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好人难寻》是弗兰纳里·奥康纳创作的短篇小说。作者奥康纳将小说中的逃犯命名为“The Misfit”是有深意的,目前市面上广为流传的周嘉宁译本将其译作“不和谐分子”,笔者认为这一译法不甚妥当。本文结合小说主题和人物性格,从斯坦纳阐释学的角度对“The Misfit”的内涵进行探析,最终得出以下结论:周嘉宁译者在“侵入”原文本时带有明显的个人倾向,将“The Misfit”译为“不合时宜者”会更加准确。逃犯的“不合时宜”主要体现在三个方面:一是“不合时宜者”自身的失衡;二是“不合时宜者”与社会格格不入;三是世界本身矛盾重重。
[关键词]斯坦纳阐释学" "侵入" "不和谐分子" "周嘉宁" "不合时宜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82-04
一、引言
1.弗兰纳里·奥康纳与《好人难寻》
弗兰纳里·奥康纳(Flannery O’Connor)被认为是继威廉·福克纳(William Faulkner)之后最优秀的美国南方作家,她通过描绘南方的生活探索与呈现黑暗主题,并凭此屹立于现代南方哥特式写作的最前沿。其于1953年发表的短篇小说《好人难寻》便是其中之一,故事讲述一个固执的老太太千方百计劝说儿子改变度假路线,结果遭遇意外,遇到一个彬彬有礼却十分危险的逃犯,导致全家丧生。
2.文献综述
小说《好人难寻》短小精悍,从遣词造句到情节设计,无一不值得推敲。例如,孙丽丽认为奥康纳作为一名虔诚的天主教徒,其所信奉的原罪观对小说故事情节的安排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1]。此外,贾婷、张兰等学者集中研究了暴力救赎、虚无主义和荒诞世界等主题[2]。王春晖则关注老太太性格的双重性[3]。截至目前,除狄敬敬[4]和拉塞特(Lasseter)[5]外,鲜少有学者就小说中逃犯这一角色展开分析。狄敬敬运用弗洛伊德的心理学理论挖掘了“The Misfit”所犯暴行背后隐藏的原因。拉塞特则追溯了1950至1953年间一些相关的报纸和文章,认为正是这些文章促使奥康纳塑造了“The Misfit”这个角色。然而,对于作者为何如此命名,或者这个角色究竟“不合时宜”在哪里,却鲜有人阐释。
该短篇小说的译本少之又少,除了流传较广的周嘉宁译本外,目前几乎没有学者对此进行讨论。
3.斯坦纳阐释学四步骤
在斯坦纳的阐释学理论中,翻译过程被细致 地划分为以下四个步骤:第一步,译者首先要根据自身经历、社会背景和文化倾向来选择原文本,对原文本、原文作者葆有起码的尊重和信任。第二步,译者需尝试打开原文的外壳,深入挖掘其背后的文化、历史、宗教等因素。斯坦纳将翻译过程比作一场手术:病人的身体被剖开,他的内在活动以一种非常不自然的方式呈现给外科医生,该过程虽然暴力,却必不可少[6]。第三步,译者需将第二步中理解的内容呈现出来,采取归化或异化策略将原文的形式和意义进行驯化。第四步,译者需采取某些翻译方法和技巧,在恢复原文与译者显形之间找到平衡,斯坦纳(Steiner)称之为“翻译的本质和道德的症结所在”[7]。
在“侵入”阶段,译者要对赋予信任的文本进行深入研究以求最大程度的理解。在该过程中,译者的思维不可避免地会受到已有经验的影响,它们直接或间接地影响翻译人员的具体翻译操作,这是译者主体性的表现,主要分为社会背景和个人倾向两个方面。而周嘉宁译者,一名“80后”女作家,她的《好人难寻》译本于2015年出版,与时代因素相比,其翻译成果的好坏显然与个人倾向的关系更为密切。周嘉宁作为译者显然没有意识到小说主人公名字的重要性,在处理译名时未能将译者主体性发挥到极致,对文本的分析和理解不够全面和深入,接下来笔者将对此进行详细阐述。
二、自身——内外失衡
1.大恶魔VS可怜虫
小说中的人物老太太叙述了“The Misfit”的全貌:“头发刚刚开始泛白,戴着银边眼镜,一副学者模样……手里握着一顶黑帽子和一把枪。”[8]作为一名逃犯,他已足够精致,俨然一副斯文败类的模样,身份与穿搭形成的强烈反差让人不寒而栗。当老太太向其抱怨自己翻了两次车时,他立即纠正说:“就一次,我们看到了。”[8]至此,一个态度严谨、实事求是的人物形象跃然纸上。然而,“The Misfit”并非那么冷酷无情,反倒是一条敏感的可怜虫。
首先,他对孩子的母亲(老太太的儿媳)说:“太太,能麻烦你让孩子坐过去吗?孩子很烦人。”[8]这里,周嘉宁将“Children make me nervous”[9]译为“孩子很烦人”,明显掺杂了个人情绪。在她眼中,“The Misfit”就是千千万万个残忍罪犯之一,因而试图将其塑造成一个暴戾的混蛋。然而“The Misfit”在对孩子的母亲说话时仍尽量保持绅士风度,他的恶并非穷凶极恶的恶,而是那种会在不经意间让人打个寒战的恶,故此处直接译为“孩子让我觉得烦躁不安”更准确,将“you”译为“您”比“你”更合适。噪音会使敏感人群变得格外焦虑,“The Misfit”就是这样一个人,毕竟他一看到孩子就要求他们离自己远一点,而那时他们甚至还没有机会发出任何声音。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小说中,“The Misfit”重复了三次相同的动作。当老太太一边拭泪,一边问其是否会冲女人开枪时,“不和谐分子用鞋尖在地上挖了小坑,又重新填上”[8]。当巴里大吼大叫时,“不和谐分子用枪托在地上画了个圈”[8]。当老太太劝他去过舒服日子时,“不和谐分子继续用枪托刨地,像是在认真思考这件事”[8]。钻地的小动作反映了他内心的焦虑和安全感的缺失。细节往往比一个人展示的整体形象更有说服力,因此,从这一反复的动作来看,“The Misfit”不过是一只披着羊皮的狼。
自洽的人接受自己真实的样子,表里如一。而“不合时宜者”将自己伪装成大恶魔,将敏感、纠结、慌张的那部分隐藏起来,这表明他内心与外在严重失衡,这样的人是不安定、不合时宜的,更容易走上犯罪的极端。
2.内心失衡VS社会排斥
小说中逃犯在表达命运不公时,总是情绪激动。奥康纳用“咆哮”“高昂”“破裂”和“快哭出来”等词来形容他的声音。他始终认为命运不公,这也是他给自己起名叫“The Misfit”的原因。正如其亲口所言:“因为我受到的惩罚和我做错的事情对不上。”[8]一个将所有错都归咎于命运、处处维护自己的人会自称“不和谐分子”吗?如此看来,周嘉宁的译法似乎不大准确,“不和谐”一词带有贬义,甚至含有责备的感情色彩。而“不合时宜者”则带点顾影自怜的感觉,更符合“The Misfit”的心理状态。
然而,他当真是被命运抛弃了吗?这一点值得怀疑。当老太太抚摸他的肩膀时,“不和谐分子像是被蛇咬了一口似的跳起来,对她当胸开了三枪。然后他把枪扔在地上,摘下眼镜,擦了擦”[8]。他似乎对他人的爱和救赎感到恐慌,甚至本能地拒绝。此外,奥康纳在文中三次强调“天空没有云”,也没有太阳。可见,他在把所有的怨恨都归咎于命运的不公,刻意沉浸在悲伤中,从而能够心安理得地报复社会。
综上所述,“不合时宜者”的灵魂和肉体在互相撕扯,未能实现平衡。而这样一个分裂的人,又如何能与社会相适呢?
三、社会——格格不入
1.道德困境
纵观全文,“The Misfit”始终忠于自己。由于受到不公正的惩罚,他对所处的社会感到绝望,他的悲伤、愤怒和痛苦全部是真实的,他选择做些什么来对抗命运。从某种程度上说,“The Misfit”比任何人都要清醒。
而老太太几乎随时随地都在祈祷,但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为了自己的利益。她的虔诚是出于恐惧和私欲,而非出于爱或尊敬。
看起来,老太太这样的人占当时美国社会的绝大多数。他们为了利益可以随时放弃自己的原则,信仰于他们而言不过是生存的工具。然而,对于以“The Misfit”为代表的少数人来说,他们无法在信仰濒临崩溃的情况下照常生活,凡事必须探个究竟。
2.身份困境
当老太太反复强调他有多好时,他争辩说:“不,我不是好人,但我也不是世界上最坏的人。”[8]他绝对不是一个好人,因为杀害无辜不可原谅。尽管如此,他也不是完全意义上的坏人,因为从他身上可以看到很多所谓的“好人”不具备的优良品质。因此,他介于好人和坏人的边缘。好人阵营出于害怕而不肯承认他是自己人,坏人自然也无法真正接纳他,因其并非彻头彻尾的坏蛋。
“The Misfit”的其他独白也颇具深意。“我发现犯罪没什么大不了的。你可以做这个也可以做那个,杀死一个人,或者偷走他的轮胎,都一样,因为你迟早会忘记自己做过什么,只会为你的行为受到惩罚。”[8]人们通常不会过问你的经历,也不会问你为什么受到惩罚,只会关注你受到惩罚这一事实,紧接着将你视作万千罪犯之一。像“The Misfit”这样的人,似乎在被关进监狱的那一刻起就彻底失去了声音,从此他们的一举一动都令人生疑,再也无法受到社会上绝大多数人的平等对待。因此,当老太太建议其去过舒适的生活时,他喃喃自语道:“是啊,太太,总有人在后面追。”[8]进退两难的“不合时宜者”难以找到归属感,因而难以融入社会。而很多所谓的“好人”,积累了诸多隐性的恶,却可以免受惩罚,心安理得地活着。当与社会格格不入的少数人站出来质疑并挑战由多数人制定的规则时,他们便成了下一个“不合时宜者”。
四、世界——矛盾重重
1.不可靠叙事
作者用全知视角搭建了《好人难寻》这个故事,可能是有意将我们引向对老太太的误解,毕竟读者会自然而然地将自己代入到全知叙述者的视角,将作者的观点、态度作为评判人物的重要依据。
此外,作家精心塑造的主人公“The Misfit”也不太可靠。当巴里对老太太说了一些话,将其惹哭后,“The Misfit”安慰她说,“太太,你别难过。有时候男人口是心非。我觉得他不是故意想要这样对你讲话。”[8]这一瞬间,“The Misfit”似乎比巴里更适合做老太太的儿子。他当即意识到巴里的卑鄙,并将其杀死。但后来他再也无法直视眼前这位女士,明明刚刚还真诚地看着她,讲了一些宽慰的话[10]。由此,我们可以猜测,在“The Misfit”的内心深处,对父亲怀有一种本能的愧疚感,他此前对自己的种种辩护维护似乎值得商榷。
他对老太太说:“自我记事起,便不是一个坏男孩,但一生中难免做错事。”[8]他承认自己做错了事,但一带而过。然后,当老太太表示他可能是犯了错所以才受到惩罚时,他立即否认道:因为他们有自己的证件,指控他亲手杀了父亲。更重要的是,这些都是由一名主任医师告诉他的,这意味着他可能患有某种疾病却不愿承认。如果真是“The Misfit”杀了自己的父亲的话,我们又何必在这里大费周章地揣摩一个精神病患者的话呢?我们很可能不知不觉陷入了他虚构的世界中。
2.荒诞的真实
《好人难寻》看上去是一个充满巧合的荒诞故事。然而,它并非作者凭空想象出来的,相反,它源于许多真实事件。
拉塞特发现奥康纳善于将剪报转化为讽刺故事。有许多真实案件与《好人难寻》的一些细节大致吻合,其中不乏善良强盗的事例,这可能是奥康纳创作《错位》的灵感来源。例如,“三名逃犯在释放人质时,给了两个孩子的母亲六十美分。”[5]此外,还有两则关于鞭打妇女的新闻,也在加工后经“The Misfit”之口说出。
关于他的精神问题,拉塞特也找到了证据。一位被当众鞭打的妻子在受审时解释道:“我不记得自己做了什么,女士。我每天在那里坐着,试图回忆自己做了什么,但至今都想不起来。”[5]也许这就是为什么自省而暴戾的“The Misfit”会耐心地和老太太谈论自己的经历和想法,或许他也在试图寻找那片空白的记忆。
既然这个世界本就矛盾重重,又怎能指望找到一个适宜它的好人呢?
五、结论
周嘉宁译者关注到弗兰纳里·奥康纳的短篇小说《好人难寻》的价值,并将其译介至国内,然而她在关键人物“The Misfit”名字的处理上做得不太理想。结合斯坦纳阐释学四步骤,笔者判断问题主要出在“侵入”源文本这一步。本文围绕“The Misfit”对文本展开分析,通过解读“The Misfit”的名字内涵,论证了“不合时宜者”这一译法比“不和谐分子”更为恰当。
“The Misfit”的名字内涵可以总结为以下三个层面:首先,从个人角度看,“不合时宜”意味着“失衡”,“The Misfit”的两面性、自我中心主义、杀人犯和救世主的双重身份,都表明他的外表与内心严重失衡。其次,从社会角度看,“不合时宜者”代表了“少数人”。“The Misfit”的忠诚、边缘化处境和显性邪恶,均表明以他为代表的少数群体很难融入社会上的多数群体。最后,从世界角度看,“不合时宜”意味着“不合理”。作家笔下世界的不可靠性、暴力救赎法则的不一致性、荒诞故事背后的真实性,都证明了世界本身矛盾重重,在当时的社会里,能走上“好”路的,少之又少。
本文通过解读“The Misfit”名字的内涵,分析其译法,为研究《好人难寻》提供了一个新的视角。“不合时宜”意味着失衡和不合理,“不合时宜者”代表了“少数人”。尽管本文尚有不足之处,但仍希望能帮助大家更好地理解小说人物和主题,鼓励译者充分发挥主观能动性。
参考文献
[1] 孙丽丽.一个好人难寻的罪人世界──奥康纳短篇小说中的原罪观探析[J].外国文学研究,2005(1).
[2] 贾婷、张岚.罪人世界里的暴力救赎──解读《好人难寻》中的罪与救赎[J].西南民族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11(32).
[3] 王春晖.奥康纳《好人难寻》人物性格的双重性[J].湖南农业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4(6).
[4] 狄敬敬.《好人难寻》中“不和谐分子”的精神分析解读(英文)[J].考试与评价(大学英语教研版),2017(6).
[5] Lasseter V.The Genesis of Flannery O’Connor’s“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J].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1982(2).
[6] Goodwin P.Ethical Problems in Translation[J].The Translator,2010(1).
[7] Steiner G.After Babel:Aspects of Language and Translation[M].Shanghai:Shanghai Foreign Language Education Press,2001.
[8] 奥康纳.好人难寻[M].周嘉宁,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5.
[9] Ochshorn K G.A Cloak of Grace:Contradictions in“A Good Man is Hard toFind”[J].Studies in American Fiction,1990(1).
[10] Mitchell M T.The Melancholy Tyrant:Democracy and Tyranny in Flannery O’Connor’s“A Good Man Is Hard to Find”[J].Perspectives on Political Science,2005(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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