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将至

2025-03-07 00:00:00凌峰
啄木鸟 2025年3期
关键词:李总小马车子

1

从廊桥到佳秀花苑不足三百米,他磨蹭了足有十多分钟。凛冽的风在耳边呼啸,冰冷的世界在颤抖中复苏。他用手捂了捂耳朵,仰起头,天空被高楼分割开来,灰蒙蒙一片,有落雪的迹象,看不见一片雪花。

小区还在晨梦之中,他应该是第一个闯进来的人,哦,不对,还有两名清洁工,他们裹着厚厚的棉衣,戴着厚厚的棉帽,脸颊被口罩遮挡起来,连眼睛都分辨不清。他经过的时候他们正在忙碌,垃圾箱发出咣咣当当的声响。没人抬头,仿佛他压根就不存在。

23号楼横在眼前,沉默不语。他掏出手机看了看,想拨号又犹豫起来。七点一刻,还有点儿早。昨晚他俩聊完已经三点多了,此刻她应该还在睡梦中,或者才刚刚苏醒。她是个很讲究的人,起床后需要慢慢洗漱、仔细化妆。

时间过得异常缓慢。他又一次打开手机,翻看他俩昨夜的对话。冰冷的语气贯穿始末,但有一条让他尤为感动:我俩早就没了关系,我也不方便给你转账,看在儿子还叫你一声爸的分儿上,明早你过来。他盯着那条信息看了好久,最后发了一个早上好的表情。没过几秒,收到回信:我看见你了,稍等。他抬头往楼上看,所有的窗户都紧闭着,几只鸽子在楼栋间穿梭,呼一声便不见了。

他知道她住在这个小区,但从没进来过。他当初的话很决绝,“除了孩子的事,我不会再打扰你”。可今天他来了,就这样厚颜无耻、哆哆嗦嗦地来了。送儿子上大学那天,他将车子开到小区门口,想着她也会陪同,可他忘记了,她家还有个三岁的小孩儿。之后他们再没见过面,偶尔发信息也是寥寥几字,都是儿子的事。昨夜他翻遍通讯录,最后给她发去信息。当时他只是抱着试一试的心态,态度相当恳切,不知她念及旧情还是动了恻隐之心,总之,她给了他一丝希望。

楼下的单元门响了一下,他回头看,一个修长的身影从门缝里挤了出来。一件黑毛呢大衣,棉拖鞋,白皙的脸颊,明亮的眼睛。是她。她用翻起的大衣领子捂着脖颈,双手紧拽着衣领,很冷的样子。确实很冷,夜晚的寒气还没有退尽,清晨的寒流已经在冰封的大地上升腾。院子里、石板上、草坪间,到处都落着一层薄薄的白霜。

她快步朝他走来。他跺着双脚,身子有些蜷缩,一副极不自在的样子。她在他面前两三步的距离停住了脚。他能听到她轻微的呼吸声,她睁大眼睛看他。她的肌肤还是那样水嫩,目光依然清纯。他躲开她的目光,将脸侧向一边。一直这样,他不敢正视她的眼睛,她的眼睛仿佛两面带着魔法的镜子,能窥透他怯懦的心。

起这么早?

这不有事嘛。

早干吗去了?大年三十……

工地上出了点儿意外。

年年意外。

这三年的情况你知道的,房地产……工程……

我也没多少,给凯凯攒的,密码是生日。她递给他一张卡。

哦,我尽快还你。

唉……忙去吧,大冷的天多穿点儿衣服。

他还想说点儿什么,嘴半张着,又觉得无话可说。

去吧,我回了。

他朝外面走,突然顿足,回头,哎……他还想问点儿什么,单元门已经关了,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2

站在银行ATM机前转账的时候,连续两次密码错误。他有些纳闷,接着一阵慌张。第一次他输的是凯凯的生日,第二次输的是她的生日,都记得清清楚楚,难道按错了键?还有一次机会,按错就会锁卡,不行,得问问她。

他刚要给她发信息,电话响了,吓他一跳。他一把按断电话,继续发信息。就在他刚输入两个字时,电话又来了。他一把接通,喂,我正在银行转账,能不能先别打电话?他声音有点儿大,后面排队的人向他投来异样的眼光。他挂断电话,再次准备发信息时,电话又来了。这次他用双手捂住手机,压低声音,咬牙切齿地说,刚给你说了,我正在银行,转了就给你。挂断电话他才反应过来,好像是小马的声音。排队的人明显不耐烦了,有些躁动。他顾不了许多,直接拨通她的电话,喂,密码不是你跟儿子的生日啊……哦……哦……我知道了。

第三次他输入自己的生日,密码正确。

卡里面总共有十万零四千多,他略加思索,一次性转出十万。

回到车上他舒了口气,坐直身子,后视镜里露出他布满胡茬、眼睛浮肿的面容。他冲着镜子咧了咧嘴,强扮了一个笑脸,走吧,刀山火海都得面对。车子启动前他给小马打了个电话,让他在工地门口等,他半小时后到。

车子沿着滨河路走。刚过八点,道路上已然车水马龙。这时候,幸福的人应该在家看电视、刷手机,甚至开始贴对联、贴窗花、准备年夜饭。还在路上匆忙的人,最迟中午,也都会回到各自的家中,合家团聚,其乐融融。而他,他苦笑了一下,是去接受命运的眷顾,还是审判?一片混沌。

路上手机响了若干次,连着响,他没接也不敢接。他现在一听见手机响就心惊肉跳。他知道那群人快疯了,他又何尝不是。

车载广播里播放着喜庆的新年音乐,主持人绘声绘色地讲解着全国各地的风俗年味……悲从心生,他感觉一股飕飕的冷气从头顶往后背灌,最后渗进全身……

他在工地旁边一个偏僻的犄角旮旯停好车,戴上帽子、口罩,从工地彩钢围墙的一处缺口挤了进去。这地方他走过几次,每次形势都极其严峻。

他顺着项目部彩钢房往前走,远远望去,会议室门口挤满了人,院子里满是叫骂声、吵闹声……

经过厕所时库管老于突然冒了出来,吓他一跳。他凑到老于跟前,附耳问,啥情况?

老于叹了一声,李总被工人打伤,送医院了。财务去银行转账,刚走没多久。

李总被打伤了?严重不?

不太严重,外伤。

甲方的钱到了吗?他有些兴奋。

钱早到了,不敢发。老于低声说。

为啥?他问出此话,但瞬间也明白了。

钱太少,不够。

办公室现在都有谁?

两个副总,几个项目经理,还有几个警察。

报警了?

不报咋行?要不是警察来得及时,估计会出人命。

他给老于递了根烟,自己也点了一根。老于说,你也要小心啊,你的工人全来了,好大一群,在院子里闹了一会儿,你不在,他们围着小马,这会儿都在大门口等你。

他哦了一声,掐掉烟,我过去看看。

会议室门口围满了人,透过人墙,他看到项目部的几个领导和一群包工头面对面在会议桌前对峙着,旁边有几名警察。大家抽烟的抽烟,理论的理论,一个个虎着脸,往日的情谊荡然无存。

他在门口徘徊了一阵,脑子飞速运转,李总不在,进去也是枉然。他清楚,那些副总、项目经理只有在施工的时候耀武扬威,一副领导的样子,到了付款的时候,全都像泄了气的皮球,啥也不顶。

他给李总发了条信息,李哥好,听说您受伤了,不知伤势如何?请多保重。他是李总带进来的施工队,他俩十多年的老友了,他只认李总。这点他非常清楚。

李总没回信息,应该在医院救治,或者在前往医院的路上。他开始埋怨行凶的工人,到底是民工,虑事不周,越到这个节骨眼,越要冷静。李总可不敢出事,他出事,一切都得后延,这个春节几千名工人、几千户家庭都会不得安生,再大的事也大不过人命。

穿过人群,他往工地门口走。远远就看见一大群人围着小马在吵闹。他有点儿心怯,但又能如何?迟早要面对,也必须要面对,躲完全无济于事。他摘下口罩,深吸一口气,强打精神走了过去。

现场瞬间安静了下来,但也就几秒,随即像炸开了锅。

老板,老总,你终于来了,我们都以为见不上你了。工人语气嘲讽。

他苦笑一声,我在呢,那会儿开车,不方便接你们电话。

你说咋弄?钱到账了没有?我们还等着这点儿钱过年呢。

今儿都大年三十了,回家还得一个多小时,赶紧的,给钱!

对,啥话别说,给钱!

大家七嘴八舌将他团团围在中央。

大家少安毋躁,少安毋躁!他双手合十,然后拿出两盒烟,一根根虔诚地给工人递烟。有人接,有人不接。大家听我说,不是我不给大家工钱,大家都清楚,这两年工地停工,房地产低迷,甲方卖不出房子,乙方更是一毛都没有。我的情况大家更清楚,去年年底贷款、借钱,给大家发了一大半工资,现在剩下的不多了,你们得理解我,就在今早,我还在四处筹钱。我的心是好的,我宁肯自己受罪也不想让大家为难,可这年头儿大家都很困难,实在借不出来……

我们不管,那都是你的事,欠我们工钱好几年,今天必须结清!

工地上刚才闹事,李总被送去医院,我发信息也没回,财务去银行转账了,大家等着吧。

到底能不能结清?有人问。

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这个不好说,但看现在的情况,估计给不了多少,我今早借了点儿,也不多,等工地多少给些,我们按照比例分配。

什么按比例分配?那就是和去年一样了,每人给一点儿,哄大家回家过年,然后再继续拖欠。有人态度很生硬。

他点了根烟,叫小马,小马,你看看工资单,当着大家伙的面,说说工资情况。

小马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笔记本,翻看了一会儿,说,三万多的有十几个,两万多的十几个,一万多的有七个。最多的是我,八万。

材料款还欠多少?

三十六万多。

他迟疑了一下,说,工地上没钱,甲方卖不出房子,乙方到不了款,我们丙方,结清是句空话,我也不想骗大家,等财务转账,或多或少人人有份。

必须结清,不结清没商量!好几个人大声高喊。

先别吵,吵没用,真的,你看警察都在里头坐着,政府都没办法。

不行你就带我们去人力资源局或者政府,总之今天你到哪儿我们就到哪儿,不给钱大家都别想好过!

大家七嘴八舌地吵闹着,他清了清嗓子,接着说,大家在一起都是为了挣钱,我和你们一样,说好听点儿是包工头,是老板,其实比你们还可怜。咱们在一起也好多年了,大家都知道我的为人,之前的工程我欠过你们一分钱没?你们都说说,我欠谁钱了?他有点儿声嘶力竭,身子都在颤动。

没人吭声。

他又说,这事情谁也不想发生,可这是大环境,我真的没办法了,只能尽最大的努力。

那你说说你的想法。有个年长的工人说。

我的意思,今年的款肯定结不清,我们尽量分配。

咋分配?有人追得很紧。

我前几天借了几万,今早又硬着头皮到前妻跟前借了十万。离婚那会儿我们都说过老死不相往来,可没辙啊,为了大家的工资,我厚着脸皮又去求人家。他用手抹了一把脸,心里空落落的,有点儿想哭,我现在卡里总共有十九万,我的意思,先发给十九个人,每人一万,回家过年。剩下的延缓到五一,我就是卖血卖肾,也给大家发清。

众人迟疑了一会儿,陆续有人站出来。他掏出手机,一个个转账。刚开始有七八个人,后来一些犹豫的人也纷纷加入,十九万很快转完。

回吧,大家如果信得过我,日后还有合作的机会。

有两个年龄大的工人过来跟他握手,老板,您也要注意身体,看您最近瘦了不少,脸色这么差,账归账,身体重要。

他强挤着脸笑了笑,心中有一丝被安慰的感动,但很快就被其他的冷漠吞噬了。

还有二十几个人,大家或站或蹲,沉默不语。

他在心里盘算了一下,小马的工资除外,剩下的二十多人,要发清得五十多万。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去年没有年三十,工地上二十九给了点儿钱,不够零头,他去银行贷款,到处借高利贷,好不容易凑到六十万才安抚大家过年。现在这些账都背在他身上,光利息一年就要好几万。

院子里的工人还在吵闹着,突然有人高喊,要出人命了,要出人命了——

众人全涌到工地门口,大家齐刷刷朝天上看,原来有人顺着塔吊架往上爬。那人像猴子,不一会儿便爬到塔吊顶端,然后顺着塔吊大臂一点点往前走。

有个副总大声喊叫,谁的人?哪个工队的人?

有几个人挤了过来,是我们老板。

你们是哪个工队?

粉刷组的。

他妈的,不是正在商量解决吗?

有两个警察顺着楼梯冲了上去,剩下的一个警察开始打电话。

我们的人都到外边去,到外边去!他大声喊,自己先挤了出去。

一群人又围着他走到工地门口。

这时候已经快中午了,天色变得更加阴沉,风也比之前大了很多,刮在脸上像刀子一样。

大家一定要冷静。他说,你看看,爬上塔吊有啥用,跳下来又有啥用,只要工地在,这些楼房在,大家的钱就在,没必要为了几万块钱犯险。

老板,咱不管人家,你想办法解决我们的工钱。有人说。

对,先给我们想办法吧,我们还要回家。有人跟着附声。

等等我打个电话。

他拿起手机给李总打电话,电话响了两声,通了。

喂,李总,你还好吗……哦,工人都等不及了……好好,我再等等……我问一下,到底能给我多少……哦……哦……

挂断电话,他脸白如纸。

啥情况?好几人齐声问。

财务在银行打款,工队多,一家家排队,估计还得很久。

他妈的,早干吗去了?每年等到年三十,这是存心坑我们啊!有人开始谩骂,大家叽叽喳喳发泄着不满的情绪。

到底能给多少钱?能不能发清?不够就提前想办法,总不能让我们往天黑等吧?有人问。

不行我们就跟上老板走,去他家过年,把家里人都带上。有人喊。

行了行了,吵有啥用?李总也没说给多少,等着。要跟我去也行,我就一个人,你们把我吃掉!他有点儿恼火,声音也大了不少。

天空不知什么时候飘起了雪花,不大,星星点点……

他蹲在路边又点了根烟,内心一片空白,李总的话像一盆冷水,彻底浇灭了他最后的希望。李总没说具体能给多少钱,只说很少,要克服,过完年情况就好转了,到时一次性结清。这样的话他说过不下几十次了,他的耳朵早已起了老茧。他猜测着这次付款的数目,四十万、三十万、二十万……

他不敢再往下想,再往下就真没活路了。时间紧张,不能再等,添多少算多少,得另想办法。他用手指快速翻动着手机电话簿,电话簿中有一千多人,能借钱的寥寥无几,有几个关系好的,这几年或多或少都借过了。手机上有几条未读信息,点开一看,全是信用卡催款信息。没辙了,他真的没辙了。他用手狠狠地捻灭烟头,手指有点儿麻木,一种前所未有的绝望感包裹全身。咋办?到底咋办?他在心里嘀咕着,一屁股瘫坐在道牙边上。

一阵警笛声将他从思绪中拉了回来,两辆警车加两辆消防车呼啸着、尖叫着急停到了工地门口。车门打开,全副武装的警察、服色红艳的消防队员鱼贯而出。警察开始疏散人群,消防队员快速撑起一个巨型安全气垫。他仰头往天空看,塔吊上的人在大臂中部的横梁上坐着,楼顶有警察跟他对话。

所有人——所有人都散开——散开——有事情通过对话解决,谁要是激化矛盾,按寻衅滋事处理——按寻衅滋事处理——有警察拿着小喇叭喊话。

他朝天空看了一眼,又低下头,跳吧,跳有啥用。就现在的心情,他都想爬到塔吊顶上去,可跳下来真有用吗?

他忽然想起姐姐,自己唯一的姐姐。去年年终发工资,他跟姐姐借了五万,至今都未归还,搞得姐姐跟姐夫天天吵架。姐姐做小本生意,身上应该还有点儿钱,可他哪有脸再开口?犹豫片刻,他狠下心再一次拨通姐姐的电话。

姐……在工地呢。他的声音很小,有气无力,姐,真过不去了。他的声音带着哭腔,还有二十几个工人围着不走……我知道你也没多少,我就是想你了,想跟你说说话。他心里有些发酸,眼眶里湿漉漉的。

挂断电话,他抹去眼角的泪水。姐姐刚才的话让他很感动,姐姐说她手里有四万多,继续瞒着姐夫给他,让他一定要撑住。在这方面,姐姐一直比他坚强,他忽然好想要个女人,要个像姐姐一样的女人。

手机信息响了一下,他看,姐姐的转账信息,四万。他盯着屏幕又感动了一会儿。他把希望重新寄托到工地付款上,甚至工地上那个腰跟屁股一样粗的财务身上。最后关头如果她能给他多一点儿偏爱,哪怕一点点,都能解决他目前的困境。他后悔当初没留下那个女人的电话,他应该早跟她建立友谊。

电话响了,材料商的电话。

喂……我在工地……你跑我门口干吗?那房子也是租的……不骗你……你要等就等,要来就来,几十号工人围着我,我得先考虑他们,然后才是你……如果给不上,那就过完年,我的好哥哥,我真没辙了。

挂断电话他有些恼火,但很快就平息了。材料商虽然资产大,但欠款更多,遇到这样的年景,他们也是生不如死。

楼顶的警察还在喊话,充满气的安全气垫像一座舞台,在塔吊大臂正下方的地上摇晃着……消防员、工人们围在气垫周围,大家耐心等待着,跳还是不跳,都在折磨着人心。

3

工人们再次不耐烦了,有人过来催他,有人甚至撕破了脸,唾沫星子朝他脸上喷,骗子,到底有没有钱?骗子,你就是个骗子……

他苦笑着从地上站起来,有这样的骗子吗?我如果是骗子,现在就不会跟你们在一起。

有本事你跑,你就是跑到天涯海角,迟早也会找到你。这是我们的血汗钱,你别昧了良心!工人们七七八八地谩骂着、抱怨着。

他定了定神,工地上的钱还没过来,估计很晚,最迟应该在银行下班前。要不这样,大家先回家,钱到了我转给你们。

不行,你说话不算数,我们不相信你。

我保证,不管钱多钱少,人人有份。我说个最低保障,跟前面的人一样,每人最少一万,如果工地上付款多,那更好。

大家又争吵了一会儿,渐渐有人失去了耐心,好,那就说定了,最少一万,剩下的说个准确时间。

他想了想,剩下的过完年最迟五一之前,五一,再早我实在不能保障。他双手合十,都是农村出来的,我跟你们一样,大家行行好,想想前几年,前几年大家跟着我不也挣到钱了吗?

有人转身离开,招呼也不打。有人面目狰狞,盯着他的眼睛,好,再信你一次,如果这次食言,我跟你拼命。

人们陆续散去,他望着众人离去的脚步,才发现地上已经落了一层薄薄的白雪。

小马还在路边上徘徊着,想说话又说不出口的样子。

他冲着小马苦笑了一下,兄弟,委屈你了。小马微微一笑,摇了摇头。这个瘦高个儿小伙子给他负责工地,干活儿一个顶俩,快三十的人了,到现在还是个光棍。

小马,你咋弄,回老家过年吗?

不去了,就在出租屋过吧,哥哥早晨打电话让我回去,电话里我听见嫂子在旁边吵,回去也没个好心情。

手机又响了,还是材料商的电话。他没接,手机铃声一直响着。

小马,要不你去我房子过年,我房里有暖气,比你那屋暖和。还有,材料商现在就在我房子门口,我是没办法回去了,你去,就说我跑路了。

跑路?那……小马有些不知所措。

没事,他们不会找你麻烦,他们见不到我就会走,都是有家的人,钱还捏在我手上,大过年的他们不会再纠缠。

好吧。小马木讷地应了一声。

你现在就坐车上去,钱到了我会多少给你些,给你哥打个电话,给嫂子、孩子们发个红钱,大过年的,让人家暖和暖和。他从腰间摘下一串钥匙,找出一把递给小马。

哥,那你去哪儿过年?

我……再看吧,待会儿钱到了我会给大家转账,你要相信我,哥不会亏人。

小马走了,他回头又看了一眼工地,警察还在楼顶喊话,塔吊大臂上的人似乎冻僵了,像一具蜷缩着的尸体,一动不动。

跳吧,跳下来一了百了。他在心里嘀咕着,朝工地侧面停车的方向走去……

4

上车后他放倒座椅,躺下身子。他太困了。全身骨头散架了一般,肌肉酸痛、浑身无力。这些天浑浑噩噩,没日没夜,二十四小时被讨债电话和信息包围,简直崩溃的节奏。也许是太累的缘故,躺下没多久他竟然睡着了。

他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回到了阔别已久的老家,村庄还是老样子,到处是绿的草、红的花,牛羊在草坡上踱步,牧人在山谷间唱歌……他看到了自己的亲人,爷爷奶奶、父亲母亲,还有一些早已故去的乡亲们。当看到他们热情的笑脸,他流泪了,满腹委屈无法表达,只能放声大哭。大家都围着他,安慰他,越是安慰他越发难过。他的哭声在河谷间来回游走,像一声声老腔,又像一声声嘶鸣……

醒来的时候已经下午四点了。他看了一眼手机,有好多未接电话、信息,全是工人、材料商的。有一条信息让他眼前一亮,可随即又心凉了半截,转账十万,工地的。十万,远远不够啊,这条信息就像一柄利剑,刺得他心疼。他颤抖着手盯着信息看,随即拨打了李总的电话。电话那头是忙音,估计设置了。

啊!他近似绝望地呐喊了一声,气得用手拍打车子的方向盘,咋办?咋办呀?

许久,他渐渐平复了心绪,转账吧,转多少算多少。照现在的情况,他卡里总共十四万,二十多个工人,每人一万肯定不够,只能六千多。可他已经答应工人了,不能食言啊。这么多年,这样的情况多了,不管想什么办法,他都尽量不拖欠工人工资,这是他最后的底线,也是他活着的最后尊严。不行,就一万,不够再想办法!坚定了这个信念,他似乎又有了一丝力气。他连着给十四人转款,并附上一条新年祝福。

除去小马,还剩八个人,还得八万,去哪里找?

车子顺着马路走,像一只自动爬行的铁虫,漫无目的。道路上空荡荡的,偶尔有车辆经过也是稍纵即逝。城市深处传来巨大的轰鸣声,接二连三,像在发动一场可怕的战争。经过摩尔街路口,他忽然看到路边有一家典当行——盛世典当。他停下车子,盯着“盛世典当”几个大字看。好讽刺的店名,盛世之下何来典当?他忽然灵机一动,盘算全身的家当。六年旧车一辆、两年手机一部、和田玉手串一条、和田玉观音挂件一个……他摸遍全身,好像再没什么值钱的东西了。

典当行里面只开着一盏灯,柜台里面一位中年男子在玩手机。男子戴着眼镜,文质彬彬的样子。

老板,还营业吗?他问。

哦,刚准备关门呢,你是?

我急需点儿钱,想当几样东西。他先取下脖子上的和田玉挂件,摘下手腕上的和田玉手串,拿出车钥匙。

男子看了看手串和挂件,放到柜台上,这玉成色不错,但值不了几个钱,两样物件能当五千。

五千?这可是我五万多买的。

呵呵。男子淡淡笑了一下,就这价,你看行就放下,不行就算了。

他将车钥匙推给男子,车子给你放下,你看多少钱?

男子又笑了一下,车子我们不要,你找二手车市场吧。

他在柜台前迟疑着,男子不耐烦地说了一句,当还是不当?我马上要关门了。

别,别,他上半身伏到柜台上,一副不成交就不走的样子,老板,行行好,再多点儿。他掏出身份证,给,身份证也押你这儿,我加倍奉还……

男子笑了一下,摇摇头,将身份证推给他,要身份证有啥用,我们只当物品。就五千,你决定。

一万,帮帮忙。

不行,男子又笑了一下。

八千,八千总可以吧?他有点儿恼火。

加一千,六千,不行就没办法了。男子摊开手。

唉……他长吁了一口气,好吧。他收起车钥匙、手机和身份证。

走出典当行的那一刻,他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像在做梦,脚踩在地上有种虚空的感觉。

手机铃声又开始持续起来。咋办?咋办?

他忽然又想到她的那张卡,他记得卡里还有点儿钱。

取,取出来。他快步朝附近的取款机走去。

回到车上他给剩下的工人每人转了一千元,包括小马。只能这样了,他无声地喘息着。这次他没有发祝福的话语,只附了一句话:对不起,请原谅。然后他将剩下的一千元发给儿子:凯凯,爸给你的压岁钱,好好过年,好好学习,爸一切安好,请勿挂记!

手机铃声持续响着,他知道,手机的那端是洪水猛兽,恨不得将他碎尸万段。

城市的霓虹灯照亮了街区,马路似乎比平时宽阔了不少。路上看不见一辆车子,街区迎来了一年中最空闲的时刻。

他启动车子,车载广播里传来一条消息:大雪蓝色预警,晚九点起,本市县区六小时内预计降雪量达六十毫米,大雪还将持续,对交通运输、农牧业及群众生活有不利影响,请注意防范。

车窗外烟花四起,城市上空传播着各种奇怪的声音,但他似乎什么也听不清楚。

经过盘旋路口,两束强光极速刺来,他下意识猛打方向,接着一脚刹车。车子斜着甩出去好几米远,差点儿撞上路边的灯箱。

瞎眼了?你他妈找死吗……

他刚摇下车窗,对面同时落下的车窗里飞出一连串污语,一颗黄毛脑袋从车窗里伸出来,怒目圆睁,要吃人的样子。车子擦肩而过,也就一秒,疾驰而去。他盯着后视镜发了一会儿呆,接着又开始摇头,傻笑,我他妈还真想找死。不经意说出这句话,他脑中忽然冒出一个奇怪的想法。找死,找死……他嘴里不停念叨着这个词,重新开动车子。是啊,找死也未必不是个办法。

曾经有一段时间他真有过这种念头,找一辆豪车,越高档越好,开足马力,迎面撞上去。这种结局想想有些悲壮,倒也痛快。他算过这笔账,他有好几份保险,都是前几年情况好的时候被保险员忽悠进去的,五千多的一份,六千多的两份,还有给儿子的一份。当时保险员讲得很清楚,交二十年,到时按比例每月返现,这样算下来他六十岁后每月也能拿到一万多,跟公务员退休没什么区别;而且如果他本人发生意外,一次性能获赔百来万。保险员前面的话听着很爽,后面的话乍一听有点儿瘆得慌,但细想想也不无道理。谁没个三长两短,谁没个意外?保险嘛,不就保个意外。他现在好像除了意外,一无所有。

车子在灯火辉煌的街区前行,他像一位赶山的猎者。他要寻找一辆豪车,车上最好是富二代或者官二代的那种。那种人不差钱,这点儿小意外丝毫影响不了他们的生活。

可事情往往是这样,他在空旷的大街上走了近半个小时,愣是没看见一辆稍微高档点儿的车子。是啊,都大年夜了,还有哪个有钱人跟他一样满大街乱转,人家早在家里或高档酒店吃年夜饭了。

5

手机什么时候变得异常安静了?他没留意,总之有一段时间了,也许那些工友打累了,骂疲了,希望完全破灭了。他真的挺痛恨自己,如果不是因为他包工程,就不会牵连这些跟他一样无奈的工友。有多少次他都想早早结束,干完最后一单回家种田。可没办法,做工程就像搞传销,套进去就很难脱逃了。他现在才算真正看清了干工程的真相,层层压榨,最后亏的是农民工。有时候他穿行在高楼林立的城市中无比感叹,这些高楼大厦,哪一栋不是农民工的血汗?但当夜晚降临,万家灯火,哪一家又属于他们?

手机铃声再次响起,是凯凯。儿子的电话他必须接,这是他寒夜里最后的牵挂。

凯凯……我吃过了……我还在外面呢……还有些事情需要处理……给你的钱有点儿少,爸,爸实在没钱了……他强压住心中的悲伤,他从来没在儿子面前如此不堪过。凯凯,过完年我去看你,还有说过要给你换电脑,都这么长时间了……他还想说什么,一时激动全忘记了。挂断电话没几秒钟,他想起来了,他要给儿子交代后事。说后事,其实就是账务问题。他想,如果他今晚出事,那些账务问题,工友的工资问题,还有保险赔偿等问题,是需要交代清楚的,他不能给儿子留一份黑账。心里是这么想的,但说不出口,这些事情怎么能给一个还在上大学的孩子说呢?他现在似乎唯一能做的就是开着车子往前走,一直往前走……

经过赤峪路口,他无意间朝凯撒大酒店门口瞥了一眼,也就那一眼,让他一脚踩住了刹车。一辆挂着“4444”车牌的黑色迈巴赫醒目地停在酒店门口。车门开着,有人上车,有人站在车旁候人。是他,没错。他将车快速停到路边,熄火,拿起手机,下车几步跑到迈巴赫车前。

司机被他的突然出现吓一跳,随即便认出了他,何工,是你?

对,是我。

你怎么在这里?老板叫你了?

没有。

那你……司机小刘不知道要问啥。

老板呢,在几楼吃饭?他急切地问。

在……在23楼。

哪个包间?

玫……玫瑰。司机被他急切的神态吓着了,没什么事吧?

没事,我路过,随便问问。

哦,那我去送人了。小刘说着朝他挥了挥手,开动了车子。

他拿出手机拨打李总的电话,电话通了。李总,我碰到王总了……就我们甲方的王总,他在凯撒大酒店吃饭……我碰见他的司机小刘送人……没错,包厢号都告诉我了,他没去三亚,就在上面……我要去找他。说完他挂断电话,迅速返回自己车前。他在车跟前犹豫了一会儿,打开车门,从座位下方摸出一把活动扳手,揣进怀里。

4444的车牌他记得很清楚,甲方项目部经常见,李总也说过,王总是个有文化有修养的老板,尤其爱音乐,别看他四个“4”,在音符上叫“发”,发财的发。可现在,他觉得那就是死,死亡的死。

上电梯的时候他深呼了几口气,快速思考了一下接下来的步骤,但脑子一片混乱,想不出什么高级说辞。电梯门开的一瞬间他决定了,没什么好说的,要钱,就这么简单。杀人偿命,欠债还钱,你欠我工程款,无条件偿还,如果不给,我杀人偿命。

金碧辉煌的大厅里飘荡着优雅的钢琴声,23楼看起来没有散座,全是包厢。服务员热情问候,先生,您去哪个包厢?

玫瑰。他冷冷回答。

服务员在前边优雅地走,他在后面跟着,随手又摸了一把揣在上衣内兜里的扳手。

包厢门开了,金光四射,十几个人的圆桌有两三个空座。

包厢里突然安静了,王总坐在首席,正对着他。你……王总脸上的笑容淡了,但还在笑,你是那个,那个……

我是何三,您不是去三亚了吗?他走到圆桌前,直直立着。

哦,对,工程上的何工。坐,快坐。王总招呼他。

他没坐,继续盯着王总的眼睛。

我回来了,刚回来。王总继续笑着,但神情明显有些变化。

王总起身冲在场的人摆摆手,你们继续,他找我有点儿小事。

王总直直往包厢外走,经过他的时候摆了摆手,小声说,走吧,外面说。他跟了出去。

楼道间有服务员走动。

王总朝过道一侧走了几步,突然回头,何工,我知道你找我的原因,但真不是时候,你也看到了,在场的都是有身份的人,你可不能搅局啊。

他低头思索了片刻,脸上满是祈求的表情,王总,我跟您说实话,我是无意中看到您的车子找上来的,我实在没办法了,我答应工人的,还差十万,就十万,您无论如何要想办法帮我。

王总皱了皱眉,刚要说话,他的电话响了,是李总。他将手机按到免提键。

喂,李总。

何三,你到哪儿了?

我就在王总跟前。

你别胡闹啊,赶紧回去,有啥事过完年再说。

我没地方过年啊李总,下午我再三解释,答应给他们每人最少一万,我借了十几万,还差十万,材料商到现在还在我房子门口等,我都不敢回去,你让我怎么办?

现在都几点了,你别胡闹,赶紧回!

王总就在我跟前,我就差十万,算我求你们了,你跟王总说说……他刚要把电话递给王总,电话断了。

王总摇了摇头,何工,你的困难我清楚,现在不是你一个人的困难,是我们大家都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难。再等等,等过完年政府保交房贷款下来,我们每月按进度给你们付钱,很快就能缓解压力。

他还想说什么,一时竟没了词儿,只有泪花在眼眶中打转。

王总深吸了一口气,拍了拍他的肩膀,回吧,我们都是男人,要扛住,要坚强。

他几次想把手伸进怀里,但手就是不听使唤,一直在哆嗦,最后他感觉全身都在哆嗦。

王总又拍了拍他的肩,一把握住他的手,兄弟,请相信我。

王总的手很热,握力很大,他从王总温热的手中似乎感受到了一丝温暖。他强忍着眼中的泪水,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他怎么下的电梯,怎么走出的酒店门,完全没有意识。等他清醒过来,人已经在车跟前了。他掏出怀中的扳手看了看,双手紧握,双臂伸直,像握着一把钢刀。他举起扳手朝自己脑袋敲了一下,脑门生疼,他想再次用力砸上去,但手臂开始慢慢变软,扳手咣当落地,他嘴里开始重复王总最后那句话:兄弟,请相信我……

6

车子再次启动,广播里又传来大雪蓝色预警的消息。他看了看时间,八点一刻。车外寒风呼啸,城市上空的烟花持续燃放,大雪还未降临,但星星点点的雪渣已经扑面而来。

他摇了摇头,头有些晕,有些胀痛。他刚才又怯懦了,多好的机会啊。他应该冲进包厢,用扳手指着王总的脑袋,凭什么你们大鱼大肉,我们要东躲西藏?凭什么你们住在我们辛苦搭建的楼房里享受,我们要四处借债?但他没有,一切好像都在情理之中,一切又都好像早已发生过。他只是个幽灵,只是回头来确认自己走过的路……

车子沿着出城的方向行驶,他要去哪里?心中有个方向似乎又没有方向……

经过一座加油站,肚子开始咕咕叫了起来。他看了看油表,燃油也即将耗尽。他叹了口气,刹住车,看了看手机里的零钱,还剩三百多。

他将车子驶进加油站,加油站空无一人。他按了两声喇叭,有个女加油员探出身惊讶地看了他一眼,朝车子走来。

几号油,加多少?

92,加……二百。他本来想说加满的,但很快意识到自己已经弹尽粮绝了。

车子加完油,加油员说到营业厅付款,他跟了进去。营业厅还有个女人在看电视,电视上播放着春晚的节目,载歌载舞,盛世欢腾。女人抬头看他,一脸疑惑。

他先付了油费,然后望着货架思索了一下,给我拿两盒黑兰州,两瓶矿泉水,一桶泡面,两根火腿肠,再来一箱牛奶。

女人给他拿东西,他又问,你们这儿有没有开水,我能不能在你这里吃个泡面?

之前给他加油的女人拎过来一个暖瓶,随口问他,你受伤了?

受伤?他边付钱边问。

你脑袋流血了。女人递给他几张餐巾纸。

他对着旁边货架玻璃看了一眼,还真是,脑门上渗出一大片血渍,血渍开始凝结,像一朵娇艳的红花。

这么晚了,你赶着回家吗?从哪里来啊?女人接着问。

哦……不远,我从市里来,要回乡下过年,有事情耽搁了。

哦。女人没再问。

泡面的味道开始在营业厅飘散,俩女人时不时回头看他。

刚才买东西的那一刻他忽然想起了老舅,于是要了一箱牛奶。自从父母去世后,老舅便成了他在乡下唯一的亲人。老舅一辈子单身,种几亩地,养几头牛,生活清贫但也自在。前几年政府建了新农村,老舅也分到了一套,房子是他装修的,心烦的时候回去住几天。

你家离这儿有多远?今晚有大雪,预报是九点,现在已经八点半了。一个女人回头说。

嗯,我马上走,还有半小时,应该能赶到。

是秦镇吗?听你说话像秦镇口音。

对,秦镇。

我也是秦镇的,你哪个村的,我怎么没见过你?

白云寨,你是?

哦,我汉水村。

他还想说什么,但想到老舅,想到大雪将至,于是指着泡面盒问女人,垃圾桶在哪儿?

你不用管,我收拾,你赶紧走,要是半路走不了,就折回来。女人的话语让他有点儿感动。

好,那我走了,回头聊。

不知是一桶泡面温暖了他的肠胃,还是老乡的话语宽慰了他,他忽然觉得自己好像跟这个世界和解了。他此刻只有一个想法,赶紧回家,老舅这会儿一定在看春晚,电视机是他老人家这些年最好的陪伴。

车子爬上了盘山公路,窗外的风更猛烈了,车灯下已经能看见密密麻麻的雪花。

十多分钟,车子爬上山梁,四野漆黑,但能看见群山怀抱中四处升腾的烟火。他的心中充满了悲凉,有一种想哭的感觉,夜虽然黑暗,但烟花燃放的地方都有人家。多么好的故乡,为什么要远行?为什么要背井离乡?每次他踏上这块厚实的黄土塬,一切无奈、困顿、恐惧都会烟消云散,就像做了一场梦,一场冒险的噩梦。

雪花开始逐渐变大,纷纷扬扬,车灯前白花花一片……

车子驶过三岔口,拐了个大弯开始下坡,再有七八分钟,白云寨就到了。

突然,手机铃声响了,他低头一看,是她。

就在他刚要拿手机的一刻,车子一滑,猛一踩刹车,砰一声,车子滑出路面,一头栽进路边的树丛。车子还没有熄火,他有点儿发蒙,好在意识还在,一把推到停车挡,又一把拉起手刹。车灯还亮着,他感觉没受伤,试着推开车门。

车外大雪纷飞,寒风凛冽。

他下车查看了一番,车子受损不严重,车头顶在几棵小树上,不过要上来也不可能,必须借助外力。

手机铃声又响了,他返回车上。如果在以前,接通电话他肯定会埋怨一番,但此刻,他谁都不想埋怨。

接通电话,电话那头她很担心,问他在什么地方,在不在房子里。他语气温和,我回老家了,马上到老舅家门口了。刚才停车,所以没接上电话。她说,回去就好,好好过年,啥事都别操心了。他回答,好。要挂断电话,他又说了句,新年快乐。她说,我给你手机转了两千,过年用,别不好意思。

他皱了皱鼻子,她挂断了电话。

他翻看手机,果然有她转的两千,还有两个红包,姐姐二百,凯凯二百。他想给老舅打电话,让他带几个乡亲上来推车,但看着外面鹅毛般的大雪,算了,大雪封山,路上也不会再走车辆,就这样吧。

他熄灭车子,拎起那箱牛奶,锁上车门。寒风夹带着雪花,扑棱棱直往领子口灌。地上已经落满了雪,虚飘飘,滑溜溜,借着雪的微光,能看清道路。他佝偻起腰身,一手拎着牛奶,一手捏着领口,一步一滑往回走。

村头庙里的钟声响了,咚嗡嗡旷野回荡,白茫茫铺天盖地……

责任编辑吴贺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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