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长恨歌》是第五届茅盾文学奖的获奖作品,整部小说以“沪上淑媛”王琦瑶的人生经历为叙事主线,描绘了她在社会历史变迁进程中的四十年人生轨迹。以嗅觉叙事为研究对象,在细读文本的基础上,归纳《长恨歌》中的嗅觉意象,探讨气味与时空建构的互动关系,阐释多种气味在文本语境中的隐喻功能,并分析嗅觉叙事在人物塑造和情节推进中的作用,期望以小见大,能为理解《长恨歌》中的感官表征及其社会文化意义提供新视角。
[关" 键" 词] 《长恨歌》;嗅觉书写;时空建构;隐喻;叙事功能
引言
王安忆的长篇小说《长恨歌》被誉为中国当代文学的经典之作,该作品深刻描绘了以王琦瑶为代表的20世纪中叶上海都市女性的生活轨迹与情感世界。作品中丰富的感官描写,尤其是对嗅觉的细致刻画,得益于作者王安忆对世俗生活的精准洞察。现有学术研究多集中于《长恨歌》的女性主题、叙事特征、身份构建及译本传播等,而对嗅觉书写的探讨则相对较少。嗅觉书写虽不是《长恨歌》的核心内容,但潜在的叙事功能赋予其独特的研究价值,为全面理解作品提供了新的切入点。
一、嗅觉的意象呈现类型
在传统的叙事研究中,视觉和听觉常常居主导地位,而嗅觉、味觉和触觉等次要感官的作用则较少受关注。而《长恨歌》以其独特的嗅觉文本特征打破了这种局限。各类气味意象在人物周围交织流转,使故事在细腻的感官层次上娓娓道来。[1]
梳理《长恨歌》中的嗅觉描写,可归为三类:食物气味、植物芳香以及疾病气味。第一类以“油烟气”为代表的食物气味,再现了上海弄堂的市井氛围,揭示了王琦瑶成长于充满“灶间油烟气”的弄堂这一社会背景。小说中多次出现的植物芳香,如夹竹桃、白兰花、栀子花等的芳香,作为第二类嗅觉意象承载了人物的身份认同与情感记忆,传递了角色内在的情感波动。例如,“程先生甚至去了一次苏州。白兰花开的季节,满城的花香,每一扇白兰花树下的门里,似乎都有着王琦瑶的身影,结果又都不是”[2]99。此时“满城的白兰花香”成为他与王琦瑶情感的纽带,勾起他对王琦瑶的个人记忆。而邬桥的栀子花和上海的夹竹桃花香,作为集体记忆的载体,塑造了不同人群的身份认同与群体归属感。第三类疾病气味是文本中最具象征意义的嗅觉意象,王安忆通过对“草药味”和“腐烂气息”的细腻描写,不仅将蒋丽莉和王琦瑶的身体衰败与疾病状态呈现了出来,还揭示了社会病态和个体无力感。例如,在小说中,蒋丽莉口腔中的腐臭味提醒王琦瑶她是一名病人,疾病通过气味具象化,传递了衰老与病痛的无形侵蚀。长脚探望王琦瑶“便嗅到一股苦涩的中药气味,然后就看见灶间的煤气上,小火炖着一个药罐”[2]369,暗示了王琦瑶“碧落黄泉”逐渐走向生命终点的结局。王安忆通过呈现不同气味意象,使嗅觉变化成为理解人物命运和社会环境的关键符号,增强了读者的多重感官体验。
二、嗅觉的时空建构作用
日常生活与城市空间的建构唇齿相依。[3]个体在城市空间中的行动与选择常常通过微小且常被忽视的细节赋予空间独特的意义。小说中的气味作为互动的媒介,将上海城市空间的多重面向和不同人物的时间情感交织凝聚在一个丰富而细腻的叙事场域之中。例如,弄堂中弥漫的潮湿霉味,街头小吃散发的诱人香气,以及高级弄堂里飘散的香水味等,勾勒出上海城市空间的多样性与复杂性,使得不同背景、不同年代的故事与人物,在嗅觉的引领下,为不同空间赋予情感以及社会象征的双重内涵。这种创作手法延续了王安忆一贯的“生活化”写作风格,深刻揭示了气味在社会与文化表述过程中的关键作用。
(一)嗅觉与空间
《长恨歌》的日常生活空间书写极具特色。“烟火气”是呈现上海市井生活空间的重要元素,也是空间转化的关键纽带。例如,王琦瑶在与李主任分离后“慢慢地推门进屋,楼下客堂暗着,有饭菜的油腻气”[2]86,这股气味将她与李主任相见的情感波动带回家中,完成了从外部空间到家庭内部空间的叙事空间过渡。“邬桥的炊烟是这柴米生涯的证明”[2]124,邬桥作为王琦瑶疗愈情感创伤的避难所,其“烟火气”象征着这个空间的庇护功能,为饱受情感波折的人们提供了修复情感的场域。除了对“烟火气”的反复书写外,小说中多样的气味符号也构建了与上海地域文化和历史背景紧密相连的空间场景。例如,小菜场周边弥漫着“鱼腥气、肉腥气、菜叶的腐烂气、豆制品的酸酵气和竹扫帚的竹腥气”[2]273,这些气味反映了上海当时的市井生活方式、商业布局以及居民的生活习惯;酒楼“虽是油烟气重了些,却很入口”[2]90,街头“灯光和馄饨铺的油烟气交织”[2]120,映衬出底层生活的日常饮食习惯与社交场域。
嗅觉符号与“流言”空间性的结合更是《长恨歌》的独特之处。王安忆通过“阴沉之气”的刻画,将流言附着于特定空间,构建了女性命运与空间的双重阐释。例如,小说中描述“这阴沉气有时是东西厢房的薰衣草气味,有时是樟脑丸气味,还有时是肉砧板上的气味”[2]7,这些混杂的气味象征着女性空间的私密与社会流言的传播。无论是王琦瑶在爱丽丝公寓被包养的经历,还是蒋丽莉揭发她与李主任关系的举动,流言在狭窄弄堂的空间传播都展示了城市空间中社会控制与审视的无形力量,而王琦瑶的命运正是与这种虚实难辨的社会流言紧密相连。[4]
(二)嗅觉与时间
《长恨歌》中的气味书写与时间交织,将抽象时间的流逝转化为一种具体可感的体验,突破了时间的线性呈现方式,从而凸显了王琦瑶一生的关键转折点以及情感的回溯。
1.气味变化伴随王琦瑶的一生
气味书写增添了王琦瑶人生各个重要阶段的感官特质。从竞选上海小姐、入住爱丽丝公寓,再到返回邬桥,最终归于平安里,随着故事发生场域的转变,气味也相应变化,暗示了王琦瑶人生的起伏与终结。例如,上海小姐竞选投票花篮中的“康乃馨”,象征着她崭露头角成为“三小姐”的成功;搬离蒋丽莉家前往剪彩仪式时,“院墙的丁香就像是起烟的,香雾缭绕”[2]81,预示着她命运的重大转折;成为李主任外室入住爱丽丝公寓后,石灰的刺鼻气味象征着她与李主任感情的疏离和虚无;当她心灰意冷地离开爱丽丝公寓,回到邬桥外婆家时,弥漫的饭香标志着她回归质朴生活从而寻找内心修复;王琦瑶生命即将结束时,楼梯上弥漫的中药气味,预示着她悲剧的命运结局。小说中各类气味的显性或隐性出场,成为王琦瑶物质欲望与身份认同的有力见证。[5]
2.气味作为记忆触发器
气味作为唤醒记忆和情感体验的触发器,建立起人物在不同时空中的心理联系。例如,六月栀子花如雾般的香气象征着质朴宁静的乡村生活,这种情感与记忆的交织使得邬桥不仅是物理空间,更是精神乌托邦,唤起了王琦瑶对“家”与“根”的深切依恋;月亮作为思念家乡的寄托象征,于蒋丽莉家中,为小说平添了几分韵味,而于王琦瑶家中,那轮明月却散发着“厨房烟熏火燎”的气味,即使这股气味令她厌恶,但也触动了她对家的记忆,唤醒了心底那份难以言喻的情感;与李主任分离后,尽管二人渴望相见却因机缘错过,李主任只能通过卧房和洗澡间残留的气息来追寻二人共同生活的记忆;老克腊在王琦瑶身上几乎能嗅到夹杂着梦巴黎的香水味和白兰花的气息,唤起了老克腊对20世纪中叶上海的时代记忆。
三、嗅觉的隐喻表征意义
隐喻不仅是语言的修辞手段,也是人类认知的基本模式。嗅觉隐喻在文学中常被用来象征某种情感、社会身份或时间的流逝。剖析气味符号潜藏的多重隐喻是揭示《长恨歌》中人物阶级差异的重要方式。
气味不仅是个人的生理感知,更是彰显阶级差异与文化身份构建的社会符号。作为阶层的隐喻,气味象征着不同人物的意识形态背景[6]。在此基础上,进一步探讨不同文化背景下这种阶级隐喻的差异表现,有助于深入理解气味作为阶级隐喻的复杂性和多样性。例如,西方文化更强调气味与个体卫生习惯及社会地位的关联,而在《长恨歌》所反映的中国文化背景下,气味更多地与家族门第、社会阶层以及传统观念相关。小说中蒋丽莉的家庭“真是一股樟脑丸的气味,是这个时代的旧箱底”,这一气味不仅代表着物质的存在,更蕴含着深刻的文化隐喻,标志着她家庭的阶级背景与文化倾向。萨沙对资产阶级家庭的嗅觉反应亦是这种阶级对抗的延续,他对“樟脑丸气味”的嘲讽,不仅揭示了他对旧时代资产阶级的疏离与蔑视,还强化了气味作为身份象征的社会功能。
小说中不同居住空间的气味也成为阶级对抗的重要表征。石库门弄堂的“权势之气”象征着旧社会的遗产,而上海东区的新式里弄则带有一种“放下架子”的姿态,反映了阶级间的权力斗争与让步;长脚居住空间充满“油腻的气息”,这一逼仄的生活环境与爱丽丝公寓中香水的气味形成鲜明对比,揭示了社会阶层的差异;毛毛娘舅与王琦瑶等人的“下午茶”飘出的茶叶香、咖啡香更是代表了上海小资阶级的享乐意味。气味在“香”与“臭”的二元对立中成为阶级对立的标志,融合了阶级冲突与人物抗争。
四、嗅觉的叙事书写功能
叙事作品中的每一个符号和元素都具有功能性,能够推动情节的发展或揭示内在意义。气味作为《长恨歌》的文化符码,既是塑造人物形象、揭示身份特征的重要信号,也是推动故事情节发展,完善叙事结构的行文线索。
(一)塑造人物形象,揭示人物身份特征
“嗅觉身份是一种物质的基本和永恒的特征。”[7]11小说中上海名媛常常随“草药香”,这种香气不仅是时尚符号,更是名媛身份地位的象征。同样,作为传统与高贵象征的严师母,身上却散发着“檀香”和“脂粉香”。这两种气味彰显了她对传统礼仪与优雅生活的追求,暗示了她对现代变革的排斥以及对过往生活方式的留恋。小说主人公王琦瑶以打针为生,她身上的酒精气味成为其职业身份的标识。蒋丽莉丈夫和儿子身上常常散发着葱蒜和脚臭的气味,真实映射了普通群众的生活状态。 王安忆通过对这些嗅觉特征的巧妙运用,为每个角色塑造了独特的个人名片,深刻揭示了个体与社会之间的微妙关系。
(二)气味变化为行文线索,推动故事情节发展
气味作为叙事中的隐性符号,与王琦瑶的命运、情感变迁以及社会的历史进程紧密结合。它作为情节发展的催化剂,完善了小说的故事结构。例如,夹竹桃的气味连接了王琦瑶的少年时代和生命终点,她生于盛开夹竹桃的弄堂,死于夹竹桃凋谢的平安里,这种气味的延续使行文结构形成圆圈式闭环,有力地推动了情节发展[8]77-78。同样,人物身上的气息也隐含了命运发展的线索。例如,阿二闻到王琦瑶身上的“不幸气息”,暗示着她最终的悲剧结局。程先生的“神秘气息”逐渐增强,象征着他被流言蜚语所吞噬的命运。[9]
不同气味的出场顺序和频率是影响读者理解情节发展的重要因素之一。《长恨歌》中不同人物之间的关系错综复杂,而围绕文本环境的气味起到了微妙的暗示作用。例如,在王琦瑶与程先生、毛毛娘舅、老克腊、严师母、薇薇之间的矛盾化解之前,频繁出现“饭菜香味”。这种“饭菜香味”源于好友下午茶、家庭聚会等场景,它代表着一种温馨、和谐的氛围。随着“饭菜香味”的出场,王琦瑶与不同好友、亲人的矛盾在这种充满家庭气息的氛围中得以化解。这种关联增加了情节的紧张感和吸引力,使读者下意识地将情节发展与气味出场相联系,创造出了独特的叙事效果。[10]
结束语
王安忆在《长恨歌》中的嗅觉描写,与新时期作家对感官书写的探索形成呼应,推动了作品情感的“内向转化”。通过对嗅觉意象的多维描绘,王安忆在《长恨歌》中建构了一个多层次的叙事结构,增强了嗅觉文本与时间、空间的互动,为理解《长恨歌》中的人物命运和社会文化提供了新的路径。由此可见,感官元素在文学作品中具有不可忽视的作用,未来可以进一步拓展感官叙事的研究范围和方法,更加全面地挖掘文学作品中的感官世界,探索其在不同文化背景和文学体裁中的表现形式和作用机制,从而深化对文学作品的理解和研究。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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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魏梦茹.论《云中记》中嗅觉书写的叙事功能[J].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2020,30(5):53-58.
作者单位:兰州大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