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贵州作家肖江虹的力作“民俗三部曲”——《蛊镇》《悬棺》《傩面》,巧妙地将地域性神秘文化融入小说叙事之中,不仅为读者揭开了一幅幅奇异而迷人的文化画卷,还深刻展现了他对中国文学中“神秘叙事”传统的继承与发展。这三部作品细腻描绘了城市与乡村文化的激烈碰撞、乡村民俗文化的日渐凋零及民俗技艺传承所面临的严峻挑战。肖江虹力求破除乡村与城市这种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并以文学的笔触探讨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作为人类文明不可或缺的两部分,应该由冲突走向和解。他的“民俗三部曲”因此蕴含了深刻的现实关怀与人文关怀,既具有高度的文学价值,又富有重要的现实意义,实现了文学与现实的双重共鸣。
[关键词]肖江虹" "民俗三部曲" "城乡文化
[中图分类号] I207.4" " " [文献标识码] A" " "[文章编号] 2097-2881(2025)01-0019-04
中国现当代文学史上不乏以乡土为题材的小说作品,作为新文化运动先驱的鲁迅,就曾在小说中批判中国的乡村结构和国民劣根性,表现出他对故乡眷恋与批判的复杂情感。在他的感召下,大批作家将目光投向自己的故乡,书写家乡的地域文化、民俗事象、风物人情。以王鲁彦、彭家煌、蹇先艾为代表的作家群通过描写乡村中民俗之酷烈、乡风之恶劣,来揭露乡村世界的真实面貌,他们的作品饱含浓厚的乡土气息和批判意识。而以沈从文、废名为代表的作家群则以牧歌的笔调构筑“桃源般”的乡土世界,通过作品突显作家对笔下人物的人道主义关怀、对乡土世界的留恋以及对逝去的乡村传统文化的追忆。当前,乡土社会正遭受着城市化的全面冲击,给传统民俗文化的存续带来了前所未有的挑战。当代作家在此基础上,进一步对“乡土小说”进行创新,在关注现代化进程的同时,也密切关注着农村民众的生活和精神寄托。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就是通过对城市与乡村关系的深入思考,表现出对乡村民众生活现状和乡村民俗的忧虑,亦表现出对理想乡间生活的向往和追寻。
一、虚实交织:构建民俗与想象并存的文学世界
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蛊镇》《悬棺》《傩面》,分别讲述了贵州山区猫跳河沿岸三个村庄的故事。三个村庄分别代表了贵州三种重要的传统文化遗产——蛊术、悬棺和傩戏。三部小说不仅发表时间比较接近,而且在题材、结构、主题等方面也存在着一种关联性和承续性。蛊镇的王木匠,手艺超群,尤其擅长做寿木即棺材。《悬棺》中燕子峡的人把棺材称为“老家”,小说中“我”的“老家”就是蛊镇的王木匠做的。而傩村的人认为,人死了后需要个引路的,傩戏里头就有了引路灵通。“不光傩村,猫跳河上游的蛊镇,下游的燕子峡都有这个讲究。”[1]小说中地名、人名互相缠绕、呼应,共同构筑了独属于肖江虹的文学地理世界。
肖江虹的“三部曲”就地取材,以其家乡贵州省修文县作为地域背景,沿着猫跳河从上游到下游所流经的三个村落展开叙述。他在小说中呈现的放蛊、傩戏、悬棺等民俗在贵州都是真实存在的;小说中的念诵、歌词、祷词也不是凭空捏造,而是肖江虹通过相应的田野调查,对民俗传统的再现;黔地方言、乡村景致充满了浓厚的乡土气息,将黔地的乡土画卷真实而又鲜明地铺展在读者眼前。
作者在小说中又极为巧妙地运用了魔幻现实主义的手法。在小说《蛊镇》中,蛊术的由来有迹可循,它有着悠久的历史,最初是因为祖先为保护自己而创造的,后来逐渐演变为一种拯救生命的本领。从寻找蛊虫、制蛊、放蛊都有一套完整的准则,基于此存在的蛊镇合情合理。其中富有魔幻色彩的人物是六岁的细崽,他脸上有块红斑,“差不多占据了整张脸,从额头蜿蜒而下,漫过鼻梁,在右脸颊上夸张的铺开,一直流淌到脖颈”[1],怪异之处在于他脸上的红斑跟蛊镇百年前的地图竟一模一样。随着脸上红斑的淡去,直至完全消失,细崽也随之一病不起,生命走到了尽头。红斑的淡去、细崽的离世无不宣告着蛊镇没落的命运。
《傩面》中的傩面师秦安顺是位十分神秘的巫师形象,当他戴上面具,他就被赋予了沟通天地鬼神、阴阳两界的神秘力量,借助“傩面”他在生者与逝者之间搭起一座灵魂往复之桥。戴上傩面时他“变”成引路灵童,不仅能看到鬼魂,还能与其对话,为死去的鬼魂指路。傩面还让他拥有了穿越时空的超能力,过去曾经发生但是未知的一切,因为傩神附体,他便仿佛开启了上帝视角,“看到”了自己父母从相遇、相知到相守的过程。当他最后一次戴上伏羲面具后,他回到了自己刚出生之时,在伏羲面具后完成了死亡和诞生的对接,实在是奇哉、怪哉。
《悬棺》中的“我”曾多次在幻境中穿梭。“我”爬上了祖祠崖走进石洞,从前祖先们为保护家园与土匪殊死搏斗的场面竟然出现在“我”面前;当无所事事的“我”在草地上打盹儿时,被远处的喧闹声惊醒,发现一队人正在给“我”举行悬棺仪式,“我”惊恐不已。后来高粱告诉“我”,“我”看到的是自己的丧事,这意味着,“我”一辈子都不能睡到悬棺里了!这一点在后文中得到验证,后来整个燕子峡的居民都搬走了,悬棺的传统也随之消失。这个充满奇幻色彩的事件也与现实世界形成了某种呼应。
肖江虹力图打破常规的写作模式,他在“三部曲”中的魔幻叙事对巫傩文化中的种种神灵事象进行自由的创作想象,表现出当代作家对中国文化中神秘文化的审视与认同,是对中国文学“神秘叙事”或“神秘书写”的继承与发展[2]。作者将地方的神秘文化融入小说中,为我们打开了一个新的世界,但并不是故弄玄虚,而是对隐藏在这种民俗文化背后的民族文化、民族心理的深思。随着现代文明、时代环境的变迁,作者试图探索一条合适的路径,使民俗文化在保留传统精神的前提下与时俱进。
二、挽歌回响:记录与缅怀即将消亡的民俗
小说创作牢牢抓住了黔地的民风民俗,对黔地的丧葬、祭祀、巫蛊、傩戏等进行了丰富多彩的描绘。同时也揭露了一种不可逆转的趋势即传统民俗在现代文明的冲击下逐渐式微,那些凝结着智慧、精神的传统技艺逐渐走向消亡。
《悬棺》写的是最后一个悬棺村落燕子峡。小说中作者不仅为读者展示了黔地古老的民俗——悬葬文化,还涉及其他关于民俗文化的地方性知识,如迁徙神话、图腾崇拜等。燕子峡的土比人的脸皮还薄,人们只能祈求鹰燕的庇护, 久而久之鹰燕便成了燕子峡的图腾,尽管环境十分恶劣,但村民们仍世代坚守在这里。城市文明却毫不留情地将这里的一切蚕食,首先是政府以燕子峡不适宜人们居住为由,要求村民集体搬迁。其次是燕粪不足,人们种不出粮食,壮劳力们不得不在镇上的粮食仓库里当搬运工。燕子峡在不久之后被开发成了一个旅游漂流地,靠攀岩生存的村民们变成了供游客们观赏的“蜘蛛人”,燕子峡再不复往日的宁静。最终,因为大型的水电站将落地于此,离开成了村民们唯一的出路。离开这里,意味着要舍弃悬崖、祖先、鹰燕和曾经的精神家园,但是他们别无选择。看着昔日的家园被大水淹没,祖先的棺材随着水流一个个漂走,人们只能高声哭喊“送咯”!这一声悲壮的哭喊宣告了悬棺传统就此陨落。
《蛊镇》中八十岁的王昌林是蛊镇最后一个蛊师。当他的四个儿子都扛着蛇皮袋子进城时,他才惊觉自己的一身本领已后继无人。在过去,传统的收徒标准很高,既要人品,还要主事的人点头。但今时不同往日,再不找个人传下去,这手艺就失传了!王昌林只能把传承的希望寄托在村里只有六岁的细崽身上,但细崽一心只想跟着父亲进城。因此,王昌林不得不违背蛊师的规矩,帮细崽的母亲制作情蛊,以此让她做主将细崽拜在自己的门下,一切看似都在朝着好的方向发展,但是细崽却无故患上重病,不久便离世了,技艺的传承终究化为泡影。在小说的结尾,王昌林违背了“蛊师不给自己下蛊”的规矩,在幻蛊的作用下走向死亡,在幻境中他看到蛊蹈节那天,“一线天那边,密麻的青年男女,顺着古旧的石板路,迤逦而来”[1]。结局不禁让人唏嘘,因为这样的美好画面只存在于幻境之中,民俗的消亡似乎已经成为一种无法逆转的事实。小说以蛊镇命名,随着蛊术的消亡,这个村镇民俗体系也随之崩塌,蛊镇亦不复存在。
《傩面》也与贵州地方的传统傩戏息息相关。出生、成长、婚姻、生育和死亡,所有人生的重要节点,在小说中都与傩戏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傩戏被用来在阴阳之间架起一座桥梁,启迪灵魂以缓解生者的焦虑或超度死者的亡灵。《傩面》中七十三岁的秦安顺是傩村最后一个傩师,过去每年婚丧寿庆、刈麦收谷的时候都要跳傩唱戏,许愿傩、还愿傩、归乡傩、离别傩、平安傩等各式各样、层出不穷,但傩戏随着城市文明的冲击逐渐落寞、无人问津。秦安顺雕刻傩面有自己严格的工序,傩面制作的材料要选用木质坚硬的、最少五十年的核桃木放在水里浸泡七八天才能动刀,动刀前还有一个专门念惧怕咒的仪式,经过“开光”以后才能成为真正的傩面。但现在的傩面虽然因为商业化而得以存活,还建起了傩面销售点,成了旅游纪念品,但这在傩师秦安顺的眼里不过是“没开过光的家什”,根本算不上傩面。民俗文化背离它本身承载的精神与价值,便失去了它的精魂。
不同的民俗都以各种各样的形式真实存在过,却无可避免地走向消亡。城乡文明对乡村社会的巨大冲击,使依托于巫风傩俗的乡村民俗文化逐渐瓦解崩塌。肖江虹通过手中的笔,挽留着故乡的风物,“将乡村的诗意记录下来,让读者看到了祖先们曾经拥有的伟大的想象力和诚挚的包容心”[3]。
三、城乡和鸣:探寻城乡关系的新出路
肖江虹出生在改革开放时期的农村,改革开放的时代潮流对于城市和农村的发展无疑产生了巨大的影响,在时代的浪涛之下,形成了农民进城务工的“打工潮”,青壮年纷纷走向城市,“安土重迁的观念被打破,使得广大农民群体从聚集于乡村的生活模式向城乡混居转变,是故,传统的民俗文化已经难以在传统的生活模式中进行延展与承续”[4]。
乡村对于肖江虹而言是永远无法抹去的,在农村长大的他,有着更为深刻真实的认识和感受,他对传统的诗意乡村生活的追思和向往,对城市与乡村二者关系的深入思考,对乡村民众生活现状和乡村文明的展现与忧虑,都是他的自觉之举。他将这些独特的思考与认识融入小说创作中,才形成了他笔下勾勒出的独特乡土世界。
肖江虹对乡村田野有朴素而深厚的感情,他自小便在山水之间奔跑嬉戏,十分熟悉乡村的风土人情。因此尽管他笔下的蛊镇、燕子峡、傩村都是地势险峻、穷山恶水的苦寒之地,但生长在这片土地上的人却十分美好,他们吃苦耐劳、坚韧勇敢、善良宽厚,他们之间存在着人类最真挚、最质朴的感情。《蛊镇》中王四维的妻子赵锦绣,在丈夫进城打工后,就在家任劳任怨负责照顾六岁的儿子和瘫痪在床的公爹,丈夫意外去世后,她非但没有因此一蹶不振,反而毅然扛起了家庭的全部重担。在《傩面》中,乡民善良、朴素、宽容,秦安顺见村里头晕目眩、体倦乏力、腰膝腿软的老人不少,狠心杀了家里一直没舍得杀掉的老母鸡,并冒雨上山去采何首乌,免费炖汤给村里的老人喝。傩村的传统是互相帮衬,到了割麦子的时候,“几家人结成比较固定的互助,今天你家,明天我家,后天他家……累了,扫一扫帮衬的乡人,心头会感觉暖和,无助感会消散”[1]。小说描绘了乡邻们和谐互助的美好情景。《悬棺》中的燕子峡居民们凭借勤劳的双手, 依靠燕王宫的燕粪, 在悬崖绝壁上过着自给自足的安稳生活。他们勇敢坚韧,为了生存,壮劳力们就去镇上的粮食仓库里当搬运工,在猫跳河两岸爬上爬下做“蜘蛛侠”。他们豁达乐观,看淡生死却又敬畏生命,“在这样的地头活命,就要抛得开生死,人死了会变成天上的星星,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星宿。死了,就是换了一个更好的地方活着而已”[1]。尽管死亡能夺取人们的生命,但无法磨灭生者内心的希望之光,苦难也许会摧毁幸福,但永远无法磨灭人们内心的斗志与坚韧。作品是作家精神世界的投射,肖江虹通过展现乡村中的美好人性,赋予“残破”乡村以别样的生命力与魅力,不仅体现出他对人性之美的执着追求,而且寄托了他对理想乡间生活的深切向往。
在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中,城市与农村之间的关系是作者在小说中要着重突显的,城市的繁荣与扩张吸引着青壮年走出山村、走向城市,渴望在城市找到新生活,而乡村日益荒芜与空荡,留下老人们固守着脚下的土地。《蛊镇》将留守老人的孤独展现得淋漓尽致,柳七爷在家中死了几天都无人知晓。四个儿子皆进城打工,独自一人的王昌林把老鼠当成家里的客人来招待。当村里决定翻修神祠时,老一辈的人都忙活着,虽然进展很慢,但是始终没有停止。青年们却对此毫不在意,任凭老人在电话中苦苦哀求,也没有一个人愿意回村帮忙。这一切都在无情地宣告着青年对故乡的远离。《傩面》里的颜素容为了追求物质化的城市文明,渴望在城市中寻找自己新的生活,宁愿在城里干“脏活”也不愿留在家乡,迫切的出走却以身体的病痛告终。在城市化浪潮中,数以百万计的农民走向城市寻找新的生活。他们的“出走”一方面是一场告别故土、告别传统的生命转折仪式,带来的必定是“失根者”的精神阵痛;另一方面,他们并未在一心向往的城市生活中如鱼得水,反而在城乡文明的冲突下不断被异化吞噬,最终以悲剧收场。
肖江虹以贵州特色民俗文化为依托,揭露了在社会转型的背景下城市文明对乡村文明的冲击,但他没有像大多数作家那样无休止地叙述农民的苦难和斗争,而是试图通过乡村民俗文化的衰落和民俗技艺传承的困境来引起读者对乡村文明衰落的反思。在小说创作中,他既不站在城市文明的立场上一味对乡土文化进行批判,揭示乡镇生活的麻木与愚昧,也不偏袒乡村文明,贬低城市文化对人性塑造的意义,而是力求破除乡村与城市这种简单粗暴的二元对立,以文学的形式阐释同属于人类文明的城市文明与乡土文明之间最终要从对抗走向和解。正如他自己所说:“城乡,在不断的对立中,最终走向也是和解,比如说现在的乡村消失了,下一步,现在的城镇可能又作为一种原始的乡村存在。”[5]
四、结语
肖江虹的“民俗三部曲”深深植根于他对贵州乡土文化与风俗文化的独到见解之中,以传统民俗文化为核心题材,刻画了城市与农村之间的激烈碰撞,生动展现了中国传统民俗文化在现代化浪潮中的挣扎与困境。在“非遗保护”成为社会共识的今天,“民俗三部曲”犹如一曲激昂的交响乐,为那些濒临消亡的民俗文化奏响了一曲深情而又悲壮的挽歌,旨在唤起人们在城市化快速推进过程中对传统文化的关注与保护意识。同时,肖江虹在作品中深刻描绘了城市化进程中农民工与乡村留守群体的现实困境,充分展现了他对社会现实的深切关怀与人文情怀。因此,他的“民俗三部曲”不仅具有极高的文学价值,更蕴含着深远的现实意义。
参考文献
[1] 肖江虹.傩面[M].合肥:安徽文艺出版社,2018.
[2] 余钢.肖江虹小说《傩面》中的魔幻叙事[J].贵州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20(1).
[3] 张恒.肖江虹:记录那些消失的风物[J].当代贵州,2018(36).
[4] 周鹏.新世纪乡土小说中的民俗书写与乡村文化变迁[J].扬子江文学评论,2021(5).
[5] 颜军,肖江虹,尤作勇,等.民俗书写与现代世界——肖江虹《傩面》座谈会纪要[J].贵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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