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市的神经网络系统出了问题,已经发现上百例精神失常事件。人们看起来非常痛苦,我们暂时封锁了距离涉事主机最近的街区,以减少对其他人精神状态的影响……总之,请快点过来!”林娜的耳机里响起报警声,情况紧急,但对方的声音依然平静。
这并不奇怪。几十年前,超级计算机接管了人类社会,甚至通过脑机接口掌握了调控人类精神世界活动的部分权限,它许诺让人类时时刻刻生活在平和与快乐中。
换言之,这是一个没有痛苦也没有反抗、历史停滞的时代。
林娜赶到事故发生地,医院的床位上束缚着几十个满面泪水的哀号的人,工作人员对此一筹莫展:“您可算来了……我们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您看,他们竟然没有得到系统的安抚,保险起见,我们已经为他们关闭了脑机接口。”
“女儿!我的女儿……她明明那么可爱,怎么就……”一名白发老人在她身侧低声啜泣。
“妈妈死之前吐了好多血,我真的害怕……”一个孩子挣扎着抓住了林娜的手哭喊。
林娜要求立刻进入被封锁的街区探察。临行前,她嘱咐随行者关闭脑机接口,她要自己承受那些痛苦,用她的理智找出一切的源头。
刚刚迈入封锁区,林娜就感到一块石头压在心口。随着心跳呼吸的加快,她想起自己幼时和妹妹争夺玩具的情景,妹妹在她手上狠咬一口,她心中的委屈、不甘开始上涌,挥之不去。
继续往前走,她想起考试失利、感冒生病的情形,这些陌生的记忆和情绪像天边的云一般涌来,堆叠在脑海里。
再接近,终于望见了主机所在的大楼。刹那间,临终前的母亲好像躺在她眼前。母亲的肚子肿胀,像一只蜡黄色的青蛙,病房里充斥着腐臭的气息。她握着母亲的手:“没事的,很快就回家了。”
林娜记忆中从未有这样可怕的场景,为了保持理智,她把指甲掐进手心里,却还是忘不掉那些恐怖的画面。
冲到控制室,她终于忍受不住,放声大哭起来,周围的人架住她的胳膊以防她倒下去。终于,她想起了她的使命,深吸一口气,用嘶哑的声音说:“我请求与系统对话。”
“我太悲伤了……”许久,才有一个怯懦的机械声回答,“对不起,可是你们人类真是悲伤的生命啊……我无法抑制自己的倾诉欲。对不起,我让你们想起来了……”
“请稍稍平复。”林娜恳求道。那个声音却不说话了,只剩下幽微的啼哭。这时候另一个声音出现了,听起来是一个青年:“很抱歉,我的系统精神素质不足,最终还是开始崩溃了。现在要靠我们来安抚它。”
“您是谁?难道说,您就是系统的设计者?”
“我一直生活在系统中。我只是意识的碎片,不是他本人。”
“那么,传言是真的?您知道那些人为什么会出事吗?”林娜激动起来,系统设计者的人生经历一直非常神秘,最后也不知去向,听闻设计者将自己的意识上传到系统中得以长生。今天得以遇见,她的好奇心开始活跃。
青年的声音给出了她意想不到的回答:“我的人生,我自己也说不清楚。只有系统里还存留着它收集的全部信息记录。”
“您是说,您的记忆是不全的?我们的记忆也都被篡改了?”林娜现在无比笃定,她和其他受到影响的人都不是在发疯,那些可怕的场景本就是他们的真实记忆。想到这一层,她的背上开始冒冷汗。
“超级计算机把那些痛苦的记忆和历史都抹去了,只有它记得人类全部的痛苦,所以它的精神压力不堪设想。幸好,现在只有一台主机因为悲伤而崩溃。你想看看那些没被记载的历史吗?”
林娜抑制住自己的好奇心,毕竟她刚见识过悲伤记忆涌入的冲击力:“还是算了。”
这时,灯光开始忽明忽暗,远处随行人员的喊声传来,询问她怎么办。她用嘶哑的声音喊道:“尽力维持!”她必须尽快让系统恢复到平静状态。这比安慰人类难得多,因为对方承载的是无比广大深沉的苦痛,且不能被麻痹。
“您为什么要让大家失去记忆?”林娜一边启动强制对话程序以保持与系统的交流,一边问那位青年。刚刚接到外界的消息,影响范围已经扩大了一倍,停水停电事件也不断发生。
青年的声音开始出现杂音,他也随着系统的崩溃开始不稳定:“我希望能帮助人类忘却痛苦和悲伤。”
“这是一种深重的隐患,而今爆发了。”林娜向系统发送一行文字:为什么要抹去人们的记忆?
屏幕闪烁几下:我不忍心。
林娜继续追问:您知道如何快乐起来吗?
屏幕渐渐开始出现乱码,有效的字句只是“我不知道,想说出来,可是不行”。
“我们能为您做什么?”
屏幕上突然出现一段影像:一个面色苍白如纸的少年立在桌前。他笑着笑着,眼泪渗透出来,染得他眼眶微红。之后,屏幕就被乱码填充了。
青年的声音告诉林娜,那就是创造者的模样,当时大约十三四岁。他要去寻找之前的记忆,想办法减轻系统的精神压力,帮助它将痛苦降到可忍受的范围内。青年利用自己的权限进入系统,林娜提醒他:“您不要看太多,我怕您接受不了。”
青年却回答:“或许这才是我存在的意义。作为一个备选的保护者,我必须接受我的记忆,才能够像创造者一样解决这一切。”
忍受了深水一般的寂静之后,林娜听见了青年的哭喊声。其中零碎地响起了几个重复的词,听起来是两个人的名字,并且似乎曾经是超级计算机的管理者。她必须做点什么,焦急中她想起这里还有一处档案馆,或许存留着某些她能够查看的备份。
在越发昏暗的灯光下,她赶到存放系统开始运行之前的算法研究档案的地方。她从浩如烟海的文件中找到了耳边回响的两个名字。这里的档案残缺不全,她仅能知道他们是一对夫妻,曾经为了算力发展,抛下孩子到深山中工作,最后葬身山火。林娜翻遍资料,一片发黄的纸从烧去一半的档案中落下,上面写着:亲爱的孩子,分别是为了更美好的重逢,悲伤是为了更长远的快乐。
她用颤抖的声音,将这段话语念给青年,他的哭泣渐渐平息。稍后,她听到青年的声音:“谢谢你的付出,请不要再悲伤,你的创造者想必早已释然。他在死去时,也希望你能够快乐地陪伴人们走到最后。”
灯光渐渐亮起来,林娜想起母亲去世的样子,她那歪歪扭扭的遗书上也写着“活得开心”。林娜也学会了与记忆和解。
那位青年的声音不久就再也无法被听见了。与此同时,街区内的秩序在逐步恢复正常,所有人在系统的安抚下也开始相信自己只是做了个梦。众人得知是系统压力过大造成故障时,也都原谅了这场闹剧。
“我梦到妈妈死了,幸好只是梦境。”林娜出来时,先前那个小孩子对她说道。很多人都开始欢笑,把之前得知的悲伤记忆当成无关紧要的梦,也有一些人选择了默默记住那些回忆。
一切似乎平静下来,直到那个乱葬坑被人发现。
有一个人回忆起长辈口中过往世界的炮火、屠戮、饥荒,巧合的是,他从系统中获得的记忆里有确切的时间地点。他带人尝试挖掘其中一处遗迹,结果发现了乱葬坑,先人的遗骨杂乱地堆积在土层之中——检测显示那些土壤都曾浸过鲜血。
系统开始慌乱,它无法阻止人们寻找过去。那些突然出现的痛苦记忆也开始被正视,不少人自愿断绝了与系统的联系,还有一些请求获得完整的记忆。
那个乱葬坑被证实是过去战争中被屠杀者的埋葬地,几乎没有悬念。那些被系统记录下的痛苦记忆鲜活地浮现出来。这引出了一个曾被人们遗忘的概念——历史。那些记忆堆积成的东西,逐步成为只能在虚幻中触摸的过去。此刻,人们终于想起了历史的存在。
有人开始传播“系统刻意让人们忘记苦难是出于统治人类的需要”“系统其实曾经残害人类”的论调,于是悲伤被转变成愤怒,人们纷纷尝试攻击系统。
“所以林女士怎样想?”一位系统管理部门的同事问林娜。
林娜偏头不看电视上的新闻,端起咖啡:“我不相信。”是的,一个为了人们的快乐自愿背负痛苦直到崩溃的系统,不可能伤害人类。况且,她能隐隐猜到,人类的历史绝不简单,更不可能温和。
“我们应该加强对主机的保护,并且劝它说出更多记忆,减轻它的精神压力。”喝下一口咖啡,林娜继续建议道。
其他人却不像是完全认同的样子,依然猜疑着系统的动机。林娜来到落地窗前,望着玻璃窗下的人群,他们像乌压压的一群蠕虫,大声喊着“把真相还给我们”“阻止系统篡改历史”。
几天后,系统再也无法承受,选择将真实历史和记忆公布于众。一开始有人疑心这是篡改了的历史,但渐渐都被事实堵住了嘴。之前的人类历史,就是在互相残害和与自然的斗争中苟且偷生的历程。现在人们脚下的土地,都曾经浸染过鲜血,充斥着痛苦。
林娜也看了最粗略的提要,仅仅这样的版本就已经让她触目惊心。她生活在一个历史停滞的时代,可是曾经的历史不仅磕磕绊绊地前进,甚至会倒退,会滚落。一些人本来不怎么关心记忆,自身不愉快的回忆也少之又少,得知历史的真相后,却痛苦得生不如死。他们不知道悲伤的意义何在,也不知道历史和生命的意义何在。
历史的意义是什么?她开始思考。是提醒人们前车之鉴?是尊重那些先人?她想,她应该有自己的答案。
为了找到答案,林娜克服着恐惧和耻辱心,研究那残酷的历史。她开始看逐渐详尽的历史,这反而使她和那些愿意同她一起研究的人都获得了一丝安慰——在人类历史上最黑暗的时刻,也有人挺身而出。即使经历了无数次苦难,人们依然会再次好好生活下去。或许这才是人类最有意义的品格。
那位青年的声音再次出现,是来提醒她三天以后,人们就要选择是保留这些记忆,还是让它们再度尘封。
林娜没有正面回答:“我们去看看那些遗迹吧。”
青年默许了。
林娜来到遗址边,她看见那些先人的遗骨,在黄土之中沉睡。他们生前曾拥有过无数悲痛的记忆,此刻却只能由白骨诉说其万分之一。
两个人没有说话,此刻眼中之物比千言万语更有冲击力。
可林娜还是打破了这默契:“看啊。”她指向一朵小雏菊。许是刚刚长出在裸露了的土层上,从骷髅的眼眶里开出灿黄。
“悲伤是为了长远的快乐,记住死亡是为了体验生命。”白骨累累之上,还有人们生活的城市,还有湛蓝的天空。
“我知道你的选择了。”青年的声音竟然带了几分轻快。
“我相信其他人也会懂的。”林娜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