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神记》中蛇意象书写研究

[摘 要]蛇意象在中国古代神话和文学作品中较常出现，在我国传统文化和文学史中占据重要地位，从伏羲女娲的创世神话起便形成了蛇图腾崇拜，之后绵延不绝。《搜神记》是我国古代志怪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收录了许多以动物为题材的怪异故事，其中与蛇相关的故事有十九则。本文试从《搜神记》中的蛇意象书写出发，追溯原始社会形成蛇图腾崇拜的原因，关照蛇崇拜背后远古人类的思维观念和集体潜意识，探讨蛇意象书写在文学史上的艺术价值。

[关键词]《搜神记》" "蛇意象" "意义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38-04

《搜神记》是中国魏晋时期文人干宝编著的一部志怪小说集，收录故事四百六十余则，主要收录有关神仙术士、妖灵精怪、死而复生、灾异预兆等“古今怪异非常之事”，被后世推为志怪小说的集大成之作。《搜神记》记录了许多有关虎、犬、狐狸、黄雀、老鼠、蚂蚁等动物的怪异事件，这些动物或是成精作乱，或是以戏耍人类为乐趣，有的甚至具有人的特质，动物们的行为与人类的社会生活有着密切联系。蛇是《搜神记》中出现次数最多的动物之一，关涉蛇意象书写的篇目有十九篇之多，分别为《寿光侯劾鬼》《管辂论怪》《郭璞筮病》《华佗治疮》《华佗治咽病》《九蛇绕柱》《内外蛇斗》《德阳殿蛇》《论五气变化》《池阳小人庆忌》《蛇蛊》《窦氏蛇》《金龙池》《李寄斩蛇》《司徒府大蛇》《孔子论五酉》《隋侯珠》《华亭大蛇》《邛都老姥》[1]。

古今中外的神话中，蛇都扮演着重要角色。《圣经》中，蛇在人类起源的传说中扮演邪恶的角色，夏娃因为受到蛇的哄诱，与亚当一同食用禁果，被上帝逐出伊甸园。我国古代创世神话中，人首蛇身被认为是人类始祖伏羲和女娲的原始形象，《山海经》中也有诸多神的形象是人首蛇身，还有一些神仙或是双手持蛇，或是双耳挂蛇。这些与蛇相关的神仙形象，反映了先民对祖先的图腾崇拜，也是原始社会时期人类对自然和祖先的祭祀形式。那么，在我国古代缘何会形成蛇意象崇拜文化呢？本文通过《搜神记》中的蛇意象书写，试探究原始社会形成蛇图腾崇拜的原因，关照蛇崇拜背后远古人类的思维观念和集体潜意识，探讨蛇意象书写在文学史上的艺术价值。

一、蛇意象的源流

远古时期，由于生产力水平低下和认知手段有限，人类对周遭的环境和整个世界难以形成全面、客观准确的认识，面对来势汹汹的自然灾害和生物侵袭，人们往往束手无策。蛇作为一种肉食性动物，潜藏在人们生活的大部分地方，对人类的生命安全造成巨大威胁。蛇移动时几乎不会发出人类可感知的声音，人们几乎很难从听觉上判断蛇的出现，而一旦被毒蛇咬中便会有性命之忧，因此原始先民对蛇深怀恐惧。对蛇的警惕和畏惧潜入深层次的意识中，迫使人们不得不重视这一动物。为了缓解蛇带来的恐惧，先民从对蛇的惧怕中抽象出利于自己安稳生存的概念，这是蛇神化和图腾化的伊始[2]。夏、楚民族的图腾为龙（龙的形象一般认为是依据蛇虚构而来的）、蛇，他们的祖先形象多以蛇的形态出现[3]。

生活于自然界中，原始先民在对蛇恐惧之余，敏锐地观察到蛇死而不僵，僵而不死，具有旺盛的生存力和繁殖力，而且古人认为蛇蜕皮的过程象征着再生和不朽，于是将蛇作为图腾信仰大力崇拜，由此诞生许多有关蛇的神话，并赋予蛇繁殖力强、繁荣昌盛等诸多象征意义。《诗经·小雅·斯干》有诗云，“大人占之：维熊维罴，男子之祥；维虺维蛇，女子之祥”，意为梦境出现雄壮的熊是生男童的预兆，而梦到又细又长的蛇，则寓意着生女童的吉祥之兆。由于繁殖能力极强，蛇被视为生育和丰收的化身，人们把梦中的蛇视为祥兆，将蛇与孕育紧密联系，意图通过崇敬蛇来实现孕育后代、多子多福的美好幻想。在我国创世神话中，作为创世神的伏羲和女娲是人首蛇身、相拥交尾的形象，这是先民对蛇的生殖崇拜。《山海经》中，夏启的形象是“珥两青蛇，乘两龙”。除此之外，《山海经》中还多次出现把蛇和人联系在一起的神的形象，如贰负神、延维、钟山神烛阴以及北方第一列和第二列山系中的诸山山神均为人面蛇身的形象，且需用公鸡、猪、玉器祭祀这些山神；还有一些神把蛇当作装饰物缠绕在胳膊、双腿，或是挂在耳朵上，如夸父、夏启、禺强、凤凰、鸾鸟，蛇在这些神身上出现的形式大同小异，形成人首蛇身、珥蛇（双耳挂蛇）、践蛇（双足踏蛇）等模式化的图腾，表明先民对蛇与神形象的想象呈现出固定化的特点。

魏晋时期，玄学兴起，佛教得到前所未有的发展。为了推广佛教教义，人们在中国神话故事模式的基础上添加与佛教相关的内容，讲述新的具有佛教特色的故事，这些故事对中国传统志怪传说产生强烈冲击。鲁迅先生指出：“中国本信巫，秦汉以来，神仙之说盛行，汉末又大畅巫风，而鬼道愈炽；会小乘佛教亦入中土渐见流传。凡此皆张皇鬼神称道灵异，故自晋讫隋，特多鬼神志怪之书。”[4]受佛教龙王信仰的冲击，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蛇崇拜逐渐分化，一改以往吉祥征兆的面貌，蛇吃人、害人、给人带来灾异的故事层出不穷，蛇意象因此同时具有正与邪两种截然相反的象征内涵，既代表智慧和财富为人类所推崇，又象征灾难和不安使人感到害怕和恐惧。干宝的《搜神记》对此多有记载。

二、《搜神记》中的蛇意象

《搜神记》中，有关蛇的书写一方面继承了历代传统，从集体意识深处流露出对蛇的崇拜，将蛇视为祥瑞之物，赋予蛇这一冷血动物以人类的可贵品质，例如孝悌、知恩图报等，突出表现蛇的人性与神性；另一方面受佛教故事的传播和影响，将蛇与干扰、动乱、疾病、死亡联系起来，在一些篇目中，蛇拥有超自然能力，带给人们负面影响，扰乱人们的生活秩序。

1.人性与神性并重的蛇意象

在我国早期的神话故事中，蛇是神人形象的主要构成部分，夸父、相繇等神的身体便是蛇身，而人的大脑是储藏智慧和知识的器官，因此诸神的头往往是人首。人类在审视自然界时，总是不自觉地将自身的特征融入想象世界，这是神话传说中的神往往具备人的外貌特征和人性的重要原因。《搜神记》中的蛇意象亦是如此，它们或由人所生，对人怀有感恩之情，或在与人的相处中生出情感，拥有人的忠义孝悌观念，从而做出一系列报恩行为。

《窦氏蛇》篇写东汉定襄太守窦奉的妻子在诞下儿子的同时生出了一条蛇，窦氏死后即将入殓时，“有大蛇从林草中出，径来棺下，委地俯仰，以头击棺，血涕并流，状若哀恸，有倾而去”。故事中的窦氏生下蛇后并不曾抚育其长大，而是将其放归于山林中，这蛇虽未接受人类孝道的教育，却在窦氏死后来墓前祭拜，情状十分悲痛，比之人类的孝心有过之而无不及。在此则故事中，大蛇来到棺材前悲恸哀伤的样子被时人认为是窦氏家族的祥瑞，反映了古人对于自然界神秘事物的敬畏心理。有学者认为《窦氏蛇》的初衷是表达对窦家未来的美好祝愿以及对窦武个人品格和成就的肯定，无论出于何种目的，蛇都被视为具有人性特征且能预示吉凶的神奇生物。《邛都老姥》讲述的是在邛都县中，有一位老妇人生活穷苦困顿，她每日吃饭时总有一只头上长角的小蛇出现，妇人十分可怜它，尽管自己的食物并不充足，但每次都给小蛇吃食，竟渐渐将它养到足有一丈之长。后来，此蛇吞食了当地县令驯养的骏马，县令得知后十分愤恨，迁怒于老妇人，将其杀害，“蛇乃感人以灵，嗔令：何杀我母？当为母报仇”。此后整个县城陷落为湖，只有老妇人的屋子无事，每当发生风浪时，只要靠在这宅院旁，便会风平浪静。和《窦氏蛇》不同的是，邛都的老妇人对蛇并无生育之恩，蛇与老妇人也没有血脉之亲，可它却称老妇人是自己的母亲，要为之报仇，这是人将自己的性格特征赋予蛇的结果；蛇将比自己体积大数倍的骏马吞食，为给老妇人报仇让整个县城陷落为湖，是蛇凶残动物性的体现；而蛇拥有附身于人使之为自己代言、沦城池为湖泊的强大能力，与《山海经》中记载的人面蛇相似。传说有人面蛇出现的地方便会有洪水淹没，这是其神灵属性的体现。故事中的大蛇是动物性、人性、神性相结合的产物[5]，也是忠诚和报恩的化身，它为老妇报仇的行动集中体现了当时社会对孝道和恩情的重视。因此，故事中的蛇不仅是一个文学形象，更是魏晋时期道德观念的反映。

《隋侯珠》讲述隋县的隋侯出行，途中遇到一条大蛇，蛇身被从中间砍断，隋侯“疑其灵异”，派人用药给蛇医治，最终救活了这条蛇。不承想这蛇果有灵性，“岁余，蛇衔明珠以报之。珠盈径寸，纯白，而夜有光，明如月之照，可以烛室。故谓之隋侯珠，亦曰灵蛇珠”。传说神农氏有一颗号称“夜矿”的石球之王，石球即夜明珠，在我国古代夜明珠乃是位高权重之人的把玩之物，是尊贵和富有的象征。《隋侯珠》中的蛇以世所罕见的明珠作为礼物报答恩人，拥有懂得感恩、回报恩情的道德观念，是既充满人性又富于神性的蛇意象代表。

2.象征灾难和不安的蛇意象

在原始先民的观念里，蛇是凶残血腥的生物，《山海经》中记载的蛇甚至可以吞食大象，无论是生理层面还是心理层面，蛇都带给人们强烈的恐惧感，而且这种感觉一直潜藏在人类思想深处，超越时间和空间的限制，成为整个群体的共识。人们一边将蛇视为圣物进行崇拜，以消减其带来的畏惧与担忧，一边把蛇与灾难和不安联系，传递出对蛇的不喜。在《搜神记》中，蛇是可怕的，并且会带来疾病和怪异现象。《寿光侯劾鬼》篇讲述汉章帝时的寿光侯能降伏鬼魅精怪，他同乡的妻子不知被何鬼魅所伤，寿光侯当即作法捉得“大蛇数丈”，同乡的妻子得以平安。还有一棵怪异的大树，人只要在树下稍作停留便会死去，飞过这树的鸟儿也会离奇掉落，后来寿光侯在此树上降伏一条长七八丈的大蛇，才消除了各种奇异现象。蛇在此预示着邪恶和危险，它的存在和出现扰乱了人们正常的生产生活以及自然环境的平衡，寿光侯的捉精除害能力代表了正义和秩序的力量，他的行为体现了人们对于英雄或圣人驱除邪恶、恢复和谐秩序的期望。《华亭大蛇》中，蛇因被多人杀害成为精怪，最终杀了最初杀害自己的仇人。此间的蛇如同《孔子论五酉》中所说：“夫六畜之物，及龟蛇草木之属，久者神皆依凭，能为妖怪。”古人认为万事万物皆有灵性，随着时间的沉淀，动植物有可能获得难以解释的超自然力量，这是他们对年久物精的信仰，体现了人们对自然界的敬畏。

卷十九《李寄斩蛇》是《搜神记》与蛇有关的故事中篇幅最长的一则，讲的是闽中地区有一条长七八丈、粗十多围的巨蛇作乱一方，不仅老百姓受到它的祸害，连县衙的长官都时常被它咬死，用牛羊祭祀它也得不到福佑，它竟然提出要食用十二三岁的小女孩，“累年如此，已用九女”，直到聪敏勇敢的小姑娘李寄凭借超人的胆识和能力以一己之力斩除巨蛇，才得以消灭这祸乱百姓的怪物。在这个故事中，蛇不再是人们崇敬的对象，而是给人民带来灾祸的邪祟，但老百姓将自己禁锢在“自然中存在的即上天注定，难以改变”的思想枷锁里，并未尝试发挥主观能动性去改变苦难的现实，而是沿用上古时期的方式，即以牛羊等牲口祭祀蛇，期望得到庇佑和福祉，可蛇并没有像神话传说中那样为人们降下祥瑞。相反，该蛇变本加厉地给人们带来苦难，蛇背后的文化内涵从原始意象中象征神圣和吉祥的图腾转变为祸害人间的妖异之物，人们把蛇与一切神秘的超自然的魔力、死亡、祸祟和凶恶等关联在一起[6]，蛇不复有人类意识蒙昧之初圣洁的光辉，成为人人得而诛之的可恶之物。

3.象征政治和兵乱的蛇意象

《搜神记》中还有《内外蛇斗》《德阳殿蛇》等故事，用蛇象征政治斗争和预兆兵乱。《内外蛇斗》运用蛇意象书写警示兵乱的发生。故事发生在汉武帝刘彻的太始年间，忽有一蛇从赵国城外进入城内，与城中孝文帝庙下的一蛇进行殊死搏斗，最终城中之蛇落败而亡。几年后的秋天，发生卫太子巫蛊之祸，此事乃赵国人江充引发的真实历史事件。卫太子即汉武帝刘彻的长子刘据，《资治通鉴》记载：“江充自以与太子及卫氏有隙，见上年老，恐晏驾后为太子所诛，因是为奸，言上疾祟在巫蛊。于是上以充为使者，治巫蛊狱。”卫太子担忧事情暴露将江充杀害，刘彻于是下令出兵追捕太子，兵败后刘据自杀，史称“巫蛊之祸”。这次动乱导致的直接后果是“自京师、三辅连及郡、国，坐而死者前后数万人”，事件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了汉朝政治、经济、军事的发展，更有学者认为巫蛊之祸是西汉王朝由强盛走向衰败的转折点。《内外蛇斗》中的蛇与巫蛊之祸的预示有着密切的联系，城内蛇的落败和死亡对应卫太子的兵败自杀，两条蛇的斗争象征着内外之间的冲突，也隐喻着朝廷内部的斗争。蛇在《搜神记》中不仅是一个文字符号，更是一种象征，它预示即将到来的动乱和变化，揭示了社会的动荡不安，同时也体现了当时人们对于天意和超自然力量的信仰。

《德阳殿蛇》中，洛阳市令淳于翼曰：“蛇有鳞，甲兵之象也。见于省中，将有椒房大臣受甲兵之象也。”我国上古神话传说中认为“中华三祖”之一的蚩尤是人首蛇身，而蚩尤正是传说中制造兵器的人，是主兵之神。人们将蛇身上的鳞片与战争中将士的铠甲联系在一起，并将蛇蜕皮的过程与重生、变革紧密联系，以此表达蛇的出现是战争将要发生或政权即将改易的预兆，这种观念可能源于神话中以蛇为主要形象的神是主战、主兵的传说。在此观念的影响下，蛇的出现成为即将产生变化的预兆，而这种变化的表现形式便是兵乱和冲突。尤其魏晋时期，战乱频仍，人们生活在动乱与不安中，因此用蛇预兆战争兵甲与当时的社会背景密切相关。

三、结语

从原始社会至封建社会，有关蛇的神话传说体现了中华民族的集体意向和情感变化。在思想蒙昧时期，人们将蛇与祖先的形象结合起来奉为神明和图腾进行崇拜，将对蛇的恐惧转换为敬重，视其为生殖和战争的象征；随着生产力的发展和文明的进步，先民们意识到蛇的出现会带来恐慌、不安、疾病、灾难，于是文学作品中逐渐涌现出不少有关蛇的负面书写。《搜神记》深深植根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土壤，收录了大量有关蛇的传说和异闻，作者干宝在书中突出刻画蛇意象的离奇色彩，集中着墨于蛇会预兆战乱、引发疾病、带来灾祸的负面形象和人性与神性并存的正面形象，展现出蛇意象背后蕴含的文化意味，以及世代以来人们潜意识中对蛇的态度，不断丰富蛇意象在文学作品中的内涵，从蛇的书写中反映出不同社会历史时期民众的劳动生产、生活状况和集体心理。

参考文献

[1] 干宝.搜神记[M].马银琴，周广荣，译注.北京：中华书局，2009.

[2] 李嘉慧.论中国神话传说中蛇意象的演变[J].今古文创，2022（40）.

[3] 王传浩，韩静.从《楚辞》蛇意象看文化自信的传承与发展[J].汉字文化，2022（12）.

[4] 鲁迅.中国小说史略[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5] 张晓敏.《搜神记》中蛇意象的研究[J].六盘水师范学院学报，2016（4）.

[6] 马辉.蛇——人类进化中形成的恐惧信号[J].校园心理，2011（2）.

[7] 洪婧.《西游记》原型意象浅析[J].阜阳师范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6（5）.

（特约编辑" 张" "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