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在对具体文本分析时产生了不同变体,呈现出丰富多元的样态,也体现出它自身的灵活性和生命力。本文对《卡拉马佐夫兄弟》《安娜·卡列尼娜》和《红与黑》三部外国文学经典进行符号矩阵分析,将符号矩阵的应用划分为人物模式、关系模式和阶段模式三种分析模式,以呈现文学批评理论在实际运用中的多样性,通过这种创新、归类和总结,以期推动理论向前发展,使得对作品的解读更加灵活深入。
[关键词]格雷玛斯" "符号矩阵" "叙事学" "文学批评
[中图分类号] I106.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68-05
作为经典叙事学的重要批评方法,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在对文本进行分析时呈现出清晰、简洁、有力的特点,犹如一个“万能公式”,几乎可以用来分析所有的叙事作品,且往往能得出有说服力的结论。它在具体文本中的应用已经超出了格雷马斯和文学批评家们的预设,呈现出灵活多样的形态。
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结合了符号学与结构主义理论,它设立其中一个义项为S1,与之对立的一方为S2,与S1矛盾的一方为S1,与S2矛盾的一方为S2,于是形成了如下的符号矩阵[1],如图1:
人们在运用符号矩阵分析具体作品时会发现,有的作品适合按照人物进行分析,有的作品适合对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分析,还有的作品更适合对人物的命运轨迹进行分析,由此可将符号矩阵分别划分为三种模式,分别为人物模式、关系模式和阶段模式。
一、人物模式
符号矩阵的人物模式是一种通过矩阵分析作品中人物类型的研究模式。它的操作路径是先提炼两个对立的义项,然后生成各自的矛盾项,由此搭建成一个矩阵,之后通过两两组合,概括作品中的各类形象。如分析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卡拉马佐夫兄弟》时,就可以首先找到一个义项为“信仰”,把它的对立面定为“理性”,在特定情况下两者不可同时存在。需要说明的是,宗教理性也和信仰密不可分,但在特定的语境下,如在小说中的伊万那里,就成了与信仰相对立的东西。“信仰”与“理性”的矛盾面分别是“无信仰”和“无理性”,如此一个矩阵便搭建完成,接下来就可以把人物嵌套进去,如图2:
阿辽沙是卡拉马佐夫家的小儿子,是一个集信仰与理性于一身的完美形象。他笃信上帝、心地善良,同时拥有理性、懂得思考。他是一个见习修士,像一条红线贯穿小说。他不断奔走于各色人物之间,调解他们的矛盾,是一个既虔诚地信仰上帝,又能理性地辨别真伪的形象,最后还把爱与希望传播到下一代的身上。
与之相反,矩阵的另一端是老卡拉马佐夫和斯乜尔加科夫这样既无理性也无信仰的一类人。老卡拉马佐夫卑鄙无耻、荒淫无度,强奸了一个流浪街头的痴呆女,生下私生子斯乜尔加科夫,后来还和大儿子米嘉同争一个女人格露莘卡。他有一句名言:“我死之后,哪怕洪水泛滥。”[2]足见其骨子里的卑劣。斯乜尔加科夫是他的翻版,性格阴郁、不信上帝,更无理性,一直对自己私生子的身份耿耿于怀,讨厌一切,甚至到了反社会的程度,最终做出杀害父亲的行径。
大儿子米嘉有信仰但无理性,他性格暴躁、无法自控,往往陷入非理性的欲望之中。他本来已经与卡嘉订婚,却又被格露莘卡所迷惑。但他本质不坏,“珍惜名誉、有自尊心和慷慨大度”[2],还因为做了一个孩子受苦的梦而难过不已,甚至想为所有人做点什么,让孩子再也不哭。
伊万拥有理性但缺乏信仰。他是一个大学生,运用理性推导出了上帝不存在的证明,因为在他看来世间太多恶了,“整个地球从地壳到地心都浸透了泪水”[2],尤其是那个撕成碎片的孩子让他无法接受这是一个由全知全能、至善至美的上帝创造的世界。伊万从此宣称一种上帝不存在的理论,影响了斯乜尔加科夫,斯乜尔加科夫从此认为既然上帝不在了,便“无所不可”[2]了,从而间接导致他杀害了他们共同的父亲,可谓完成了“理论杀人”。
由此可见,符号矩阵的人物模式可以很有效地概括作品中的各类人物,并且这四类人具有普遍意义,他们的命运轨迹已经显示在矩阵之中了。既无信仰也无理性的人居于矩阵的底端。老卡拉马佐夫和斯乜尔加科夫最终都死了,前者被后者所杀,后者最终自缢。儿子杀了父亲,也相当于杀了自己,同时父亲死于儿子之手,也相当被自己所杀,他们互为镜像,最终都走向死亡。信仰和理性但凡具备一项,情况就好一些,这两类人分居矩阵的左右端。有信仰、无理性的人比有理性、无信仰的人好一些,米嘉被捕,赎了罪也实现了救赎,像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另一部作品《罪与罚》中的拉斯柯尔尼科夫一样。但有理性、无信仰的伊凡却疯了,只依赖理性的人最终连理性也失去了,体现了但丁《神曲》中的观点:“希望用我们微弱的理性,识破无穷的玄妙,真是非愚即狂。”[3]既有信仰又有理性的人是最幸福的,其他人要么死了,要么坐牢,要么疯掉了,只有阿辽沙高居于矩阵的顶端安然无恙,仿佛俯视着人间的一切。以格雷马斯的符号矩阵对《卡拉马佐夫兄弟》进行分析,读者可以知道陀思妥耶夫斯基的观点,即人只有像阿辽沙那样过一种既有信仰又有理性的生活才能避免悲剧,走向幸福。
二、关系模式
符号矩阵的关系模式是一种通过矩阵分析作品中人与人之间关系的研究模式。它的操作路径与人物模式大致相似,也需要提炼义项、搭建矩阵,不同的是两两组合之后,不是将人物放进去,而是分析人物之间的关系。如托尔斯泰的《安娜·卡列尼娜》中,读者可以提炼一个义项为“爱情”,与之对立的义项为“婚姻”,由此分别形成各自的矛盾项“无爱情”和“无婚姻”,然后两两组合形成一个矩阵,这样小说中各类家庭或婚恋关系就可以一一与之对应了。如图3:
列文与吉蒂之间既拥有爱情也拥有婚姻,虽然一开始有些波折,但有情人终成眷属,两人最终还是建立起了美满的家庭,彼此恩爱,代表着托尔斯泰心中的宗法制家庭的理想状态。
他们的对立面是既无爱情也无婚姻的男女关系,这里特指有着某种关系但并无爱情和婚姻之实的关系,如吉蒂与伏伦斯基之间,虽然一开始他们给人的感觉好像在谈恋爱,但他们其实并无爱情之实。伏伦斯基只是在猎艳,吉蒂不过是一厢情愿。所以当安娜一出现,伏伦斯基很快移情别恋,而吉蒂生了一场病,很快就出国治疗了。吉蒂的病是一种隐喻,是很多少女都会得的一种病,即对所谓英俊潇洒男人的单相思。她爱的人其实是列文,只是她当时并不知道而已,甚至拒绝了他的求婚。所以吉蒂和伏伦斯基之间谈不上爱情,更没有走向婚姻。当时上流社会的偷情者更是如此,他们之间只有情欲关系,谈不上爱情,也不会结婚,所以他们后来对安娜公然将感情摆在台面上非常不满,合谋孤立她。
陶丽与奥勃朗斯基、安娜和卡列宁之间都是有婚姻却无爱情的关系。小说一开始讲的就是奥勃朗斯基出轨家庭女教师,陶丽要和他离婚,于是安娜前来调和。安娜貌似劝和成功了,但仍然改变不了他们之间无爱的事实。奥勃朗斯基继续出轨,开始追求另一个舞女,只不过把这事做得更加隐秘而已。陶丽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后悔自己原谅丈夫的同时,幻想自己也能像安娜那样大胆追求自己的爱情。所以他们维持的不过是表面的和谐关系,这段婚姻已经有名无实了。至于安娜和卡列宁更加极端,如果说陶丽和奥勃朗斯基之间是一段失去爱情的婚姻,那么安娜和卡列宁的婚姻中根本没有爱情。他们相差二十岁,卡列宁呆板无趣,像一个机器,醉心功名,安娜热情善良、充满活力、喜欢艺术,二人没有共同语言,毫无爱情可言。因为性格、境遇的不同,安娜没有像陶丽那样委曲求全,而是大胆地冲破无爱婚姻的牢笼,飞蛾扑火一样奔向她心中的爱人伏伦斯基。
最后一组是安娜和伏伦斯基的爱情。他们之间毫无疑问是拥有爱情的,伏伦斯基抛弃更年轻漂亮的吉蒂,一路乘火车从莫斯科到彼得堡追求安娜,安娜顶着上流社会和家庭给她的重重压力,公开向卡列文坦白她爱的是伏伦斯基,都可以说明两人是相爱的。但如此相爱的两个人却最终没有走向婚姻,最后安娜卧轨死了,伏伦斯基走向战场,但求一死。纳博科夫认为,他们的结合是“建立在肉欲基础之上,这就注定了它的结束”[4]。格非认为,安娜进入了“嫉妒—怀疑—安慰—怀疑—嫉妒的怪圈,并最终导致了厌倦”[5]。也有许多人认为,两人悲剧结局的原因是上流社会对他们的联合绞杀。
通过上述对《安娜·卡列尼娜》的符号矩阵分析,读者可以很清晰地对小说中的各种关系进行梳理,正如小说的那句著名开头:“幸福的家庭家家相似,不幸的家庭各各不同。”[6]在这里,所谓“幸福的家庭”显然是指吉蒂和列文的那种既拥有爱情又拥有婚姻的家庭,他们在符号矩阵的顶端,成为其中唯一幸福的家庭。而如果把这里的“家庭”广泛理解成“婚恋关系”的话,其他三种全是不幸的家庭(关系)。最糟糕的显然是那些既无爱情也无婚姻的偷情者之间的关系。
更多的人属于符号矩阵两端的关系,要么是有名无实的婚姻,要么是爱而不得的悲剧。不幸的是,这两者全部被安娜遇上了,她历经艰难从矩阵的右端奔向左端,从无爱的婚姻奔向难成眷属的爱情,却只是完成了一次左右平移,最终死在了同样以平移的姿态奔驰的列车之下,没能达到像吉蒂和列文那样的完美状态。
三、阶段模式
无论是符号矩阵的人物模式还是关系模式,都是一种静态分析模式,它们适用于人物性格或人物关系相对稳定的叙事作品,而当人物命运呈现跌宕起伏的动态轨迹时,运用这种静态模式分析作品时就会显得捉襟见肘,这时候就需要用一种动态分析的模式去分析作品,这就是格雷马斯符号矩阵的阶段模式。
它的操作方式与前面两种模式大致相当,只不过在确立各个义项时要考虑的不再是通过两两组合分析人物性格或关系,而是人物的命运轨迹。如《红与黑》中,读者可以将其中一个义项设定为“爱情”,其对立项设定为“事业”。对小说的主人公于连来说,他的奋斗历程一波三折,有时候很难兼顾二者。之后形成两个矛盾项——“无爱情”和“无事业”,如此矩阵便搭建起来,两两组合,就可以概括于连一生奋斗的四个阶段。如图4:
第一阶段是在于连的老家锯木厂,初出茅庐的他显然既没有事业也没有爱情。他想成为拿破仑那样的人物。此时波旁王朝复辟,于是他改变志愿想成为年收入有10万法郎的神父。但无论他的志愿有多么大,此时的他只是一个木匠的儿子,且文弱瘦小、喜欢看书、不善干活,经常受到父兄的辱骂殴打。在老家的锯木厂时,他既没有事业,也没有爱情,因此他要离开,于是有了第二个阶段。
第二阶段是在德·雷纳尔市长家里,于连做他孩子的家庭教师,后来他与市长夫人成了情人。在这个阶段他拥有爱情,却没有事业。德·雷纳尔夫人给了她母亲般的关怀和恋人的甜蜜,但在这里做一个家庭教师并非他的理想,更谈不上事业,教师只是他离开家庭暂时寻找的一个临时职业,在这里,他不仅寄人篱下,还要忍受着粗鲁傲慢的市长。后来他和市长夫人的事情败露,只能再次离开。
第三阶段是在贝尚松神学院,西朗神父把于连安排到这里,在这个阶段,他更接近他的职业规划了,却没有爱情。他离开了德·雷纳尔夫人,也失去了和爱人亲密接触的可能,这里是神学院,没有一个女人,也绝无开启另一段爱情的可能。所以这里于连靠近他的事业,却远离了他的爱情。贝尚松神学院钩心斗角、阴森恐怖,于连很不适应,后来只得再次离开。
第四阶段在巴黎拉莫尔侯爵家里,彼拉神父推荐他做侯爵的私人秘书。于连精明强干,逐渐获得信任,还因此被授予一枚十字勋章。他为人高傲、气度不凡,吸引了侯爵千金玛蒂尔德的青睐,二人最终成为恋人。很快,玛蒂尔德怀上了他的孩子,并向父亲坦白自己要嫁给于连。侯爵只得答应,并给他们一份田产,还给于连弄了一张骑兵中尉的委任状。至此,于连飞黄腾达,既抱得了美人归,也拥有了蒸蒸日上的事业,爱情事业双丰收。
符号矩阵的阶段模式可以动态展示主人公的命运轨迹,同时可以看出推动人物行动的动力。第一阶段,在锯木厂,于连既无事业,也无爱情,所以他离开了,外出闯荡。第二阶段,在市长家,他有爱情,无事业。没有事业支撑的不道德的爱情也很难持久,所以他也只能离开。第三阶段,在贝尚松神学院,他可以发展事业,却没有爱情,后来发现自己不容于尔虞我诈的环境,事业发展也遭遇瓶颈,于是他再次离开。只有到了第四阶段,于连爱情事业又丰收,他终于达到了人生巅峰。
在运用格雷马斯符号分析具体作品时,确实能很有效解决一些问题,绘出清晰的人物图谱或命运轨迹,但诚如歌德所说,“所有理论都是灰色的,生活的金树常青”[7],理论总有它的限度,而反映生活的文学作品却是非常丰富的,不是哪一个具体的理论所能阐释的。如《红与黑》阶段模式的分析确实能清晰地勾勒出于连奋斗的四个阶段,但对于连接下来的命运却难以体现,或者说至少难以直接体现。于连在人生巅峰之际,来自德·雷纳尔夫人的一封揭发信直接使他的人生急转直下,他气急败坏回到维里埃尔市,在教堂射杀夫人,之后锒铛入狱,最终被处以极刑,他不仅失去了爱情和事业,最后连生命也失去了。这种爱与死的交织,正印证了小说中所引用的那首诗:“天下的爱情都一样/最后总要产生死亡。”[6]这时就可以在符号矩阵的中间从上到下拉一个下箭头,用于补充于连后来的命运。正是因为他与玛蒂尔德感情的不纯粹,其间有不少虚荣、利用及征服和被征服的关系,加之他没有处理好上一段感情的问题,以及当时社会的阶级矛盾尖锐,于连最终从符号矩阵的顶端,一落千丈跌到谷底,最后失去生命。
四、结语
总之,研究者在运用格雷马斯符号矩阵对文学作品进行分析时,可以根据情况灵活调整分析模式,如果是对不同人物的性格进行概括,可以运用人物模式;如果是对人物之间的关系进行分类,可以运用关系模式;如果想对人物的命运轨迹进行梳理,则可运用阶段模式。当然研究者也可以根据实际应用发展出其他模式,只要逻辑自洽,言之有理,能够说明问题,皆可适用。同时要注意到任何一种理论都有它的适用范围,不可削足适履、强行匹配,更不可认为一个理论能解决所有的问题,而需要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如此既能发挥理论的价值,又可以呈现作品丰富的可能性。
参考文献
[1] 格雷马斯.论意义:符号学论文集[M].吴泓缈,冯学俊,译.天津:百花文艺出版社,2005.
[2] 陀思妥耶夫斯基.卡拉马佐夫兄弟[M].荣如德,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3] 但丁.神曲[M].王维克,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4] 纳博科夫.俄罗斯文学讲稿[M].丁骏,王建开,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8.
[5] 格非.博尔赫斯的面孔[M].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6] 托尔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草婴,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14.
[7] 歌德.歌德文集[M].绿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
(特约编辑" 刘梦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