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92年的时候服装厂还在。
服装厂的大墙也在,大墙外是扔死孩子的地方。
当时,县医院与服装厂相邻,中间有条河沟,除了两个大院的污水排在里面,还有上游不远处屠宰厂的污水、污物也往里排。这河沟宽六七米,很深,沟底常年流着黑水,散发着臭气,平时没人去那儿。沟两边儿长着很粗的老柳树,所有的树冠都向沟底垂着头,似默哀,为那些没机会来到这世上的人。
那沟阴森、幽暗,终年不见天日,上空常盘旋著成群的乌鸦,偶尔也有喜鹊。
在我陪朱小米从医院回来的路上,我曾问她:“你看到那些乌鸦和喜鹊了吗々”朱小米漂亮的眼睛一翻,说:“看那玩意儿干啥,闲的!”她用的是肯定的口气,但声音虚弱。
那时,朱小米不觉得那些乌鸦和她有什么瓜葛。
二
第一次看到乌鸦时是去服装厂上班一个月后。中午休息时,没人理我,我拿上纸和笔去不远的山上写生。山不高,树却密,因为山脚与山腰处坟头较多,少有人迹。在山顶,我看到县医院和服装厂院内的全貌。还有那一溜溜人字房的红瓦屋顶。我还看到不远处屠宰厂阔大的院子里一地的黑鸭白鹅。再有就是那一排低着腰垂着头的老柳树。
一群黑色的鸟从那排默哀般站立的柳树底下腾空而起,飞向树林子,飞向我,有一只落在离我不远的枝头上,它全身乌黑,嘴长而尖。在阳光下,黑鸟的翅膀是有颜色的,是那种五彩斑斓的黑。它歪头用小圆眼睛长时间地凝视着我,似乎有话要说,一阵风吹来,它啊——啊——地叫了两声,话似乎说完后就飞走了。
那天我画了一幅树丛和黑鸟的速写,画完后特别满意。
当时,我并不知道它们是什么鸟,直到后来有一天马洋说:“嘿,瞧!乌鸦又来吃死孩子了!”我吓了一跳,不知道他这话是什么意思。那时他站在车棚子前看了半天盘旋在墙外天空的那群黑鸟,再转头看我一眼后,跨上自行车飞快地驶向大门。当我看了看周围,发现没有人后,才意识到他这句话是跟我说的。
看到了马洋,让我的心情好了点儿,因为我发现服装厂还有比我更丑的人。他真丑,两只眼睛不但小,还彼此离得远,鼻子头硕大,那张窄瘦的脸上,除了嘴长得还算协调顺眼点儿,其余看起来都很可笑。从小学二年级开始我就意识到了自己的丑,一直很自卑,这些年基本上也没有什么朋友。来服装厂上班也不是我的本意,是我妈找人把我安排进来的。我的理想是考上美术学院,将来当个画家,可我妈说你这个样子要能找人嫁了,有一个稳定的工作,我就阿弥陀佛了。
物以类聚,两个丑的人,肯定是最先热络起来的。从那天开始,马洋有事没事就跟我搭讪,我们很快熟悉起来。服装厂是女人扎堆的地方,我第一天来就听到她们在背后议论我的相貌了,但我听了也只是难受了一会儿后就不再想了,毕竟我也不是第一天这样丑,只不过来到了一个新环境,被一些新的人认识罢了,以后,她们会对我的丑熟视无睹的。
我的丑在额头,我的额头太宽大了,发际线靠后。我的眼睛长得不大不小过得去,鼻子也不算丑,我丑在鼻子以下,在嘴,在牙齿上。我下颌骨有点儿前倾,所以下牙比上牙突出,我听到她们在背后议论我说:“看她那下巴吧,特别是笑的时候像个铲车斗子……”其实她们说的也算形象,我的下牙齿稀,而我的上牙特别密,两颗门牙挤出一个山脊的形状,有点儿突出。从上小学后,我就不敢笑,后来是不想笑了。当我闭上嘴时,我只是一个宽脑门、下颌前突的人,但我只要一说话,我的丑就被暴露得淋漓尽致。
我这样一个丑姑娘却被朱小米盯上了。
朱小米比我早一年八厂,但和我做的工作一样,也没上机台,只干些零碎活儿,这在服装厂里是最没出息的工种。她说起话来叽叽喳喳的像只花喜鹊,她说这个破地方,这个破活,干一辈子也就是缝缝补补,有什么盼头呢?日复一日地,像台机器,干啥都一样,只不过上机台能多赚两个子儿罢了。她的这个观点我倒是挺认同。她还说观察我两个月了,感觉我这个人与那些小姑娘、老娘们儿都不一样,挺有意思的,想和我成为朋友。
朱小米跟我示好,她主动教我一些干活的窍门;我溜号时,遇到检查的跟工长替我打马虎眼;去食堂吃饭,朱小米撇开别人跟我一张桌子吃饭:上个厕所也问我要不要一起去;后来下班了,她也开始跟我一起走。我却并不领情,也不习惯这种热情,要知道朱小米可是服装厂新一届的厂花,事出蹊跷,必定有妖。
有一天我问朱小米:“你老跟着我干啥?”当然我是冷脸冷嘴问的,我才不管你厂花不厂花的,我又不是那些男的,看见美女就走不动路。
朱小米说“我就喜欢你目中无人的样子。”
我直接说:“可是我不喜欢你!”
“那是你的事!”朱小米一脸不在乎的表情。
我又问:“你整天在我身边晃,是不是要显出你更美?”
朱小米说:“我没那么肤浅,我不用跟谁比也一样美,再说我也不觉得我有多美,我就是烦那些嘴闲下来就讲究别人的大嘴长舌的老娘们儿,自己的饭吃饱得了,非要管别人的闲事,美丑跟她们有屁关系?”
我丑被议论是因为我真的丑,朱小米受人议论应该是她们居心叵测,或者嫉妒。
三个月过去了,我渐渐对服装厂熟悉起来,我对朱小米依然是爱答不理,但她不在乎我的冷脸冷言,什么事都哇啦哇啦地跟我讲,有时我听烦了,就怼她两句,她也不生气。
我在内心里实在接受不了这个漂亮的朱小米,跟她走在一起,我感觉自己丑得更具体了,我们两人在一起,被人笑话与非议的次数更多了。有时我想躲她远点儿,但是没有办法,本来在一个大车间里干活儿,吃饭又在一个食堂,家又离得不算远,回家都在一条马路上走,真有一种无处可逃的感觉。
有天傍晚,要下班时,来了一车货,我俩被派去卸衬布。门口有一个人骑着自行车拐进来,“嘎吱”停在我们不远处,他一只脚叉在地上,一只脚蹬在脚镫子上,安闲而舒适地坐在自行车上看着我们。他头发蓬松,眼睛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显然,他的眼神在我脸上也停留了几秒,谜一样的目光。最后那抹目光在朱小米的身上停了下来,朱小米在我左后方,她跑了上去,那双眼睛就笑出两朵花来,两人低声说了几句,朱小米引领着那人走到我跟前,那人推着自行车徐徐而来,头发被风吹着盖住了眼睛,他下意识地甩了一下,好洒脱的模样。
朱小米对那人说:“这是我的好朋友白冰。”她用了一个好字。那人朝我点一下头,伸出右手,我被弄得措手不及,看着那张脸以及谜一样的目光,很慌张。那只手伸出来了,停在半空中,我还在发愣。当我反应过来,把手递过去,我冰凉的手就被那只温暖潮湿的大手紧紧握住了。我摇晃了一下,弄不清是身体还是心里。手被松开了,凉意浸过来,我感觉仿佛丢了一些东西,从手掌到心里。这时一个浑厚的男中音传过来:“你好!我叫马哲民,是朱小米的男朋友,我在屠宰厂做调度,很高兴认识你,白冰!”他把我的名字咬得那么重。
我似乎从来没有被这么正式地对待过。趁他们说话的时候,我偷偷地转过身,用右手捂住炙热的脸颊以及鼻子和嘴,我闻到了一种不属于我的味道,粗粝浑厚的还有一丝凛冽微腥的气息,我是那样喜欢这个味儿,它一下子留在了我的口鼻之间。
朱小米手里拿着三张电影票蹦回来,她说:“看,马哲民找内部人搞到的电影票,我叫上马洋,看在他对你好的份儿上,晚上咱四个一起去!”
我半分钟犹豫都没有,说“好的。”
三
当我看到那些乌鸦俯冲向沟里时,我想起了马洋说的话。
那时,我站在县医院墙里,我看到乌鸦们鸣叫着,像黑色的石头一样,纷纷迅速从天空砸下去,隐没在老柳树的怀抱里。而那个人已经推着车,拉着那个系着红绳子的垃圾桶走在回医院的路上。我知道那个系着红绳的桶里倒出去的是什么,拉回来继续要装什么。
自从看完那场电影后,我和朱小米真的成为好朋友。我不再怼她。我们堂而皇之地出双入对。朱小米说看得出马洋对我很好,她说:“我感觉马洋这个人挺有意思,他对你比对我都好,值得交往。”就这样我们三个人成为服装厂人口中的“一伙的”。马洋是机修。服装厂本来是女人的天下,除了厂长、车间主任、销售、机修、司机等少数人外,男人在这里算是稀有品种,一群女人堆里,几个男人成了中心和话题。马洋虽丑,也常被一群言语彪悍的女人整得脸通红,我俩有时也常帮他解解围。有时,解不了,他就在鸭子般嘎嘎嘎的哄笑声中逃开。
成为好朋友,就多了一份责任,遇到什么事都得上前帮忙。一个小时前,我和马洋把朱小米送到医院。
其实下午的时候,朱小米被一块木板绊倒后,爬起来,并没什么异样。她起来继续收拾案板上那些布条,把粘贴好的多余的胶衬剪下来,十多分钟后,她跟我说:“我肚子咋有点儿疼呢?”我就陪她去厕所,还没走到地方,她就站住了。她扶住旁边的臭桐树,说:“哎呀,咋‘咯噔’一声,好像心被摘下来啦!难受,真难受呀!”随后,她就瘫坐下去,脸色灰白。那天她穿了一条米色裤子,我就看到她裆上的血。她自己也看到了,她说:“白冰,不好,我好像要流产了!”我赶紧把她往起扶,然后把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给她系在腰上,我不能让那帮长舌头的妇人们知道朱小米怀孕的事。看她弓着腰虚弱地扶着树,很是可怜。我赶紧喊来马洋,我们俩用倒骑驴把朱小米往医院送。我向车间主任以及遇到的人说朱小米的急性胃肠炎犯了。马洋因为活儿急,送完后就又回厂里去了,我独自应付着医院的一切。
我做了马哲民应该做的,我代替他送朱小米到医院办理各项手续:我代替他在手术单上签了字;我坐在病床边陪着朱小米输液,看她脸色灰白,孤单而寂寞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我还心惊胆战地用手指在她鼻前试试,看她是不是要死了。而马哲民此刻在几千里以外浑然不知。
我最紧张的时刻就是站在手术室前等待的过程。手术室和我之间只隔着一道木门,听朱小米在里面呻吟,哭叫着说疼,疼死啦!慢……慢点。她的声音压抑,压制着,根本不敢大声喊,我听着那些声音,心也跟着哆嗦,我不知道她是怎样的疼,只是感觉这种疼一定和受伤了、碰撞了、挨打了的疼不一样,可能是疼得深,向内,羞愧,只能隐忍着,却又忍不住。当我正竭力想象着疼痛时,门“咣当”开了,一个穿白大褂拿着白色方盘的人出来,盘里红红的,一团血肉模糊的东西刺得我睁不开眼睛。她用镊子扒拉一下,说:“看下,都下来了。”我也不懂,懵懵地就瞄了一眼,赶紧把脸转到别处。她冷冷地说:“去,扔到桶里去!直走,到头儿右拐第二间屋子,有一个系红布条儿的桶。”我就端着那东西心惊胆战地照着她说的方向走。找到那个屋子时,我看见有两个桶并排站着,一个敞着口,里面扔着一些吊瓶的管子,还有纸盒子。另一个桶梁上系着一条新鲜的红布,桶用一块铁皮板盖着,我揭开盖子就看到里面还有这样的东西,白白的,红红的,很大,然后一股血腥味儿冲出来,我吓得闭着眼睛赶紧把东西倒在里面,“咣当”一声盖上铁板,飞快地跑开了。
朱小米不知道是昏了,还是睡了,长脱脱地躺在滞留观察室的床上,她一直闭着眼睛不醒,我怕出事,去找大夫。大夫说没事,太虚弱了,挂完药缓缓就好了。我就任她在那儿睡着,自己到外面溜达,我太不喜欢医院的气息了,还有就是那团血糊糊的东西对我冲击很大,我总感觉那东西就在医院的某个角落盯着我。蠕动。啼哭。
那时太阳开始落山,天空由蓝慢慢转为青灰色,有黑鸟在天空盘旋。县医院的墙很矮,只到我胸前,我能看到相隔不到两米的草地:看到墙外老柳树的树身向沟底斜着,也能看到不远处我们服装厂的高墙。高墙里看不到屋顶,只露出锅炉房的一截大烟囱。服装厂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的,不像县医院袒露着,哪里是病房、哪里是急救室、哪里是太平间都一目了然。
这时一个穿着保洁衣服的人从县医院的北大门出来,他推着推车,车上是两个桶,其中一个桶梁上系着红布。我看到他走到沟前,把两个桶搬下来,没系红布的很沉,放在树空儿边,然后一脚踹倒,又踢了两下,嫌弃地用手拎回来,掼在地上,桶在地上滚了两圈,他才拾起来,那应该是厨房的一些垃圾,因为在我这个角度能看到一根白菜帮儿。而另一个桶他轻易就拿起来,倒下去,嘴里叨咕着什么,我并不能听清,只知道他肯定说了两句话。接着,他摆好空桶,推着那辆吱呀作响的车往回走。
这时,天空盘旋的那群黑鸟就扎了下来,那是一群乌鸦,它们真的像黑色的石头一样迅捷。
我很替马哲民惋惜,确切地说,他没长大的孩子的骨肉被乌鸦吃掉了,化成了乌鸦的骨头和肉。那时我就想·那些乌鸦会不会对马哲民有着特殊的感情呢?当有一天它们看到马哲民会不会对他有话要说?就像那天在山上,有一只乌鸦对我叫,对我有话要说,那天它要说什么?它的肉里有谁的骨头?要知道,那时县城里多数人有生男孩的情结,电线杆的小广告纸上写着胎儿鉴定字样,而在县医院偷偷塞一百块钱给做B超的大夫,人家也会告诉你。我记得有次和我妈吵架,我就质问她,这么嫌弃我,怎么不再生个男孩子。我妈说我怕生了继续像你爸,糟糕成你这样。我爸在旁边撇嘴说你是生不出男孩来,一怀一个丫头,还赖我?联想起这些我毛骨悚然,赶紧迫上前面慢慢躬身行走的朱小米。朱小米骂:“他妈的!他妈的!”
我们回到朱小米的家时已经晚上八点多了。朱小米对我说别让我爸妈知道,给我请两天假。我就没送她进屋,到胡同口就回来了。朱小米家境很好,住在粮油厂大院的二楼上,那个大院是当时全县城最好的大院。
朱小米流产后第三天晚上突然发病了,她父母又把她再次送到了医院,高烧四十多度,都抽了,血流不止。朱家就知道了朱小米和马哲民的事。等朱小米稍好了一点儿后,朱家就去马家理论,结果两家人一言不合就吵起来。马哲民正好在此时走进家门。他这次跟厂里去南方送鸭货,不但崴了脚脖子,半路上受了风寒,回来后听说朱小米流产的事,又被朱小米的父亲当头打了一板凳,一股火,病倒了。这些都是马洋跟我学的,马洋哼哼笑了两声,说:“马哲民这是倒霉鬼催的,事儿都赶一块了,这人啊不能长得太好,吃得太饱。”我不知道他这两句话是什么意思,但感觉里面有点幸灾乐祸的味道。马哲民和朱小米不一样,他并不是男人中长得最帅的,个头中等,鼻子眼睛嘴都很平常,但就是这种平常的组合,却有一股特别的味道,他的相貌给人感觉无比舒服。
我去朱家看朱小米。朱小米脸色比那天更灰白了,她看见我就哭了,她说:“白冰,我爸妈和马哲民他爸妈撕破脸了,我爸说再跟马哲民来往就打断我的腿。“我安慰她,给她擦了擦眼泪,并把在马洋那儿听到的关于马哲民的消息告诉她。朱小米哭得更凶了。其实在这个时候我不应该告诉她这些,但是我就是想说,如果不说感觉对马哲民不公。
我受朱小米之托去探望马哲民,并带去朱小米的一句话:“我会一直等着你!”
马哲民的家在屠宰厂后身的一溜儿小矮房里。那里原来是东门村的菜地,大家都建简易房看护大棚,后来就成了规模,人家也密集起来。
我进屋时马哲民正蜷在一张窄窄的小床上睡觉。他爸爸把我领进昏暗的屋子,并大声对自己的儿子说:“别整天睡了,你朋友来看你了!”然后转身“咣当”摔上门,走了。朱小米还塞给我点儿钱,让我给马哲民买水果和他最爱吃的王家缸炉火烧。我把橘子和缸炉放在床边的小凳子上,马哲民才醒过来,转过身,看到我,他坐了起来,在黑暗里,他谜一样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水光,他说:“看到你真好,就跟看到小米一样!”当我把朱小米的那句话带给他时,他说:“有这一句话就够了。”
四
那年秋初,有小道消息说服装厂要放假,弄得人心惶惶的,因为那时县城里开始陆续有厂子开始放假,熔断器厂已经停产一个月了,听说有一个男的因此还跳了铁道桥,没死,摔成了高位截瘫。我们厂长为了聚拢人心,要在国庆节期间搞个联欢会,后来据说得到局里的认可,要大搞一下。厂长让朱小米出个节目。厂长是朱小米的舅舅,虽然不是亲的,但是他跟朱小米的妈妈从小一起长大的,感情特别深厚。恢复好身体的朱小米被送进厂子的大门后,余下的时间就归她舅舅管。舅舅常在朱小米附近转转,舅舅不在就派亲信盯着她。我问朱小米,你知道谁是盯着你的人吗,朱小米说谁都可能是,除了你以外。
亲情和语言这道无形的枷锁,是我们凡人都挣不脱的,比如我妈让我来服装厂,我就得来,朱小米明明长着腿脚,却似被禁锢在服装厂和家两点之间的牵线木偶。
现在,朱小米和马哲民像搞地下活动的特务,我成了他们的交通员。确切地说,我成了朱小米的代言人,马哲民并没有给朱小米带来什么特别的话,每次都只是反复叮嘱我让她好好养身体,说他会想出办法,将来他们一定会在一起的。
这是一句简单笼统的话,但是马哲民的态度看上去很坚定,并不像画大饼。
相对而言,朱小米的话就显得细碎而具体,每次都是一箩筐,她逼我反复记住,偶尔还要考我记住没有。我说你就直接写封信吧,我给你带去。她说:“不,我的字写得特别难看,而且一拿起笔来脑袋就一片空白,啥也写不出来了。“她还说马哲民的字漂亮,他知道得多,脑袋里想法也很特别,是其他人没有的。说到马哲民时,朱小米脸上皮肤的细纹都是咧着嘴笑的。
我常在马哲民面前背诵朱小米的话,他就认真地听着,眼睛盯着我,迷雾一样的眼神,一个人怎么可能有那样的眼神?真让我迷惑不解。比如朱小米说:“我一直记得,那次走夜路害怕,你一直拉着我的手走……”我通过我的声音转述着这样的话,我看到马哲民就那样仰着头看着我,眼睛里有光亮闪烁,我想起了马哲民手的温度还有那股气息,而他那种神情就像曾经牵着我的手走过那晚一样陶醉,那一刻,我的脸上竟然又升起灼烧的感觉。
有时我懒惰了,就传达个大概意思,他也认真地听着,然后问问她的情况。第一次的时候,我是一个传话筒,一个演员,很拘谨地说着台词。过了两次、三次,慢慢地,我舒展起来,我成了我,开始跟马哲民聊一些别的话题,就像那些女人在服装厂干完一单活儿后,大家围坐在一起开始闲扯淡,特别放松。那时,我在马哲民面前很健谈,我有说话的欲望。我原本是一个木讷的人,这是我爸妈都公认的。但在他面前,我却总有话要说。我跟他除了聊起服装厂,聊起了我们居住的小县城外,还聊到了艺术,这是我从来没有说过的话题。我跟他聊西方绘画史,从古代绘画的壁画、中世纪绘画中的哥特艺术,一直到文艺复兴时期的现实主义以及后来的印象派,我还说到了中国画的写意。我发现从那时起马哲民谜一样的眼神有了光。临走时他突然说:“白冰,你要是朱小米该多好。”他这样直白的语言、隐晦的暗示让我的心泛起涟漪。
有一次,我们还聊到了那些乌鸦。马哲民说:“是的,我总是看到它们,老朋友一样。不但有乌鸦有时还有喜鹊呢。”我惊讶地问:“喜鹊?喜鹊来干什么?”马哲民说它们和乌鸦一样。后来,我还把我画的画拿给他看,特别是各式各样的乌鸦,他边看边笑,说真有意思,看这表情和动态,每一只都有它们自己的样子、性格和心思。他还说没想到你一个姑娘家还喜欢画这种黑不溜秋的丑鸟。我说丑入画丑鸟不是正好吗?我就像这只乌鸦。马哲民赶紧说:“你不丑,在我心里你一点儿都不丑。”
有时,马洋也跟我一起去见马哲民,他不喜欢听我们说话,他说你们两个说话没有一句有用的,都是什么脑回路?他对马哲民说:“现在摆在你面前的问题是咋样才能见到朱小米,做一些事让她的父母接受你;而朱小米的问题不是天天传这些没有用的废话,而是怎么摆脱父母的管束,成为自由的人;而你呢……”他看向了我,停顿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你好像没啥要解决的,对,有,你有!你要对那些背后议论你、给你找麻烦的人给予还击!”马哲民沉默地低下了头,似乎很尴尬。我接过话,说:“她们爱咋议论就咋议论呗,天天想那么多犯不着,多累!你呢,那你要解决的事是什么?”我反问马洋。马洋说:“我的事可多了去了,我得一件件解决!”然后他就走出马哲民那个狭小得像个鸽子笼的调度室,站在门口说这个地方有死亡的气息,和县医院的气场一样,他特别不喜欢。他还故作神秘地跟我说知道不?咱们服装厂的大墙是用来挡煞气的。我听后恍然大悟,想起来,当我在山上向下俯瞰,看到那面墙上时,有几束强光反射,看来那是砌在墙上的镜子。
马哲民从调度室的破椅子上抬起身,走到外面,给自己点了根烟,又给马洋一根,他沉着声音说:“这怎么能一样呢?这个地方的死亡是为了生的人而死,是让人欢喜的。而县医院除了死也有生的。是起点和终点的循环,你要把事物往好的方向想,不要悲观。”马哲民的声音真好听,即使是情绪不高的时候,也有一股黏稠的磁力吸附在声音之上。
我叹道,还是服装厂好哇,没有生死,让人体面地活着。马洋撇撇嘴,说:“你俩真是一路货色,拽得很呐!”然后抛下我自己回家了。
我三天两头地往屠宰厂跑,往马哲民家里跑,或者我们俩找个安静的地方,聊完了朱小米,聊别的。这样的日子已经持续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开始两次马洋跟我去,后来他就不去了,不知道在忙些什么。
那天,我去屠宰厂找马哲民,我又看到了一群乌鸦,有十五六只,它们在那条沟的附近盘桓。乌鸦们并不落下来,因为虽然是屠宰厂,但是人们对食物是那么贪婪、仔细,不浪费一点儿东西,比如那些鸭鹅,除了粪便,脚掌和嘴上褪下的硬皮、硬壳外,其实都收拾干净,血制成血块卖;肠、肚,洗净运到南方去,据说涮火锅好吃;比如毛,晾干,分拣,做成羽绒服等,没有一种能浪费的东西。猪牛羊们更不用提。所以乌鸦们捞不到什么食物,它只是闻到了血腥味儿,它们以为有吃的。当它们俯冲下来,转了几圈之后,不得不起身飞走,寻找新地方。
日复一日,总有一群群空欢喜的乌鸦和喜鹊在屠宰厂上空来了又走,它们最终争夺的地盘是县医院的上空。我常常观察那些乌鸦,发现它们很多时候也像人一样:有空欢喜、无意义的行为;为了一口吃的,会吵架,会耍心眼儿,会争地盘,还有的会和偶尔飞过来的老鹰战斗,即使会被打得头破血流……如果不观察,不思考,没有人知道这些秘密,或者有人知道也不说破,或者也并不在乎,乌鸦和偶尔飞来的喜鹊对于那些忙碌的人来说什么都不是,而人对乌鸦来说或许也只是一群不长翅膀的鸟。
五
我们从原来进进出出的四个人,变成了三个人。朱小米失去了跟我们出去的自由,只能在服装厂里待在一起。而在外面,我、马洋和马哲民常混迹于电影院、书店、台球厅,当然也去服装厂旁边的山上。马洋是最不爱登山的,但是没办法,他没有别的朋友,有时只能跟我们在一起。那时,我看到马哲民就朝着服装厂的方向看,当然服装厂和县医院是一个方向,我不知道他在想什么,乌鸦在,大墙在,那些弯腰驼背的老柳树在,还有那些在冬天里呼呼冒着黑烟的大烟囱。我没有告诉他那天我看到的一切,我希望有一天一只或者几只乌鸦朝他叫的时候,他什么都不懂。
我感觉到了朱小米的变化,她从原来让我捎一些话,变成了捎东西。她让我捎话时,一直喋喋不休的,跟我讲她和马哲民的过往。我回来后,她让我描述马哲民的一些话,不许漏半句,有时还要描述一下说话时的神情。其实马哲民一直没有过多的表情、过多的话,当我说起朱小米的事,他常常面目凝重,甚至有一丝丝痛苦显露出来,他说一定会想到好办法的。
朱小米让我捎话时,我感觉到了那种浓浓的相思之苦涩、见不到的焦虑。而后来她开始让我捎东西时,我隐隐觉得她的某些情绪在消退,那些捎去的东西让我感觉像一种补偿或者纪念的味道。
这已经是两个月后的事了。
有一天,朱小米让我给马哲民送一条她织的围巾,她小声说:“我爸妈看得太紧了,我是见不到马哲民了。”我说这又不是监狱,腿长在你身上,中午休息直接跑出去不就行了?其实这句话在我心里憋了好久,但是在开始她那样细密浓稠地思念着马哲民时,我就是不想说出来。此时,我听出来她在退缩。朱小米又说:“不是那么简单,跟你说个秘密吧,你不要说出去,最迟明年五月份,服装厂就要买断了,我舅舅也要调到二轻工局去了,他说到时把我也整那边去,但条件是我得跟马哲民断了。”我问她你妥协了?朱小米低下头不语,后来吸了一下鼻子,抹了两下眼睛,我始终没有看到她的目光,也没有看到眼泪。
而我把围巾送过去后,马哲民正好要去客运站,我说我替朱小米去送你。他说你替自己送我,我也高兴。其实我这样说是怕他会拒绝,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在马哲民面前我开始有无数顾虑了。他一路上都很高兴,临上车前,他神秘地说:“我十有八九会有好消息,我和小米的,回来告诉你。”
看着载有马哲民的车一溜烟开走后,我心里涌起一丝苦涩的悲伤,这一切难道就要结束了吗?
在马哲民出门的几天里,我过得特别不好,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晚上睡不着的时候,脑袋里都是马哲民的影子。虽然都是一些平常的言与行,或更多的是关于朱小米的话题,但是他就是在里面晃呀晃的,有时我故意想用别的把他挤走,可是不一会儿,当我放松警惕时他又晃过来,那谜一样的眼神,还有风吹来挡在眼睛上的那一小缕柔软的头发。
当我第一次跟马哲民去看他租的房子时,我真是惊呆了,那是个三楼,虽然旧,但是也比朱小米家的房子好,屋里干净整洁,居家过日子的东西一应俱全,特别是床上铺着的一床牡丹花真是鲜艳美丽,似乎都能闻到香味。我惊讶地问:“马哲民,这是你的新房吗?”我竟然不自觉地坐上去,然后向后仰着躺下,闭上眼睛。我知道马哲民此刻正站在我旁边微笑地看着我,目光和煦、温暖。
马哲民让我来看看他给朱小米租的房子,还有就是告诉我他在市里找到了一份体面的工作,肉联厂做销售。他领我去看了这个肉联厂,是个大地方,厂房那么长,走了半天也没走到头儿,我们就折回来。我问:“你们俩什么时候来?”他说:“主管说了,明年一月份厂房设备都上完就可以开工了,合同签完了,还有近四个月时间,够我安排好家里的一切了。“我听了心里一阵难过。“但是,小米那边还不知道,我带你来就是想让你回去给她描述这里的情况,你是她的好朋友,你就跟她一样。”我酸楚地说:“我跟她不一样,我长得丑,她那么漂亮。”马哲民一把搂住我的肩膀晃了晃,说:“白冰,听着,你不丑,在我眼里,一个人的美丑是人格上的,你的内心甚至比很多人都丰富多彩,不要给自己轻易下定义。”我相信他说的话是真诚的,因为在他的眼睛里,我从来没有发现过厌弃的目光,即便是马洋那么丑的人,他的目光有时也是经不起打量的。
“我和朱小米要是同时掉到河里,你正好在身边,你先救谁?”我突然问了一个没头没脑超级傻的问题,问完我就后悔不已,但已经收不回去了,我赶紧低下头。
马哲民扑哧笑了,半点儿犹豫都没有,说:“先捞着谁就是谁呗,反正谁都挺重要,危急时刻哪有时间考虑那么多,傻姑娘!“他另一只手撸了一下我的头顶,搂着我肩膀的手依旧没有松开。我突然鼻子一酸,这么多年了,我从来没有因为任何事情感动过,我也好多年没有哭过了。一句假设,一件没发生的事,让我有了哭的冲动,我确定自己真的喜欢上了马哲民。
但是,马哲民下一步的计划是让我帮助朱小米和他在一起。他说两个时间段比较好,一个是这个月发中秋福利那天;还有一个就是国庆联欢那天。他让我跟朱小米说,看看哪个时间方便出来,还不被跟踪,让她提前准备一下。在马哲民的认知里朱小米是一定能跟他一起私奔的,因为他给他准备好了舒适的住所,而他自己也有了一份体面而收入不错的工作,足够保证他们以后的生活。他要带朱小米私奔,这是他谋划奔波几个月的结果。他还停留在我第一次捎给他的朱小米的那句话上,不知风云变幻,山雨欲来。我试探着问:“朱小米要是不跟你来咋办?”马哲民说:“不可能的!来,我给你分析一下,首先朱小米是爱我的,这一点不能否认。其次我有能力让她过上比现在好的生活,以后,我会让她的父母慢慢接受我。第三点我们去的是市里,不是县城,将来有很大发展空间。”马哲民脸上洋溢着兴奋的表情。我把那些想说的话都咽了下去,包括朱小米想去二轻工局的渴望。
也许,朱小米会因为马哲民做的这些努力跟他私奔吧。我在心里悲伤地想。
我又有了一个重要的任务,而这个任务却是我百般不愿意却又不得不接受的。
想了一个晚上,要怎么跟朱小米说这件事,眼睛瞪到天亮。上班后,抓住机会,看见朱小米从卫生间走出来,我就迎上去,小声说:“我昨天去见马哲民了。”我没有说是马哲民约我去看你们的新家。好半天朱小米面无表情地问:“他怎样?还好吧!”在这之前,她已经有半个月没有让我给马哲民捎口信和东西了,我感觉她已经退得很远了。只怕有一天要从马哲民的覆盖下退得没了踪迹。
我说他挺好,租了新房子,还要换工作。我没有说房子是什么样子,而他的新工作地有好几个服装厂那么大。我又试探着问她,如果马哲民要你跟他私奔,你敢吗?朱小米说不是敢不敢,是想不想的事,为啥非要私奔呢?
那你到底想不想呢?我追问着朱小米,她说我还没想好,再说吧
我直截了当地说:“马哲民让我给你带个消息,他要在国庆节联欢晚会后见你一面。有什么话,你们当面谈吧!“我私自替马哲民定了他们见面的时间。通过这次交谈,我更加确定朱小米是不会跟马哲民私奔的,但是他们中间缺了一个了断,他们必须面对面。
国庆节联欢因为有针织厂和鞋帽厂参演,是二轻工局组织在服装厂小礼堂办的大联欢,这个时间能让朱小米看到外面更多人、更宽广的世界,让她更加坚定自己的选择;而那时外人多,杂乱,他们不被发现的概率也应该大些。
联欢会上,朱小米她们的十人小合唱排在了第二。那时马哲民已经等在了库房里,马洋有厂库钥匙,他把马哲民放进去后,就去准备节目了。当朱小米下台后,此刻,马洋正精神抖擞地在后台候场。
朱小米我们两个人一前一后溜出礼堂,来到了库房前,我前后看看,一挥手,朱小米就进去了,我就把门虚掩上,倚在门口嗑瓜子,做个望风者。
一开始两人窃窃私语,是没有声音的。后来渐渐地,我能听到他们说话的声音,但是听不清他们讲什么。后来渐渐地,朱小米声音稍微大了起来,还有抽泣声。马哲民的声音也开始充满焦虑,语速开始快了起来,不是原来的软声细语,两个人在争论。后来,又静了下来。
我有点儿好奇,推开门探头向里张望,但是有一垛布料挡住了我的视线,我犹豫若要不要走几步,越过那大垛布料,看看他俩的状态。这时我身后闪出一个身影,一下子冲进来,像一枚炮弹似的把门撞得大开,我下意识地去扯那人,但已经来不及了,站在厂库门里,我们俩都看到马哲民搂抱着朱小米正在亲吻。
冲进来的那个人是厂里最好事的大嘴巴,每日八卦不离口,半天后,我们全服装厂的人都知道厂花朱小米在厂库里养汉做那事儿,白冰,那个厂里最丑的姑娘扒门缝偷看。
六
朱小米偷人事件一直被传了好多天,传得有鼻子有眼,甚至传得两个人衣服都脱掉了。马哲民也被扒出来了,又被朱家上门警告了一次。而我明明是一个守门的,却被传成了一个偷窥者,传成了因为丑没男人要,饥渴难耐只能偷看别人做那事。我无所谓,如果有人要诋毁你,哪个理由都不会好听的。我懒得解释,任他们说。如果我说我是给他俩望风的,厂长会不乐意的,可能会给我一双小鞋穿穿,比如多给我派些活儿干,我可不愿意放着轻松自在不要,找那个麻烦事儿,我宁可做一个偷窥者。
马洋是唯一知道内情的人,他说别把那些老东西的脏话放在心上。听马洋这么说,心里竟然涌起一阵暖洋洋的感觉。其实那段时间和马哲民在一起,我俩会说起朱小米;和朱小米在一起,又想起她和马哲民的关系,都是一种折磨,只有和马洋在一起,我的心里是最自在的。我们俩都是很安静的人,一顿饭吃下来,不说两句话也不感觉尴尬。和马哲民在一起,我没有这个感觉,我很注意自己,笑的时候就不自觉地把嘴捂住,不让牙齿露出来。
国庆节之后,我妈知道了我的事,她跟我们服装厂的会计是熟人,她安慰我说,我的女儿我知道,不会做那么没骨气的事儿。她也知道了我跟马洋走得很近。一次她说:“这么大的姑娘了,有合适的就定下来,省得别人说闲话,听你赵姨说了,你跟你们厂的那个马洋挺好的,哪天领家来让我们瞧瞧。”我很生气那些长舌头的人,就说好什么好,他那么丑。我妈一撇嘴说:“我看你是乌鸦落在猪身上,只看到别人黑,看不到自己黑。”看来在马哲民面前我把自己比喻成乌鸦是没错的,我妈都这样说。
有时马洋无聊会约我一起去看电影,当然,我们只是单纯地看电影。有一次因为一部电影在回来的路上吵起来,原因是我聊起了电影里那两个感人的片段,而他一直在说这电影的毛病,说这电影是垃圾,浪费了他两张电影票。我半开玩笑地说了一句:“你为啥总是看到不好的地方,然后全盘否定呢?你全身都长着刺,是不是小时候受的打击太多了,“结果他突然生气了,说:“谁和你一样,像个面瓜,受了排挤和非议还不知道,活该被人欺负。”我们两个文不对题的争吵,外人是不懂的,其根本原因皆是丑的伤害。
这次无关紧要的争吵,让我和马洋足足有十多天没说话了,在厂里碰到就当对方是空气一样,仰着头就过去了。我是无所谓,就是从此再不交往也不会特别难受,他人即地狱,在我这里行不通的,很多时候,我已经屏蔽了别人对我的看法,时间也磨硬了我曾经的伤,我不像马洋总揭开伤疤自己瞧一瞧。有空时我就自己去玩,去山上画写生,休息日在家画素描,去图书馆看画册。我对画乌鸦的兴趣与日俱增,我也不知道缘何如此,大概因为我妈说我是一只落在猪身上的乌鸦吧!我画飞翔的群鸦;画单独站在枝头呜叫的乌鸦:画翻着白眼的乌鸦;画歪着头、斜着翅膀惊讶不已的乌鸦。我喜欢它们的翅膀在阳光下五彩斑斓的黑色羽毛,那种颜色我无论怎么调也没能画出来。我还画了很多张有话要说的乌鸦,但这种乌鸦不好画,除了嘴巴和眼神的配合,还耍有肢体语言,为此我尝试变形的乌鸦。我给这种变形的乌鸦赋予了人类的表情与眼神,当画好第一张时,我久久凝望着它,一只有话要说的乌鸦真的震撼到了我。
和我平时走得很近的一个姓李的大姐看出马洋和我之间的芥蒂。一个上午,我正用熨斗烫着垫肩上的衬布,而马洋正给旁边一台缝纫机上油时,她抓住了时机,叫了我俩的名字,然后语重心长地说:“你俩相遇可不容易,好好相处,咱们厂里好多人都看好你俩,最合适的一对儿,不像某些人瞎搞……”她虽然是一番好意,但我依然听出了弦外之音。马洋一翻眼皮迅速走掉。
大约半个月后,马洋吃饭时来到我的对面,他小声说:“咱俩不生气了,和好。我跟你说个事儿,咱们服装厂可能要放假了,只留下少数人,你家里要是有门路就赶快活动一下吧,做个留守人员或者调到别处去。”我听后并不震惊,相反倒有一丝窃喜,如果放假没有别的路,也许考美院就理所当然成了最后的路。我问马洋:“你呢,打算怎么办?”马洋说:“我得留在服装厂,我得养我妈呢。”裁知道马洋十七岁就丧父,他肩膀上的担子比我们三个人谁的都要重。
从“服装厂要放假”这个消息上来讲,我的两位朋友做得都很好,第一时间告诉我,没让我蒙在鼓里,虽然我并不在意放不放假,在服装厂干零活,干得好,或者上机台干,都一样,本来就不是我的前程。
我们服装厂表面上平静如水,实则暗流涌动,当然那些暗流是像厂长和朱小米这样要调走的;像卫副厂长这样一直在争权的人;还有就像马洋这样想留到最后的人:而我,则是平静的水面。
这一年来卫副厂长的权力甚至超过了厂长,也就是朱小米的舅舅,主要原因是厂长上调的事情似乎半公开了。而他是要往上走的人,也懒得和卫副厂长一般见识,要知道如果能去二轻工局,那下辖的可不只有服装厂,还有皮革厂、针织厂、鞋帽厂等。而卫副厂长有钱,他想的不只是将来当厂长说的算,而是想要让整个厂子变成他家的。有小道消息传出,熔断器厂买断重组还没完成,就被市里一个有钱人接手了,机器设备和高精人才都弄走了,留下一个破厂房和一堆老弱残兵,后续的上访不断,曾把县政府的大门堵得三天连只苍蝇都飞不出来。
马洋去找厂长,拎着两条烟两瓶好酒,表达自己的意愿,厂长倒是很客气,也很热情。他与马洋聊天,谈马洋的工作能力,谈年轻人的干劲儿与前程,甚至谈起了他与朱小米的友情,然后说起厂里的情况,说起了以后厂子的走向,虽没明说,但马洋听出来的意思就是服装厂会随着大潮流一样,至于大潮流什么样,他没有明说。但他说他现在已经把厂子人事这一块给了卫厂长,他不再参与了,他的言外之意是如果我说了算,那就凭你年轻有为的能力以及与朱小米的私人感情,谁放假你也不会放假,谁走你也不会走。最后厂长让马洋留在家里吃饭,马洋没有吃,带着遗憾往外走,而厂长在马洋出门后追着把烟酒都塞回来了。
马洋又去找卫副厂长,拿着烟酒又狠狠心加了两盒好茶叶,要知道光这个茶叶就花了他一个月的工资。这次去之前,他跟我说他势在必得,还说要不我把你和我捆在一起说吧!要不白瞎这两盒好茶叶了。我说千万别捆我,我谢谢你的美意,我还要画画,还要考美院,明年我肯定是要报名的。马洋说:“你真是不切实际,就凭你画的那些翻着白眼的黑乌鸦,你肯定考不上的,像你这样的人别那么好高骛远行不行?”
我是什么样的人?我突然很生气,马洋竟然也这样说。
马洋这次送礼很顺利,卫副厂长收下了,还夸马洋是他们那一批里最懂事最能干的好青年。他变得自信满满了,那阶段干活更卖力了,什么都抢着干,别人都蔫头耷脑的时候,他看起来像一头驴在厂里厂外,车间、库房里四蹄翻飞,不停奔忙。我告诫他说:“你收着点,别把尾巴露出来。”他就翻我的白眼。
朱小米不用我再传话了,但我依旧三天两头地往马哲民那跑,跟他没事找事,我怕他变颓废。出事后的那段时间,马哲民一直沉默着,那次朱小米明确告诉他,不会那样做伤父母的心,在一起也要光明正大。他一直绞尽脑汁想光明正大的办法,但是我感觉他已经来不及了,朱小米正参加会计培训班,肯定是为下一步做准备呢。
这样过了半个月,马哲民依旧还是目光迷离,灵魂不在肉体呈的状态。有一天,我买了一块酱牛肉,带了点儿花生米,本想约了马洋去马哲民那里一起热闹一下,但马洋要给卫副厂长办公室修窗子,我就自己去了。马哲民看到酒菜也不拒绝,自顾自地吃着、喝着。我跟他说好多句话他勉强应付一句。那一刻,我突然感觉特别卑微,真没意思,我是很丑,像我妈嘴里的那只丑鸟,可我也是个姑娘,也有羽毛。我处处为他着想,他却当我是空气,那一刻的委屈让我的语调凌厉起来,我说:“马哲民,你这个人真没劲,要是朱小米不要你了,你还不活了?真让人失望,就连我这只丑乌也看不起你这样的人。”说完这些话,我在他错愕的表情里摔门而去。
这次我是真的生气了,我忍着不去找马哲民。下了班,我就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画画,可我不知道画什么,我就画马哲民,画上他的脸再添上乌鸦的身体与翅膀,在这种荒诞的乱画与无聊的等待中,我越来越后悔,我想要不要找个机会去看看马哲民呢?
一个星期过去了。第八天傍晚,马洋来我家,他说:“马哲民让你有空去他那儿一趟。“我内心升起喜悦,嘴上却说“他让我去我就得去啊?”马洋一脸奇怪说:“你俩咋了?”我说干仗了。马洋一下特别开心地笑了起来,说:“真有意思,你们俩还能干起来?”
马洋走后,我以最快的速度赶到马哲民家,当推开马哲民家的门时,马哲民就站在那儿,好像一直等着我开门,他一脸憔悴,眼睛更红了,一道道血丝缠在眼白上,眼神迷雾一样,许是门开了的缘故,他的眼里突然有了光,他说:“不知道咋搞的,现在一想起小米就想起你的影子,一想朱小米就想和你在一起待着。”他声音很小,像自言自语,但是我听清了,我内心欢喜无比,故意问:“什么?”他说:“噢,没事,没事。我做梦了。谢谢你能来,谢谢!”
七
第二年的1月,也就是1993年,服装厂第一批放假人员名单公布出来,贴在了墙角的宣传栏里。那天阴天,一大群麻雀从大墙外的柳树上轰然而起,我猜可能那县医院的桶里又倒出了东西来。我记得有次在山上就看到乌鸦落下时惊起了一群麻雀四散飞去。
人们也像麻雀一样聚拢在布告栏前。名单上面明确注明这次放假名单是经过厂里各位负责人及代表打分表决而成。排在第一名的叫刘五常,是厂里一个常年迟到早退、无故旷工的酒鬼,据说这人三十六岁那年从布料堆上摔下来,昏迷了两天,醒来后就说自己摔坏了,要厂里拿钱,厂里组织人带他到市里省里的医院做检查,一圈下来,一切正常,查不出什么毛病来。可他就认定了自己脑袋有伤,没事就去厂长办公室里闹事,找厂长或者副厂长吵架。厂长都换了两个了,他还照闹不误,这人嘴还特别损,见谁不顺眼,张口就骂,还没人敢动他。有一次新来的青年职工推了他一把,他就势躺下耍赖,没办法,人家给拿了钱,但是喝完酒想起这事,他还去找人家,后来这个年轻人一生气辞职了。厂里的每一个人都想除掉他,包括我这个谁也不招惹的人,记得他看见我后的第一句话就是:“哎,你是谁啊,新来的?你每天回家照镜子不?害怕不?服装厂真操蛋,啥人都往里招。”如果杀人不犯法,我这样心里硬而钝的人,从小到大也会杀好多人了。这样的人成为第一个是理所当然的。可让人想不到的是名单最后一名竟然是马洋。他是里面最年轻的一个人,也是第二个男职工,连我这个干活儿糊里糊涂、服装厂最丑的女的,天天盼着放假的人都不在名单里。
这件事对马洋来说是一个晴天霹雳。他看完后机械地走开,朱小米也在看名单的人里面,她追上去想拉住马洋,似乎要说点儿什么,马洋一下子甩开她,然后转头撞到了门口的树上,疼得龇牙咧嘴。朱小米这时被人叫走了,临走时,她对我说:“对不起,白冰!”她的话让我一头雾水,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马洋,就一直跟在他后面。他越过长长的一大垛布料去那头往推车上装衬布,那是他刚才没干完的活儿。装着装着他就蹲下来,把头埋进了膝盖里。
第二批名单十天后公布出来了,整整一大页,却依然没有我,连平时比我干得好的,两年的三八红旗手都在里面,我很奇怪,就跑到厂人事处问:“你们是不是把我的名字忘记写了?”人事处大姐一撇嘴说:“你不知道自己靠的哪棵大树啊!厂长可真是白保你了,你也不是人家外甥女!”我这才知道我是借了朱小米的光,被厂长保住的人。
此时朱小米已经不怎么在厂子里待着了,她说正在局里学徒帮忙,没公开,谁也不知道,你千万别说。我当然不会说,因为我不想和别人说话。她还抽空跟我解释了一下没能保住马洋的缘由,我说你不应该跟我说对不起,你应该跟马洋说。朱小米说你们俩不是一对吗?跟谁说都一样!
有内部知情人传副厂长已经跟上面签了协议,服装厂归属权已经变更了。那个人说你们留下的人已经是卫厂长的人了,然后神秘地窃笑,说:“你没发现吗,留下的都是那些年轻漂亮的女工?”我指了指我的脸,他愣了一下,又忙补充,“当然也有像你这样有能力、有才华的人。”那些放假的人看来就是被卫副厂长抛弃的人。
公告上标明,放假日期从下月一日开始,并多发放三个月的基本工资。很多人名单一公布第二天就不来上班了。而有大部分人则聚拢在车间里围在一起乱哄哄地嚷着。他们商量着要找厂长、副厂长,找二轻工局,但是他们是徒劳的,他们无论憋着多么大的怒火、怨气就是找不到人,想找谁谁就不在。后来他们愤怒了,就要去县政府讨个说法。后来正赶上啤酒厂也面临着和服装厂一样的境遇,两家下岗放假的男工和女工们联合起来,把县城唯一的交通枢纽十字街大路四个路口用人墙围了起来,他们无论认识或者不认识的手拉着手,成了兄弟姐妹、生死与共的人。过路的汽车、马车、三轮车、自行车、行人全都停下来,正逢春节临近,看热闹的人越聚越多,还有闻讯而来的更多工厂、企业、国营和大集体有这种情况的人加入了队伍,人潮涌动,整个十字路口半天时间堵了有上万人。当时我妈正好在十字街的群星商场买鞋,她在三楼上清楚地看到楼下乌泱泱的人群,人挨人,人挤人。她看到一小队穿着制服的警察护送着几个人从不远处稀疏的人群缺口进来,转眼就淹没在灰蒙蒙人头攒动的人群里,制服也变得不再醒目,只星星点点散落着,被人群隔开、挤散。在十字街头偏北位置有一个冷静的圈子,应该是专为解决问题的人空出来的,秩序是这群怨愤的人自己维持的。我妈看见有两个警察在其中,还有那三四个解决事情的带头人。他们几个人被囤在中间,后来,十多分钟后,西南角有人在号叫,在嗡嗡不清的嘈杂声里,那声音特别突出,我妈就把目光转到那边,只看到有一个人在原地蹦着,不知道和谁在喊叫。看了一会儿,等我妈再转回来看东北角时,那几个人已经不见了,那两名警察中有一个在和一群人吵架,另一名警察拉着。一分钟后,警察推了面前那人一下,结果人群一下子涌动,围拢起来,开始互相推推搡搡,后来有一个人竟然从警察后面蹦跳起来,狠狠给了警察一下子,一群人终于扭打在了一起。那些不远处的警察即使看到了这一切,也伸不上援手,他们被挤得不能动弹。
半个小时后,我妈从商场后面的外跨楼梯下来,抄小路回了家。那时我正在服装厂里无聊地呆坐着,因为我没有被放假,所以还要每天来厂子里上班,那些天缝纫机已经停下来,车间里一片寂静。马洋去库房找零件去了。现在,这间大车间里多数人都去上访请愿了,没放假的人也猫在空屋子里打扑克。阳光从玻璃窗照进来,那些机台上缝合了一半的衣服片子,那些码在墙角的做好没有熨烫的成品,还有零活案上,几十台熨斗、成堆的麻衬、垫肩、碎布片……看起来一片狼藉。
干活儿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马洋。他正在对缝纫机的电机进行检修,以我对马洋的了解,他并不是一个以厂为家的人,但他却对服装厂的人这样说:“上一天班,就要对得起这份工资,我要站好最后一班岗。”我听到他们在背后悄悄议论,有人说马洋是傻子,还心存幻想;也有人说他这个人还是不错的,做事有始有终。但无论他们说什么我都不信。马洋一定有自己的想法。但看他那个样子,我很难受,我知道他的内心一定不像他的脸上一样充满阳光。
我请马洋吃饭,我破天荒第一次要了白酒。我是不喜欢酒的人,我讨厌那种辛辣的味道,原来我们四个一起出来吃饭,都是我看着他们三个喝。
我们俩都喝了酒,第一次喝这么多,脑袋开始晕晕的,心里却升起愉悦,我突然发现心情好起来,我跟马洋说起我们几个刚认识时的一些情景来。我把原来藏在心里不愿意说的都说了出来,包括那次在县医院墙外看到那个保洁倒垃圾,包括那群像黑色砖头砸下去的乌鸦。那些都是在我心里留下深刻印象的东西,我喝了酒对着马洋也像对马哲民一样有倾诉的欲望。那么看来,在马哲民面前我一直都是酒醉的状态了。
马洋对我、对这些并不在意,我们各说各的。在酒的作用下,在我面前,马洋露出了他的本性,比如刻薄的言语、骄傲脆弱的内心,还有那些伪装。他狂妄地说:“他妈的,他们有什么了不起,趋炎附势,爬高踩低,狗眼看人,都是一群不配活着的人。记住,白冰,你给我记住那个姓卫的老家伙,我要让他难受,明天一把火全都给他点了,让他说得算,让他有钱,我让他鸡飞蛋打。”说这话时,马洋的眼睛通红,目光里露出寒冷的光。听着那些酒话,看周围有人朝这边看,我感觉不能再让马洋喝了,我们得离开这里。我去拉马洋,拉不起,我就去挽他的胳膊,挽不动我就去搂他的腰,想把他扶起来,我们如此亲昵地靠近彼此,平时是从来没有过的。在酒精的作用下,我也不感觉有什么过分,我很心疼马洋,就像心疼自己,我知道他从小到大肯定和我一样在相貌上受了很多委屈,内心的自卑比泥尘还要多,埋得更深而厚,我们是哥们儿,我们同病相怜……
我说你喝多了咱们走吧。马洋甩开我的胳膊说:“你……你别碰我,想起那李大嘴说的话,我就生气,谁规定咱俩是一伙的,你说一伙就一伙,说成亲就成亲啊,我就不兴找个像……像朱小米那样的?改良一下我的后代,真是狗眼看人低!”我一听这话,脑袋瞬间就清醒了,一把推倒他,转身摔门而去。
八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痛苦和烦恼,马哲民与朱小米的问题,马洋的问题;我对马哲民暗恋的问题,都无法从根本上解决,没有人能回到从前。现在马暂民依然是满脸痛苦,他为朱小米提前辞去了这里的工作,而朱小米却离他越来越远。我虽然知道了自己在马哲民心中的那一点儿位置,但也仅此而已。马哲民和朱小米有过一个孩子,虽然孩子没长大,被乌鸦吃掉了,但是没有人能抹去他们往昔的那些甜蜜,我和他之间隔着万千沟壑和朱小米。他欲言又止就是一种信号,或者这里还有我是那只丑鸟的原因。可我知道自己没救了,即使局面这样,我依然常常想起马哲民为朱小米准备的那个明亮干净的屋子,那张有着牡丹花香的大床。马哲民总在床的那头用迷雾一样的眼神看着我,诱惑着我,赶也赶不走。每晚我都梦到他,我要时时忍着想跑去找他的冲动。想他时,我就忘记了自己长什么样子,但是每天早上照照镜子,我就理智而平静地开始了一天单调的生活。日子似乎又回到最初我来到服装厂的状态,我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在那磨蹭着手里那些零碎的活儿,中午去山上走一圈,天冷画不成画,我就看看风景。
酒醒了的马洋似乎并不记得对我说过什么,他有时跟我说两句话,有时就自己默默干活,每当乌鸦从墙外飞起的时候,他都看得出神。
终于有一天下班,马洋从后面追上我说“嗨,哥们儿,我过几天要去省城了,到时吃饭,你来。”我说:“好的。”
县城文化馆来了一个很牛的画家,他开了美术班,专门培训那些想考美院的高中生,我去报了名,每天晚上跟着学两个小时,我要把自己从这种关系的泥潭里拔出来,回到来服装厂之前的状态中。白天干活,没有朱小米来缠着我,不去关心马洋忙碌的样子;晚上专心画画,看着那些高中生富有灵性的作品,我知道自己十有八九是考不上的,我只有一二的概率,但我依然坚持,我可以做到把马哲民从脑袋里赶走。
有一天凌晨,我梦到马哲民,那梦那么真实,我甚至能闻到他的气息,感觉到他留在我身体上的感觉。我毫不犹豫地去找马哲民,我已经好久没有见到他了。
马哲民在家躺着,依旧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时的那个姿势。这次是我自己进去的,他爸爸见我进来,边往外走边跟他说:“你看,人家姑娘多好,又来看你了。现实点,你没那个金刚钻儿,揽不下那么硬的瓷器活儿。”他爸爸并没有嫌弃我,我心里涌起一丝喜悦来。但很快我就又跌回现实了,马哲民是要去市里大肉联厂的人了,这里是他的伤心地,他绝不会在这里待着的。马哲民坐起来,头发凌乱,嘴里有一股酒气。那双眼睛通红,不知道是熬夜还是酒精的缘故。他瘦了好多,下颌骨更分明了,这样的他多了几分硬朗。我问:“你什么时候走?”他说:“1月末,没有几天了。”顿了一会儿,他接着又问,“小米……小米她还好吗?还天天上班吗?”我说:“她挺好,还天天上班,我们天天在车间,在一起。“我撒了谎,此时,我不想是我,我想披上朱小米的气息。我看到马哲民眼圈倏然红了,他赶紧低下头。我问他:“你和朱小米还有未来吗?”我的问题很残忍,马哲民说:“不知道,我还想再等她几天,她不来,我就真的自己去了!”我就说:“她要不去,那房子就白布置那么漂亮啦!要不,我跟你去吧!反正我也挺喜欢你的!”马哲民惊讶地抬起头,那谜一样的眼光重现。我说:“我开玩笑呢!马洋这个月就下岗了,他过两天说要去省城。你要不要送送他?”马哲民说:“哦,他也要离开你?”说这话时,他的眼神好像游离在外。我说你别误会啊,马洋和我可没什么关系,我们是哥们儿,我心里有喜欢的人,只不过他喜欢的人不是我罢了。马哲民就瞪着眼睛看着我。
我又说:“你要离开了,将来会不会想起我?”话一出口,我的心突然疼了两下。马哲民站起来,走到我的面前,很自然地搂住我的头,顺着我头发的长势抚摸了几下,然后在我头顶上亲了一口,我不能抬头看到他的脸和眼睛,他说:“白冰,你们两个为哈不是一个人呢?”我能感觉到他嘴唇的宽厚与湿润,长久地留在我的头顶。然后,我听到一个压抑的声音,类似嚏嚏,嚏嚏——再后来才听出是哭声,那声音压抑得使人窒息,我听得热泪直流,真希望他哭得放纵一些,冲掉积攒的那些悲伤与痛苦。我的脸被他闷在怀里,泪水当然全浸进他的衣服里,没有人会知道。那时,我还闻到了一股腥气,在充满杀戮的地方,即使没有拿刀的人,身上也会沾着血腥味儿。
委屈。不舍。无奈。我理解这是马哲民同我告别的方式。临出门前,我想说,我跟你去闯荡吧!但我感觉时机不对或者会被拒绝,终究没有说出口。
1993年1月28日,我到服装厂上班整整一年了。
历经一段时间,那些下岗放假的人群也消停下来。十字街闹事那次出了人命,啤酒厂一个腿脚不好的人在拥挤中摔倒,遭遇踩踏,死了。那几个带头闹事的人被抓进去了,服装厂进去的是刘五常和另一个车间的女劳模。这事惊动了市政府,市里下来调查组,专门进行调查,制订了解决方案,据说下一步要给下岗失业的人一定补偿,但一切还没落到实处,人们的心依然悬着,卫厂长去南方考察回来了,还接了一批活儿,我们留守的这些人也开始忙起来了,连着三天晚上加班到九点多钟。
马洋正如他所说的把服装厂的活儿干到了月底,他说这叫有始有终。早上,我们在厂门口相遇,他说今天再忙半天就好了,晚上我请客,你要看到朱小米喊她一声。我说我看不到她。他说那算了吧。他告诉了我晚饭的时间和地点。
晚上,还没到下班的时间,我就早早收拾好出了厂门,去了县城那家著名的羊肉包子铺。陆续有被请的人到了,看着这些人我心里觉得特别奇怪,只有一个是和他一样下岗的人,其余都是留下来的人,而且平时关系都不怎么好,特别还有那个他讨厌的李大嘴。我心里想马洋你这是搞什么呀,桌上的人七嘴八舌议论着:“马洋真是个懂事的小伙子,是个好人。”“谁说不是呢?这么好的人走了白瞎了!”“哎呀,你看你们,人家是去了大地方,咱这个庙小装不下这样的能人……”
两道凉菜都端上来了,马洋才匆匆进了包房,他说抱歉,抱歉,来晚了,我去买车票了,年关要来了,这车票真不好买呀。然后他把一张后天到省城的车票放在了桌子中间。李大嘴拿起看,说:“呀,现在车票都涨到十二元啦,看来以后去市里玩儿车票都买不起了呦。”
那顿饭气氛很好,菜热,酒酣畅,喝到他们自己都相信最好的朋友都在这个酒桌上,是在座的彼此。除了我,大家都很高兴,包括马洋自己。
第二天早上,我去车站送马洋,在候车室里,我还看到了昨晚吃饭的小齐,一个留下来的机修。他们在一排长椅前站着,背对着我。我走近,听到他们在说话,小齐说:“马哥,给你一句忠告,到了那边与人相处,要记得看清人,那些吃你喝你还骂你的人,不值得你用心交往。”我心想这小齐算是说了句真心话。我听到马洋说:“我知道了,兄弟,谢谢你。“我过去跟他们俩打招呼,很快马洋上车了,他从车窗里跟我们挥手告别,笑脸映在玻璃上,他看上去很兴奋,似乎对新生活充满期待。
九
因为送马洋,我请了半天假。朱小米来家里找我,她似乎知道我的行踪。我们相伴往山上走。阳光都是冷的,树都秃着,树上落着乌鸦、喜鹊和麻雀。这是她和马哲民的事情被曝光之后,她第一次正式约我。之前她似乎一直在躲着我,回厂里也是说两句话就走,从不在我面前逗留。她憔悴了,但依旧很漂亮,美丽的人就是那么让人赏心悦目。沉默许久之后,她的第一句话就是:“马洋咋走得这么急?”我说早晚得走,你不也要走吗?朱小米就笑笑,很克制,不像原来在我面前没心没肺的样子。她现在变得不一样了,看不出任性,看不出随意,她变得像大人了。
一群鸽子飞过来,转着圈又飞回去,它们在天空绕着圈。
朱小米看着鸽子说:“我和马哲民已经说清楚了,我写了一封信,我不怕字丑了。你不知道吧,人有时怕是因为在乎。”朱小米又说,“其实从孩子流产那天我们俩就开始告别了,这么久了,我的害怕终于结束了,我们的感情没有经得住俗世的考验。以后,我要过有目标的生活了,我订婚了,是吴茂盛的儿子。”这个人我听过,是二轻工局里的一个科长,很有实权的人物,老婆做生意,家里钱多的是,儿子在政府部门工作,朱小米这算一步登天了。
马哲民和朱小米分开是迟早的事,但订婚的事我却没有预料到。我为马哲民鸣不平,我说:“朱小米,你真不讲究,就那么着急吗?不行再等等,等马哲民走了,你是不是又怀孕了?一辈子的大事就这么草率吗?你就不怕再喂了乌鸦?”我指责的声音是没有底气的,我明白在人生方向上,朱小米选的路没有错,哪个人不想往高处走?
朱小米一愣,然后盯着我看了好久,似乎在确认什么,她说:“乌鸦?什么乌鸦?我不是草率,我是想好了,再说机会也不是总有的。”我不想说话,她也无话可说,我们俩长久地看向山下,看服装厂、县医院、屠宰厂上方的烟尘滚滚。本来他们分开是我意料之中的事,或者还是我心里期待的结果,但我就是高兴不起来。
中午我妈做了我最爱吃的葱油饼,我吃了两口就咽不下去了。收拾一下心情去上班。在出家门不远的胡同口,我看到了马哲民,他在等我。他给我带来一套油画笔和一大盒颜料,还有两本画册,一本是油画册,一本是宋元时期的山水画册。他说也不知道好不好,一点儿心意。我后天就要去上班了,来看看你,很舍不得。以后你要想出去闯,可以来找我。他的眼睛里透着真诚,还有那抹迷雾一样我看不清的东西。我听他这番话,特别想哭,眼泪都聚在眼圈儿了,可却忍住了,我笑着说好啊!我会去找你的,到时别嫌我烦就行!他说放心,我不会的!后来在临分别时,他迟疑地问:“小米,她,她怎样?”我说她很好,我们每天在一起,现在人少了,活儿很多干不过来,每天要加班!他噢了一声,就没再问别的。我没有告诉他朱小米不在服装厂上班了,更没有告诉他,她已经订婚了。
走到厂门口,我发现今天人很多,有提货的车,也有送料的车。一般提货的车是早就定好的日期,而送料的就不一定了,也许这个月订单多,就多用一些。今天都赶在了一起,厂里厂外,一片繁忙。来来往往很多生面孔,那些车上的装卸工都很能干,头顶肩扛,把脸都埋进了布袋子里,远远看就好像一个货包长了两条腿在地上行走。这几个装卸工中,有一个人穿着一双和马洋一样的新皮鞋,那双鞋是我跟他去二百货大楼买的,方头鞋,鞋舌处还有一块暗红色的商标,当下很时兴的。马洋并不常穿,只有在休息日逛街时才穿,这个人却穿着这样一双时髦的鞋干活,看来家里条件很好。马洋现在应该走在省城的大街上了吧,不知道他现在想不想念服装厂。
晚上,卫厂长让食堂加餐,上好酒菜招待远来的人吃饭。我们这些干活的工人早一拨吃的饭,他还算有良心给我加了一个肉菜。嘴里嚼着饭就赶紧上机台开始忙了。卫厂长在吃饭前还带着那几个取货的科长、组长采购们来参观车间。现在,两个车间灯火通明,干活的人虽然不多了,气势却在。
晚上7点40分左右,门卫扒着我们车间门喊:“白冰!白冰!外面有人找你。”我很奇怪谁找呢?马哲民吗?我赶紧放好熨斗跑出车间。
大门口一个骑着自行车、戴着帽子的人,十七八岁年纪,我并不认识,他说:“你是白冰吧?你妈摔了,快回去看看吧。”还没等我问他是谁,怎么知道的,那人骑上自行车一溜烟儿没影了。
我赶紧打三轮车往家赶,一路上脑袋里都是不好的画面。当我气喘吁吁推开家门,看到我妈坐在沙发上织毛农时,一颗悬着的心才放下来。电视里正放《红楼梦》,我妈也不怎么理我,就“喔”了一声,质疑我怎么回来这么早,眼睛则继续紧盯着屏幕。我腿软地躺在床边儿,心想谁这么无聊跟我开这种玩笑々我想着报信儿人的面貌,在脑袋里搜遍各个角落也没有见过这样一个人。后来不知道什么时候,我睡着了……跋山涉水似乎走了很远的路,来到一道悬崖边,我跟马哲民和朱小米站在了一起,这时我们头上飞来一只乌鸦和一只喜鹊,它们盘旋不息,我们三个都抬头看。乌鸦开口说话了,它说“吉凶各半”随后喜鹊也随声附和:“吉凶各半!”我看到马哲民回头看着我,脸上竟然都是泪痕……我被一阵声响吵醒,母亲正站在窗前,惊呼着:“好大的火,着火啦!哪里着火了?”我赶紧爬起来看,是服装厂的方向。
1993年服装厂的大火烧红了半个县城。
我赶回厂里时,消防车已经来了,车间库房被烧得面目全菲,因为食堂和小礼堂在另一侧,并未受到波及。现场一片混乱,卫厂长看着眼前的大火脸上全是绝望,冬天里大汗淋漓。起火点应该是最边上的厂库,库房连着两个车间,现在库房已经烧得差不多了,火势在车间这边,消防员正忙着抢救。从里面跑出的人没有受伤的在不断地咳嗽,受伤的都已送到医院去了。我进到院子里时,地上已经躺着三个人,没盖东西,有一个煳得不成样子,看着真是惨,其余两个并没有毁容,但也看不出本来面目。有人想找东西给盖上,但是偌大的服装厂竟然找不到一块像样的布,有两个人脱了外衣给地上的人盖住了脸。我旁边是第一个从里面跑出的同伴老李,她边浑身哆嗦着边不断地跟我说“白冰,太……太吓人了,这火来得太快了,像油锅着了一样,真像油锅……我、我出门时,还有一包货在门口挡着,我强把门推开……要是推不开门,我也死了……真吓死我了……”我扶着她,身子也不自觉地跟着哆嗦起来,我是看躺在地上的人吓的。
当两个消防员把第四个人抬出来,放在其他三人身边时,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那人竟然是马哲民!我一下子冲了过去。他的脸被熏得黑了,身上的衣服却很完整。我蹲下喊:“马哲民,你醒醒!马哲民,你起来,你咋在这里?你干啥来了?”马哲民并不理我,双目紧闭,头发柔顺地贴在额头上。我摇晃着他的胳膊,吓得哭起来,我真的被吓到了,中午他还在跟我说话。他的胳膊软软的,在我的摇晃中一动一动的,我从惊吓到悲伤,原来我蹲着后来跪在地上,再后来越来越大的恐惧与绝望,让我瘫在地上,我使劲扯着马哲民,他就是一动不动,沉得很。我看向四周,哭着喊你们快救救他呀!快救救他!
四周围拢的人越来越多,警察来了,开始拉警戒线,医生来了,开始跳下救护车拿担架。朱小米站在我身后不远的地方,面对着我们俩,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面前的光被一个高大的人挡着,她沉在漆黑的阴影里,只有一只拳头在光亮里紧紧攥着。
当马哲民被抬走后,朱小米也不见了。
2月1日,我参加了马哲民的葬礼,这天应该是他去新厂子上班的日子。我进屋时,参加葬礼的人还没来几个,有两个年轻小伙坐在门口,可能是他要好的同学或者同事。我谁也不认识,找个角落坐下。那里有好几本捆好的书,看来是马哲民耍带走的。这时门口一个穿绿军大衣的小伙子站起来跟刚进来的人寒喧,说着那天的事,他说:“我大前天晚上给哲民饯行,喝了点酒,我们回来时都八点多了,走到服装厂附近时就发现那里着火了。哲民大叫说坏了!我朋友在里面,她们晚上加班,我得去看看,他就飞快地穿过马路,还差点儿被车撞了。司机停下车来骂人,我就跟司机理论……”听到这人叙述到这里,我的心一下子从胸膛里掉出,碎在了地上,鲜血四溅。
十
从1993年2月开始,服装厂不在了。后来,那面大墙竟然也倒了,有人说是下面的砖烧得酥了,大风一吹就倒了。服装厂几乎成了一片废墟。
我在临走前去了服装厂。在瓦砾废墟中,在没有屋顶的房子里,我找到了自己工作的位置,木案子已烧毁,两只熨斗灰头土脸地露在外面,往日一切都已不复存在。此刻,一群乌鸦越过服装厂的大墙飞了过来,在这片废墟的上空盘旋,就如它们在屠宰厂上空一样,久久不散,我抬头问乌鸦:“马哲民,你是不是认为我和朱小米都掉进河里去了?你是不是认为我掉进河里去了……”乌鸦在天空中呜叫,声音很小,我听不清它们说什么。
我住进了马哲民的新房。我也想找到马洋,但我知道他不会轻易让人找到。
责任编辑 杨易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