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Q生命中的革命瞬间与鲁迅的启蒙理想探析

2025-02-24 00:00:00耿静静
青年文学家 2025年5期
关键词:本能胜利秩序

2011年,汪晖在《现代中文学刊》第3期发表了《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纪念作为开端的辛亥革命》(以下简称《瞬间》)。《瞬间》对鲁迅小说《阿Q正传》进行细读,揭示了阿Q“精神胜利法”片刻失效的六个瞬间与革命可能性的联系,为读者理解《阿Q正传》提供了全新的视角。《瞬间》自发表起就引起鲁迅研究界的关注与讨论。谭桂林在《如何评价“阿Q式的革命”并与汪晖先生商榷》一文中认为《瞬间》对《阿Q正传》的分析,对阿Q革命问题的解读牵强附会。陶东风在《本能、革命、精神胜利法—评汪晖〈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一文中指斥汪晖在文中引入的“关于身体的政治视野”,来力图证明阿Q的本能、潜意识和直觉能够赋予其一种“革命动力和可能性”,陶东风认为这一本能革命不过是“兽性的大爆发”,根本不可能“促发真正意义上的革命”。本文通过解读《瞬间》,进一步阐述汪晖对《阿Q正传》中国民性批判与革命寓言交织的理解,并通过汪晖“向下超越”的思想理解阿Q的革命潜能和鲁迅启蒙理想。

一、本能与意识的交锋:阿Q生命中的革命瞬间

在《瞬间》中,汪晖着重分析了阿Q生命中的六个瞬间,即“‘精神胜利法’的片刻失效及其后果”,其认为正是这些“精神胜利法”的片刻失效蕴含着阿Q生命的片刻本能觉醒,蕴含着革命本能和潜意识。因此,考察这六个瞬间可以进一步理解汪晖的思想。

第一个瞬间“失败的苦痛”。在《阿Q正传》第二章《优胜记略》最后,阿Q刚赢完钱,却因为打架,钱被别人拿走了。“很白很亮的一堆洋钱!而且是他的—现在不见了!说是算被儿子拿去了罢,总还是忽忽不乐;说自己是虫豸罢,也还是忽忽不乐:他这回才有些感到失败的苦痛了。”汪晖认为这是阿Q第一次有了失败的感觉,这苦痛瞬间就有冲破失败的可能。

第二个瞬间“无可适从”。在第三章《续优胜记略》中,鲁迅描写了阿Q被打一瞬间的心理活动:“在阿Q的记忆上,这大约要算是生平第一件的屈辱,因为王胡以络腮胡子的缺点,向来只被他奚落,从没有奚落他,更不必说动手了,而他现在竟动手,很意外,难道真如市上所说,皇帝已经停了考,不要秀才和举人了,因此赵家减了威风。因此他们也便小觑了他么?阿Q无可适从的站着。”

“无可适从”是小说中“精神胜利法”第一次亮相,具有高度隐喻意味。汪晖认为阿Q“精神胜利法”若想成功,要先构造一个高度合理化的等级秩序。米歇尔·福柯的《性经验史》认为:“权力不是一种制度,不是一个结构,也不是某些人天生就有的某种力量,它是大家在既定社会中给予一个复杂的策略性处境的名称。”这种权力并非上位者强制命令大家遵守,而是分散在权力结构中的各部分的每一细小结构,然后逐渐发展而来。它也在“最深入的层面上把握对象一一把握他们的手势、习惯、身体和渴望”(汪民安、陈永福、马海良《福柯的面孔》),而当个体进入到权力结构的每个细小末端,对整张网达到完全的渗透时,权力就自然而然传遍权力网络。阿Q就是社会权力网络的细微体现。当阿Q认为他被权力体系中最低端的“闲人”王胡殴打时,他的反应是“我总算被儿子打了,现在的世界真不像样……”这句话可以绘制出阿Q内心未庄的等级秩序:赵老太爷和阿Q—赵老太爷的家人—赵家的佣人—未庄其他“闲人”—王胡和小D……在阿Q的等级秩序中,他与赵老太爷是同级的,处在未庄权力体系最高端。但当这一秩序被最低端的王胡打破,就造成阿Q世界的礼乐崩坏,即使阿Q运用“精神胜利法”,完成对“真不像样”世界的修复,还是出现了“片刻失效”即“无可适从的站着”的瞬间本能。

第三个瞬间“我和你困觉”和第四个瞬间“世上有些古怪”,展示了性与饥饿作为生命本能感受对“精神胜利法”的突破。“‘我和你困觉,我和你困觉!’阿Q忽然抢上去,对伊跪下了。”吴妈逃走后,阿Q才迟钝觉得不太对劲。待太阳落山后,自己的身体受到外界环境影响才发觉“世上有些古怪”,而阿Q仅将古怪感受归于“赤膊”。在第四章《恋爱的悲剧》中,鲁迅对阿Q的性与饥饿进行了着重剖析。性与饥饿作为个体生命的本能感受,与“精神胜利法”加给阿Q的意识不同,是阿Q无法控制的本能与生理反应。鲁迅将阿Q作为一个人的生理本能完全表现出来,有效突破了“精神胜利法”的桎梏。

第五个瞬间“无聊”,这一瞬间出现在假洋鬼子不允许阿Q革命后,阿Q对于“辫子”的无意味态度和做法。汪晖认为这里的“无聊”超出个人经验层面,达到对于整个革命事件的怀疑,“盘辫子”“放辫子”代表阿Q革命与否,而阿Q现在对“辫子”无所谓的态度显示着对“革命”事件的无动于衷。同时,汪晖认为这种“无聊”感受也触及鲁迅本人的感觉。

第六个瞬间“救命”,这里的“救命”相较之前的“无所适从”“无聊”,是一种区分阿Q“皮肉”和“灵魂”的能力。这一瞬间阿Q想到四年前遇到狼的瞬间感受,当时阿Q在豺狼对生命的威胁时,凭借斫柴刀壮胆成功脱逃,而此时阿Q在这瞬间连“救命”都无法脱之于口,两个瞬间感受相通但结局相反。两次事件的重复,第一次的成功脱逃,第二次又重回到“狼”的注视下,正映衬下文中汪晖对于鲁迅“重复”“开端”“真革命”“假革命”的理解。

马斯洛的需求理论,将人的需求分为生理需求、安全需求、归属与爱的需求、尊重需求、自我实现的需求五个方面。从这六个瞬间来看,从“失败的苦痛”到“无所适从”,阿Q的尊重需求被打破,“性与饥饿”的生理与安全需求被打破,再到“无聊”可以看作是阿Q对自我、对整个革命事件怀疑,自我归属需求打破,最后的“救命”威胁自身生命。在这些瞬间中,阿Q连最基本的生存需求都没有得到保护。当最基本的需求都无法满足时,阿Q就在本能的瞬间有了冲破“精神胜利法”的可能。

汪晖通过这六个瞬间分析了阿Q觉醒的六个契机,汪晖认为这六个瞬间代表了“无数中国人最终会参与到革命中来的预言”。六个瞬间与“精神胜利法”之间的对立,与革命的可能或者说与“阿Q革命的可能”之间到底有怎样的联系?

在《瞬间》一文中,“精神胜利法”和六个瞬间、意识和本能、秩序和革命这三组对立关系就揭示“阿Q革命的可能”。首先是“精神胜利法”与六个瞬间的对立。阿Q永远活在“精神胜利法”为他编织的幻觉下,在这种幻觉中,他的一切意识都是等级秩序渗透给他的,他没有自己真正的意识,真正的意识就藏在“精神胜利法”遮蔽的瞬间中。而这些瞬间虽然是阿Q革命的本能,但仅仅只是本能,是在自己生存需求都被威胁的瞬间才产生这些本能,并非自发产生的革命本能。其次是意识与本能之间的对立。每次“精神胜利法”压过本能的瞬间,都代表着旧秩序意识下的阿Q胜过本能意识下的阿Q。这种旧秩序对本能的压制,本能对意识的突破,正是汪晖所认为的鲁迅创作《阿Q正传》是展示如何突破“精神胜利法”的一次探索。相比较过去不少评论家所认为,阿Q的“精神胜利法”是国民劣根性的典型,是难以摆脱的国民性缺点,汪晖更赞同的观点似乎是《阿Q正传》是鲁迅的一次实验,国民如何突破国民劣根性的实验,“与其说《阿Q正传》创造了一个‘精神胜利法’的典型,不如说提示了突破‘精神胜利法’的契机。这些契机正是无数中国人最终会参与到革命中来的预言—参与到革命中来也可能死于革命,但革命创造的变动却是阿Q生命中的那些瞬间发生质变的客观契机”。进而在《瞬间》的第三部分中,汪晖在鲁迅的生命主义的分析中探索阿Q的革命可能。

不论是“精神胜利法”与六个瞬间,还是意识与本能的对立,都代表着秩序与革命的交锋。“精神胜利法”失效的瞬间是阿Q革命的可能,但“精神胜利法”的修复又是阿Q对旧秩序的维护。这里的旧秩序与鲁迅在《阿Q正传》开篇的“正史书写”有关。在第一部分中,汪晖通过日本译者在翻译《阿Q正传》时对“仿佛思想里有鬼似的”这句话的争论,引出对“正史书写”的阐释,“这是一个在传统等级制度下、在人与人相互隔绝的状态中产生的灵魂。但由于革命的原因,等级的名目已经消失,而等级及其造成的隔膜却像鬼一样渗透在我们的灵魂中”。无法隔膜的“鬼”与“正史书写”一样,体现了一个阴魂不散、不容拒绝的传统等级制度。阿Q渴望成为“正史书写”的好汉,但又无法进入,因此阿Q才用“精神胜利法”自欺欺人的行为表达自己进入高等权力秩序的渴望。汪晖也在此发出疑问:“‘好汉们’与阿Q之间有什么质的区别吗?”并没有。“好汉们”与阿Q都是“正史书写”下的阴谋,是革命时代的重复出现。因此,阿Q生命中出现的这些瞬间是脱离“正史书写”的,属于他个人历史的瞬间,是“非历史的”。对于阿Q来说,他就由“历史”意识和“非历史”瞬间组成。“革命”也因此具有了两种层面:一种是“历史”意识书写的革命,即“好汉们”受《好汉歌》的鼓舞进入“正史”叙述的中心所进行革命时代重复的故事;另一种就是“非历史”瞬间新的质素成长起来的革命。

二、从假革命到真革命的跨越与鲁迅的启蒙理想

汪晖认为鲁迅心中有两种革命、两个“民国”,“一个是作为全新的历史开端的革命,以及这个革命对于自由和摆脱一切等级和贫困的承诺;另一个是以革命的名义发生的、并非作为开端的社会变化,它的形态毋宁是重复。他的心目中也存在着两个‘中华民国’:一个是建立在‘道德革命’的基础上的‘中华民国’,而另一个是回到历史循环的另一个阶段的、以‘中华民国’名义出现的社会与国家”。关于《阿Q正传》,以往学界争论重点在于主题思想。汪晖则提供了一个创造性见解,他认为“革命的寓言也就是国民性自我改造的寓言”。阿Q代表了中国几千年封建帝制思想浸染下的小农,他身上的复杂性、寓言性是中国既往、当下甚至未知时代的综合形象代表。鲁迅在阿Q性格中塑造的国民性弱点,并不只为批判国民劣根性,更深层的是在批判几千年来封建帝制等级秩序对国民的规训。辛亥革命本是一个绝佳打破这种规训的机会,然而由于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导致并未铲除国民思想中的“鬼”。因此,在《阿Q正传》中鲁迅是糅合对国民性与对辛亥革命的不彻底性的批判。

汪晖将鲁迅心中的两种革命称为“假革命”(重复)和“真革命”(开端),把两个“民国”理解成“假‘民国’”和“真‘民国’”。汪晖认为鲁迅正是对于“假革命”和“假‘民国’”的不满,才创作《阿Q正传》来探讨重复革命的历史中,无数如阿Q一般的国民该如何革命。这也是汪晖认为《阿Q正传》是关于“中国革命开端时代的一个寓言”的原因。鲁迅在思考阿Q式农民如何成为革命主体时,实际上也在探索“如何启蒙”的难题。革命与启蒙这两者无法分割的问题又重新缠绕在鲁迅的生命中。在汪晖看来,鲁迅对辛亥革命的不满,正因为它不是一场“开端”式革命,国民的思想仍旧蒙昧。因此,鲁迅通过“精神胜利法”失效瞬间,揭示了如何革命与启蒙—即“向下超越”。

汪晖早在《鲁迅文学世界中的“鬼”与“向下超越”》一文中就提到过这一思想,时隔八年后在《瞬间》中又阐述了这一思想。在《瞬间》中有两种阿Q式革命,一种是因循守旧,按照对革命的想象,进行的仍是旧秩序的革命;另一个是稍纵即逝的本能瞬间的革命,是与历史规定的旧秩序不同的,“非历史”的革命。这两种革命正揭示了“向上超越”(启蒙)和“向下超越”(革命)的关系。“向上超越”不过又是一次重复的革命,创造的历史又是一次秩序的历史。而“向下超越”才是革命的可能。汪晖认为这六个瞬间中所蕴含的本能,正是阿Q能够成为现代革命主体的瞬间,即“向下超越”(革命)的可能。“向下超越”意味着“向着他们的直觉和本能所展示的现实关系超越、向着非历史的领域超越”,“潜入鬼的世界,深化和穿越本能和直觉,获得对于被历史谱系所压抑的谱系的把握,进而展现世界的总体性”。因此,革命不是摆脱本能和直觉,而是跟随其指引超越,从最底层世界获得根本性力量,创造一个新世界。阿Q只有跟随瞬间,超越“精神胜利法”的幻象,向下回到本能的自我,这个自我才是现代革命主体的可能,这样的革命才可能成为“中国革命开端时代的寓言”。从某种程度上看,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开端”革命的探索,正是在破除一个旧世界的完全状态下的对启蒙出路的实践。

汪晖在《瞬间》中,探讨的不仅是阿Q生命中“精神胜利法”的片刻失效,更是探索了本能觉醒的契机。这些瞬间蕴含阿Q对现实关系的超越和对新世界的渴望,也与鲁迅的启蒙理想紧密相连。鲁迅通过阿Q形象,不仅是对国民劣根性的批判,更是试图揭示如何突破国民劣根性,实现个体的觉醒与超越。“向下超越”的思想,更为我们理解鲁迅的启蒙理想提供了新视角。汪晖认为“向下超越”的过程正是鲁迅在《阿Q正传》中对作为革命开端的辛亥革命的探索,也是对破除旧世界、实践启蒙出路的尝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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