当了队长。又接着说,现在分田到户了,他这个队长也没权力了,这不是他的事儿。
一听这话,韩二嫂又乐了,她觉得东邻这位婶子不是一般的可爱,说话办事大脑简直就是个多余的器官,跟这样的邻居打交道自己吃不了大亏,不过也得策略地加以引导,这样交往起来才有共同思想基础。就说,现在政策好,要是大集体,他爷儿俩也不敢往潍县卖香椿,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赵四婶目前对好日子的体会还不深,就转移话题,抛出了她关心的问题:侄媳妇,听说你家是幸福寨公社的坐地户,咋跑到这个穷山村来了?
韩二嫂叹了口气,拉起了家史。她家姊妹五个,她跟四姐是双胞胎,孩子太多养不起,就把四姐送了人,后来才知道送到潍县去了,前几年才相认。她爹想找个养老女婿,七拐八拐地找到韩老二,他家兄弟三个,条件也合适,可他不答应倒插门,嫌丢人;她却犯了邪,说就是相中了韩老二,虽然没说非他不嫁,但一提起这事就泪汪汪的。她爹她娘到底心疼这个最小的闺女,允许他俩结婚后,先在白家桥住,等爬不动的时候再过去给他们养老送终。韩二嫂在黑暗中擦去眼泪,说,婶儿,你说我是不是太亏待俺爹娘了。
冬生娘关键时刻说话有水平,说,这事不能早下结论,得等到二老爬不动的时候才知道,从二侄为人看,二老是不会失望的。床那头的韩二嫂畅快地舒出一口气,说,我也是这么想哩。说完这句话,她的语气变得活泼起来,婶儿,我觉得你人好,才把这事告诉你,你可别往外传。冬生娘说,不利于团结的话不说,你放心吧。
两人喝了大半瓶酒都有些兴奋,话说得多睡得迟,第二天起得也晚,还是冬生第一个醒的。醒来后他发现,自己不知怎的,又跑到韩二嫂的被窝去了。这回他没抱人家的胳膊,而是抱着腿。他已经略知男女有别的常识,悄悄摸回自己的窝,摇醒他娘说,娘,太阳晒腚了,你还不起来!
第二天晚上六点多,两个男人回来了。当时冬生正在写作业,听得十米开外传来哗啦哗啦的金属碰撞的细碎声响,像是铁链子敲打挡泥瓦的声音。他放下铅笔对娘说,爹回来了。当娘的打开门,看见男人跨立在自行车上刚刚在她跟前站定。不过男人并没有跟她说话,而是回过头去对韩老二说:放下车子就过来,咱可得好好犒劳犒劳肚子,也压压惊!冬生跑出门去,扶着驮篓的上帮,使劲往里头看。他爹说,看什么看?都在包里呢。
赵老四从帆布包里拿出一块猪头肉和一包蚕蛹,放到菜板上,对老婆说,二侄也过来吃饭。冬生娘嗯嗯地点着头,同时伸出一只元宝形状的手,冬生爹拿出三张十元的票子放进去。她问,就这些?他说,这些已经不少了,现在已经塌价了,要不是二侄的熟人帮忙,最多弄两张。对冬生娘来讲,这已是此生最大的一笔一次性收入了。望着丈夫一夜间瘦了一圈的黑脸,她嗔怪地命令儿子:还不给你爹倒水!她儿子其时正端着一杯水站在旁边呢,用挖苦的口气回答说,你就是个典型的见钱眼开!
十几分钟以后,西邻两口子也来了。男的走在前,提着一瓶酒,女的跟在后,手握几个咸鸭蛋。进了屋,韩老二像个长者一样,从容地坐在东首的太师椅上,还把头往后仰了仰,打了个呵欠说,今晚可得好好喝一壶!
相比猪头肉和蚕蛹,两个男人途中遇险的经历让其他大小家庭成员惊叹不已。说是昨天早晨还没出太阳,两人正推车爬到秦河树林边的陡坡路中间时,从一间废弃的看管房里走出四个人来。他们一点也不像打劫的,倒像是城市里晨练的市民。他们慢慢悠悠地迎着他俩走来,走到五米开外就站住了,站成一排抱着胳膊交流着什么,从带些惋惜的面部表情看,他们好像是感叹路况太差,又像是对这条路给行路者带来的麻烦表示极大的同情。走在前头的韩老二感觉事情不对头,就停下步,回头提议靠路边歇会儿。赵老四丝毫没注意到他异样的脸色,说越歇越累,一鼓作气爬上坡后再歇。然后那几个人就过来了,最前头的那个青年扶住韩老二的车把,很不友好地说,兄弟,歇歇脚再走吧。韩老二腾出一只手想往包里伸,被另一个赶过来摁住了,语重心长地劝他说,我们几个没别的意思,就觉得你俩上坡太累,卸下东西上坡多轻快呀!赵老四明白事态的严重性了,他把车缓缓放倒,弯腰的同时把手铳摸了出来,比划出个扇形,音节铿锵地说:放心吧,我这把家伙装的是铁砂子,打不死人,最多打瞎眼!
听着这段遇险经历,女主人把手悄悄伸进自己的裤兜里,反复抚摸那几张皱巴巴的纸币,此刻那几张纸币变成了一团跳动的小心脏,散发着温暖的血腥味儿。邻家女人低下了头,抽泣着使劲攥着丈夫的胳膊,直到他因为痛感而面部肌肉痉挛。那个孩子的脸上放着兴奋的光芒,他被父亲的英雄举动所折服,他觉得世间的险恶离自己并不遥远,更重要的是英雄就在身边。他第一次给父亲倒了一杯酒说,爹,喝酒,干一杯英雄酒!
共同的发财经历尤其是共同的遇险经历,让这两个相邻之家建立起亲人般的关系。对冬生来说,认了近邻,事事就方便多了:他爹他娘不在家,他不用担心打不开屋门吃不上饭,因为他家的钥匙就放在西邻那里,他甚至直接过去吃现成的饭。两个女人经常出双入对,一起上坡干活,一起赶集,还被人误认为是妯娌关系,这让冬生娘的幸福感大为提高。两个男家长就更不用说了,他们隔三岔五凑在一起喝个小酒,交流对本村甚至国家大政方针的看法,彼此都觉得有了商量多了依靠。
两个多月后就到了麦收时节,西邻地少,自家收完后帮着东邻收。去往麦地的路上,东邻拐到代销店买了瓶酒揣在怀里,预备中午女人送饭时喝点儿解乏。他没想到已经善解人意的女人也带了瓶酒,结果两人都喝多了,枕着麦捆睡着了,直到一阵雨把他们淋醒。这是一个标志性事件,标志着两家的友谊达到了新高度。
然后就到了本年度的十一月,西邻的女儿出生了。打一家三口从医院踏进屋门那一刻起,当奶奶的脸色就不太好看,儿媳没给她生个带把儿的,严重地影响了她伺候月子的积极性,说老毛病犯了干不了活,又说她还得给尚未娶亲的三儿子做饭,只待了两个白天就踮着小脚回老屋了。冬生娘也有些尴尬,儿子给新媳妇做了一晚上伴儿,没生个带把儿的,好像辜负了儿子的陪伴之劳。
韩老二的岳父带着老伴第一次踏进了女儿的家门,他郑重地对女婿说,别灰心,你俩以后还有机会。韩老二谦虚地说,爹说得是,政策很明确,头胎是姑娘,下边还可以接着生二胎。韩老二还把东邻喊过来陪酒,他的岳父大人以幸福寨街居民自带的气势,紧握住东邻的手,居高但不临下地说,你就是他赵四叔啊,真是好样的,有你这样的邻居我一百个放心!
喝完了酒,当姥爷的趁着热乎劲儿,抱着外孙女到门口的光亮处再三端详,说长得像她爹。女儿央他取个名儿,他像是接到了一项艰巨的任务,说,这我可得好好想想。他正在想的工夫,邻居家的小子童言无忌地说,她的眼睛好大啊,像是含着微笑呢,你家姓韩,我看就叫韩笑吧。当姥爷的说,就叫韩笑就叫韩笑,你可给我解决大问题了!又顺嘴夸了他一句:有其父必有其子,这孩子长大了肯定有出息!
五
这年冬天,白家桥村发生了一件大事,由村民民主选举产生村民自治委员会。赵老四名列候选人名单,还被选成了委员,当上了村会计,成了白家桥村三号人物。
整个腊月,冬生家里像赶集一样热闹。本家族的老少爷们带着烟酒分批前来祝贺,开口闭口四爷四叔四哥四弟,也不谈什么正事,无非浓厚一下不可变更的血缘关系。原来一个生产队的老社员们也来了,本生产队为白家桥村贡献了第三号人物,在一定程度上也有他们长期培养的功劳。还有亲戚,富在深山有远亲,他目前虽然不富,但已属小贵,谁都知道富贵不分家,富是早晚的事儿,感情沟通不容马虎。来了人就得做饭招待,谁让他们都带酒带肉呢,不当场吃掉喝掉,就相当于受贿。赵老四头脑很清醒,他上台离不开这其中部分人的支持,理应感谢,也正好借此机会强化一下群众基础,下一届连任还得指望他们。要喝酒就得准备酒肴,凭冬生娘的水平,短时间内搞一桌酒席不容易。这事也好办,他们有厨艺出色的女邻居,而且女邻居的孩子有姥娘带,她有足够的精力过来帮忙。她利索的身段和拿手的厨艺,对她本人也是一个不错的宣传。普遍的观感是,赵家添了新职务不说,还摊上了好邻居,好事都往他家跑了。每逢她帮着上完菜,礼貌地跟东邻告别回家,赵会计通常用一家人不说两家话的口气说,叫二侄过来一起吃。
一般过不了几分钟,韩老二就过来了。他通常会把家里的椅子拎过来,具体拎几把,得看本次需上桌吃饭的人数减去东邻拥有椅子的数量,这都是老婆顺便提醒他的。他有时还拿盒稀罕烟,端盘稀罕菜,往往令酒桌有所增色,更显出他参与酒场的必要性。他每次来,都很自觉地坐在下首位置,为同桌的人斟酒倒茶递烟,有喝多的,基本也都由他负责送到家。来人敬赵会计酒,也敬他酒,都知道他两家关系好嘛。客人一走,西邻的女人又过来了,帮着刷碗洗碟擦桌子。有赵氏家族的女人带着酸意对冬生娘说,有这两口子跟着忙活,俺都伸不上手。冬生娘心说,谁让你手伸晚了呢。
赵老四这个会计有实权,最直接的体现是保管着村委会的公章。按理说,公章该放到办公室才符合规定,但白家桥村公共设施较为落后,连个保险柜也没有,大集体时就出现过公章被人从办公室抽屉里弄出来开假证明的事,所以就形成了一条不合规矩的规矩,公章由会计保管,出了问题唯会计是问。赵会计固定到村部坐班的那两个白天,把章带到办公室,平时就锁在家里。村民涉及婚丧嫁娶需要证明身份或到上级部门办事,都得到他家盖章开证明,这就造成了他在家行使权力的机会远远大于在办公室的局面。常常出现这样的情况,当他家点了油灯,刚把饭菜端上桌,那些求他盖章的村民便来了,弄得饭也吃不好。这好像是一件很烦人的事,但赵会计一点也不怕麻烦,相反他很乐意被人麻烦。来麻烦他的村民笑容可掬,夸他本人办事公道,夸冬生娘贤惠,夸孩子有出息,让他的虚荣心得到了更大程度的满足,至少比当生产队长强太多了。长眼色的还给他敬烟,遇有稍微复杂的事儿还会往不起眼的旮旯放上瓶酒,他想挡都挡不住。事后每每想给人家送回去,可没等他付诸行动,总有上级来人及时喝掉。只有冬生不太适应,烟酒与他不相干,嘴脸虚伪让他反感,耽搁写作业的时间,跟同学的距离正在拉远。比如西邻的侄子韩双胜原先到二叔家有事,总是拐个弯过来跟他说说话,现在两人十有八九会在西邻家里不期而遇,好像他才是韩家的侄子,他邀请对方到家里玩也总是被拒绝,这就让他有些说不出的苦恼。
有回村民冯大海要带老婆到外县的医院看病,需要赵会计出个证明,黑灯瞎火的,他走错了门,到西邻家了。韩老二跟他关系不错,知道情况后很热情,自告奋勇带他到了东邻家,还佐证说冯家老婆确实有病。赵会计没多问,刷刷点点写完证明,口对公章哈哈热气,白纸上蓝字红章搞定,然后照例礼貌地送人出门。西邻当着东邻的面,又邀请冯大海到他屋里坐坐,后者犹豫了一下就跟了进去,这让东邻心里有些不太如意。他不反对西邻领路,可他觉得自己行使公权力的时候,无关人员在场就降低了他权力的纯度,也部分转移了权力的分量。他在自家想这些事情的同时,西邻屋里的两个人正开心地聊天呢。冯大海撕开一盒香烟,抽出一根递给韩老二说,赵四这人不错嘛,我本来想上盒烟他才给盖章,没想到挺痛快,不会是看你的面子吧?韩老二谦虚地说道,四叔这个人本来就不错,不过,你这么说我也不反对。他没意识到自己有不妥之处,反而认为客观存在的相邻权本身就能带来某种方便权,这不是以他的意志为转移的。
转过年来的正月十六,村干部正式上工。支委、村委两套班子开了个碰头会,象征性地布置了一下工作,标志着本年度工作步入正轨。支书资格老年纪大,还有哮喘病,工作以外的事不想掺和,开完会就回家休息了。村主任看着手表说,十一点了,咱到哪里吃个饭?赵会计说,到我家吧,我家离得近。村主任点头表示同意。这本来就是开年的第一个节目,大伙都心知肚明。两委班子继承了原大队一班人马,唯独他是个新成员,还没正式请过客,有必要补上这一课。他跟村主任说,你们先坐一会儿,我回家准备一下。村主任点头同意。
一刻钟后,村主任领着另外三名两委成员出了村委办公室。他喜欢披军大衣,走起路来需不时耸耸肩膀调整熨帖度。他一边走,一边扭头跟人交流着,不知不觉就走进了韩老二的家,谁让两家的外观基本差不多呢。韩老二其时正在屋里跟他丈母娘说话,听见外面有动静,赶忙开门观察,看到大部分村领导集体出动到他家,心里很是紧张,以为自己犯了不得不让村干部集体出面的大事。村主任有些诧异地看了看他,说你怎么过来了?还没等西邻答话,就看见东邻女主人大度地冲他招手,说,走错门了,我家在这边!村主任略带尴尬地摇摇头,大声说,你家也不打个墙,看这干部当的!说完话,他抬腿直接往东走,走到西邻窗户边上时猛然打了个大喷嚏,把屋里的小孩子吓得哇哇大哭起来。
韩老二心下大为不爽,关键是丈母娘在身边,更觉得脸上无光,进了屋骂了句:耀武扬威的像什么话,把我家天井当大街!又对老婆说,再让你帮忙做饭,你别去,不伺候这些吃白食的!
他刚说完这句话不到三分钟,冬生娘就过来了。同往常一样问候了一下远道而来的老嫂子,俯在床上看了看正在吃手的女娃儿,又问韩二嫂有空没有,有空的话过去帮她做几个菜。韩二嫂说,有空有空,我这就过去。韩二嫂出了门,赵四婶却没走,她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韩老二家里还有没有肉,解释说没想到晌午有人来吃饭,家里的肉不多了。韩老二痛快地连声说有,又说我一会儿给你挑几块像样的拿过去。赵四婶还是没走,期艾地说,你随便找一块就行,家里也不是一点儿也没有。韩老二听到这里,就不说话了,动作就慢下来了。他从菜橱里摸出一块熟肉,又抓了几把炸肉,用大碗装了递给赵四婶说,不够你再过来拿。赵四婶接过来说,足够足够了。快出门口时,她回头说,你一会儿也过去喝盅酒。韩老二说,再说再说。
这个中午,韩老二到底也没踏进东邻的屋子。他在想,东邻女主人的邀请,显然只是她本人的主意,不代表男主人的态度;再者,如果男主人实在想让他过去,只要站在门口喊一声就可以,他也想借这个机会给村干部敬杯酒,加深加深感情,但东邻就是没给他这个机会。他觉得有些窝囊,像是赔了夫人又折兵。丈母娘做好了饭,让他吃,他说不饿。丈母娘说,你赵四婶也是,哪有跟人家借肉的,又没称称几斤几两,到时怎么还?又说,人家的东西就那么好吃!韩老二觉得丈母娘在批评邻居的同时也点化他,就一语双关地说,都是娘儿们见识!
他没吃下饭去,东邻那边闹闹嚷嚷的,就更不想在家呆着了。他想到山上转转,看看去年刚栽的香椿树的成活情况,毕竟发家致富还得靠它,这才是头等大事。刚出门口,就看见老婆领着喝红了脸的妇女主任从东邻屋檐下走进来。他好意邀请道,屋里坐坐躲躲酒。老婆冲他使了个眼色说,你走你的,他就明白了。果然等他再回家时,发现茅房里多了一摊仍泛着酒糟味的盖了灰渣的呕吐物。
过了三天,东邻女主人拿过来一大块生肉。他不收,他一看见这坨生肉,就想起妇女主任的呕吐物。对方非让他收,坚持着她有借有还的一贯原则,开着玩笑说,你不收,我就当场把它吃掉。老婆说,四婶既然拿来了,咱以后找个机会一块再吃了就是。他勉强笑笑说,我不收,四叔肯定骂我,那我就收下吧。见对方态度软化了,赵四婶又解释上次没再请他过去吃饭的原因。她说,你四叔那天想让你过去吃饭,主任说借机会研究问题,相当于在家里开个会,就没再叫你。韩老二嘴说能理解,心里则想,这话要是从赵老四嘴里说出来,我当这事没发生,可女人代他说出来,力度显然不够。同时他又反思上次带冯大海到东邻家盖章的事,终于琢磨出一个道理:他赵老四已经是村干部了,东邻已经不是普通家庭了,而是一个半私半公的场所,自己再不好随随便便地进出了。
转眼到了孩子的百日,按此地习俗,姥娘门上按惯例该给她过“百岁”。韩二嫂四个姐姐来了仨,专门找了辆车,又把当姥爷的也拉来了。这次岳父门上来的人多,自然更要大加款待,韩家兄弟出面不算,还得找个有头有脸的人物过来陪席,才显出对客人的重视,东邻当然是最合适的人选。韩老二瞅了个机会就移步东邻屋里,对正趴在桌上算账的赵会计说,四叔,孩子姥爷过来了,你有空过去坐坐吧。赵会计抬起头,思路好像被成堆的数字压坏了,说了句来了好来了好,接着又把头扎进账本堆里了。韩老二站了一会儿,期待着那个伏案的背影再直起来,但他失望了。他不知道自己如何出了赵家的门,又如何压抑着悲愤的心情往东转了一大圈,直到觉得脸上的表情恢复正常了,才往家走。等他回家的时候,赵四婶倒是到了,正在帮自家择菜。她抬起头,讪笑着对韩老二说,你四叔又到办公室里弄账去了,夜来打了一个通宵,还是差个数,烦得很哩。又对坐在正座上的孩子姥爷说,亲家大哥多住一天吧,晚上到我家吃饭。韩二嫂接过话说,人想留,车不等,总归不是自家的车!
韩老二那天中午喝得有点儿多,他隐隐约约觉得赵老四回了趟家,好像听得他对自家饭菜不满意,嫌弃老婆把土豆炖得太过火。他想,这能叫好邻居吗?一当个小官就忘本。县官才芝麻大,他大概连个苍蝇屎都算不上,从今以后咱们大路朝天各走一边吧。
但是在席间最后讨论的一个问题,还是让他压下了自己的不满。这件事关系到他家的切身利益,还必须得由村里出面协调才能解决,那就是他老婆的责任田问题。老婆跟他结婚,户口迁了过来,地却没分给她。原因很简单,前年分田到户时,已经把地分完了,她再想要地,就得等人口自然消亡才能递补上去。去年冬天同一个生产队的高老汉死了,高家也答应划出一口人的地,但是高家想拿出来的那块地离韩家太远,种起来很不方便;韩家想要另一块近处的地,高家不愿意,说那块地底子好产量高。韩家老大多次到高家做工作,高家就是不答应。韩老大对韩老二说,还得找赵四,他是村干部,能帮你说话。韩老二考虑了一下,像是自言自语地说,小不忍则乱大谋。
送走了客人,借着中午的酒劲儿,韩老二就拎着丈人家拿来的两瓶酒进了东邻家。赵会计正跟民兵连长郑老三说话,一看他拿酒来,脸上立马显出尴尬的表情来,说,你这是啥意思?韩老二灵机一动说,我看见郑三哥过来了,就想一块儿喝个酒,择日不如撞日。郑老三是个聪明人,说你家老大也找过我,不就是为高家那块地吗?别着急,等我们商量完事儿再说,你先回家等着。韩老二说,那我先回家等着,晚上就在我家吃吧,中午孩子姥爷拿来的牛肉。他刚转身,赵会计叫住他说,捎上你的酒!韩老二看上去有点恼了,对郑老三说,三哥你看,不就是两瓶酒吗?预备晚上喝的,又不是来送礼。郑老三打了个圆场说,留下留下,晚上喝,算是送我的。赵会计也好像意识到什么了,就缓了缓口气说,晚上来这里吧,你家笑笑小,大人说话容易吓着她。又吩咐冬生,把高爱良叫过来,说我找他有事。
事情办得还算顺利。高家答应了韩家的请求,又按赵会计的提议一次性补偿了一百元钱。赵会计办事牢靠,一式两份写了协议,他这个证明人也签了字。喝罢了酒,赵会计送三人出门口,又扯扯韩老二的袖子,韩老二心领神会,回家站了站折回来,两人又喝了半斤酒。赵老四说,咱俩有一阵子没喝酒了吧?韩老二说,你忙公家的事,我不好意思多打搅你。赵老四诚恳地说,别多想,我原来考虑的是一个生产队的事情,现在考虑的是全村的事情,你是旁观者清,该多为我打打谱略才是!
韩老二一想,觉得赵四叔说得有理。凡事不能光考虑自己的感受,还得学会换位思考;再说,对方还请他多打谱略,这可是对他极大的信任,相当于让他承担起参谋的角色。就动情地说,四叔放心吧,什么都可以变,咱爷儿俩的感情不会变,不信你看我的行动!
六
当了一年多的村干部,赵老四好像得心应手了。每周一周三集中办公,他离办公室最近,早去一会儿生火烧水搞搞卫生。开会讨论问题,无非收公粮、催提留、征兵、处理纠纷、村容村貌建设、计划生育这些事,他也不急着发言,仍像当生产队长时那样先听听几方意见再表态,赢得了稳重成熟的好评价。这天下午他像往常一样低头走到自家门口,韩老二喊了他一声四叔,他一抬头看见对方,以为走错了门,就自我解嘲地笑笑说,你看,我光考虑事了,以为到家了呢。韩老二说,你没走错门,我是特意等你的。他说,你咋不在屋里等,你四婶不在家?韩老二说,你屋里来人多,说话不方便,还是到我那边去吧。
西邻的屋,他已经有一阵子不进来了,还是多少有些陌生感的,最明显的是多了一股奶腥气。韩二嫂见他来,跟她娘使了个眼色,娘就抱着孩子出了屋。韩老二往先放进茶叶的茶壶冲了热水,开门见山地说,我今天到山上看了看,椿芽小半拃了,再过几天就能收了,咱是不是再往潍县跑几趟?
他当然想跑几趟,一趟就等于一个月的工资。可是上级今年春天要大搞山区建设,修梯田修环山路,关键他还是指挥部的成员之一,脱不开身。对邻居这番好意他很是领情,说好事是好事,你看我弄了这么个差事,不官不民的,把手脚给捆住了。
我已经考虑到这一层了,韩老二说,其实我还有个计划,孩子他三姨夫相中了一台拖拉机,才使了四年,一千五,我想咱几家弄过来,用这铁家伙搞运输比骑车来得及,咱五家凑这个钱,到时你光等着分钱就是。
五家出一千五,每家才三百块,这个钱他不是拿不出,但是他仍然不想干。他见过韩老二的几个连襟,都是一副不太舒展的样子,好像是其丈人手下的喽啰一样。跟自己看不上眼的人摽成块儿做买卖,岂不把自己的形象也拉低了。除此他觉得这种行为像是官民勾结,担心会在村两委中间引起不必要的议论。就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手里那俩钱让他舅借去了,今年就算了吧。
韩老二有些着急,说行市不等人,咱可得早下手,钱可以再借嘛,最近听说三阳山村的老傅也往潍县联系业务了。赵老四不为所动地摇摇头,连续叹了好几口气,就是没有明确的表态。韩老二好像要立志把好事做到底,就退而求其次,说要不这样,头一趟先处理咱两家的,以后收购旁人家的就让四婶搭把手,怎么样?
这个建议很合理,让冬生娘帮忙收购香椿,相当于他家没出钱但出人出力了,最多就是个雇佣关系,在村两委和群众那里都说得过去。
几天后,韩二嫂的三姐夫开着拖拉机来村里拉香椿了。整个韩家三兄弟和东邻应装尽装,车斗还有不少空间。冬生娘自告奋勇去通知赵家其他兄弟,让他们几家尽快到山上采香椿芽,还帮跟她关系最好的赵老大家从山上往下背。
等拖拉机拉着韩老二出了村庄,冬生娘这才算完成了任务,长舒一口气,心满意足地回了家,把一天的工作跟男人汇报。赵老四听完,皱了皱眉头,说,他完全可以把别人家的也捎上点嘛,支书家的地块离韩老二家不远……不在于数量多少,关键是有那么个表示。又自言自语地说,嗯,还是差点儿火候。他的意思是说韩老二在处世经验上差火候,冬生娘听不大明白,说不差了,满满一车。赵老四说,你这叫典型的不懂……社会关系。冬生娘当了一年多的村干部家属,思想素质得到了一定程度的提升,很不客气地回了一句,我是不懂啥社会关系,可我懂社会跟啥有关系。
第三天一早,西邻两口子抱着孩子过来了。说了几句铺垫的话,韩老二从兜里摸出一沓钱,说整数是一百二十元,几块钱的零头算是油钱了。这个数目超过了赵老四的预期,他知道这可只是头茬,按香椿的生长规律,最少还能卖两茬,往后的单价会差些,但再收入这个数目是没问题的,他多少有些后悔没投资买车。
韩老二又说,咱两家的头茬基本处理完了,下一车咱收购各家各户的,四婶有空的话还得继续帮忙,肥水不流外人田嘛。冬生娘忙不迭地答应下来,说这个没问题。韩二嫂又提议,最好是用大喇叭下个通知,反正四叔手里有村委办公室的钥匙。赵老四说,这个事儿好办,但是我认为……他启发邻居道,最好找郑老三,也算是给他下个通知,不就两全其美吗?韩老二竖竖大拇指由衷称赞道:还是四叔有经验,我亲自去找他!这话说得赵老四很高兴,终于有人承认他经验丰富了,于是他进一步启发道,最好多跑几家,这事儿虽小,得到一致同意才好!韩老二说,我明白了,村领导家的优先收购,价格也从优。
大约过了一个小时,架设在村子周围不同方向的几个大喇叭就传来郑老三的声音:各位村民请注意,本村村民韩老二收购香椿芽,按质论价,地点在本村村部。不过这个通知赵会计没听见,他上午去乡上办事了,他要是听到这个通知,一定会把收购地点改到他处。等他开完会回来,已经是下午一点多了。他问冬生中午饭怎么吃的,冬生说笑笑姥娘让他过去吃的,还兴奋地补充道:俺娘在村部收香椿呢。
他一听就意识到自己犯了个低级错误。村部是村里的政治中心,其他村民的商业行为无所谓,要是自己的老婆出现在这种场合,容易让人产生错觉,认为是他赵会计主导的,尤其是让铁匠的女儿当质检员,她那种钉钉铆铆的性格,还不把他的威信搞砸!他忘记了饥饿,想亲自出马把娘儿们拎回来,转念又觉得不妥,遂命令儿子:马上把你娘叫回来,就说你姥爷生病了!冬生不解地问,俺姥爷前天来时还好好的,两天不见咋就病了呢?他发怒了,说我刚从医院回来,你娘再不回来就晚了。
孩子出去了,他的紧张劲儿一点也没放松。他听得有妇女结伴从他屋前的小街经过,好像是专门说话给他听。一个说,拿鸡毛当令箭,又不是公家的事,那么认真干什么吗!另一个说,拿人家的钱就得替人家服务,谁让人家摊上有钱的好邻家呢!
十分钟不到,冬生娘跑回来了,脸上冒着汗,嘴角泛着白沫,一见他就说,你说啥?你说他姥爷身体不行了!
你就是个典型的成事不足败事有余,他气愤地训斥老婆。
老婆承认,收购香椿时只有她跟韩二嫂在场,她负责质量定级,韩二嫂负责称重付钱。他问韩老二干吗去了,老婆说,韩老二说他一个大男人办这种事抹不开脸面……
咱被人家利用了,你知道不?他咝咝地倒吸着气对老婆说。
冬生娘也意识到自己的行为有些苛刻。她负责检验质量,把捆扎的香椿挨个拆开,从中挑出了不少杂质。周五老婆临走时故意踩了她一脚,她的脚指头到现在还疼着呢。
七
冬生娘帮西邻收购香椿半路撂挑子一事,西邻没有表现出任何异样。直到第四天,韩二嫂才过来问候,说四婶那天走得匆忙,肯定有什么急事吧?冬生娘说那天她娘家有急事,所以也没来得及跟她说一声,西邻也没再继续问下去。赵老四明白,人家不来问候一声显得不通人情,有意给他们一个下台阶的机会。韩二嫂还带来一件毛衣,说这回他们到潍县送香椿,顺便到她四姐家吃饭,她大伯哥家的孩子有些衣物穿不上了,放衣柜里可惜,就让捎回来送人。冬生娘掩饰不住激动的心情说,拿人家的东西,咱也没啥给人家的,你看……韩二嫂说,哎,提这干吗?你帮我收香椿我还没给你工钱呢。
送西邻出了门,冬生娘拿过这件蓝毛衣翻来覆去地欣赏起来,她对胸前“好学生”三个红色字样尤感兴趣,啧啧赞叹着编织者的工艺水平,说道,人家咋知道俺冬生是个好学生呢?赵老四没接话,他明白,人家送毛衣实际上是结工钱,表明下次不会用她了。他兀自说道,这个女人不寻常,不寻常啊。
西邻不寻常的事情还在继续。到了三月中旬,韩老二又过来商量事了,说是商量,其实就是通报。韩老二说,天也转暖了,离麦收还有两个月,想趁这段空闲时间把剩下另外三间屋盖了,院墙也打一打。赵老四问,物料你都准备好了?韩老二说,笑笑几个姨夫帮忙,好办。这简单的一问一答,让韩老二也有所警觉,他知道对方也迫切需要建房打墙,就追加了句话,说,四叔咱一起收拾吧,物料的事情咱们可以一起考虑解决。赵老四说,冬生现在还小,过两年再说吧。
农村对打墙盖房的重视程度堪比婚丧嫁娶,亲朋好友出钱出物得多,邻里之间则出人出力,主家顿顿好酒好肉招待,还是很有吸引力的。
到韩老二家帮工的人,一天比一天多。首先他家招待得好,早饭就有肉蛋,上的烟是两毛多的丰收牌;酒是原瓶装的,比散装上档次。其次,他家接盖的另外三间房,全套用砖瓦,还顺带把原先两间房顶的麦秸换成了红瓦,这可是白家桥村第一家,能够为这么高级的建筑添砖加瓦无上光荣。另外,大伙都知道韩老二通过贩香椿挣了大钱,里面自然有学问,直接跟他本人接触说不定能摸出门道呢。
东邻也来帮忙,出面的是冬生娘。她一般上午过来一趟,最多帮着洗洗菜看看火。三天后韩二嫂就不让她过来了,韩氏家族的几个妯娌每天都来,委实不差她一个。韩二嫂推心置腹地说,四叔忙公家的事,你还得照顾冬生兄弟,就别来回跑了。冬生娘这才不过去了。
但是她又能忙到哪里去?相比西邻热火朝天的建筑场面,她这个家冷清得要命,男性家庭成员都不在家,正在灌浆的小麦也不用她管理,她觉得还不如到西邻帮忙好打发时间呢。尤其是看着西邻一天天增高的豪华屋墙院墙,她觉得自己的心气在一丝丝被抽空。
西邻的工程持续了二十天,完工要喝庆功酒,赵会计这个近邻兼村领导也在邀请之列。酒席坐了四桌,他这一桌最重要,坐的是村两委的班子成员还有韩家两个长辈。按理说韩家请酒,理应韩家长辈当主陪,没想到村主任自告奋勇,那架势好像是在为一项重大的公共工程剪彩,他还指令赵老四当副陪。这个安排你没意见吧,你们两家关系不一般嘛,村主任说。赵老四哪敢有意见,他已经看出村主任跟西邻的关系更不一般,他要是有意见,岂不是把两家都得罪了。一边是顶头上司,一边是强势邻居,双重压力下,酒就喝得多了些。喝罢了酒,村主任起身,他想去送送,村主任说让二侄送我吧。韩老二过来,村主任扶着他的肩,两人亲密地低语着一前一后出了韩家刚盖好的过门楼。
他像往常一样往家走,结果头就碰到了刚打起的高墙上。这让他很恼火,应急反应般地连连踹了好几脚,嘴里也没说好话。第二天,他醒酒后,先是觉得脚疼,后又觉得头疼,照照镜子,发现额头鼻子都有擦伤。他又逐段地回忆,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难以挽回的错误。于是他赶紧起床亲自上门赔礼道歉,敲开人家已经安装好的黑漆大门,开门的韩二嫂不太自然地笑着把他迎进来,绕过影壁,他看见韩老二正在用石灰浆抹那一片黑脚印,嘴里还哼着小调儿,好像没有任何不满情绪。
他又后悔了,亲自上门道歉态度倒是端正,同时说明他心里有鬼,而且鬼还不小。他应该让老婆来,说他此刻正在床上躺着,腿脚受了伤,想来赔不是,心有余力不足。
既然来了,他也不能躲避了,就讪讪地说,二侄,我来。
韩老二爽快地把刷子递给他说,我不相信是你踹的,又抬起胳膊指指最高处的脚印说,跳高运动员才有这水平嘛。
八
两家关系中,最超脱的还是冬生。西邻没接屋打墙之前,他一天能过去好几趟,主要目的是逗小韩笑玩儿,有时候还会搬石头一样抱出来走两圈儿。他长这么大,身边没个小弟弟小妹妹,对婴儿就有种莫名的喜爱。笑笑,给小叔笑一个,他如此逗弄着小韩笑说。小家伙一笑,他就跟着高兴,表功般向邻居显摆:快看,笑笑又笑了。当姥姥的说,笑笑也喜欢小叔,她名字还是你起的,她知道哩。
韩二嫂也稀罕这个小邻居。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冬生才是两家友谊的使者,理应给他相应的礼遇。她的母乳供应能力一般,孩子没出满月就添奶粉了。她给婴儿冲奶粉,每看到冬生在跟前,也顺带奖励他一杯,他不客气地喝掉,回家后仍然口放奶香,唇留乳白。他娘问,你喝的啥?他舔舔唇说,俺二嫂的牛奶。
西邻院落收拾停当后,给两家交往带来一定不便,特别是酒后踹墙事件,让赵家大人到了无事不登三宝殿的程度。冬生受到的影响最小,只不过往来的频次降低了些。这天中午他放学回家,看见屋门上了锁,等了一会儿,经受不住肚子再三提示,就像往常一样到西邻找饭吃。他推了推西邻的大门,发现门从里面关着。大白天关门,除非是发生了大事或见不得人的事,极端的例子是给刚死的人洗面换衣。他从替人着想的角度,善意地大声喊道:二嫂二嫂,开开门。见里面没人响应,他就趴在散发着浓烈油漆味儿的门板上听,听见屋里确实有人说话,等了一阵子,这门始终没给他打开,就只好饿着肚子去上学。放学经过西邻家门口,他没像往常一样往里瞧瞧,而是目不斜视地跑过那两扇已经敞开的变得不友好的大门,仿佛要用自己的实际行动给西邻一个警告。回到家,他看到娘正在灶房里摊煎饼,就生气地质问娘中午干什么去了,他娘说钥匙掉坡里了,来回找了俩小时,还问他中午在哪吃的饭。冬生说,在学校吃的空气。他娘并不在意,农村孩子饥一顿饿一顿实属正常,顿顿有饭吃那还叫农村?毕竟心疼孩子,就说,你到二嫂那里吃就是,又不是没去过。听到这里,冬生居然委屈地哭了。她意识到其中有问题,就耐下心来详细地问询起来,再三确认西邻家里有人,就是没给他开门。当娘的也生气了,说以后未经家长同意不能到西邻家吃饭,这作为一条纪律,听见了吗?冬生说,听见了。
再从西邻大门前经过时,冬生果然一副义无反顾的坚决模样。一次两次,西邻不当回事儿,三番五次的,就引起西邻的注意了。这天,韩二嫂正抱着孩子坐在门口等男人回家吃饭,见冬生从她身边疾驰而过,像是有什么急事。就喊住他问,冬生,你都好几天不来看笑笑了,学习抓得紧快考试了吧!冬生一听小韩笑想他,就停下脚步,仍然没有过来的意思。韩二嫂拿出几块钙奶饼干递给他说,你尝尝,这是青岛饼干,笑笑也喜欢吃。他仍然沉浸在不满状态中,就说了句令他后悔了好些年的话,他说,俺娘不让我吃你的东西,这是纪律!韩二嫂的脸色一下子变了,拿着饼干的手哆嗦起来,像怕是吓着孩子似的,她抱起孩子转身进了屋。而我们的冬生呢?像个在争食中胜利的小公鸡一样,一耸一耸地回了家。
其实这件事不算大,谁都知道小孩子嘴上无毛,说话办事不牢。问题在于这是一个多事之秋,两家的关系随着季节的变化也进入了寒冬。
那天早上还没起床,已经跟父母分床睡的冬生听到有人很不友好地砸门。老赵,开门!冬生听出说话的是村主任。村主任很少称他爹为老赵,一般是略姓留名,在他爹的姓氏前加个老字,显得太郑重其事了。这就起来,这就起来,他爹忙不迭地应着。刚开了门,就闪进来四个人,除了村主任,还有民兵连长郑老三加两个公安。村主任严厉地说,把枪交出来!他爹一脸疑惑:啥枪?村主任一拍桌子说,宋庄出了持枪杀人案,全县下令收枪你知道不?他爹说,收枪的告示我贴了好几条街,我怎么能不知道?村主任说,那你这不是明知故犯吗?你家有枪,你怎么不上交!
赵老四总算是听明白了,原来他们要的是当年岳父送给冬生那把手铳,去潍县用过两回后,就把它放到床底下的木箱里了。不过他多了个心眼,没那么痛快地交出来,而是喊老婆起来,说你找找看,我也不知道放哪里了。冬生娘在被窝底下穿好衣服,说你不知道我更不知道。她磨磨蹭蹭起来,先到冬生睡觉的那间屋翻了一阵子,然后才趴到床底下拖出箱子,当众打开盖子,里面放着那把手铳,还有一颗教练手榴弹、一个铅球、钉子螺丝螺栓若干。两个公安相视一笑,其中一个拿起那把所谓的手枪,试了试扳机,拉拉了击锤,说虽然失去了射击功能,但也属于上交范围。冬生娘见状坐地大哭,说本来俺爹就是给孩子做了个玩具,这不冤枉好人吗!郑老三把她从地上拉起来,以息事宁人的语气说,这不就清楚了吗!一个公安把枪装到皮兜里,冬生爹跟在后头送出来,瞅机会拉住村主任小声问:他们咋知道我有枪?村主任扭回头,一点儿也没跟他留面子,严厉地说:老赵,你还有点组织原则性不?别说我不知道,就是知道我也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线索来自群众的正当举报。
那几天搞得老赵很难过,又是做自我批评,又是写书面检查。白家桥村传说,从赵家起了一支枪,杀伤能力巨大,有效射程达五百米。这搞得他有些抬不起头来了,部分胆小的村民见了他绕着走,好像怕他冷不丁地便会拔出枪来。
赵家老大生日那天,赵氏四兄弟聚成块儿喝酒,谈到这件倒霉事,三个当哥的对这个问题达成共识:告密者只能来自西邻,因为只有他家见到过这把所谓的手枪。赵老四头脑还算清醒,依他对西邻聪明程度的认识,不应该犯这种低级错误。他对三个当哥的说,这事以后别提了,韩二两口子不至于这么傻。当然,他也不能把西邻完全排除出去。
几天后,孙二郎家盖屋,赵韩两家各有成员去帮工。吃完午饭,大伙都回到各自工位休息。赵老大的儿子对他三叔说,三叔你知道西山住着个野狐子不?赵老三反应快,说,这狐狸刚来不长时间吧,听说专门糟蹋近处的庄稼。他侄子说,我要有俺四叔的枪就好了,直接崩了它为民除害!韩老三也不是好惹的,他此刻正蹲在脚手架上抽烟,看到孙二郎家那只外号哮天犬的土狗正趴在墙根啃骨头,顺手拿了块小石子砸到它肚子上。在自家被人欺负,哮天犬大怒而狂吠,看那架势,如果会爬杆的话,它一定蹿到脚手架上跟韩老三当众决斗。韩老三一点也不打怵,他说你个破狗,还真以为主人是二郎神呢,再乱叫我直接把你下了锅!
过年时,低一辈的西邻没给东邻拜年。
九
村里当年有一套规矩,每年三月九月固定几天,凡是育龄妇女都要到乡医院检查,该上环上环,该终止妊娠的终止妊娠。对像韩老二这样头胎是女孩的,允许生二胎,不管男女,生完后有一方要做绝育手术。二胎是男孩还好,硬着头皮回来挨一小刀,生了女娃,好多人家都是继续在外面躲着,直到生出男娃为止。
这年三月初,大喇叭连续几天下了通知,要求韩二嫂们这几天哪也不能去,到时集体乘车去乡医院做妇科检查。乡工作队再三给村主任强调,一定不能让像韩二嫂这样潜在的不安定分子躲出去,否则按规定从纪律上顶格处理。村主任下保证说,白家桥村实行责任制,包围圈式无死角全天候监视,重点户插翅难逃。但到了集体乘车去医院检查的规定时间,西邻家却连个人影也不见了。村主任责骂妇女主任没尽到责任,她说她半夜还偷偷到韩老二家侦查过,屋里的的确确传出收音机吱啦吱啦的响声。孙二郎老婆说,人家那是使了空城计,一大早看见韩老三从他家里出来,准是他在里面作怪呢。村主任对赵会计也极不满意,说,一大家人在你眼皮底下跑掉了,你就没点警惕性?赵会计无奈地叹口气说,他家现在跟我像仇人一样,你又不是不知道!
其实,韩二嫂头年腊月又怀上了,对胎儿的性别她一点儿也不自信。她娘生了她们姊妹五个,先天受遗传因素的影响很大,她不得不考虑,不过她有办法。她在潍县的孪生姐姐结婚比她早一年,总是怀不上,起先婆婆还指桑骂槐的,后来检查出是儿子的事,这才闭了嘴。韩老二两口子过年期间到潍县走亲戚,孪生姐妹说体己话的时候,达成如下协议:如果韩家再生个姑娘,就送给姐姐家养,如果生男孩就归自家养。
更为有利的条件是,韩二嫂的四姐夫接他爸爸的班,也是吃商品粮的,平时一个人在潍县地区土产部门上班,跟农村户口的老婆长期分居两地。他只需领着相貌基本相同的小姨子到医院做个怀孕证明,盖上居委会的章子就可以到任何一家医院接生。
三月初的那个后半夜,西邻两口子先把小韩笑送到姥姥家,再连夜赶到潍县。形势稳定后,韩老二找了个建筑工地打零工,韩二嫂以孪生姐姐的身份住进了潍县地区土产部门的平房宿舍里,直到小男孩下生。
西邻大门锁了一个月,负责白家桥村这一片工作的熊姓工作队长,拍着村委办公室的桌子对村主任说,逃避之风断不可长,哪怕跑到天边也要找回来。村主任皱着眉头,甚是不解地说,你说奇怪不?他家亲戚都已经找遍了,就是没找到人。熊队长说,她有个姐姐在潍县你们也去过了?村主任说,我又不是公安局的,我哪知道!熊队长有经验,说,我申请专车,咱们去潍县端窝。村主任又说,潍县那么大,谁知道住哪?熊队长说,发动群众嘛,再不就到公安部门查询!
村委和工作队各出两人,坐着大头车连夜摸到潍县郊区韩二嫂的孪生姐姐家。那天正好是星期六,在城里工作的男人也回了家。工作队半夜三更砸开人家的大门,连姓韩的一根毛也没看见。当婆婆的捂着胸口吐白沫,说以为来了打劫的,吓得心脏病犯了。这伙人只好连夜又赶了回来。
赵老四托人捎话给韩家,说他是去过潍县,但连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根本不具备告密条件。韩家说谁干的坏事谁自己知道,一点儿也没有原谅他的意思。
冬生爹软硬兼施反复套冬生娘的话,他说,就是你说出去的也不要紧嘛,至少也算是一报还一报,你好歹得给我个实话,我心里好有数。冬生娘说,要是我说的,你就拿枪毙了我,俺娘家还有好几杆好用的呢,我送你一把!
这年冬天,韩家抱着两个月大的儿子回到了白家桥村,是回来上户口同时也是迁户口的,他们全家要迁到幸福寨,履行当养老女婿的诺言。迁户口就得村里出证明,韩家也不找赵会计,而是直接找村主任帮忙。村主任拿着户口迁移手续对赵会计说,办了吧,他们走了你也好过!
西邻的院子暂时给了韩老三,他要用来当婚房。韩老三替二哥搬完家,又把自己的新家具搬进来。结婚那天,他放了更大规模的鞭炮,其中一个炮仗落到东邻家,光窜花没炸响,还把人家的柴垛引燃了,幸亏及时发现扑灭。冬生娘想过去找他理论,冬生爹说,算了吧,可不能再火上浇油了!
十
冬生打小就对语文感兴趣,有一定的写作天赋,他能把萎蔫的香椿芽儿形容成生锈的铁丝,就是不错的证明。
小学生写作文,头一篇基本固定不变的题目是《我的某某》,这个某某就是自己亲人中的一位。在作文《我的爸爸》中,冬生如此写道:我爸爸是个农民,可我觉得他没当解放军非常可惜。比如,他跟邻居到潍县卖香椿,半路遇到歹徒想抢他们的货,面对好几个坏人,我爸爸一点也不害怕,他沉着冷静地把邻居韩二哥掩护到自己身后,然后掏出我姥爷送他的手枪,朝天开了一枪以示警告,吓得他们屁滚尿流地逃跑了,我为有这样的英雄爸爸感到骄傲。
还有篇作文,老师要求以《我心爱的某某某》为题,冬生这样描述《我心爱的蓝毛衣》:我有一件蓝毛衣,上面绣着“好学生”三个字,我妈妈说这毛衣是专门为我织的。我爸爸说,这几个字其实就是毛衣上的图案,不是专门为我织上去的,他还说打铁的手织不出这么漂亮的毛衣,我妈妈很生气,因为她就是铁匠的女儿。你要问这件毛衣是从哪里来的,告诉你吧,它是我的邻居韩二嫂送我的。韩二嫂有个孪生姐姐,家住在潍县城,家里很富,这件毛衣是她孪生姐姐的侄子穿过的。我觉得这件毛衣就像新的一样,穿在身上很温暖。
张老师周末从学校回到家,经常把在白家桥村的见闻讲给男人听,包括冬生的那两篇作文。这两篇作文都有看点,写爸爸的那篇,冬生写了个错字,把卖香椿写成了卖香春,但这不影响理解原义,这篇作文的看点是鸣枪示警吓走歹徒。她问在派出所当临时工的男人,你们抓歹徒也是朝天打枪吗?这个问题他男人不愿意回答,因为他根本没有持枪的资格。不过,这不失为一条有价值的线索。冬生写蓝毛衣的那篇作文有个笑点,他不会写孪生的孪字,就写了个乱字代替。“乱生”这个词,让张老师开心了很长时间,联想到男人已经转行到计生办,专治乱生的,就讲给男人听了。对后者来说,这同样也是一条很好的线索,完全可以顺藤摸瓜。
三年后,张老师转成公办老师,白家桥村委给她摆酒席祝贺,她喝醉的熊姓丈夫把那两篇作文当笑话讲出来了。她在酒桌下面踹丈夫的腿,还不停地给他使眼色,后者说都过去的事了,不说出来心里也不痛快,说着说着还哭了起来。同在席间作陪的赵会计很想扇他的耳光,好在他没付诸行动,他儿子在冶泉中心中学上学,每天都骑自行车来回,他怕背后让儿子吃亏。
赵韩两家的关系早已恢复正常。冬生爹每年都用三轮车驮着冬生娘专程去幸福寨,找韩老二喝酒。韩老二每年也回白家桥好几趟,比如正月初一拜年,清明节上坟,等等。每次回来,他都到老邻居家坐坐。他还有个计划,想把老屋翻盖成新屋,让三弟搬回去住,他送走岳父岳母后再回白家桥跟赵四叔做邻居。
冬生现在是一家大型民企的老板,还是省政协委员。今年他又到省城开会,会议期间不敢喝酒。但开完会后,他照例约几个熟人到酒店吃顿饭,加深加深感情。在酒店房间里,一个同行指着正在播放新闻节目的电视屏幕,说自己正在接受《韩笑看两会》专栏记者的采访。冬生老板看了看,嘴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说,这算啥?我跟记者她妈一张床上睡过两晚上觉,记者的名字还是我给起的呢。
在众人异样的目光里,冬生老板喝了一口酒,正色地说,想听韩笑的故事不?那还得从我八岁那年讲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