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远山淡影》是石黑一雄的处女作,小说讲述了三位主要女性角色悦子、景子和妮基的故事,揭示了战后日本女性面临的生存困境,以及她们在时代变迁中的艰难命运和抉择。悦子作为母亲,展现出摆脱战争创伤的强烈渴望与勇气,以及勇敢追求新生活的决心;而景子则因无法适应异国文化,陷入孤立与自我封闭的深渊,反映了文化冲突导致的个体心理困境;妮基则代表英国的新女性,展现出更为前卫的女性价值观与独立意识,挑战传统性别角色。本文剖析这些女性角色的内在冲突与复杂情感,揭示战争对个体心理与社会角色的深刻影响,解读石黑一雄对移民身份与女性命运的独特思考,进一步阐释其作品在当代文学中的重要性与现实意义。
[关键词]石黑一雄" "《远山淡影》" "女性主义" "女性形象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100-04
一、悦子——追求自我的移民女性
《远山淡影》聚焦移民妇女遭受的压迫。通过女主人公悦子的故事,读者可以清晰地看到她的婚姻生活并不幸福。悦子的丈夫二郎死于战场,悦子与二郎的婚姻没有感情基础,婚后的生活冰冷孤寂。和许多传统的日本家庭一样,二郎是一个“沉默寡言、脚踏实地的武士”,他不善于倾听妻子的话,当悦子说出令他不高兴的话时,他会立即批评或抱怨,他对悦子最常说的一句话就是“吃饭、洗澡、睡觉”。作为一名日本女性,悦子在本土遭受父权制的严重压迫,然而移民后的生活并没有她想象的那么幸福。小说中有很多关于悦子迷失自我、否定自我和否定本国文化的痕迹。比如,在生下二女儿后,悦子就明确坚持要给女儿起一个纯英文的名字,因为她不想和日本有任何关系,表现出否定本国文化的态度。除此之外,悦子口中的佐智子其实就是过去的自己,她努力学习英语,在去往英国之前就表现出对英国的强烈渴望。
对起源文化的心理退缩体现了后殖民背景下个体对本国文化的否定和自我身份认同感的低下。在《远山淡影》中,母亲佐智子对自我的追求,实际上是以牺牲女儿真理子为代价的。女儿真理子拒绝与母亲一起移民到美国,因此就有了母亲佐智子拼命劝女儿留下小猫的场景。
“你不明白吗?它只是一只猫,你怎么会不知道?它不再是一个小宝宝了。它不是你的宝宝,它只是一只猫。它就像一只老鼠或一条蛇。”[1]这里的小猫是真理子的隐喻。佐智子努力说服真理子抛弃小猫,实际上是将年幼的女儿视为无知的“动物”,意图说服女儿和自己一同前往美国去“寻找自己”。
悦子同样如此。当初悦子准备移民英国时,女儿景子并不愿意离开日本。然而最终景子还是和母亲悦子去了英国,并在异国他乡上吊自杀。也就是说,母亲悦子实际上直接参与了女儿的死亡,因此,在景子死后,悦子一直抱有巨大的罪恶感。英国人将景子的死归咎于她的“日本人”身份,而悦子的二女儿妮基则表示,母亲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并认为母亲为景子做了她所能做的一切,没有人可以责怪她。
然而,无论妮基如何强调这一选择的有效性,最终导致女儿死亡的事实都是非理性事件。女儿的死怎么能仅仅因为悦子为了“寻找自己”而合理呢?在《远山淡影》中,帝国主义意识形态也为悦子“杀女”从非理性转向理性提供了话语场域。悦子是一位战后的日本女性。战后,日本并不是西方的殖民地,但美军对日本的占领和控制,实际上使日本处于与殖民地一样的境地。与此同时,美国的文化殖民不断推进。
在文化殖民的大背景下,日本女性除了要面对性别冲突外,还面临着西方女性和日本女性的二元对立,进步的西方女性显然优于封建的日本女性,西方国家也必然优于日本。悦子被西方国家的“自由”和“民主”所吸引,即使这可能导致女儿的死亡,她也必须逃离日本这个像地狱一样的国度,去往一个充满希望的地方,一个可以作为人而生活的地方。悦子带着景子去了英国,无视景子移民后的自闭倾向,对景子严加管教。最终,景子将自己锁在房子里,一步步走向毁灭。
二、景子——异域文化中沉默的东方女性
自女权主义诞生以来,女性就不断追求妇女权利。然而,当女性试图与男性平等竞争时,由于她们根本没有共同的利益,女性之间的关系变得复杂。
《远山淡影》开篇就呈现了帝国主义知识暴力对妇女的压迫。故事从景子的自杀事件开始。景子与母亲悦子一起移民到英国,对异国产生强烈的疏远感。景子不仅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她把自己关在卧室狭小的空间里,与外界完全隔绝,独自看杂志、听广播。虽然景子尝试过与她的英国家人互动,但都失败了。最终,景子离家出走,与家人彻底断绝关系,并于6年后在曼彻斯特的一间出租屋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这里一个重要的信息是,景子在逃离家人6年后自杀了。离开家后,景子在曼彻斯特独自生活了6年,她不再住在自己的房间里,也不再与给她带来痛苦的家人住在一起。然而,在“脱离痛苦”后,景子为何仍然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呢?显然,景子自杀的深层原因是英国人的“知识暴力”。“就算我说什么,也不会被听到。”在强大的帝国文化和男性主导的社会中,日本女性的死亡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甚至轻易被西方话语解读。英国报纸简单地报道了景子的死,将其归因于“日本人民本能的自杀欲望”。
“景子是日本人,她在自己的房间里上吊自杀。”日本文化长期以来一直被英国社会视为扭曲和不正常的。西方启蒙思想提倡人类的能动性,即人类通过理性思维认识和构建自身的能力。在殖民历史上,帝国主义的文化霸权首先体现在本质主义主体的建构上。殖民者是给被殖民者带来“文明”的使者,而被殖民者则被塑造成等待文明和进步的未开化的“野蛮人”。除此之外,文化霸权的特点是殖民统治者以普世“知识”和“真理”的名义将欧洲文明移植到殖民地,抹杀殖民地自身的文明和文化,殖民者还试图实现控制和剥削的法治化,逐渐确立西方知识的权威,并在殖民地人民中造成复杂的依赖和仇恨心理。这种使主体认知理性化、真实化、有力化的过程,是西方殖民主义认知暴力的最重要特征。
景子还受到家庭内部殖民主义“知识暴力”的压迫,主要是她的英国继父和妹妹妮基。妮基承认景子并没有受到周围人的喜爱,也承认父亲忽视了景子。英国继父对景子的忽视根源于殖民主义的文化优越感,他从一开始就对景子抱有偏见。妮基甚至不记得景子是什么样的人,但可以肯定的是,景子给妮基留下了不好的回忆。景子的英国家人从一开始就没有试图理解景子,而是将自己视为具有帝国文化的“文明人”,将日本女性景子视为与自己格格不入的“野蛮人”,这些都是西方认知暴力的体现。在认知暴力的压迫下,景子成为家庭中的“局外人”,最终变得沉默。景子离开家后,来到陌生城市曼彻斯特,“谁也不知道她是谁”,“谁也不会听她说的话”。更讽刺的是,当景子的尸体被发现时,“她已经死了几天了。打开门的人却是怀疑景子没付房租就离开而前来查看的房东的妻子”[1]。景子的死除了只在报纸上进行了简短报道,并没有受到任何人的关注。
在殖民主义话语中,景子的死被归因于日本人独特的性格。然而,景子同为日本人的母亲悦子可能是唯一知道景子死亡真正原因的人。最终,在异国他乡,景子的声音被抹去了,任何人都听不到。
三、妮基——拥有西方价值观的混血新女性
小说解释了“妮基”这个名字的由来。“妮基,我们最后为我们的小女儿起的这个名字并不是什么爱称。这是我和她父亲妥协的产物。听起来可能完全相反,但给女儿取一个日本名字是我丈夫的主意。而我坚持使用我的英国名字,也许是出于一种不想记住过去的自私感觉。我丈夫觉得妮基这个名字有点东方气息,所以他最终同意了。”[1]
正如文中所说,“妮基”这个名字是东方母亲和西方父亲之间妥协的产物,是东方和西方各自想象力的混合。事实上,混血的妮基正如她的名字所暗示的,是一个“杂种”,这意味着她的生活不可避免地会涉及文化的冲突。妮基是一位混血女性,母亲是日本人,父亲是英国人,她自己没有移民经历,但作为在英国长大的“移民二代”,她听着母亲的故事,读着父亲的著作,对日本的历史和文化有了粗浅的了解。
关于第一代、第二代、第三代、第四代移民在身份上的区别,有学者指出:“虽然许多第一代移民对祖国文化有强烈的归属感,但第二代、第三代和第四代移民生活在与父母完全不同的环境中。他们在移民国接受教育,受到移民国文化的影响,读的是英文书籍而不是本国文化的经典著作。他们更有可能尝试接受移民国的文化,但由于父母要求他们学习和遵循本国文化的传统和习俗,以保持与祖国的文化联系,因此本国文化仍然是他们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2]
妮基在英国接受教育并受到英国文化的影响,她对姐姐景子和母亲悦子感到深深的疏远。她认为景子性格古怪,尽管她们住在同一所房子里,但她们从不来往。同时,她也无法理解母亲的价值观。妮基受够了母亲的唠叨,认为婚姻是一件“愚蠢的事情”,与母亲发生激烈冲突的妮基,看起来酷似西方激进的女权斗士。
20世纪70年代,美国女权主义提出了“姐妹情谊”的概念。“姐妹情谊”被认为是美国女权主义的核心,所有女权运动都呼吁“所有女性,团结起来”,“让我们以姐妹情谊而战”,但这些“女性”或“姐妹”是谁?《独立宣言》,呼喊“人人生而平等”,而实际上“人”指的是白人男性,“姐妹”里也并不包括黑人、西班牙裔、美洲原住民和亚裔美国人等各个阶层的美国女性以及部分工人阶级女性。
《远山淡影》中,在英国长大的女性妮基,以白人女性形象为参照,将自己的母亲和姐姐这些纯日本血统的女性视为落伍女性,将她们视为异类,而不是“姐妹”。妮基的行为证实了女权主义和帝国主义的共谋。然而,无论妮基如何努力划清自己与日本的界限,她都是一位拥有日本和英国血统的混血女性,祖国的文化也是她难以忽视的存在。无论她多么努力地试图切断与日本文化的联系,当她想到自己的出身时,她都会情不自禁地将自己与日本联系起来。这也反映在她谈论景子死亡的方式上。妮基没有参加景子的葬礼,但在听到景子自杀的消息后,她感到“羞耻”。
“每个人都想知道我出了什么问题……因为我没有告诉任何人。我想人们可以看到我很沮丧。他们无法理解。不,不可能理解我的感受。只会觉得你们是姐妹,那你们一定很亲密。即使你并不真正喜欢对方,你仍然会认为我们很亲密,这就是我错了,我甚至都无法清晰地回忆起我姐姐的脸。”[1]那么,为什么妮基对姐姐的去世感到“羞耻”而不是悲伤呢?这可能是因为英国的报纸将景子的自杀归因于日本人本能的自杀倾向,而妮基也有一半日本血统,这对于自称为欧洲进步女性的妮基来说一定是极其尴尬的。
景子去世后,妮基决定阅读父亲在报纸上发表的所有文章,试图了解日本文化。妮基的父亲是一名记者,写过许多有关日本的文章,这也是妮基早期了解日本的主要渠道。然而,据身为日本人的悦子介绍,她的丈夫似乎对日本文化或日本不太了解。换句话说,妮基父亲笔下的日本其实充满了“东方主义”偏见。在这里,妮基以父亲的著作作为理解日本的起点,其讽刺意味显而易见。
在那段时间里,妮基开始了解母亲的过往,并试图帮助悦子发出“声音”,告诉悦子她的朋友正在写一首关于悦子的诗。当妮基向英国朋友谈论自己的亲戚时,她果断地将姐姐景子排除在外。妮基想与她的英国朋友分享的是一个勇敢的日本妇女在英国人的帮助下逃离野蛮家园寻求自由,并逃往文明世界的故事,但景子显然不会出现在那里。很明显,在这个自我发现的故事中,像景子这样具有过多日本元素的角色是没有立足之地的。妮基和她的英国朋友一样,认为母亲悦子的移民是一项非常困难的“伟大壮举”。妮基和她的西方朋友们看到的东方并不一定要遵循遥远的现实,它只需要存在于文字和图片中。
景子死后,妮基回到母亲身边,告诉母亲她不应该后悔自己之前的决定,景子的死并不是悦子的错。在妮基看来,景子是一个“异类”,景子的死微不足道,无非是母亲渴望自由生活的阻碍。妮基试图让母亲也有同样的感受,但悦子无法接受,与景子同为纯血统的日本女性,悦子显然能够理解景子的痛苦,知道自己对景子的自杀负有责任。
此外,妮基作为悦子的代言人,本想传达日本女性的声音,但反过来,她却进一步掩盖了日本女性的真实面目。妮基和她的英国朋友们对日本女性的形象充满西方偏见,认为她们是“西方化的东方人”,将自己的想法强加给东方女性。这是帝国主义对不同民族、阶级、国家妇女的一种压迫。
四、结语
《远山淡影》的背景设定在战后日本,讲述了悦子、景子和妮基三位日本女性的故事,揭示了日本女性在不同文化和历史脉络中的挣扎与选择。悦子的移民经历不仅象征了对新生活的追求,也体现了她对自我重建的渴望。悦子的故事表明,面对战后社会的动荡与不安,女性依然勇于追求自我价值和尊严。相对而言,景子的悲剧反映了文化冲突带来的痛苦与孤独,展现了社会与个人之间的紧张关系。妮基作为英国新女性,独立意识的觉醒和对传统性别角色的挑战则表明了女性意识的不断提升与变革,代表了新一代女性对于生活的多元选择和对自我的重新定义。
石黑一雄通过这些角色的命运,探讨了个体如何在历史、战争和文化的交织中探寻自我身份。在经历创伤与困境后,这些女性依然展现出可贵的勇气与抗争精神,传递出对生命的坚韧态度与对未来的希望。她们的故事不仅是对战后社会现实的深刻反映,也是对女性力量的礼赞,突显了女性在社会变革中的重要地位。
综上所述,石黑一雄不仅通过这些女性形象展现了战后社会的复杂性,也隐含了他对自身移民背景与身份的深刻反思。通过对三位女性奋斗与挣扎历程的描绘,石黑深入探讨了文化认同、家庭关系及个体选择等主题,为我们理解当代女性所面临的多重挑战提供了重要视角。在当今全球化与移民问题日益突出的背景下,这些探讨依然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石黑的作品不仅回应了历史的变迁,更引发人们对女性生存境遇的广泛关注与思考。通过对这些女性角色的刻画,石黑一雄让我们看到,即使在困境中,女性依然拥有改变自己命运的力量,而这种力量正是推动社会进步的重要动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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