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北四环路向东南方向拐弯的地方,有一座大立交桥,叫望和桥。水泥桥身这样一转、那样一扭,四两拨千斤地分出秩序,将匆匆过客导向各自的去处。桥身之上,沥青混凝土的“河道”,承载着无数车辆汇成的钢铁“河水”,日夜奔流不息。
我在这座桥边坐公交车上下班。车站挨着小区围墙,栅栏下,有一片无主的野地,小区园丁不管它,城市绿化也没把它算上。春夏时,这里偶尔爬出一枝蔷薇,开几朵瘦瘦的花,此后便只有狗尾草和灰灰菜随意生长。
夏末秋初时节,那里忽然长出一丛高高的红蓼:十来穗水红色的花,像野店挑出的酒旗,招摇在绿叶顶端。
我童年时见到的蓼花,总生长在水畔。它们从小河岸边的野地里、木桥下、蒿草丛中探出头,如太公垂钓一般,向流水垂下或粉或白的穗子。那大多是酸模叶蓼和马蓼,植株不高大,孩子能轻易采撷。在河边玩耍时,我总喜欢去剥蓼花穗,收集宝石般熠熠闪光的种子。
而这里,虽然也是一座桥,却没有烟汀芷岸、白鹭青鱼。钢铁的“河水”扬起尘烟,路人行色匆匆,各怀心事,连一个眼神都无暇分给它。红蓼花蓬勃盛开,瑞穗低垂,泰然自若,浑身上下萦着鲜明的秋意、野性和静气。
北方的红蓼,常常高大得令人惊叹。有时,它于胡同转角处拔地而起,枝梢与门檐齐高,几乎可以当成树木的“平替”。很难想象,一粒如芝麻大的种子,竟能长成如此伟岸的模样。深秋,蓼叶变黄,落下大半,更显出满枝红穗的玲珑昳丽。砖墙低矮,又灰又素,衬得它亭亭玉立、宝相庄严。像什么呢?像古书里说的,大唐四方来朝,有南方来使“危髻金冠,璎珞被体”,装扮如佛教造像,被称为“菩萨蛮”——端庄华美,体态极妍,在这层皮相之下,又始终藏着不驯的野性。
就是这三分野性、一种静气,让蓼花无论生在哪里,都如同自带一个小世界。在风尘尾气中,在窄巷陋居中,蓼花所在之处,就是一片汀渚。
儿时读《水浒传》,印象深刻的是最后。风烟散尽,英雄黄土,徽宗皇帝在梦里,终于第一次来到梁山泊,但见“红瑟瑟满目蓼花,绿依依一洲芦叶……淡月疏星长夜景,凉风冷露九秋天”。一时掩卷,我突感背后升起一股凉意,激灵灵直上头来。那大约是我初次体会到,壮志常被辜负,热闹终会散场,而人生的伤痛、磨难与遗憾,往往远多过意气风发。
但既生而为人,就得接受这样的设定,且要在这样的设定中,尽可能地拥有一颗笃定的道心。
红蓼被鸟携来一粒种子,落到什么样的土地上,原也没得选择。
(三 鼓摘自中信出版集团《自然会有答案》一书,张伯陶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