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干年前,本人非常瘦。那时的梦想就是胖起来,哪怕吃“化肥”也行。那时,我也怕被人说瘦。一天,一个女同事指着我说:“马老师,我就喜欢你这样的身材,你看,一点儿小肚子都没有!”她还用手比画了一下,大约是说尽管我系紧了腰带,依旧松垮垮的。当时,我心里甚是不悦,觉得同事太不会说话了,打人不打脸,说人还不揭短。
多年后,当我开始胖起来,并且肚子上的赘肉多起来,才发现,我误解了同事。那时的我,身材虽瘦削些,却很匀称。哪里像现在!风流早被雨打风吹去。看来很多事情,人非得经历了,才能看清它本来的面目。好多误解,根本经不住岁月推敲。
我读《诗经·君子于役》,说一个女子思念远方服役的丈夫,希望他能早点儿回来团聚。诗中,有写乡村黄昏美景的句子:“鸡栖于埘,日之夕矣,羊牛下来。”大约是说,太阳落山了,鸡进窝了,牛羊也入圈了,一切都美到正好。丈夫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
童年的时候,我终日活在这样的美景里。那时,父母忙于地里的活计,家里的牲畜入圈归笼的事,就落在我的身上。无数个黄昏,我需要找寻还没有回家的骡子啊,羊啊,直到把它们找回家,拴好,关好,喂好草料,这一天的事情才算结束。那些年,为了找它们,我累到哭过,哭到绝望过。至于夕阳从树梢跌落到墙根的轻柔,牛羊从坡上冲下来的声势;雨后初霁,山前彩虹和山后霞光的映衬;暮色苍茫里,无数虫鸣的幽邃和惊心动魄——那些似油画般的乡村晚景,在当时的脑海里,只是些呆板而枯燥的照片,根本无暇去细细欣赏它们。多年后,当自己从人世的奔忙和喧嚣里回望,童年时度过的那些黄昏,都是桃花源里才有的黄昏啊。
有些贫穷的时光,竟是那么美和纯粹。
冬日,阳光大好的时候,我常见一老人,在两栋高楼夹峙的缝隙处晒太阳。那个细长的缝隙,宽不过两米,却背风向阳,煦暖如春。老人坐在马扎上,仰着头,眯着眼,样子舒服至极。
偶尔经过一两人,老人也依旧保持着这样的姿势,仿佛禅定在另一个世界里——他人在另一个世界经过,与我何干?
周末,我沿着潴泷河大堤的五彩路骑行。在堤坡上,我常见到被人丢弃的沙发排成一排,有好多老人坐在那里晒暖。七八个老人,有仨俩交谈的,有独自枯坐的,有不住打盹的,人生晚景,不乏暖意。
晒暖,又称“负暄”。它有多美呢?《列子》里有个故事,说有一个宋国人,常穿着破旧的麻衣御寒,他不知道天下有大厦豪宅、裘皮锦衣可以过冬。他晒太阳的时候,对他妻子说“负日之暄,人莫知者,以献吾君,将有重赏”。意思是说,晒太阳这件事,简直太美了,天下人谁也不知道这个秘密,我要是把这个秘密献给国君,一定会得到重赏。
我有个本家的爷爷,冬日常靠着矮墙外的一堆秸秆晒暖。墙外的秸秆堆,时有动物的便溺,少有人在那儿晒暖。而我,就曾经陪伴过他,靠着秸秆,也靠着他。他眯眼一觉醒来,扭头,问我:“舒服吗?”我点点头。
那一年,我八九岁。那一年,我陪伴过别人的幸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