凝望星空

作罢之刻，已是午夜。我终于放下手中的文稿，松了一大口气。此时我感到有些眩晕，关灯，把自己静溺在空旷宁静的黑暗中。

我裹了大衣，登上阳台，坐在阶梯处打开积尘的窗户。约莫子时，比熊犬忽然抬头将我吓了一跳，我诧异它居然未眠，抑或是我将它吵醒的，总之，它匍匐在笼中，痴痴地凝望我。我并没有享受到原先欲求的星空，那无垠的幽夜里，唯有一轮皎月宛若蛾眉蜷缩在角落，将辽阔的夜空衬得泛白。

我便又在脑海中回味起方才的文章来，觉得自己已倾尽全力，却又总不尽如人意。我想起前两次被施舍的奖项，心中安逸下来，或许这次也不会例外，大抵吧。我总没有底，不断催眠自己别担心，可愈是自我麻痹，现实在眼前就愈发真切。曾经我想遗忘的一幕幕尽数浮现。如果一个愚钝的孩童用八年时间才赶上同龄人，那还有继续下去的必要吗？当抛弃了一遍又一遍的问题再一次跳出来与我对峙时，我手足无措，沉默不语。那股自卑的痛楚涌上心头，任我如何努力也无法挣脱，虽然我正在用力将回忆折叠进“被忘录”，可它们仍然清晰可见，正如角落里的那一轮明月。

九年前，一本本网络小说出现在他的世界里，孩童的眼里泛出无尽的光芒，那时他的脑海已被奇思妙想充斥。一年后，孩童开始尝试在网文平台上发布作品，那时的市场很大，即便小作品也有不少人关注，当他兴致勃勃地打开评论区，却未料到迎来了人生中头一次“网暴”，总之他痛不欲生，即使想在批判中寻求突破，也无法忍受那一句句污言秽语。于是孩童删掉作品，可他并没有因此退却，他将小说推广至班级。起初引起许多人关注，他很高兴，可后来大家都开始创作，他的作品便又渐渐无人问津。当众人都在为彼此的情节和人物交谈时，最初的那个却是最沉默的，他意识到自己水平之低，根本无法与他人相较。可他曾看过的一本本小说告诉他铁杵磨针、水滴石穿，那些主角都自困苦中奋起，于是， 他萌生了练笔的想法。后来他才明白，并非每个人都是主角。

起初的孩童什么也不懂，长篇就抄袭各个小说的元素融汇成“缝合怪”，短篇就对照所谓大家的文章一段段仿写，作用微乎其微。后来，他在闲暇之时上了作文课，真正接触到了文学，在一个个绘声绘色的故事里埋下热忱的期许，但同时，他的问题愈发暴露，在写一篇有关自己的文章时，迟迟落不了笔，因此他遭到了训斥，之后更加害怕面对真正的自己。他仍旧记得那个狭长又黑暗的廊道，尽头的拐角处有一盏冷色的灯忽明忽暗，墙角的人蹭着那微弱的光芒呜咽。

人群之中，他形单影只地徘徊，他一味逃避，将过去经历的种种尽数遗忘。

大抵就是在这个时候，孩童养成了一种在夜间写作的习惯，世间既已沉睡，便再无人打搅，耳畔除了想听的音乐之外什么也没有，他极其享受这片刻的宁静。升上初中后也一贯如此，夜间是作者，白日里是读者，自身便构成了作品诞生的元素。那时他有意不再拓宽交际圈，一来更方便维持这种体系，二来其社交能力本身薄弱。直至与清河相交，他才对文学渐渐有了春天的认知。清河文风忧郁，性格却开朗，且非常愿意分享作品，或许天下再也找不出一段能够周末相约坐在一起整天写小说的友情了。

“干吗藏着掖着，文章写出来不就是给人看的吗？”那时清河这么驳斥孩童，讨要文章。孩童渐渐不再反感别人看他的文章，反而希望有更多的人评判他的作品。而后两人升入高中，分离。

初中升高中的暑假，孩童投了三四篇在中学阶段满意的作品，结果出乎意料，通通落榜，一封封邮件石沉大海，好似所有努力付诸东流，那片刻的幸福杯水车薪，再次被失意的阴霾笼罩。努力了六年，仍旧不如同龄人，还有继续下去的理由吗？那时他真的没有坚持的理由，盘踞心头的只有恐惧与不甘，最后他想，反正已经一无所有，再失败下去也没有损失，不如就这样，哪怕步入深渊也自认倒霉。他自以为会一直庸庸碌碌在看不见的幽夜里，可上天与他开了个玩笑，又或许怜惜他多年的奋斗，给予了些许微光。孩童很矛盾，在短暂的快感后剩下的只有愤恨，这来得太迟太迟，他觉得自己被愚弄了，就好像笼中的蛐蛐，快饿死了才被投喂。后续决赛的失利使孩童更加坐实了自己的想法，他始终找不出自己的问题，因为他的过去早已被遗忘。

后来，孩童与朋友楠因一部文学作品大吵一架，闹了不愉快。和解的夜晚，孩童主动将自己不愿接受的过去全盘托出。

那是我第一次正视他。

从前，我们在茫茫人海中擦肩而过，即便有偶尔的对视，我也只当是过客和一次意外，我明确划分自身与他的界限，不愿他侵扰我正常的生活，我将那些痛苦的过去折叠进“被忘录”，全由他一人承担。我逐渐明白，正因为我们会遗忘，所以才要有备忘录，而我们又总想将不愿记起的塞入“被忘录”，可事与愿违，“被忘录”中总有我们耿耿于怀的。我妄图忘却，却时时刻刻将它铭记；我企图逃避，如今却有了新的认知。我每每回忆起这些，都后悔莫及，好似亏欠某个人，便将其想象成一个素未谋面的孩童，可那不过是我的过去，是我折叠进“被忘录”里数不胜数的痛楚。既然我无法将其抛弃，那便负重前行。我将近来的失意与受到的嘲讽再度折叠进“被忘录”中，不是为了忘却，而是为了铭记。

连连的呜咽令我讷讷回神，比熊犬似乎察觉到了，又吠叫起来，我唯恐惊醒熟睡的人，连忙上前安抚，触及之际发现它在瑟瑟发抖，于是只好关上窗户，就此作罢。

我凝视深渊般的夜空，感到我的人生好似坠入深渊的过程，不过这是拉锯战，我本以为困住自己的是那些苦难与痛楚，后来睁开眼才察觉将我推进深渊的不过是自己固化的意识，而与其抵抗的，正是我想抛弃的苦楚及少许的幸福。

指导老师：徐 讯

【小记者点评】

汪小龙：这就是回忆，这就是备忘。星空是他既历之梦，亦是他所埋之痛。文而备忘，这是文人的一愿，也是凡人的一念。睡梦中常起的，寂静中常返的，恰是他或将遗忘的回忆，恰是他忘而永存的星空。

王沈伟：人生就像一本大大的备忘录，小小的我们将想要遗忘的过去反复记录于“被忘录”中。本文的小作者将孩童时期曲折的写作经历折叠进“被忘录”，妄图遗忘，却时刻提醒他无法忘却，最终他选择负重前行，接受不完美的自己。这也正是我们每个人生活的倒影，过去无法遗忘，不妨去凝望星空，尝试去接受它、容纳它，将其视为成长路上的宝贵财富，珍藏进人生这本备忘录当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