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的雅畈肉饼

“外婆！”看到雅畈老街上外婆那个氤氲着扑鼻香气的熟悉的肉饼摊，我忍不住大声喊道。

银丝如雪的外婆满脸宠溺的笑容：“快坐下！饿了吧！你最爱吃的韭菜馄饨和肉饼，外婆马上给你端来！”

当热气腾腾的馄饨和肉饼摆在我面前的小桌子上，我正想美美地一口咬下去时，梦醒了！

善良而慈祥的外婆已经离开我们整整六年了！虽然现在的婺城和雅畈到处可见高挂着雅畈肉饼的小店，然而，外婆独一无二的味道，我却再也吃不到了！

清凉的月光从窗外泠泠泻入，我忍不住泪流满面。

我的外婆是一个好善乐施、吃苦耐劳、坚韧不拔而又美丽聪慧的传奇女子，老家在武义县王宅镇，大名鼎鼎的农学家方悴农是她的本家哥哥，年幼的她跟着开船行的父亲沿着蜿蜒清澈的武义江顺流而下，后来遇到了年轻睿智而又同样善良勤劳的外公，就定居在了南山脚下、武义江畔的雅畈古镇。

当年，我的外婆家庭条件不错，是家里娇宠的独养女，外公虽然是以女婿的身份上门入赘到方家，但我母亲姐弟五人都跟着外公姓王。外公外婆伉俪情深，一共培育了五个出色的儿女，我母亲是长姐，和大舅都毕业于金华一中，母亲因身体不好没有读大学就回家乡教书了，我的大舅是雅畈古镇第一个清华大学毕业生，是国防电子工程师，国家一级研究员。只可惜我的外公英年早逝，于1959年便不幸因病辞世，留下外婆独自艰难地拉扯着年迈的公公（外公的父亲）和几个年幼的儿女度过了三年困难时期以及后来的漫漫长岁。

我无法知道坎坷岁月是如何把一个娇生惯养的绣花女孩打磨成一个无坚不摧的女汉子，我只知道，从我记事起，美丽慈祥而又无所不能就是我外婆的代名词，而我的母亲、舅舅和姨娘都特别善良勤劳而能干。

外婆热情好客，且颇带几份豪侠之气。不仅培养了五个品质优秀的儿女，虽然因为我母亲和大舅都是高中以上的学历，按照当时的政策，我的小舅和姨娘就失去了断续求学的机会，但兄弟姐妹们都秉承了勤劳善良、奉亲孝悌、乐于助人的良好家风；在物质十分贫乏的六七十年代，孀居且有五个孩子的外婆勉力承担，帮着治愈了武义老家同族送过来的几个精神病和肝炎患者；而且外婆的厨艺十分了得，村里乡亲如果有红白喜事，都喜欢叫外婆主厨，而外婆亲手制作的雅畈肉饼和金华土馄饨是多少雅畈游子忘不掉的乡情乡味和乡愁噢！

记得那是七十年代末期，大约是1979年左右吧，武义老家的本族兄弟为感谢外婆长期的帮助，特意赶到雅畈来探望多年未见的妹妹，并且手提肩扛给外婆送来一大袋的木炭。

送别兄弟后，看着一贫如洗的家和年事渐长的小儿子，聪慧的外婆突然想到可以利用这袋木炭到雅畈老街上烤饼卖，除了一家人在黄土地上辛勤耕耘挣回口粮外，兴许可以此赚回几个活钱。

说干就干。外婆立马让小舅找出家里多年不用的平底铁锅，又支起一个可以肩挑的饼摊，然后用家里仅有的一点现钱买了几斤面粉和一斤肉，萝卜青菜大葱咸菜等在勤劳的农家是现成的。

第二天刚蒙蒙亮，小舅就帮外婆把摊子挑到了下街，在陪嫁井对面的二村礼堂门口支起了雅畈古镇的第一个饼摊，开始主要做的是一种叫“肚发饼”的菜肉饼和葱油薄饼。外婆的“肚发饼”堪称一绝，外皮柔韧薄匀，馅料鲜美丰足，刚出锅时饼里的气体因完全密封而膨胀成一个圆球，如果你急不可待就咬上一口，可要小心被里面的鲜汁和大气烫个小泡噢！葱油薄饼则完全采用猪肉肥膘剁成肉泥，拌上自家菜地里刚拔的小葱，擀成薄可透光的圆饼，用炭火烤得又香又脆，咬一口油而不腻满嘴生津回味绵长，准保你一辈子都忘不了。

外婆的饼摊因为货真价实童叟无欺，而且味道鲜美，所以每天总是销售一空。而我，每天上下学的途中，远远就能看到站在饼摊边忙忙碌碌的白发外婆，偶尔还能吃到一个外婆亲手做的美味无比的饼，在那个贫瘠的岁月是一种多么令人难忘的记忆啊！

渐渐地，一直秉承“顾客至上，薄利多销”原则的外婆，靠着一分二分的营利，不断丰富饼摊的品种，除了饼和米粥外，又增加冬瓜饺、金华土馄饨、豆浆、豆花、江西小馄饨等等颇具江南特色的风味小吃。

而雅畈肉饼的产生，说起来还有一段故事呢。有一次，外婆家隔壁的一位大叔不幸患上了肝硬化，吃什么都没胃口，连最喜欢的“肚发饼”也吃不下，家里人着急，请求外婆帮忙给他单独做一个“香一点，软一点，不用油，最好是纯瘦肉”的饼，根据顾客的要求，外婆独创了第一个雅畈肉饼。第二天，大叔的家属非常高兴，说大叔近些天都没这么大的食量，让外婆再给大叔做一个肉饼吧。从那以后，外婆就试着做些这样的肉饼来卖，谁知一发不可收拾，品尝过刚出锅鲜香美味的肉饼的人都成了回头客，如此一传十十传百，外婆的肉饼越来越有名，并被冠以“雅畈肉饼”的名称。经过不断改良后，不仅本镇人非吃不可，金华城里人也经常赶过来品尝，更有甚者，雅畈古镇在外地工作的游子，也每每让家里人有机会就给他们捎几个雅畈肉饼，路途长至上海北京。如此，因为外婆腾不出手，原来的“肚发饼”反倒做得少了，主打的产品就成了雅畈肉饼。

后来，外婆有了自己的固定店面，不再需要每天挑着饼摊起早生炉火了，而雅畈肉饼的生意也越来越好，加上小舅小舅妈一起上阵，人手还是不够，这时就有本村人想来学艺，主动提出可以免费帮工三到六个月，外婆总是有求必应，而且还觉得人家来帮工不付工资说不过去，逢年过节总要给点礼品礼金。再后来，外乡也有人来学艺了……

挂着雅畈肉饼的小吃店开始陆续出现在金华市区及各个乡镇，到如今在金华的小吃界已经有了一定的市场份额。

可不管外面的饼店开了多少家，外婆的雅畈肉饼一直生意火爆，这主要归功于外婆“价廉物美、童叟无欺、顾客至上”的经营理念。外婆的雅畈肉饼原料总是选用价格较贵的猪前腿肉和肋条肉两种按一定的比例剁碎了混合着用，干菜都是到村里乡亲手里收购来的头年雪里蕼干菜，而且每斤猪肉只能做四个半肉饼。记得多年前有一群朋友到我家玩，我到外婆店里拿了十个饼招待他们，他们一边说好吃，一边问这是不是给我特制的？否则两元钱的饼哪有可能放这么多肉啊！

其实，我特别引以为豪的一点，就是到我外婆店里，自家人都和顾客吃一样的饼，用一样的碗，因为外婆多年来坚持用沸水煮碗筷，坚持任何时候不能偷工减料，坚持所有食材必须新鲜卫生。这在我后来从事食品监管工作，特别有感触，每当看到不良商贩或者负面报道，我就会想起我的外婆。早年因为农家干菜都晒在竹垫上，我们放学回家就有一个任务，必须仔细把第二天要用的干菜挑选一遍，把里面的小竹丝拣干净，并把葱和韭菜的黄叶择拣清爽，洗净晾干。

我的外婆没有多少文化，但却有一个朴素纯粹的经营理念：干净卫生是基础，食材新鲜是根本，货真价实是关键！做饮食生意就如同做人，人在做，天在看，首先要对得起天地良心，否则赚多少钱也不会心安！所以，外婆从事饮食生意将近四十年，一直按照自家人同吃的标准经营，从来没有一例食品不良反应和生意纠纷出现过。

“天道酬勤，地道酬善，人道酬诚”，此诚不欺人也！外婆虽然风雨飘摇渡过了将近一个世纪，看尽世态炎凉，尝遍人情冷暖，却儿女双全子孙满堂，金华电视台曾经报道过外婆九十高龄时，五代同堂、十二生肖齐全的五十多个子孙一同祝寿的热闹场景。直到在世的前一个多月，她还能自行走上我家五楼和晚辈们一起聚餐，记得当时我扶着她老人家说，明年我就可以搬到有电梯的房子了，您就不用再走这么高的楼梯了！

然而，外婆最终没能坐上电梯到我的新家。

2016年2月底，她在碧云路上开的雅畈肉饼店里包馄饨时，突然感觉胸口疼痛，当家人匆匆忙忙把她送到中心医院抢救，三天后就溘然长逝，享年97岁，最终没能实现五十多个子孙后代希望她“长命百岁”的共同期盼！

而我，只有在梦中才能吃到外婆的雅畈肉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