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的某天傍晚,刺骨的寒风在窗外发出逼人的吼声,须臾,纷纷扬扬的大雪铺天盖地而至。
躲在室内一隅,坐在炉子一边烤火取暖的我,正随手翻看着家中一本陈年相册。翻着翻着,一张因时间的洇染而略微发黄的双人合影照,让我游离的目光停留了下来。
1982 年秋,师范毕业已达二年之久的我,一纸调令,从泉庄中心校来到了下位中学。开学后,我受学校教导处的安排,担任初一二班班主任,同时兼任初一、初二六个班的生物课。
我所在的办公室,与50 米外的学校大门口相对,甬道两边,伫立着两排枝叶蓊郁的老柏树,阴阴翠柏,给这所古老的中学蒙上了一层古朴、庄重的面纱。
学校是住宿制。学生周日下午到校,需带好一周的饭菜。夏天除外,因怕学生带来的煎饼长毛变质,学校允许学生周三下午课外活动时间回家拿一次饭,但第二节晚自习前必须到校。那时,无论老师还是学生,尚无任何现代化的交通工具,所有学生回家还是返校,都是徒步而行。因大部分学生都是本乡镇的(少部分是三线军工厂的),到校距离最远的超过不了三十里的路程,所以,回家拿饭的同学,一般都能按规定返校。
晚饭后喜欢到校外大门口附近散步的我,每到星期三的下午,都会看到一个穿着极为破烂的老年妇女,在学校院墙外的东南拐角处、这个不被人们观察到的地方在等待着什么,并且有很多次让我看到了我班的闫方磊同学,从这个陌生人手里接过一个饭包,二话不说,匆匆回校的身影。有时我和该生迎头相碰,我问:家里来了送饭的了?送饭的是你什么人?但该生总是支支吾吾,不肯回答我的问题,总是低着头,快速离去,好像有什么难言之处。为此,我心里有些不解。
送来的饭也很奇特,据他的同桌刘红说,家里人给闫方磊同学送来的饭很特别,其特别之处在于:种类繁杂,每次送来的饭既有地瓜面子煎饼,也有煮熟的凉地瓜,还有地瓜面糊成的饼子,而且煎饼的颜色、折叠的大小、摊的厚薄也不一样,好像是邻舍之间帮凑来的。
面对以上疑问,我总想抽个机会,弄个明白。
是年的腊月初,时令已到大寒季节。时间定格在某一周的星期三下午。天气也是这样的阴沉,北风也是这样的肆虐,雪花也是这样的纷飞,大地也是这样的肃杀。全校的学生既没有请假回家拿饭的,也没有学生家长来校送饭的踪影,大有“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的感觉。这时我心里突然想到,这样的鬼天气,那个几年如一日来给闫方磊同学送饭的人还会来校送饭吗?如果她真的会来,她要遭多少罪?她要受多少苦?不会来的,她肯定不会来的。除非她是个铁打的人,或者是个傻瓜。正当我为此自心展开争论难以决断时,一个在大门口影影绰绰、踯躅徘徊的身影,不经意间进入了我的视线。这个似乎熟悉的身影顿时让我为之一震,感动之余,为了了解内情,知道答案,我毅然决然地尾随在这时前去拿饭的闫方磊同学的身后,看到了这个陌生人在嘱咐了几句什么话语后,又从她的怀抱中取出了一个小小的包裹,递给了闫方磊同学。正当陌生人欲转身离去之时,我拦住了她的去路。
抬头望去,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年龄在五十岁左右的中年妇女。头发上的积雪,已结成了一层冰盖,恰似古代武士的盔甲;单薄的灰布棉袄上披着一件陈旧的蓑衣;打着补丁的棉裤,在风雨的侵蚀中,又有不甘寂寞的棉絮从补丁的中央钻出,在观察着这个一穷二白的世界;双脚已深陷在厚厚的积雪之中,好像是一位无脚的独行侠客;一条蓝色围巾包裹着她的脸颊,露出一双刚毅、坚强、明亮的眼睛。
我快步走上前去,先向这位女人作了一番自我介绍,然后在我的诚恳邀请下,来到了我的办公室,请求她暖和暖和再走。通过交谈,我知道了该生实际的家庭情况,解开了几年来一直困扰在我心中的疑团。
该生家住在一个名叫下里庄的偏僻的小山坳里,位于学校所在地的西南方向,距学校弯弯曲曲约有十三公里的路程。
在方磊三岁那年的夏天,老家因山洪暴发,山坡塌方,房屋倒塌,为保护妻子儿女,父亲丧生,母亲右手残疾,基本上丧失了劳动能力。从此,闫方磊和他的母亲相依为命。几年来,母亲讨饭为生,把他抚养成人,并让他完成了小学学业,并进入了初中学习。母亲每天走村串户要来的饭,她都进行了挑选,把形状、颜色好看的煎饼留给孩子,形状、颜色差点儿的作为自己的一日三餐。要来的生地瓜干儿卖给需要的人家,换取点儿零钱塞给孩子,以补充孩子略显羸弱的身体。据后来闫方磊同学回忆说:“每当母亲单薄的身影消失在远方,而留有母亲体温的硬币和饭包揣在我手里,抱在我怀里,成了我此后克服困难、发奋学习的强大动力,并借以温暖着我生命中所有的冬季。”
因为怕孩子的同学知道他娘是要饭的,丢了孩子的脸,打击了他的自尊心,让他在学校里抬不起头来,影响孩子的前程。所以,娘俩约定,娘送饭时,不进校门,并且选择学生都快上课的时间段,让他独自去校外拿饭,避开众人的耳目。
近三年来,方磊的母亲,无论是春夏秋冬、严寒酷暑,还是风霜雪雨;无论是受人嘲讽、白眼,还是遭狗狂吠、追逐;有时或因病倒在讨饭的路上,也从未让儿子对生活的希望落空。她靠一切为了儿子未来的坚强信念,顽强的意志,拖不垮的躯体,担负起了一个母亲的责任。从而,她为儿子撑起了走向未来的一片蓝天。
送走方磊的母亲后,我一夜无眠。因为我感受到了一位普通而残疾母亲的善良与伟大。
随着谜底的揭晓,毕业班也进入了中考阶段。
中考结束后,闫方磊同学不负母亲的厚望,以优异的成绩考入了沂水第一中学。离校时,闫方磊同学站在了我的身边,留下了这张唯一的双人合影照片。
进入高中后的闫方磊同学,生活上虽依然清贫,但他在学习上更加勤奋,三年后的他不负众望,再次以优异成绩考入了国家重点院校——南京大学电子系。大学毕业后,他出国留学,最终定居海外。而他的母亲,却在她六十岁那年,因长期疾病的折磨,贫穷的困扰,在家徒四壁的老家,溘然长逝。据说,母亲离世的时候,恰巧是他在国外举行盛大婚礼之时。
闫方磊和他母亲的故事,逐渐被人淡忘。但我与闫方磊同学若干年后,纯属偶然的一次邂逅,却又让我再次陷入迷茫之中。
2014 年的暑假,我随团去了山西五台山景区,进行了为期五天的观光旅游之行。
第一天,在导游的带领下,游览了五爷庙、塔院寺、显通寺、菩萨顶、广化寺等景点。正当我以虔诚的心态,在广化寺大殿上神圣的佛祖面前叩拜时,恍惚间,一个似乎熟悉的身影从我身旁走过。抬头望去,此人虽是一位削发为僧之人,但依稀间,似乎和我过去的一个学生,已出国定居的闫方磊同学极为相似。
我怕认错了人,又因我知道该生已在国外定居,且成绩斐然,绝不可能是他,但极为相似的容颜又让我放心不下。踌躇间,鬼使神差的我,竟然去了住持禅室,对住持说,我感觉那个法号叫什么红尘的僧人是我过去的一名学生,请问他的俗名叫什么?是从哪里而来?为何出家修行?
住持在我的恳求下,查阅了该僧人的档案,查询的结果让我愕然。那个从我身旁走过的修行者,的的确确就是那个曾让我引以为傲的闫方磊同学。至于他为何出家,住持说,答案在你学生的心中。
夜间,躺在旅馆席梦思床上的我,被人生无常折磨得辗转反侧,久久不能入眠。
闫方磊同学回国出家修行的行为,让我百思不得其解。一个事业有为,已建立家庭的专家学者,是什么原因让他看破红尘而出家修行?是婚姻的不幸、事业的挫折,还是在为自己母亲晚年不幸的人生忏悔?愧疚?今天想来,我更认为其原因属于后者。
恍惚间,几十年前那个风雪交加、地冻天寒的夜晚,一个以要饭为生的母亲,徒步跋涉到学校给儿子送饭的画面,不禁又在我眼前重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