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贝,我们会好的。”我躺在床上,母亲这些反复说的车轱辘话无效地安慰着我。我斜瞥一眼母亲,她不知道自己的眼圈泛着擦过的红,我的心像被缓慢地、用力地捏了一把,酸涩而透明的汁水淅淅沥沥地滴在眼底,我歪过头不愿再看。
“又恶化了是吗?”“再做一次手术,很快就会好的。”母亲踮起脚去够头顶的输液袋,回避了我的问题。“出去吧,我要睡一会儿。”母亲知道,我初现嗜睡的症状后就整夜整夜地不敢闭眼,生怕在梦中迷路,永远沉睡。我没和他们说过我的梦,那是白茫茫的一片冰天雪地,是真正的不分昼夜不分天地。在里面没有时间观念,每一分每一秒的流逝都有可能是我的错觉。我是这天地间唯一的活物,如果不向前,就会被雪掩埋双腿,溺死在雪中。我每次都在奔逃,狼狈不堪。四周是未知的空白,恐怖程度不亚于在漆黑的小巷中面对充满未知的暗夜。我真的很累,每次都会精疲力竭地摔倒在雪地中,凛冬残酷。于是我每次陷入梦魇就会倒数自己的生命,一次比一次累,哪天说不定就不再挣扎了。不知道我还在期待什么,于是,我有了午睡的习惯。
这一次,破天荒的是个美梦,我梦到了幼年小卖部门口的摇摇车,曾祖母藏在枕下的橘红糕,还有照片墙上曾祖父的笑颜。不舍地睁开眼,正巧见夕阳沉入地平线,星星点点的光斑透过窗外窸窸窣窣摇曳的冬青树,投射在被褥上,像面包上撒的糖霜。我注意到一个背影,一个此生不敢忘记的背影。
少年没穿病号服,听闻我的动静头微微偏了偏。明明是初冬,他却早早披了深冬的斗篷。这是什么人?家属还是病友?我胡乱猜测着。正当我想得入神,一句话早早地截断我的思路:“我是江翼,是新回来的。”他转了过来,眼珠是夕阳熔金似的琥珀色,像是灼烧着一把火,烧光所有的野草,只留下一株生命力强的——我直觉那是山茶。
深夜,我坐在窗台上,静静地聆听风穿过树叶,送来轻吟。我将双臂展开,接受风穿透身体的拥抱,凉意沁人,在黑夜中看一万次叶摇,担忧这之后的噩梦。身侧有轻缓的脚步一下一下叩响。是那个病友吧,在出事之后,我从来没听过这样的脚步声。脚步声停在身后。“晚上好。”他抬腿坐下,湿润清朗的空气在我们之间流动,相顾无言。“怎么不睡?”“怕做梦。”“我也是。”我侧过头,他也转向了我。“你为什么回来了?”我问。
“你应该想问,既然我时间不多了,为什么之前不在医院,是吗?”他眼神清明,像是专门为了回答我的疑惑。这时我才注意到他的眉目英气,在月光下尤其锋锐桀骜。“因为我在一个月夜逃出去了。”他得意地抱肩,“我患的是渐冻症,在医院里待久了之后,忽然发现我的右半边身体已经有些僵硬了,画出来的笔触开始变得生涩,这对一个画手来讲是致命的,所以我想竭力留下我的画作。”于是,他在一个月夜“越狱”了。他将自己游历世界的经历娓娓道来:他见过斯科斯比湾悬崖上最美的惊浪;看过冰岛穹顶层层穿透而来的震撼人心的极光;喂过伦敦清晨蒙蒙薄雾里的鸽子……
“这些都是我在外采风时画的,每到一个地方都会画一幅。”那是厚厚一沓画稿。里面有水波潋滟的威尼斯河上最精美的小舟,有和风细雨的巴黎街上最灿烂的笑容,有白雪皑皑的喜马拉雅山上最壮丽的中国红……
我看得入迷,他将他的世界铺展在我面前,他明亮的气度和广博的知识是我不曾见过的天空。在我因敬佩而出神的目光里,他再次开口:“我还听了不少传说故事,比如中世纪有个著名的法师预言在日蚀时分出生的女孩会携带诅咒毁灭这个地方,恰巧一个贵族家的女孩呱呱坠地,她的啼哭声像催命符一般尖锐嘹亮,戳破了对这个预言深信不疑的人们的胆子。于是这个女孩被丢弃流放,受尽了凌辱和折磨。最后她隐姓埋名逃离,有朝一日回来后,她屠戮了整座村庄,报仇后她自尽而亡。”
我讶异而同情。“怎么能因为一个预言去伤害一个活生生的、无辜的孩子?!”“你觉得她是顺应预言的吗?”他的语气循循善诱。“不是,如果人们没有这样对待她,她怎么可能走向虐杀的道路?这明明就是根据答案推演过程,要是没有那个预言,恐怕没有人会因此伤亡。我……”我忽然静默,有些怅然。是啊,我也得到了一个预言,可是我也好像认命地走向了这个看似应定的结局。虽然我的人生终点可能提前,但和同样会生老病死的普通人也没什么不同,未来本就是光与影交织构成的,如果因为我提前看到了影,就为了虚无缥缈的未来放弃现在,好像真的很悲观。我抬眼凝望着他,他的眼睛里包含着经历过伤痛后再次期待生命的下一个春天的激情。病痛只能让他行动受限,却不能使他的思想停滞。“你也一样,人生不过三万天,既然我们走了‘捷径’,就别浪费这路上的风景。”他的眼睛深邃,里面是对自由的渴望,一如他描述的荒原狼。
这夜,我忐忑地再次进入梦境。这一次却不一样,原本白茫茫的松软雪地中,多出了一丛绿色。我像是能透过这抹小小的芽绿,看到它之后变成大树,枝丫盘根错节,生机勃勃。我见过它的幼年期——在少年的画上,它是山茶。我往前走,忽然出现了从来没有走过的路。
空无一物的荒地上,冒出了带有希望与生机的花朵。
苍鹭衔来春信,在冬青树上仰颈长鸣。
拭去碑上的尘土,换上一捧新的山茶。“怎么又长草了!”我就要去拔,后面突然传来一声短喝:“哎哎哎,不忙这点,我看看它长不行吗?”熟悉的声音令我血液一冷,全身的血液都冲上了头顶。回头看去,一袭厚重笔挺的唐装,撑一柄油纸伞,随伞沿抬起,缓缓出现那张我不敢忘却的脸。他孑身玉立于雨中与我遥遥对望。
“好久不见。”
指导老师:杨峰明
【小记者点评】
周婷婷:天凝地闭的白雪天地,出现了一簇山茶,从此,这里迎来了春天。“人生不过三万天”,当“我”将已知生命在倒计时看作悲剧时,他竟然称之为走“捷径”。少年江翼如他的名字一般,“渡江凭飞翼”,凭借自己非同一般的思想,伸展羽翼掠过痛苦,飞向深空。顺带着,捞出了溺于痛苦之海中的“我”。请别忘记春天,更别忘记山茶似的少年。
洪锦宜:文章的笔触很细腻,让我感同身受地体会到了身为病人的心理,而在最后以一句“好久不见”收尾,让人有点意犹未尽,很想知道后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