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焚烧,如此撕心裂肺。
笃定全身意志,突破障碍。直线走向的绽放,断裂的直,亦是直。哪怕有那么一阵子,趋于蛇形,终究朝着既定的方向。蜿蜒中,寻找端正,仿佛黑暗中的萤,寻找迷失的芬芳。焚烧的香袅袅盘旋,扶摇直上九天。
它扑面而来,忽然就击中了谁心中的柔软。画中人簪花,如此夺目,让人肃然起敬:
一棵佶屈聱牙的老树,与前景一块嶙峋的山石,绞合出一个反向的“S”,即映射出他胸中之盘郁。(王新《见与不见——读图时代的视觉教养》)
我不得不跟随画意的释放,搅动某种忐忑,甚至有些危险的处境。那就自我淳化——放下执念,挫折中踯躅潜行,蜿蜒中谋求线性。
妩媚或者崇高,是画者和簪花人共同的赋予。画者叫陈洪绶,人称陈老莲。崇祯九年(1636年)深秋,老莲作此画。收完笔,明王朝就只剩下风雨飘摇的尾巴了。画中人,早殁于八十年前的黑暗。这是故意造成后观者的误会?那黑暗中的簪花,与拒绝扭曲的枯树之间,到底抹掉了多少辛酸与老泪?
画中蜀人,名杨慎(1488-1559年),字永修,号升庵,死于贬谪边城,傲视西南五百年。
一个老男人,自个儿簪花也便罢了,还能引发多年后另一个老男人的欣赏,如此峰回路转,更像一场审美意外。无主题变奏的秋花,向右遭遇石块的转折,直行不得,迂回也难。腿脚可以挪动,头颅却义无反顾了,笃定意志,憋屈中用力,开向风行的自由。
时间是会说话的。说话的时间,不只在画中的肥胖和妖娆,青春阳光的侍女,更在山花的照眼,老树的压抑,红叶的抗争。所有空间上的违和感,只为营造洞穿黑暗的声泪俱下。
扬慎贬谪云南三十多个春秋,云南人吹嘘了五百年。云南人说,杨慎值得吹的东西太多。单说那学问,那就是绝对的高海拔啊。说云南是扬慎的学问福地,毫不夸张。
扬慎贬谪途中,有过在四川泸州短暂隐居的那么几年。泸州人兴奋得吹上天,说没有泸州,很难想象《三国演义》如何开篇。泸州人甚至异想天开,视泸州为扬慎的“奇点”。
《三国演义》故事很精彩。统领这些精彩的,是杨慎在长江边上的一句感慨:
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古今多少事,都付笑谈中。(明·杨慎《二十一史弹词·临江仙》)
耳熟能详的歌词。极度阔大的意境。那超然时空之外的玄妙,近乎爱因斯坦的相对论。此话还是泸州人说的。
我无法驳回云南人的自信,也无法拒绝泸州人的嘚瑟。就像东坡老家的我,无法驳回杭州人的自信,也无法拒绝岭南和海南人的嚼瑟一样。
我同样羡慕眉山旁边的新都人。羡慕那片厚土的孕育——儒生世家,扬慎时代,五百年一出的升庵大学士。
文脉横生啊!
新都人吹不吹,我都羡慕。因为杨慎千真万确,生于斯,长于斯。这是泼天的富贵。
一门七进士,宰相状元家。家风好,出人才,就是硬实力。一个新都杨氏,抵多少读书人家?一户人家,历五代,出七名进士,其中一个十八年首辅,一个状元,人才的数量和规格,绝对天花板。新都人还算了一个账,整个明朝二百七十六年,虽说四川只出了一个状元,但是这个状元不是别人,是年纪轻轻就名冠天下、二十四岁又一举夺魁的杨慎。有人说,考中状元,有很多偶然。几百年就出一个状元,能说明啥?这倒是实在话。问题是,新都的这个状元,具有不可复制性,他一个状元能抵明朝很多个状元。清朝二百七十多年,四川也只出了一个状元,但那个状元,仅仅是个考试的产物,没可比性。人才这东西,量化模型,意义并不大。支撑杨升庵,除了“一个状元”名头,最关键是那垫背的学问人生。这个话题,明显要比状元本身犀重得多。
我等书生,又岂敢随意评说。只能待在山脚下,胆战心惊仰望啊。
扬慎是明朝书生的珠穆朗玛,也是四川书生的珠穆朗玛。
这话是有佐证的。比扬慎稍晚的李贽,算一等一的大书生吧。他研读杨升庵的态度,百分百地五体投地:
吁!先生之人品如此,道德如此,才望如此,而终身不得一试,故发之于文,无一体不备,亦无备不造,虽游其门者尚不能赞一辞,况后人哉!于是以窃附景仰之私,欲考其生卒始末,履历之详,如昔人所谓年谱者,时时置几案间,俨然如游其门,蹑而从之。(明·李贽《焚书》卷五《读史》)
难以想象,一个超级大书生,与比他还大的书生相遇时,那是何等的虔诚?提着鞋,小心翼翼,悄不作声,暗自拊掌,摇头嗟叹……什么模样的感慨,怕都是有的。
三
生在儒学豪门,是幸运的。生在唯有读书高的时代,是幸运的。曾祖父杨玫,祖父杨春,父亲杨廷和(号石斋,谥文忠)。三代教育世家,终培养了独一无二的科举之花。
生在一个不可理喻的时代呢?生不逢时,还是乱世造英雄?
挑战点就在这里。既然此时此地,所谓的滚滚红尘,别无选择。又不愿意随波运流。那就去中流击水,浪遏飞舟。去自由书写,书写自在的小我,书写书生的天下,书写一个专属的大时代。
顶级的书生,应该有这个自信。
杨慎的时代,由他一个人书写,并从自号“升庵”开始:
先生尝出游乘一木肩舆,仅客膝,状如升,所谓升庵矣。(明·简绍芳《赠光禄卿前翰林修撰升庵年谱》,简称《升庵杨慎年谱》)
简氏是杨慎同时代好友,记录的扬慎事迹,是可信的。一升庵,比斗室还小?能容膝,就已足矣。安放肉体,并不需冗余的空间。精神世界,何其广袤。它由自己主宰。
杨春和杨廷和,本来给小孩子取的学名,叫“慎”。大约是想让其谨言慎行,摸着石头过河,小心行得万年船。其实,他俩也是按天下读书人的通行准则,给家族后人的行为规范,画了个圆圈。这就像苏老泉给大儿子取名“轼”,是一个道理。越是想规避的,越容易陷入宿命。我高度怀疑,升庵跟我的乡贤东坡一样,是个敢于说“不”的天选之子。据说,先生出生后,一天一夜,大哭不止。家里的大人告诉我,当年我从娘胎里下地,也曾啼哭不休的。只是我条件反射式的举止,又如何能与先生冥冥之中的发声相提并论。夜太长,也太晦暗。小孩子的发声,谁能喝止?取个名对冲,也是迂腐的权宜了。
杨慎生在京城,按今天的观念,算京人。杨慎从来不认为是皇城根出来的人。他的生母黄氏,妥妥的眉州人。岳父是眉山籍入仕的国子监丞黄明善。先生自带母体的眉山血液,能算半个眉山人么?
不管是新都人还是眉州人,都是蜀人。蜀人脾气执着,认定的东西,往往一根筋,要命的是嘴巴子还大。
“不”,曾刻就东坡的血脉,现在烙印于升庵的DNA。
说“不”的年轻蜀人,开始有了自己的判断。弘治十四年(1501年)四月,扬慎随父还京,写了一首“黄叶诗”,现在已经读不到了,留下来的只有当朝文坛泰斗李东阳的盛赞:“此非寻常子所能……”(明·筒绍芳《升庵杨慎年谱》)
杨慎随父在京城求学的几年,干过一件匪夷所思的事。弘治十八年( 1505年)二月,朝廷开乙丑科。他陪父亲杨廷和去主考,见一篇诗文让考官们给扫了地,说是文辞太冲。冲,有啥问题呢?不冲的书生,拿来有啥用?苏东坡比谁都还冲哩。他拿着卷子,找到考官们理论,说这才是天底下最好的诗。有意思的是,那些大学士竟然被他的说辞给堵住了。正因为他的考场捡漏,这才有了崔铣摘得当科“诗魁”的佳话。崔铣是个有情怀也有骨气的书生。他拜比自己小十岁的杨慎为“小座主”。后来因为支持杨慎反对“大礼议”,愤然辞职回乡,也做了个学问家。
杨慎的“杠”,不只拯救了一个“诗魁”,更像在拯救某种世态。
四
杨慎入仕前参加科举,看似一路绿灯,细究起来,背后也有苏东坡式的黑色幽默影子。
正德二年(1507年),得中乡试“易魁”。四川督学刘文焕说:
“我之才不能如欧阳修,却得到了苏轼之才一样的你。”(明·简绍芳《升庵杨慎年谱》)
此话,第一次把杨慎同苏轼等位评价。督学老师是伯乐,谦虚为伯乐之德。谦虚加上慧眼,千里马就在他眼里生发了可见光。不管是文曲星附体,还是东坡转世,反正那一刻,有一种伟岸的明亮,忽然就照见了。
如此幸运的千里马,正德三年(1508年)春天的会试,为何又会丢失试卷?
弄丢试卷的两个主考,一个是大学士王鏊,一个是礼部尚书粱储。两人弄丢试卷的原因,竟然是考生的试卷太过于优秀,他俩一致拟推会试第一。太激动了!两人实在喜欢那文采,传来看去,哦嚯,灯花落到试卷上,烧了个大洞,这可是要命的渎职罪。放到今天,也是属于严肃问责的考场责任事故,遑论封建王朝的科举!咋办?两人要么冒欺君之罪,如实汇报,要么把卷子按下来,瞒天过海。两个大考官,胆子小,只好选了后者。
杨慎这是招惹了谁呀?
这事可没完。两位主考,开卷后发现他俩不小心给烧了的试卷,“被落榜”的考生,不是别人,是户部尚书、内阁大学士杨廷和的天才公子杨慎。两人知道这事肯定遮掩不过去了,只好去找杨廷和,下跪求饶。杨廷和如果不依,估计两住主考就有治罪的麻烦了。结果是,杨廷和原谅了二人,让杨慎再研学三年重考。
这是老天爷给扬慎开出的一个天大的黑色幽默。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呢?那幽默会不会正是文曲星的飞来神笔?天造地设的状元,他从现在开始,奔向神的历练之旅——前面等待他的,是一个比一个险恶的关隘。
落榜后的扬慎,去国子监拜“江右大儒”罗钦顺为师。三年后的正德六年(1511年)春天,再次以无可辩驳的文章实力,夺得第一。
五
杨慎入仕的起点,是翰林编修,从六品。品级靠中间,但有特权:遍览“皇史成”(明宫皇家藏书阁)。读书第二,登科第三,修身齐家当为第一。这话是他老爸说给他听的。现在高中了,人生才算有了起色。做官不是要点,要点是他可以把第二要事做到极致,穷经皓首,在一个相对安静的时间和空间内,寻找修身齐家的参考。
杨慎的确没着急想着去做啥官,而是一头潜进文献,开启职业研学。
有志书生当立言。闻名于世的立言之著——《二十一史弹词》,大概从这个时候开始着手。
杨慎在翰林院一干就是十二年。十二年,在令人的眼里,就是十二年冷板凳,四千天的寂寞和平淡。在杨慎眼里,十二年,那又是多少灿烂学问和锦绣文章?
十二年,要么在寂寞中,积土为高垒,要么在平淡中,温水煮了青蛙。
要不是这令人羡慕的十二年冷板凳,怕也没有接下来波澜壮阔的“丁丑封事”和“大礼议”。
需要交代一下,翰林院任上,杨慎在正德八年(1513年)七月,奔继母丧,回新都丁忧。他的父亲杨廷和荣升首辅。其间,正德十年(1515年)正月,祖父杨春也过世了。年底服满返京时,取道岷江、青衣江,路过眉州青神,在好友也是妹夫余承勋陪同下,游览中岩,并题诗:
夜泊中岩下,扁舟对万峰。一星高岸火,几杵上方钟。水落滩声急,云低雨夜浓。何人吹铁笛,潭下恼鱼龙。(杨慎《升庵集》卷十九《夜泊》)
这算不算中岩寺最打动人的诗句?尤其是这两句:“一星高岸火,几杵上方钟。”“高岸火”,下里巴人眼中的乡村夜色。“上方钟”,读书人一生追求的阳春白雪秘境。数量词“一星”和“几杵”的加持,本来高度对立的“火”与“钟”,一下有了上天落地般的反差和通透感。想来,一等一的才子,才能有如此神笔。
回京复职翰林,有了具体工作:“经筵展书官”。就是专门给正德皇帝翻书查讲义。这算不算帝师?当然算,因为此职需要选拔,不足够博学,连起码的资格都不具备。关键是皇帝有啥不明白的,随时会发问,有些问题讲经官能答,要是问些生僻奇怪的东西呢?这时候,杨慎搜索引擎的作用就凸显了。给正德皇帝解答疑难,那是毫无争议的帝师。做帝师是顶级读书人的梦想。杨慎想没想过,我不知道。李白想做,想了半辈子,没成,抑郁啊。
后来,杨慎还做过丁丑科的掌卷官,发现了舒芬的殿试卷,推荐给主考,拿了第一。舒芬的文章,主考们认为文艺范差了点,杨慎却以为德行人品,应列于文艺之前。今天我们讲德艺双馨,德仍然是第一位的。因为杨慎的坚持,舒芬状元及第。与其说,这个状元是杨慎给舒芬的,不如说,是杨慎阔人的眼光厦人格锋芒的自我求证。扬慎没有看错,这个舒芬,最后做了个刚正不阿的诤臣,也受到了打击,抑郁而死。舒芬才华不及杨慎,骨气却不输。有了骨气加持,就算才华稍逊,也能著得上流文章。
该说的话说了。该干的事干了。该发的光发了。
跌落之前,杨慎似乎已然抵近人生的高点。
六
正德十二年(1517年)。杨慎三十岁。三十而立,杨慎可能要弄出更大的响动了。
这一年,贪玩任性,游戏人生,不服文官集团制约的明武宗朱厚煅,越来越飘,完全没个帝王的样子。
扬慎有看法了。有看法,便忍不住,这是东坡的脾性。东坡是扬慎对标的先贤。这年的八月五日,杨慎写了篇奏疏《丁丑封事》。文章对正德皇帝狠批了一通,最出格的是这两句:“鉴之往古,周穆王穷海远游致有祁招之箴,汉武帝深夜微行致有逆旅之辱。观之昭代,则土木之变近在己巳,未及百年也。”(杨慎《升庵集》卷二《丁丑封事》)
啥意思呢?就是说,陛下啊,你再这样穷欢乐,估计国将不国了。这话是不是很刺耳?
正德皇帝竟然没当回事。因为杨慎是他的老师,杨慎的父亲是当朝首辅。也就当两个牛逼迂腐人,瞎掰扯了。你说你的,我玩我的。
见皇帝没动静,九月九重阳节,杨慎接着飘,写了首讽喻诗——《丁丑九日》,借大兴县“燕社鸣秋”,表达愤懑。
皇帝还是没理睬他。杨慎在与同僚聊到皇帝的不良行为时,又人来疯,即兴写了首《无题》。光听这名字,也定是没啥好话。果然,诗的结尾,借莫愁女,说忧国忧民:“玉颜珠泪泣琵琶。”(杨慎《升庵集》卷三十《无题》)
杨慎的存在感,没有得到回应,负面的回应也没有,失落啊。唉……既然都没人听,做翰林有何趣味,修史有何意义?无趣又无意义,那就称病吧,请辞还蜀。皇帝二话不说,同意了。彼此都眼不见心不烦。
真就还蜀。但正德十三年(1518年)七月七日,杨慎夫人不在了。杨慎陷入了无限的悲情。第二年八月十三深夜,梦见亡室,惊泣难眠,凄情赋绝。亲人离世,杨慎也没多少心情关心皇帝的那些渣渣事了。在家人的撺掇下,杨慎新娶了遂宁书生世家才女黄娥。郎才女貌,两人的情爱很快升华至高潮。
移来西域种多奇,槛外绯花掩映时。不为秋深能结实,肯于夏半烂生姿。(王文蔡辑校《杨慎词曲》附录《杨夫人诗集》)
如果不是五律,是长短句,我怀疑眼前的璀璨文采,出自易安居士。
门当户对的黄娥,甘于做扬慎的继室。没有青梅竹马,但有情授意舍。黄娥于升庵,升庵于黄娥,二人世界琴瑟情,独一无二。对于真爱之人,正室和填房,也就是个角色划分而已。灵魂一旦契合,剩下的形式,就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同频共振,互文共情。用老百姓的大白话说,叫“心心相印”。
七
有人说,杨慎的辉煌始于武宗,凋于世宗。我倒以为,并非如此。武宗骤薨,世宗继位,杨慎回京,先是做了嘉靖皇帝朱厚熄的殿试受卷官,又做了正式意义上的帝师——“经筵讲官”,一般来说,都是一二品大学士才能担当的职位。王阳明当时虽是五六品,却干了朝廷一二品大员的活,从世俗的角度看,似乎就是所谓的辉煌了。
但是杨慎在官场的辉煌,止步于此。
“大礼议”之后,杨慎被贬,从地理意义上,远离政治中心。这便算凋?
那不一定。真正的才子,有才子独异的真相。评判他,应努力走进他的精神世界,寻求语境的呼应。所谓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对那些稀缺的才子而言,可能就是一句天天挂嘴巴边的空洞道道。理想很丰满,现实很骨感。
正德十六年(1521年)八月,扬慎正式上任经筵讲官。嘉靖刚刚登基,有意笼络人心,提出来要赦免佞臣张锐、于经等人的死罪,让他们交钱续命。杨慎不赞成,利用自己经筵讲官的特殊位置,搬出了《尚书·舜典》的《金作赎刑》:“若元恶大奸,无可赎之理。”等于当面抵制。嘉靖当然很不爽,甚至有些讨厌:朝野上下,就数这个人杠。
嘉靖元年(1522年)二月,扬慎奉嘉靖之命,返蜀祭祀江河。新天子上任,怀柔百神。皇帝的想法,无非是借祭祀,给天下百姓象征性强化一下概念:皇家的地位和话语权天经地义,不容争论。一般来说,这就是形式主义而已。很多祭祀官,走走过场,吹捧吹捧,也就过去了。偏偏,杨慎不信这个邪。他发杂音了。四月,他在成都推出了他的《江祀记》,是这么说的:
是知天咫,焉知民则?福在和民,和民在善政。善政明神依,失政民罔依。(杨慎《升庵集》卷四《江祀记》)
杨慎这番言论借批评花里胡哨的玩法,背后捅了嘉靖一刀。此文,嘉靖读没读到,我没找到资料。但从当时的言论环境观察,杨慎发表这通话,相当于公开把自己的人生,大白于危险的境地了。
八
更危险的是——“大礼议”。
正德皇帝无子嗣、无兄弟,其血缘最亲的堂弟、湖北安陆小宗室的王世子朱厚熄登基了,摇身一变成了嘉靖皇帝。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朱厚熄,别看他不到十五岁,还是个莽撞少年,却愣是不同意张太后和首辅杨廷和一干人的设计,名义上入大统孝宗、武宗世系,认朱祜樘为爹,以承正统,而坚持封自己的亲生父亲为皇,相当于另起一统。
这个问题有点大,突破了大臣们操控的意识形态理论外延。以杨廷和为首的书生群体,六十余人联名上奏,发表反对意见,要嘉靖皇帝遵从明朝皇室“大礼”。嘉靖皇帝当然鬼火冲了。自己的亲生父母不能给正统封号,偏要认远亲为爹妈?皇帝和内阁大臣,谁都在理,谁也不让,剑拔弩张,本来就是个可以务虚讨论的内部矛盾,最后演变为实质性的帝阁之争,愈演愈烈,持续时间长达八年之久,影响了整个嘉靖一朝的政治走向。史称“大礼议”,又称“议大礼”。
“大礼议”,本来是明朝皇室的家事。但明朝的书生们,还是太“儒生”,啥子事都要朝家国上靠,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政治地位和话语权,把皇室的事和天下事(国本)捆绑在一起考量。杨廷和、杨慎父子先后参与“大礼议”之争,为此不惜付出血的代价。殊不知在绝对权力面前,书生的意志,也就是个“危卵”而已。
杨廷和没斗赢嘉靖。嘉靖三年(1524年)三月,干脆申请退休。嘉靖求之不得,准了。走之前,老爹对杨慎千叮嘱万叮嘱,叫不要乱说话。他知道孩子的脾气。杨慎会听他爹的吗?
当然没有。嘉靖三年(1524年)六月,杨慎带头上书,批判站队皇帝的桂萼等人。
七月十五日,嘉靖下旨要去掉他的生母“本生圣母章圣皇太后”前面的限制语“本生”,从法理上直接确认他们家族小宗的大统地位。
这下,士子们彻底翻脸了。尤其是杨慎,血压攀升,跳起来当面反对,上升到了气节高度,要与皇权决斗,以维护明朝意识形态“大统”,姿态决绝,令人动容。
从官场策略讲,杨慎不如他爹沉稳,还是太冲动。但从知识分子的品格上,明显又高一截。
要我看,与天斗,与地斗,也不能跟皇帝斗啊。再说,这是人家皇帝的家事。
杨慎不这样认为。今天看,他义无反顾参与“大礼议”,置生死于度外,以死命雏护“理学”道统,本质上还是保守了点。多年来,树立在书生们心目中的诸如皇室礼仪之类的基本准则,无非就是个意识形态的箩筐而已。而嘉靖,感兴趣的是新潮的“心学”,他早已对朱子的那一套不感冒了,其实也是为我所用。
扬慎以死相争,并没有感化嘉靖,反而让嘉靖怒不可遏。
嘉靖为了显示意识形态的绝对掌握权,不顾天下书生反对,对参与“大礼议”,反抗他的文武官员们下了死手。夺俸的夺俸,庭杖的庭杖,流放的流放,杨慎本人是“大礼议”的旗手,被顶格处理——庭杖两次,死里逃生,永远充军云南永昌卫(今云南保山)。
肉体的折磨不算什么。远离政治中心,不让你说话,整个国家的治理,都跟你没了啥关系,对一个书生来说,那才是最大的压迫,是比死还要命的穷途末路。杨慎以永远充军万里之遥蛮夷之地的代价,试图去堵绝对权力者的枪口。
血的后果,扬慎没有看到。他只看到了此时此刻一个五品士子的书生气节。多年后,我们看到了——那片殷红,如滇池边杜鹃啼血。
“大礼议”是明王朝的分水岭。它对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的戗害,不亚于东坡乌台诗案。可惜天下人都知晓乌台那个事,同情了东坡。而我们却原谅了嘉靖,低估了杨慎。朱家兄弟的皇帝职位是世袭的,关键还拥有绝对权力。杨氏父子的品级是寒窗苦读挣来的,只有建议权,还不一定充分。两者之间,能很好沟通吗?比如顺其自然。我认为是不能的。如果能,正德不是正德,嘉靖不是嘉靖,杨首辅不是杨首辅,升庵状元也不是升庵状元了。
杨慎为什么要反对嘉靖?与谁斗,都可,与人斗,“其乐无穷”。嘉靖不是人,是比地还大的天。包括丰家铧在内的一些杨学专家,认为扬一虞是跟嘉靖一个人斗。我倒以为,这样低估了嘉靖也低估了扬慎。嘉靖是一个人吗?不是,他是帝王,是封建体制金字塔的绝对权力者。他站在塔尖,代表的是金字塔的本体和基座,以及广裹的承载土壤,是一个顽固的体系。事实上,杨慎是面对强力模型说“不”,试图建立另外一个怀柔的模型——以迂腐书生的讲理论道,跟绝对权力者讨价还价。说白了,就是明知前面是一块大石头,自己还一头撞过去。这个后果的严重性,是隐忍善良者能够承受的吗?
与天地斗,这不是糊涂,是不把天地当回事啊。很多人,不理解杨慎。我也不理解。这也许是我和杨慎的核心区别。所以,杨慎能在滇池边,一个人乐滋滋簪花给老树看。而我只能心安理得,躺平于闹市,吭哧小叫,疲于群居的庸常,像只奔食的蚂蚁。多年后呢?多年后,我不敢奢望,子孙们还能记得自己。但升庵状元的滚滚长江东逝水,一定还有人传唱。
九
嘉靖赢了,他所要彰显王朝的尊严,喜形于他一个人洋洋得意的神色,深深烙印于千千万万书生的个人悲剧。
杨慎是千千万万中亮眼的那一个。
嘉靖三年(1524年)七月十五日,扬慎被捕,下了诏狱。七月十七日,过了第一次严厉的庭杖刑处。第二十七日,侥幸在第二次庭杖中,死去活来。
一个顶级书生,谪戍(充军)边陲云南永昌卫。这个处罚有多严重呢?京城官僚私底下有个说法,可以参考:“宁充口外三千里,莫充云南碧鸡关。”他这种情况跟当年苏东坡元祐之后再遭贬谪极度相似。苏东坡再贬岭南惠州,三贬海南儋州,是没有想过生还的。
杨慎此后,再也没有得到嘉靖的赦免,以一个重案罪犯的身份,寂寥终老于偏僻他乡。
“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离开濒临垮塌的王朝政治核心,背对黑暗的源头,读着五柳先生,杨慎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了。
只要自己还活着,良知就还在,骨气就还在,书生要维系的价值体系就还在。跟那些同样遭受贬谪,哭哭啼啼,要死要活,如奔黄泉末路的软弱者相比,杨慎表现出了极大的人生反差。此去一千五百六十里,千山万水阻隔,迂回是迂回了点,但沿途的山川形胜,何曾不是想要的另外一道风景?
“矫首盼浮云,但羡高飞鸿。”(明·杨慎《南窜始发京》)哈哈,这兴奋劲,难抑其表啊。这是要赶赴高处的天堂,独享那自由么?
嘉靖三年(1524年)八月,杨慎踏上押解边疆的漫漫凶途。
冬天,杨慎和夫人黄娥过境湖南。杨慎放心不下黄娥,是不是吃得了接下来的苦,就动员她转道回了蜀乡。然后,一个人继续南行。
途中,杨慎写了很多诗文,后来编到了《升庵滇程记》和他的诗集里。尤其是那部《升庵滇程记》,直到现在都是极为重要的西南地理风物和民族史志著作。
行一路,吟一路,扬慎更像个民间采风者和田野调查者。
在他的笔下,贬谪之途,风光无限,有股子传说中天堂之路的现场感。“碧天霜冷月明多,平澧风交湘水波。夜夜枫林惊客棹,村村铜鼓和蛮歌。”(《沅江曲》其二)以近似夸张的松弛闲逸,对抗前路的颠沛流离,以及不确定啥时候冒出来的肉体风险。
我的人生经验已经被颠覆了。
贬谪途中的杨慎,估计一直在想一个人——乡贤苏东坡。苏东坡当年三次贬谪之罪,现在由扬慎一次性来领受。
“客鲤何时到,宾鸿昨夜惊。离心似芳草,处处逐春生。”(《乙酉元日新添馆中喜晴》)是黄州的沙洲寂寞,惊鸿抑郁?还是惠州的花褪残红,柳绵惆怅?
“可怜盘江河,年年瘴疠多。青草二三月,绿烟生碧波。行人好经过。”(《盘江行》)似曾相识的不毛之地,刻骨铭心的黑色幽默。东坡当年赞誉过,今天升庵来复沓。真个是无限景深在蛮,啊!
“水流何潺湲,远游几时还。”(《离思行》其一)天涯海角,且做吾乡。它跟老家的蜀地,有着同样的自在。那就把念想断了吧,像东坡一样,该释放的释放,给自己一个情绪的交代。
途经白崖城,杨慎夜宿破茅草房,目睹邻居采樵女被老虎吃掉的悲剧,触景生情,写下了著名的《白崖》一诗。悲泣的叙事,愤怒的控诉,升庵于此找到了与杜工部抒写《石壕吏》的共情。今天,我们讲,文艺创作要走群众路线。什么叫“深入生活、扎根人民”?像杨慎这样,在思想意识上,随时随地与老百姓贴近,保持与他们的情感通道,哪怕是偶然的邂逅,那即兴的情感,也是深入骨髓的。
终于到达贬谪目的地永昌了。
“肉黄皮皱形半脱。”(明·杨慎《升庵集》卷三十九《伏枕行·赠严应阶》)肉体的杨慎,已然变形升华,脱胎换骨了!
十
杨慎离乡谪戍三十八载,辗转云南永昌、安宁(今昆明代管县级市)、高晓(今昆明西山区辖)居住。中途有过数次回蜀领成、看望家人的短暂时日,还在蜀滇黔交界的泸州有过一段灰色的潜居生活,足迹遍布滇蜀黔三地。
三十八年,扬慎如履薄冰,修造了贬谪官员望尘莫及的人文事业。毫不客气地说,今天西南少数民族的传世学问,大多可从杨慎那里找到源头活水。他考察山水民生,编撰地方史志,结社讲学,教化滇地土著,培养一方士子,倡导一代文风,评述历史,抒情言志,留下难计其数的文化遗产,至今让我们受用。
杨慎没有想到他还能发声论事,这是不幸中的万幸。“杨门七子”也没有想到他们会名满天下。一个书生政治的大不幸,造就了文化的新高度,功业的集大成。
杨慎是学问立身的头等书生。五百年来,一直被低估。直到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我们梳理他的学问典籍,忽然发现他于中国传统文化的影响力,并非止于那轻飘飘的量化:
明世记诵之博,著作之高,推慎为第一。诗文外,杂著至一百余种,并行于世。(清·张廷玉等《明史·杨慎传》)
一个学问家,就算盖棺定论所谓著作等身,为此不惜举出一应物证,但到底还是不够鲜明。虽然这些证据会说话,说那种低调绵长、力透纸背的细语,并以此自证什么叫不朽,叫流芳百世。但是,它们到底还是不如一个——“不”字,足够大写的威仪!
扬慎效法苏东坡,一辈子坚持说“不”。可惜我们在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前,尚未能充分地认识到这一点。这或是明清以来,学术界的一个认知短板,包括黄宗羲等牛人,都未曾注意到其涉猎的学问体系,是近代以来最重要的启蒙建构之一。一个大的思想家,也是明清以来的先行者,他被严重低估。今天,我们要高声说出我们的当代定义。
当然,杨慎首先是一个文艺者。只是他跟其他文艺者不一样——沉稳、结实,不飘浮。文学不实,文风又能好到哪里?学问的飘忽,成就不了文艺的扎实,浮于修辞的绚烂、辞藻的奢华,掩饰不了面上的虚浮。学问和文艺,是互为表里,彼此成就的。反之,一飘一浮,学问和文艺,统统都站不住脚了。
杨慎研读二十一史,评谈古今,以文艺的想象,洞察千年,发沉雄洪音。
天上鸟飞兔走,人间古往今来。沉吟屈指数英才,多少是非成败。富贵歌楼舞榭,凄凉废冢荒台。万般回首化尘埃,只有青山不改。(杨慎《二十一史弹词-第一段-总说·西江月》)
杨慎是那个能够独自撩开世事纷纭的当事者。我们是围观的那一个。杨慎借评述他人,评述自己,也震撼围观的看客。跟李太白的红尘颠倒不一样,跟杜子美的现实体验不一样,跟苏子瞻的通透豁达也不一样,杨慎更像一个揉捻杂家的菱形发光体,聚百家之能量,形于笔下之辐射,向三百六十度的时空,散发而去。
读史、怀疑、求证、评谈、发难、树形,朴素的客观唯物主义,与否定之否定的辩证法,构造了他的文艺,也构造了他的思想。他以说“不”述言,也安身立命。他是风雨飘摇的明末那一个特立独行的先驱。他一眼就明察到世界的清晰本质——“物理”的一面。他与罗钦顺、王廷相等人,在“气”或“道器”的观念上,有着共同的语言。所谓标新立异,实质是看不惯宋以来学术界的一潭死水。
宋以后,则学者知有朱子,而汉唐诸儒皆废。虽朱子所尊之周及程张,亦不知从矣。是可叹也。(杨慎《升庵集》卷四十四《三农》)
今之学者,黄茅白苇甚矣!予尝言:宋世儒者失之专,今世学者失之陋;失之专者,一骋意见,扫灭前贤;失之陋者,惟从宋人,不知有汉唐前说也。宋人曰是,今人亦曰是;宋人曰非,今人亦曰非。高者谈性命,祖宋人之语录;卑者习举业,抄宋人之策论。(杨慎《升庵集》卷五十二《文字之衰》)
把一种学说,当神旨独尊,不允许有百家之言,这不正常。扭曲的学问生态,搞出来的东西,不是伪学问,也有害无益。杨慎清醒地看到这一点。他又是个不甘于忍气吞声,固执地以沉默对付大声的那一个。大声时代,你的沉默无异于自我湮灭。所以他要站出来,大胆地去猜测、去质疑、去建设。不然,存在有何意义?
他又非全盘地否定程朱,他只是不满一个声音而已:
臣等与萼辈学术不同,议论亦异。臣等所执者,程赜、朱熹之说也。(清·张廷玉等《明史·杨慎传》)
他学《易》,试图探究世界“物理”的细节。他研习诸子百家,只为倡导各各不一、五彩斑斓、美美与共的学术氛围。这是他的立场,也是他的态度,更是他的践行。今天,我们视此等敢于较真说“不”的,为思想启蒙。
陈腐的理学得批,时髦的陆(陆九渊,字子静,号象山)、王(王守仁,号阳明)心学亦要批。
伊川谓治经遗道,引《韩非子》“买椟还珠”,然犹知有经也。后世治经求仕者,则所谓得鱼而忘筌,犹以筌得鱼也。今之学者,谓六经皆圣人之迹,不必学。又谓,格物者,非穷理也;格物者,格其物之心也;致知者,致其物之知也;诚意者,诚其物之意也;正心者,正其物之心也;修身者,修其物之身也;齐家者,齐其物之家也;治国者,治其物之国也;平天下者,平其物之天下也。是全不在我,全不用工;是无椟而欲市珠,无筌而欲得鱼也。谓其说之新可,听则可,当于理则未也。(明·杨慎《升庵集》卷七十五《珠椟鱼筌》)
批心学是要冒风险的,因为势头正旺,天下读书人,人皆以心学为新学,不谈者便不入流,而且心学正以新学的名义,送迭嘉靖的案头。皇帝都热昏头了,你个杨慎,发这议论,不仅是冒天下之大不韪,是吃力不讨好,自寻学术死路啊。
扬慎批死板宗道学的空疏和庸俗,也评说心学的“寂妄”,依据的是宋以来的“学问”对后世的消极影响。他没有与时俱进去深究心学对于明王朝学术空气的拯救,在观念上可能有些老套,甚至存在误会。他批程朱理学,王阳明也批程朱理学,二者的出发点和目标,大同小异,其实可以坐下来,平心静气讨论的。但他没有参与讨论,而是发声指斥陆象山、王阳明的学说,误入学术庸俗化的“禅寂之妄”。
我们看到扬慎的不足,更要看到他敢于发声的亮点。这是关键。但黄宗羲为此低估了杨慎:
宗朱(熹)者诋陆(九渊)为狂禅,宗陆者以朱为俗学,两家之学各成门户,几如冰炭矣。(清·黄宗羲《宋元学案·象山学案》)
黄宗羲表面上支持理学和心学的学术讨论,又只宇未提扬慎的第三方观点,其实也是一种片面。推崇阳明心学,宗孔孟,反对皇权的大儒,按理说应该理解杨慎的新鲜想法。一个敢于直斥皇权,说“不”的状元前辈,起码奠定了两人共同的语言交集。黄宗羲没有为此理直气壮地表明态度,而采取回避。我的看法是,扬慎过于严厉地批评了阳明心学,让黄宗羲心存芥蒂。这或是黄宗羲对杨慎认识上的一个瑕疵,也是明清思想圈层的某种片面和遗憾。
杨慎非完人。黄宗羲也是。黄宗羲没有看到杨慎批评道学和心学的核心价值:反对浮躁的学术时风,批评道学的庸俗化、禅学的虚妄化,以及儒学的空心化。王阳明的追随者,似乎也有不好的苗头:抛弃传统儒学,大在意个人的内心和情志,参“狂禅”,妄想人生。显然,扬慎是个老实学术的实践者。他并不看好凭空的冥想者。他的批评指向,更接近方法论,而非观念学。所以,我们便不难理解为何他并不彻底反对程朱的传统,反过来又推崇老庄的道理。莫非黄宗羲误认为扬慎是“二元论”的始作俑者?
那么,杨慎要的是何种学风?
“合博约论”。“知不若行”。用夸天话说,就是“求实”,或者发展的为学之风,博览群书,杂取百家,理论上充分武装,实践中寻求真知。
故儒之学,有博有约。故曰:多闻则守之以约,多见则守之以卓。寡闻则无约也,寡见则无卓也。(明·杨慎《谭苑醍醐序》)
见多,才识广。没有见识,是否会陷入“思而不学则殆”(先秦·孔子《论语·为政》)的虚妄?强调学习思考,注重调查研究,这样的学问才是有源之水。这像不像马克思主义的学问观?
程朱和陆王两学派,到了明代,走向了各自的狡窄胡同,一派看不上“见闻之知”,一派干脆彻底否定闻见。一个顽固,一个时髦。传承之中,书生们犯了个通病:喜欢像“佛”一样,自己把自己“供”起来。扬慎看到了两者的异变,如果任由这样的学风盛行,不是他的做派。“以打乖筋斗入诗章,以闭眉合眼入文字。”(明·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五《活泼泼地》)做学问,是为求真做事,不是做成一种学问来当菩萨清供。就朱熹和王阳明最牛的“格物”论而言,杨慎又进一步提出认识与实践的关系学说。多读多思考,重提“躬身阅之”。以感性的经验,替代书本的传习,无疑对学问者创新,是新鲜而切实可行的。杨慎反对伪道学,反对禁锢思考和实践,反对瞎琢磨,直到今天都有强烈的启示意义:马克思主义的实践论,实践出真知嘛。
杨慎不仅对学问之风说“不”,还大胆对自然万物,对这个社会的真相,进行求证。
我是谁?从哪里来,又到哪里去?关于“存在”的认知和讨论,是近代以来一个重要的学术分水岭。在此之前,中国本土的话语系统,有“理”与“气”“心”与“物”“道”与“极”的辨识。
太极者,至之又至,非寻常之极,故日太极。屋极之极,有形也。无形之极,则日太极。庄子之言大块是己。土块之块,有限也;无限之块,日大块。(明·杨慎《升庵集》卷四十一《太极》)
“太极”,本“无极”。时空,有始,无终。如果说,世界的真实性就是初极的元气,那么它是客观的,是时间和空间的一体,无形无限的存在。杨慎能有如此朴素认知,已然具有现代人的特质——离辩证的唯物主义,就差那么一步了。
杨慎还高调地承认人的性情。
性与情相表里。(明·杨慎《丹铅总录》卷二二)
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举性而遗情,何如日死灰?触情而忘性,何如日禽兽7(明·杨慎《升庵集》卷五《性情说》)
口无遮拦地抛出性情学说,承认人性之“真”——那无法回避,应该善待的人欲,何止是文学家的情怀,简直是新新“人学家”擎举的旗帜——进步的“人本观”。这是公开怼朱子的“存天理,灭人欲”,发杂音,说“不”,势不两立——从“人”根本意识上,打了理学的翻天印!
能有这样的豹子胆识,有这样的真知灼见,何其英伟!我所说的黄宗羲等人对杨慎的低估,就在于此。
自由清新,敢于怀疑的学风,首先由杨慎躬身实践。我们有理由说,杨慎的学问之大,不仅在于其开阔和广博,更在于其活跃与独立。
凡宇宙名物之广,经史百家之奥,下至稗官小说之微,医卜技能、草木虫鱼之细,靡不究心多识,阐其理,博其趣,而订其讹谬焉。(明·简绍芳《升庵杨慎年谱》)
一阐其理,再博其趣,三订其讹谬。“三步走”的学问逻辑,造就一代博学宗师——“杨戍仙”。
泰州学派的李卓吾(李贽),更是给了他这样一个定位,名副其实,使得其光芒没有被明末清初的思想大潮淹没:
升庵先生固是才学卓越,人品俊伟,然得弟读之,益光彩焕发,流光百世也。岷江不出入则已,一出入则为李谪仙、苏坡仙、杨戍仙,为唐代、宋代并我朝特出,可怪也哉!(明·李贽《续焚书》卷一《与方初庵》)
如果说李贽还有同类者惺惺相惜的意味,陈寅恪的评价则具有无可争议,一锤定音的意义:
杨用修为人,才高学博,有明一代,罕有其比。(陈寅恪《柳如是别传》第五章)
但是,不得不承认一个现实,杨慎的感性思维,还是过于强盛,以至于弱化了理性逻辑的一面。关键的时候,点到为止,未敢深入系统,往标志性东西上靠,留下了明清学界的遗憾。也许,他本质上还是个外强内敛的孺子,不愿意在学术上树立个人的神位或者靶子。
一个感性十足的文艺者,长年的阅读和思考,把他的形象思维划定了边界,没有捅出天大的理性思维的“篓子”,真是可惜。认知,即有限。认知得越深远,所受的局限愈大。就像牛顿,走到科学的尽头,不由自主地拜倒——自己没有成为“神”,却留下一段“神话”。
杨慎没有把谁供上神位。如果说,他一定有什么值得崇拜的话,我想,那就是云南的山水万物,是泸州边上滚滚东流的万里长江。
十一
一个崇尚自由,又持否定的无神论者,他的人生色彩,更像谁家泥墙上斑驳的年画图景。
还是接着说些有意思的事吧。
水中捞花是有意思的事。
有竹修然,参差于老树间,在水最深处,飘摇如荇藻。冬春间,放梅花一两枝,似可以手探取。及以舟篙触之,深不可及。修撰杨升庵,同侍御李中溪,载绳一舟,以铁钩系绳头,钩取枝叶,绳没尽,竟不能至竹树。所收绳量之足六十丈,叹为奇观。(《钦定古今图书集成·方舆汇编·职方典·第一千五百卷目录·鹤庆府部·汇考二·鹤庆府古迹考·通志州志合载·澄潭竹树》)
杨修撰水中捞花,原以为是落魄文人的情绪发泄,殊不知还真有其事,记载于云南地方史志。六支,一百八十米,放这么长一根绳子,潜入无底深渊,只为捞那水中幻影的梅花?
陶渊明的菊花,我们都知道,它清净地种在东篱,看得见,摸得着,无非是远离人世的闹热罢了。这杨修撰的空洞之花,又在何方?
一鉴连空碧似银,四山环抱竞嶙峋。渊鱼适意堪论道,野鸟忘饥自习人。岸柳未凋经岁雪,陇梅先放隔年春。拂衣得道来栖息,何必桃源去问津。(明-杨慎《题“澄潭竹树”》)
没有照亮的菊,但有晦暗的修竹、岸柳和陇梅。没有令人向往的桃花源,但有零距离的渊鱼适意,野鸟忘饥。该有的惆怅和迷情,都在顷刻间大写意大释放了。为什么一定要归隐?尘世与桃源,本在一念之间。眼下,一切恍然如梦。所有的物,所有的情形,都为拯救而生。还有什么好失落和遗憾的?水中捞花,到底还是脱不了自欺欺人的把戏。还是簪花好,活生生实在。
自己给自己一个王的花冠,为自己嶙峋,也为自己光明。
昆明的人,说升庵是在滇南簪的花。
泸州人,说是在长江的南岸,
不管是在云南还是泸州,先生簪花,都是在贬戍的途中。先生簪花,肯定不为虚妄中的自言自语。就是情不自禁,类似于一个灵魂舞者的肢体律动。先生没有想到的是,其不经意间的手舞足蹈,竟然制造了一个伟大的救赎事件——它首先拯救了升庵自己,再拯救了那束世中顾影自怜、抱团取暖的读书人。
杨升庵先生放滇南时,双结簪花,数女子持尊踏歌行道中,偶为小景识之。(明·陈洪绶题其画作《升庵簪花图》)
陈老莲作此画的时候,是崇祯九年(1636年)。升庵簪花并非老莲的自怜与他怜,因为那年的初冬,画家在好友祁彪家,观赏了《拜月记》。祁彪是个容易感动的看戏人,曾为沈自微的《簪花髻》(《杨升庵诗酒簪花髻》)写过一段按语:
杨升庵戍滇时,每簪花涂面,令门生畀之以游。人谓于寂寥中能豪爽,不知于歌笑中见哭泣耳。曲白指东扯西,点点是英雄之泪。曲至此,妙入神矣!(明·祁彪《远山堂剧品曲品》)
从行文语境看,祁彪的按语,与老莲的题记,语气、语调似曾相识。于是,我们有理由相信,那天,老莲和祁彪说不定正好看了《簪花髻》,或者讨论过升庵簪花话题。
一个簪花的士子,关联四个晚明的书生。这样的簪花,显然不只是台上舞者的即兴表现,而是戏里戏外,共谋蓄势,不得不发的醒世恒言了。
十二
杨慎无聊的时候,更喜欢在李白、杜甫、苏东坡之间寻找共情。
寂寞之人寂寞事,似乎是学问生发的一种生态。
李白是哪里人,这个话题关乎杨慎的蜀人情结。杨慎研读古文献后,毫不含糊地下了判词:
李白生于彰明县之青莲乡,其诗云“青莲居士谪仙人”是也……观此则太白为蜀人无疑也。(明·杨慎《丹铅续录》卷三《李白·李太白墓志》)
在此之前,李白是蜀人的说法,仅仅是猜测。杨慎对李白是不是蜀人,之所以来兴趣,因为看不惯李白对自家隐晦身世缺乏应有的文人自信。他需要纠偏。李白自道家世,标榜陇西贵族李氏后裔,无非是想给自己脸上贴金。杨慎毫不客气揭开李白的遮羞布,试图从性格的角度,揭示诗人的悲剧根源,也给自己以启示:一个人活的是那张大写的脸面,不是虚无缥缈的什么家世渊源。
杨慎批评杜甫的“诗史”,似乎有点鸡蛋里挑骨头的苛刻:
宋人以杜子美能以韵语记时事,谓之“诗史”。鄙哉!宋人之见,不足以论诗也。(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四《诗史》)
注意,杨慎只是批评宋人读杜甫读偏了,舍本遥末,主题先行,把“诗史”理解为“以韵语记时事”,丢掉了杜诗最重要的品质“含蓄蕴藉”(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四《诗史》),有落入形式主义的嫌疑。
李白,杜甫不是不可以批,是批评李白、杜甫,会导致天下书生的应激反应。杨慎不信这个邪乎,批就批了,揭李白的伤疤,批杜甫的“诗史”,这并不影响其对“诗仙”“诗圣”的高度推崇。
苏东坡就更有意思了。杨慎似乎对这个蜀中前辈,只有接受,而无批判。相同的地域文化背景,真的有那么大的感召力量,杨升庵不是个闲得住的中庸者,他的存在,在嘉靖一朝,是个另类,大声说“不”,大胆求证,即便远离京城,仍然习惯指点千年江山,激扬万里文字。偏偏到了东坡这里,屏住呼吸,一切都小了下来,低了下来。
杨慎编《全蜀艺文志》,选录东坡诗文19篇,并作序称颂:“东坡雄辩则孟氏之锋距。”(明·杨慎《全蜀艺文志序》)
雄辩,就是气象;锋距,就是光芒。杨慎评东坡,也给自己树立了一根需要脱帽致敬的标杆。
他还直接引司马光的话,表白自己的看齐意识:“敢言如苏东坡。”
敢言,就是要大放厥词。说“不”,原来是借夸东坡给自己打气。
诗话东坡,诗在前,话在后,似乎又无话可说,倒是对东坡的民生伟业来了兴趣,情不自禁岔开话题,大谈盛赞起来:“东坡先生在杭州、颍州、许州,皆开西湖,而杭湖之功尤伟。”“公之有功于杭人大矣!”“视东坡杭湖、颍湖之役,不数月之间,无糜百金而成百世之功,其政事之才岂止十倍时流乎!”(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十四《苏堤始末》)
原来,东坡最大的美学收获,不在文艺本体,在于山水之间、百姓人家。
当然,说得最多的还是苏轼的文艺,诗词书画,哪一样都是值得倾情评价的经典。扬慎的评说加持,客观上在一个很高的平台上,扩张了东坡文艺的口碑。相似的身世,一个模子的脾气,互为镜鉴的器识和道德,更让杨慎在惺惺相惜中,自我淳化,甚至见不得有人坏东坡名声,不惜介入笔墨官司,为东坡打抱不平了。
典型的有这么一出:
宋世有妄人,假东坡名作杜诗注一卷刻之,一时争尚杜诗,而坡公名重天下,人争传之,而不知其伪也。(明-杨慎《升庵诗话》卷六)
毋庸讳言,东坡的乡人身份,垫高了东坡的文章。至少在杨慎那里,如此。杨慎对东坡的赞美也好,维护也好,完全是杨慎个人的由衷之言,我们读起来,并不觉得有何过誉和夸张。
嘉靖十七年(1538年),杨慎第四次奉戎檄返蜀。这年冬天,杨慎约了好友安磐(“嘉定四谏”之一)、余承勋(杨慎妹夫)、杨仲琼(四川洪雅洪川乡人,进士)游峨眉、嘉州(今四川乐山)、洪雅、夹江诸处。到了洪雅瓦屋山下双洞溪畔,双溪寺的圣谕亭,杨慎欣然题书石刻——“与造物游”,让瓦屋山的景致直接上了三个台阶。
嘉靖十八年(1539年)十一月,杨慎第五次返蜀。来年(嘉靖十九年,1540年)秋天,杨慎由新都折返贵州。道经眉州,专门拜谒了三苏故宅(今眉山三苏祠),并作律诗一首以寄托:
眉山学士百代豪,夜郎谪仙两争高。岷峨凌云淡天藻,江汉流汤驱砚涛。虎豹虬龙自登踞,鳅鳝狐狸休舞号。井络钟灵竟谁继,海若望洋增我劳。(明·杨慎《苏祠怀古》)
此诗,在升庵咏叹历代文人的诗词中,地位最高。特别是这两句:“岷峨凌云技天藻,江汉流汤驱砚涛。”现在还挂在杭州慧因高丽寺的东坡亭前。此诗,把李白和苏轼放在两座等高、横出天表的大山地位,予以评判。一个岷山,一个峨眉,不分伯仲,光芒如日月。当然,苏李的才气,也非吾辈堪比。杨慎这是谦虚了。多年后,四川人给了杨慎一个恰当的评价:李白是谪仙,苏轼是坡仙,而杨慎则是戍仙了。好了,他们都是仙人——一个个都是闪耀的不可或缺。
杨慎念念不忘李白和苏轼,骨子里还是放不下蜀人的情怀。李白离开家乡出了蜀道,从此不再还乡。苏轼一辈子都在路上——权把他乡做故乡。杨慎呢?回到故乡,理论上这是一种无法兑现的奢侈。现在,每一次还乡,就是一次生命的耗损。故乡似乎很近,又那么遥远,再也不能自由往来。不能回,那就把它刻进细若发丝的疼痛里。于是,我们看到梦中蜀地,杨慎捕捉到的东西,总是比东坡更具象、更细切,细到一些名不见经传的景致和风物:成都浣花溪的万里桥,峨眉山的佛现鸟,青城山的沙坪茶。家乡就像那针尖,戳到哪儿,哪儿就冒出来十指连心的绵疼。杨慎做不到苏东坡那样,把故乡泛化,走到哪儿,哪儿就是故乡。杨慎做不到,是因为回到故乡,是此生唯一的肉体诉求。他非常清楚,这条路其实已经堵死了。仅存的念想,只有那些细而又细的名物。没有了它们,那飘悬风中的巢,还有什么可眷念?
江阳的友人曾少氓(曾氓野),引荐了一位留都会陵(今江苏南京)书香世家的后人李甲峰(李沛之),送来家传的东坡墨竹,求鉴赏。这一天是嘉靖三十七年(1558年)的八月二十六日。杨慎见到东坡墨迹的地点,在依山傍水的平远楼。此处特别适合借酒浇愁。有江景,有多年的蜀中好友,也有慕名的留都粉丝。年近古稀的成人。思乡心切甚至有点神经质的游子。而石压的水墨风竹,隐忍的诗情画趣,则是那撩动波澜的风吹草动。
杨慎即兴题诗,于东坡墨竹之上:
东坡学士湖山暇,南国清游继颜谢。舟楫行供苕譬吟,云烟坐入潇湘画。越人翠被雨波寒,官奴锦瑟歌声阐。挥毫写尽风中态,掀舞犹疑掌上看。琅矸落纸珠生唾,画绝名缣诗寡和。未论名价重三都,先遣风流惊四座。仙翁去后几百秋,江光清澈鱼龙收。三湘夜冷黄州梦,九疑云远苍梧愁。君从何处得真迹?云是世传珍且惜。金陵携来到江阳,卷示当风开盈尺。江湖散人天骨奇,抹月批风画里诗。散花楼上新知乐,且共离筵听竹枝。(明·杨慎《题东坡潇湘竹石图》,现藏中国美术馆)
老态的踟蹰,掩饰不住青年的欢欣。是东坡的身世让老人感同身受,还是向上执着生长、宁折不弯的竹,赋予了杨慎崭新能量?
我一字不落引用此诗,并非因此诗从未收录于各种升庵集子而值得珍视,也不是这件东坡与杨慎双星互映的诗画墨迹——《潇湘竹石图》,几经辗转,最后入藏中国美术馆,现在还能得以近距离地瞻仰和缅怀。而是写完这个跋诗之后的十月,云南巡抚又奉嘉靖的密谕,派人来江阳追捕了他,押解回戍地永昌,继续充军。
到这里,我的意思已经明白不过了:
过山丰似的情绪反差,欣喜若狂与跌入冰窖。那一刻,由一个满腹经纶的老人,独自领受。
杨慎不知道,这一去,他的有生余年,其实只能按日掐指,寥寥可数了。
十三
杨慎死了。死于嘉靖三十八年(1559年)七月六日的永昌戍地。享年七十有二。
“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轻于鸿毛,用之所趋异也。”(汉·司马迁《报任安书》)虽说史家们有言在先,但我还是不会去渲染杨慎之死,因为他的死,就算再重,也只是在明末黑暗的大背景里,涂抹了相对浓重的一笔而已。
我要特别提到的,是他的临终绝笔:
临利不敢先人,见义不敢后身,虽无补于事业,求不负乎君亲。(清-周参元《升庵先生年谱》引杨慎《临终绝笔》)
默念一次,唏嘘一回。
一个士者,以绝笔明志,可见其把“士”的风尚,看得比很多东西要有分量。
“论士而曰天下士,士之难得而可贵者也;论和而曰盖代才,才之仅有而绝无者也。”(清·顾汝修《复修杨升庵先生墓序》)
世上从来不缺什么才子。天下有才盈斗者,不胜枚举。
有才,又能有大气节者,称乎国士,寥若晨星。
十四
杨慎死了,在他的老家新都,留了一个芳香四溢的桂湖和升庵祠,留下顶级书生独对苍穹的一声长叹。
就像他的老乡苏东坡,在眉州留下了郁郁葱葱的五亩竹园,也留下了千古文章隽永成林一样。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我所喜欢的作家汪曾祺来四川,特别去了两个地方——升庵祠和三苏祠。
三苏老宅的老井和荔枝,在汪先生笔下是幽雅而寄托的:
当日家园有五亩,至今文字重三苏。红栏旧井犹堪汲,丹荔重栽第几株?(汪曾祺《四川杂忆》)
新都桂湖的花香,让先生蓦地想起陈老莲绘升庵酒醉插花图景,记起了画中人魁伟肥胖的傻样,香得不得了的花,半醉半醒的酒疯子:
桂湖老桂弄新姿,湖上升庵旧有祠。一种风流谁得似,状元词曲罪臣诗。(汪曾祺《四川杂忆》)
升庵的风流,到底是何种风流?没有难得糊涂,拒绝左右扭曲,固执地向上向阳嶙峋生长,一半沉醉一半清醒的风华?
回到北京后,汪先生还对那黑暗中的风流念念不忘:
“醉则簪花满头”,面色酡红,是喝醉了的样子。(汪曾祺《北京的秋花》)
责任编辑 贾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