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空间是人类感知世界的重要维度,凭借其强大的生产功能不断塑造着身处其中的个体。赫尔曼·黑塞是世界文坛最重要的作家之一,1946年获得年诺贝尔文学奖,掀起“黑塞热”。相比别国对黑塞的狂热追求,中国学界在20世纪80年代才逐渐关注黑塞的艺术创作,对其作品的研究也多集中在主题思想和叙事策略上。《荒原狼》通过主人公哈里·哈勒尔的人生境遇来展示现代社会人所面临的重重困境,文本中塑造了诸多别具特色的空间,但研究者极少对此展开分析。本文将运用空间叙事理论,分别从地志空间、心理空间、文本空间对小说进行分析,探索黑塞作品中空间美学,为《荒原狼》的研究提供一个新的思考维度。
[关键词]《荒原狼》" 空间叙事" "地志空间" "心理空间" "文本空间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91-04
自20世纪40年代以来,空间叙事理论得到迅猛发展,学者们对空间性的探索,推动着人们对空间的理解、对文本的认识。基于此,本文将从地志空间、心理空间、文本空间三个维度来分析《荒原狼》的空间叙事策略,探索主人公哈里·哈勒尔(以下简称哈里)所面临的矛盾,以及作者的创作思路历程,以期为研究《荒原狼》提供一个新的角度。
一、地志空间
地志空间是静态的物理空间,也是“故事人物身处其中,生活、行动以及思想的场所”[1]。文学空间叙述的表现形式可以分为宏观的与微观的叙事空间,二者在文本中相互交织,并完成文本的构建。黑塞通过不同空间的构筑,展示哈利在流离转徙环境中由于自我与本我、社会的矛盾导致的人性丧失和狼性复活,这也从另一个维度上展示了哈里人性的深层次觉醒。
1.宏观地域
《荒原狼》中,作者细致描摹了故乡的美景,以及哈里在少年时期的甜蜜恋爱生活。但好景不长,他被迫面对不辨黑白的诬蔑之词。为了不被干扰,他来到了老城区。老城区到处都是商店、理发师、医生、酒楼、厨师的牌号,“市场,各种消夜娱乐活动应有尽有,三步一张招贴画,五步一块牌子,竞相招徕顾客,上面写着:女子乐队,游艺,电影院,舞会”[2]。作者描写了这里喧哗又糜烂的生活场景,而哈里认为这些是普通人的娱乐、正常人的消遣,只有在教堂与医院之间的苍老而无忧无虑的古老的灰色石墙才能抓住他的目光,给予他心灵的颤动。
空间被视为故事发生的场所,作者通过哈里对所处社会环境的感触而体现自我与社会的对立,哈里追求的是自由与静谧,而社会所提供的氛围是束缚与喧闹,因而他认为自己像一匹原本生活在自由无拘草原却误入城市的狼。哈里生而为人,却找不到自身的价值,强硬地把自己的肉体形态和精神状态割裂为人和狼两部分,没有办法成为“人”,即德国古典文学中提出的“完整的人”,他们是“既重理性也重感性,既是道德楷模又是生活艺术家,既有独立个性又是造福大众的公民”[3]。
2.微观地域
哈里年轻时满怀抱负,然而他越努力地想要将世界改造成自己想象的模样,就越发现自己所生活的世界属于那些无所作为的人。韦勒克和沃伦曾言:“一个男人的住所就是他本人的延伸,描写了这个住所也就描写了他。”[4]哈里居家活动范围多在阁楼及阁楼旁边的小卧室,他的住房充斥着杂乱的书籍、烟蒂和酒瓶,尽管整个屋子肮脏不堪,但他依旧专心致志地阅读着购买的书籍,希望能得到不朽者的启发。他在住所里阅读大量的书籍以求得不朽者的救赎,找到人生的意义,但最后只得出人生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结论。因而小说中哈里称自己是一只因迷路而跑进属于群居生物城市的荒原狼,并称自己不能认同世人的行为。这也恰恰说明了“我们时代的焦虑与空间有着根本的关系”[5],真正的人的正常诉求得不到满足,只有通过异化自我自称为狼才能够达到和他人与社会和谐相处的目的。
然而从另一个维度来看,哈里却又是一个十足的城市居民。尽管他痛恨中产阶级的精致利己,并时刻提醒自己不要与之同流合污,但他的生活依旧和中产阶级的生活无异。哈里每一次在大众视线中出现都穿着得体优雅,他极力谋求与各种权力机构和谐相处,并多次寄宿于中产阶级家中。或许这和哈里出生于中产阶级家庭,受家庭教育熏陶有关。
此外,在哈里和赫尔米娜以及玛利亚的恋爱交往中,他以荒原狼的心态沉醉于物欲与肉欲的世界,在感官的享受里暂且将内心的矛盾放置一旁。然而这并不能填补他生活的空虚感,很快他便意识到放纵肉欲享乐的生活并不是他所追求的那种生活,也不能够解答他对人生意义的困惑。他能做的只有离开温暖的舒适圈,向着崇高的理想继续前行,寻找自己所追求的自由与不朽。就如黑塞在《玻璃球游戏》序言中所说的,我们都是探索者,每一个人都在追求“完人”的道路上不懈追求,我们积极地面对现实,主动承担自己的责任,并以有序的行动逐步走向完美[6]。这是作者的创作初心,也是哈里的行为准则。
二、心理空间
列斐伏尔认为空间表征是具有构想性、象征性等性质的意识形态空间,它指向我们生活实践空间的某一部分[7]。虽然读者并不能直接看到空间内人物内心世界的发展变化,但可以通过人物看到外部世界的模样以及他们对外部世界的看法,进一步了解人物。《荒原狼》中最具有代表性的心理空间构造应属魔剧院,作者利用魔剧院这一亦真亦假的空间,通过对自己故乡的追忆以及他乡经历的再体验,完成了荒原狼生活经历的描述、思想矛盾原因的阐释和哈里人格完善的任务。
1.故乡生活的心理空间叙事
哈里在进入魔剧院之时看到了一面镜子,镜子里的自己不停地分裂,许多哈里朝着不同方向跑开,引诱着他走进剧院的包厢,旁观体验包厢中的神奇活动。其中“请来快活地狩猎,猎取汽车”和“所有的姑娘都是你的”这两个包厢是对故乡的描写和哈里对故乡的回忆,只不过前者是成人时的残酷场景,后者是童年的美好回忆。
国内空间叙事学家龙迪勇认为:“如果人类不具备记忆的功能,那么时间马上会变成一种毫无意义的东西,叙事也会因印象空白而变得不再可能。”[8]龙迪勇还认为,记忆不仅和时间相关,也和空间联系紧密,无论是社会的发展变化还是个人的成长蜕变都离不开空间,记忆具有空间性[9]。可见,空间记忆在叙事过程中占据着非常重要的作用,通过对故乡场景描写的分析,读者可以探索哈里自我矛盾的原因。
黑塞将第一个包厢设置为喧嚣嘈杂的空间,道路上的汽车来往飞驰,只为了将行人碾为肉泥;行人则一边躲避车辆的碾压,一边相互残杀。哈里置身其中,认为这是一场人们期待已久的搏斗,并兴致勃勃地参与了这场战斗。但随着战斗的进行,哈里身上所具备的叛逆的、打破传统与稳定的狼性便暴露无遗。哈里意识到问题并呼吁进行改变,积极撰稿号召停战却被自己的祖国抛弃,被自己的同胞污蔑。此时,哈里为了追求自由,选择压抑自身所具备的嗜血反抗的狼性,寻找孤独而自由的人性。
第二个包厢围绕哈里对爱情的追逐而展开,也是文本中最具温暖色彩的场景。在这一场景中,哈里站在小山丘上感受春风吹拂头发的惬意,沉浸在对爱情的渴望中,和罗莎、伊达、伊姆加特展开了甜蜜热烈的爱情,但爱情没有结出可人的果实。不可否认的是,哈里从中学到了很多,他饱尝幸福、欢乐、迷惑和痛苦,并因此变得博学老练。黑塞在对这一幻境的描绘中补叙了哈里青年时期的爱情经历,完成了哈里人格的初步构建。
2.他乡岁月的心理空间叙事
哈里在其他包厢的心理空间叙事多以他乡即老城区的人和物为主,读者可以依据“人格结构指导,保证成功”“荒原狼训练者的奇迹”“哈里的绞刑”这三个包厢的不同场景来分析哈里思想矛盾的原因以及他的人格完善的过程。
在“人格结构指导,保证成功”这一包厢中,黑塞将重点放置在哈里与帕勃罗之间的思想对弈。他们对“人是永恒的整体”这一概念进行定义,认为人具有多样性,在不同的场景下,人的表现是不同的,不能仅以科学的定义方法对人的定义进行简化。哈里也意识到人可以自己随意塑造个人的生活,舒缓了自己从前所强调的人性与狼性的二元对立。
在“荒原狼训练者的奇迹”这一包厢中,黑塞描写了两幅动态画面,其一是酷似哈里、上臂肌肉发达的驯兽者强势地驯服一只卑怯的狼;其二是获得野性的狼化身为驯人者,肆意地对原本强势的驯兽者下达命令,指挥其表演。这两幅画面是对哈里身体内人性与狼性的一种生动展示,通过二者的相互驯服让哈里正视自己的矛盾。
在“哈里的绞刑”这一空间中,黑塞通过检察官对哈里言行的宣判,即终生不死、十二小时不准进入魔剧院,完成了哈里的人格完善与性格塑造。尽管他获得了惩罚,却因此而找到救赎,他学会理解生活的幽默,他所追寻的孤独与自由在莫扎特的指引下得到实现。可以说,虽然这本书叙述的是主人公哈里所面临的种种人生困境和痛苦,但他不是一个彻底的绝望者,因为“如今我们是在走下坡路,我们也许还能够走很长一段时间,但是无论如何也不会再有比我们已经拥有的成果更好、更美、更有价值的成绩了”[10]。
总之,黑塞通过描述哈里在魔剧院的心理变化,展示其从小到大的生活轨迹和画面,让读者直面哈里心中的矛盾,从而深刻理解荒原狼的困境以及现代人所处的困境。
三、文本空间
佐伦认为,文本空间就是文本所表现的空间。程锡麟认为,这一空间受到三个方面因素的影响,首先是文本的语言,文学语言往往具有模糊性、多义性,因此作家往往不会对空间进行准确的描摹;其次是文本的线性时序,空间运动的轨迹往往会被信息传达的先后次序所影响;最后是作品的叙述视角,视角往往和观察角度紧密相关,不同的视角会产生不同观察角度,进而生成构造出不同空间[11]。从《荒原狼》的文本来看,黑塞正是利用具有对话性的语言以及独特的结构来构造文本的空间,进而展示出更加丰满鲜活的人物形象和深邃隽永的主题。
1.叙述语言的选择性
黑塞小说具有对话性,它是一种立足于生命主体的自我发现和自我追寻,这种对话性与意识流语言的模糊性一起形成了文本的特色。黑塞的文本中,自我是一切对话明确的基点[12]。
《荒原狼》主人公哈里有一个封闭的内心世界,他倾听自我、历史、世界上存在的一切精神文化,这使得哈里拥有一个在与自我和他人不断的对话过程中不断变化发展的精神世界,这集中体现在小说中人物的对话中,小说中的人物不仅倾听他人而且喜欢自我对话。文本中哈里和歌德、莫扎特的对话是展现哈里精神世界的重要途径。如哈里和莫扎特在魔剧院的倾心交谈:
哈里:您真的要用这种乱七八糟的东西来折磨我、折磨您自己?您当真要让这可恶的机器——我们时代的胜利,我们时代在摧毁艺术的斗争中最后的得胜武器——向我们进攻?
莫扎特:……这个疯子似的音管表面上在做世界上最愚蠢、最无用、最该禁止的事情,……它却不能破坏音乐的固有精神,反而只能证明技术的无能,证明它所做的事情毫无思想内容……您还是先学习洗耳恭听!别去讥笑别的东西![2]
前文已经强调过魔剧院所具有的幻想性,剧院包厢里的人和物都是哈里的精神衍化物,因而哈里和莫扎特既可以被认为是不朽者和倾听者,也可以认为是哈里的自我对话,由此作者展现了小说文本的语言对话性。
2.叙事的视角结构
一般来说,现代小说会采用不同的叙述视角把文本分为不同的层次,将不同人物的叙事放在时间序列中,使小说的线性叙事节奏在时空中被打断。赵毅衡认为,小说中叙述的分层可以塑造多个不同的叙述世界,它所塑造的世界不仅可以展示小说世界和现实世界,也可以映射现实世界的层次[13]。《荒原狼》中,黑塞用三个各不相同的叙述视角建构文本,使文本的叙事空间更紧密,小说更具可读性。
《荒原狼》文本有三个不同的叙述角度,即出版者、哈里的自述和哈里偶然获得的论文小册子,经历了第一人称“我”(出版者)到第一人称(哈里),再转变为第三人称(不知名者),最后又回到第一人称“我”(哈里)的转变。
出版者以哈里女房东侄子的视角展开,描写哈里的外貌形象、古怪性格和病态生活,让读者看到哈里的生活以及世界的普遍状态。自述则用第一人称讲述了哈里在一个老城区停留所经历的各种事件以及各种感受。在老城区,哈里经常游离于正常的社会生活,沉浸在自己的心灵之中,作者“运用意识流的技巧, 以内心独白的形式使主人公的心理及内在灵魂清晰地呈现在读者眼前”[14]。小册子的主人公不仅和自述的主人公哈里同名,小册子所讲述的故事情节也和自述非常相似,因此其可被视为自述的“内文本”。而这种文本的镶嵌式结构,也让小说真实与虚构之间的边界走向模糊,特别是魔剧院各种空间场景的复杂交错,使小说呈现出多种形式,读者阅读作品时有一种在时空中穿行的感觉。
四、结语
黑塞在创作《荒原狼》时穷尽心力,作品无论是在结构框架、创作手法还是细微处的心理把握上都令人赞叹。本文以空间理论对《荒原狼》进行解读,通过对地志空间、心理空间、文本空间的分析,探究主人公所面临的精神压力在不同空间内的生成以及化解,对现代人如何在社会中安然自处具有启发作用。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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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罗红.黑塞小说《荒原狼》的叙述层次分析[J].宜宾学院学报,2010(1).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