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段时间我爸生病,好在手术及时,化险为夷。多亏我家亲戚多,照应得严密。常常来一大堆人,团团围住病床,一齐俯下身,弓着腰,久久凝视我爸。这班人全神贯注的姿态,乍看还以为他们在观赏金鱼缸,沉醉于一尾名贵的品种。
只有一个人总在圈外,拎着茶杯,站在大家后面,目光落在大家的背上,或偶尔穿过人墙,眺望着我爸。这人就是我爸的连襟,我姨父。他不仅不往前凑,有时还要退后几步,隔一大段距离站着,好像他不光是来看我爸的,更是来看大家的。
我姨父绝不是个凉薄的人,恰好相反,他热厚。他与我爸多年来关系很好,这次照顾我爸更是非常积极。送三顿饭、在医院跑腿、接待往来的亲友、联络外地亲友等等,姨父这次操劳得很。
其实他原本不用这么操劳,就算我不常在跟前,但家里子侄辈那么多,人手是不缺的,可他就要这么一趟趟跑。后来连我爸都觉出来了,因为一睁眼就看见他一睁眼就看见他。姨父比我爸年轻十几岁,但也已经过六十,去年也大病一场,我爸因此非常过意不去。等他走后,我爸说:
“你姨父这人太好了,从来一贯的,当初咱们没看错人。”
我爸说的当初,是说姨妈和姨父是我妈介绍认识的,在我家相的亲。那时我姨妈青春美貌,追求者甚众,外公一直不吐口,但姨父一来,三五句话外公就含笑点头了。
后来证明姨父果然是好女婿,哲学系的青年教师,学问当然好,又肯上我外公家干活,又喜纳人,四邻老幼都跟他有话说。我外公是寂寞忧郁的人,外婆也不善交际,自从他来了,不但家庭气氛欢快了,连在大院儿里我家的知名度都提高了。
记得有一次,我问姨父,当时那么喧宾夺主就没有一丝忐忑吗?他说:
“没有啊,外公最喜欢的女婿是我。”他沾沾自喜地说。
“咦,我以为是我爸。”我说。外公生前在我家住了很久,对我爸的满意我亲眼所见。
听出我话里酸意,姨父马上就改了口,他眼睛骨碌一转,那副“急中生智”的样子我记得清清楚楚。他说:
“喜是喜欢我,但是看重你爸噻,你爸那时好成熟哦。我那时是勤快,经常跑去买香肠给他下酒。”他说的我有印象,外公后来喜欢晚餐时喝一点酒。
其实我完全相信而且赞同姨父的话,外公最喜欢的女婿是他。女婿都是好女婿,但相比而言我爸显得冷清温暾,成熟但不积极,姨父却有种自然的喜悦热忱,从他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旋风一样儿童式的发型,始终笑着的嘴,能看到一派天真,一经相处便被感染。
我一直以为姨父生来就是这样快乐的,但外公说起过,并不。姨父不到十岁母亲就去世了,还没成年父亲又去世了,他和亲戚、邻居把两个妹妹盘大。实在没办法时,他把小妹妹送去乡下舅舅家,哭着作别后,哭着走了几十里路独自回家。说起往事几句话就带过去了,但生活对这个少年的残酷,我到现在都不敢细想。
20世纪80年代初,我那时满眼都是成熟稳重的人,只有姨父跟他们大不一样。他热爱买菜烧饭,热爱花鸟鱼虫,奇思妙想很多,更有一手折纸绝活儿,从动物到家什到军械,随手就能活生生地折出来,我们小孩佩服得五体投地。别的不提,那个“猴子爬山”,谁也学不会。生活对于他本就是桩乐事。
“将来要孝顺你姨夫啊。”我爸说,“从小到大的,你姨妈姨父怎么待你的,比亲爹妈也不差了。”
“那还用嘱咐?”我说。
我命好,姨父姨妈他们简直像是我爸妈的副职——副爸、副妈。而且往往是这样,副职的更管事儿。带我去游泳,给我买兔头吃,上野地里捉蝴蝶,请老师补课,我离家出走把我找回来,陪我去拿高考成绩,等等,都是副爸副妈经的手。
“爸,连你们都没带我去过动物园哦。”我将了我爸一句。
“嗯是……都是你姨妈姨父带你去的,我记得,有段时间你们都快在动物园住下了。”他愧道。
“不过我观察发现哈,其实姨父并不完全是为了带我去。”
“什么?”
“明明是他自己想去——每回一到狮虎山他就激动得不行,趴在围墙上倾诉对猛兽的崇敬;一见孔雀就挥帕子逼人家开屏,有次还带了把花伞撑开了逼人家;买一斤苹果只给我吃俩,剩下的他要喂猴子,骗我说孙悟空会来感谢我——你信吗?”
“我信我信!哈哈哈!”我爸带病坚持大笑,因为承认我说在点儿上。其实这并不是我现在才有的洞见,我五六岁那会儿就识破了姨父,但我并不失望,相反还更加高兴,因为志同道合——都说小孩子眼睛最尖、直觉最好,一眼就能看出谁是同类。
正聊着,姨父又来了,陪着从外地赶来看望我爸的亲戚。但他还是不往前凑,就在外围站着。我还发现,人来得多时,他退得还更远,干脆就站到病房门外去。后来我又发现,他在门外并不是怕影响人,而是在门外踮着脚尖往里看,使劲看,而且不知他看到什么妙处,居然有时还含笑摇头,仿佛感慨万千。
医嘱下来让做CT,他又跑进来张罗,说:“我认得路,我带你们去。”
下电梯进了一个很长的走廊,窗外的小雨飘进来,院子里开着粉白的樱花和浅紫的二月兰。我心里一阵伤感:这个春天爸爸错过了。一转头看见姨父,他跟我一样在东张西望,好像也被景色吸引,而且跟我一样眼睛里也有一丝伤感,但又比我多一点什么。突然他大喊一声:
“看嘛!就是这儿!我来过的!”CT室果然到了。我忽然想起来,姨父去年就是在这里住院。
去年他跟我爸一样,手术及时,化险为夷,但毕竟吃了好多苦。记得我去看他,我们一帮子侄把病床团团围住,一齐俯下身,弓着腰,久久凝视他。老实说,我第一眼几乎没有认出来:他的头发突然就白透了,瘦得脱了形,人比原来小两号。那时他仍在剧痛中,身体和意识都全力以赴与之对抗,常常有一种扭曲的表情。我心疼死了,而且忽然意识到一件可怕的、总有一天会发生的事。
姨父出院才一年,我爸又住进来了。
“你说有多巧,”姨父说,“我上次住院恰恰是去年的今天,比你爸早整整一年。”
我一掐日子,还真是。
“去年躺在这儿的人是我,很痛很老火啊。当时我就看窗外,也是春天噻。我好不容易熬过去了,真的,就是那句话,劫后余生。今年你爸又躺在这儿了,每一样我经历过的老火他都要经历一遍。我看到他那么老火,我就又想起我的老火。”
“噢噢,所以你特别同情他嘎?每天都跑三趟来看他——不过真是不必要啊姨父,你自己还在恢复期嘛。”
“嗯嗯,我当然特别同情噻,我当然希望你爸快点好起来噻,但其实,我还有其他的一些想法……一些很奇怪的想法……”
“啥子嘛?”
“好嘛,看着你爸,我觉得我太幸运了,我想使劲享受我的幸运。但你不要理解崴了哈!我只是通过不断回忆我经过的老火来体验生命,我看亲戚朋友围到你爸,我就想起那时他们围到我,当时我就像你爸一样只能仰视他们噻,感到自己非常无力。生命那么脆弱,那种老火是围观我的人无法感受、无法替代的。我现在好了,我换了一个角度看这个事,我跑到远一点的地方看他们,我的感觉太好了。”他羞愧地瞄了我一眼,确认我没有想跟他闹。
“晓得不嘛,我很心痛你爸遭罪——但能够加入你们健康人的队伍,我高兴惨了。我这段时间累是累,但高兴惨了,我还要加紧耍,去年春天我没耍得成嘛。”他面对我,脸上是那种自然的喜悦热忱,从他分得很开的两只眼睛,始终笑着的嘴,几十年过去了,仍能看到一派天真。
“不要给你爸说哈。”他特意叮嘱我一句。
但我一转脸就一字不落地告诉我爸了。我爸皱着眉头听完,说:
“哼。”
“你不会生气了吧?”我问。
“生什么气?”我爸嚷,“我早猜到了!”也撑不住乐了。
前天早上姨父又来送饭,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直揉眼睛。一问姨妈,果然,头晚他在一个破本子上做数独题,颠过来倒过去唧唧咕咕玩到凌晨,刚睡一会儿就起来。姨妈叫他不要过来了,劝他、凶他都不行,一定要来。来了也没啥话,磨蹭了一会儿走了。可十分钟之后,我接到他一个电话,电话里他把声音压得低低的:
“姨妈在旁边哇?那你不要说是我打来的哈!你只回答是和不是!——你们吃完了吗?”
“呃,是,是。”
“很好!你现在下来,把那个不锈钢的饭盒带下来。我在池塘边上,快点。”
“呃,是,是。”
我不知道他出了什么状况,听口气似有危急,马上飞奔下去。他在池塘边站着,看见我立刻迎上来。一揭开饭盒盖子,里面还有剩的麦片粥。
“你喝了吧。”他叫我喝了。
“我刚刚喝过了,饱了。”
“哦不不,你应该多吃些,这几天你也累了。”
“哎呀我不喝,你带回去吧。”
但犟不过他苦口婆心地劝,为了我的营养为了我的健康,我只好喝了。他又敦促我一滴都别剩,说农民伯伯多么辛苦。我又把最后几滴仰脖倒进嘴里。他赞许地接过空饭盒,高兴地说:
“太好了!这样我就可以用它来舀蝌蚪了。——你看池塘边边上好多蝌蚪哦!”
(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幸得诸君慰平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