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明威小说对话中的女性形象与“他者”身份

2025-02-20 00:00:00伍培晞
青年文学家 2025年2期
关键词:玛格丽特海明威丈夫

海明威小说中的男性形象独树一帜。这些男性形象强硬而不失风度,面对压力仍然优雅体面。但也要看到,男性形象声音的凸显伴随着女性形象的失语,女性形象是海明威作品中永恒的“绿叶”,始终以“他者”的身份存在。

小说中的人物绝不会单独存在。他们的行为是性格的外化,无论是单独的行为还是与他人交往的行为,都蕴含着人物运行的底层逻辑。我们通常借助观察人物的行为来判断人物的性格,而在人物行为中,对话又是揭示人物性格的重要手段之一。在不同声音的碰撞中,表层的语言和背后的潜台词一同搭建起人物的内心世界。海明威擅用省略,利用“电报式”对话简洁有力地塑造人物。所以从对话中梳理人物性格,并解读对话中的隐藏信息,有助于我们理解海明威的风格,也有利于我们理解其具体作品中的女性形象。

下文将以其不同时期的两篇小说《雨中的猫》《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为例,剖析海明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与“他者”身份。

一、《雨中的猫》中的妻子

《雨中的猫》是海明威的早期短篇作品,以简洁的文笔讲述了一对美国夫妻的日常。一个阴雨天,一对在意大利旅游度假的美国夫妇留在旅馆内,妻子与丈夫保持着一定距离,在窗边眺望风景,却看见一只猫躲着避雨。妻子决定把猫抱回房间,但扑了个空。失望而归后,她想要猫的念头挥之不去,于是絮絮讲着内心的渴望,但丈夫却一直躺在床上看书,无动于衷。这时突然有人敲门:一位侍女抱来了一只猫,说是旅馆老板送给这位太太的。小说到此结束。

小说情节简单,分为“看到猫”“下楼找猫”“想要猫”“得到猫”四个部分,中间穿插着女主人公对旅馆老板的感受。海明威以极其简练的语言构建起一个现实与象征并存的世界,角色特点、角色间的关系都蕴含在文字阴郁的氛围之中。海明威刻意符号化、抽象化故事的环境,用战争纪念碑、咖啡馆、砾石路等欧洲海滨小城常见的元素模糊具体的指向,增强符号和象征意义。人物则是除了丈夫乔治,其他人物都无名无姓。这就让小说不仅讲述的是一对普通夫妻的故事,更是许多类似夫妻婚姻状态的书写与反映。

在小说中,海明威通过人物直接对话的描写,塑造了女主人公和她的丈夫乔治两个人物,在语言中隐藏着对人物深层性格的描写。

从夫妻间的第一次对话开始,海明威已经埋下了需要挖掘的信息。男女主人公的对话看似平常,但是在这段对话中体现出来的关系并不亲密,甚至有些冷漠和隔阂。妻子看到了猫,但她既没有分享猫的状态,也没有分享看到猫的心情,而是有些生硬地直述事实。天下着雨,她冒雨去抓猫,却没有询问丈夫是否想和她一起去,也没有提议让丈夫打伞,两个人一起去。丈夫的态度也让人玩味,他躺在床上看书,有一搭没一搭地敷衍着妻子,一点儿也不好奇妻子究竟看到了什么。我们可以结合上下文推断出丈夫只是嘴上说说,而不是真心帮助,因为直到这段对话结束,他都没有起身去看猫在什么地方。他甚至没有试图改变一下姿势,而是继续读书。并且从他的语气、使用的句式(带有命令意味的祈使句)中也不难窥见,在他心中,他才是夫妻关系的主导者,妻子是他的“附属”。

而接下来“寻找猫”一节中,女侍者与女主人公的对话更进一步促成读者对人物性格和处境的理解。虽然突出侍者的女性身份,但她代表着与女主人公对立的外在世界。女侍者代表的“异国他乡”,并不能走入美国太太的内心世界,二者无法互相理解。对话的阻碍从形式上隔绝了女主人公与女侍者,女主人公是这个环境中的“他者”;而显然,她不仅仅在这个情境下是一个“他者”。当女主人公用自己的“语言”交流时,女侍者“紧绷着脸”,明显是拒绝沟通的态度。女主人公性格中坚持而浪漫的一面不被“看见”,反而在沉默中被消解。最后,女侍者看似劝说,实则要求,女主人公则一直处于“被保护”的位置。被保护也是被禁锢,更显示出女主人公的“不自由”。

女主人公无功而返后与丈夫的对话将整篇小说推向高潮,同时二者的性格和处境得以清晰和丰富。

女主人公不断强调着对猫的渴望,她添加了自己主观的想法。“做一只待在雨中的可怜的小猫”出现了少有的形容,这是一种自我的投射。她对猫强烈的情感依恋,是自己内心的孤独、缺乏安全感的展现。为什么对一只淋雨的猫如此执着?因为某种程度上,她们的处境是相似的,她从这只猫身上看到自己。这足以解释她看似矛盾的“不知道为什么想要猫”的说法,她意识到自己的孤单,但不愿意承认。

为了排遣这种孤单,女主人公开始絮絮地诉说,不难解读出,她竭力寻求自己女性身份的回归,这正是她在婚姻生活中无法感受到的。

小说对丈夫的描写不多,局限在“躺在床上”“看书”两个动作。他将书作为幌子,每当他转向书本,读者能明显感受到他身体语言的拒绝,妻子说话时他几乎都在看书。但丈夫在妻子抱怨自己的外表时却抬起头看着妻子,并给出了赞美,“你的模样好看得要命”。我们不能认为他完全不在乎妻子的感受和想法,但他关注的重点的确非常利己。虽然着墨不多,但他盘踞在房间中,将整个空间据为己有,妻子只能选择短促的逃离。

二、《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的玛格丽特

《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中的女主人公玛格丽特完全走到了传统女性的对立面,她与柔顺无关,美丽、大胆、泼辣,同时自私、贪婪、狠毒。

玛格丽特的性格在三次对话中有较为明显的展现。

第一次,丈夫麦康伯因经验不足、缺乏勇气,在猎狮时临阵脱逃,玛格丽特不顾丈夫的脸面,不仅与猎手威尔逊调情,还用“红脸”的多重含义取笑丈夫。她渴望威尔逊这样的男人,于是不顾丈夫在场,大肆释放自己的女性魅力。这不仅体现出她性格中的泼辣与自私,也为后文与威尔逊偷情埋下伏笔。

第二次是玛格丽特与威尔逊偷情后与麦康伯的对话。

“你上哪儿去了?”麦康伯在黑暗中问。

“唷。”她说,“你醒了吗?”

“你上哪儿去了?”

“我刚才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是这样吗,真见鬼。”

“你要我说什么呢,亲爱的?”

“你上哪儿去了?”

“出去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这倒是这种事的新鲜说法。”

“嘿,你是个胆小鬼。”

“就算是吧。”他说,“又怎么样?”

“拿我来说,没怎么样。可是请别跟我说话,亲爱的,因为我困得很。”

“你以为我什么都忍受得了。”

“我知道你会的,亲人儿。”

读者简直要被玛格丽特的坦诚和放荡震惊。麦康伯不仅天然处于弱势,甚至在这段对话中还在节节败退。玛格丽特对麦康伯的羞辱远不止身体上的出轨,更是精神上无力反抗的孱弱。这在海明威早期的作品中是无法想象的。更加精妙的是,海明威没有采用多余的形容,仅仅通过对话,就让玛格丽特语气中的冷漠和恶意跃然纸上,一个美丽的坏女人饱满起来。

第三次,玛格丽特“失手”杀了麦康伯之后,与威尔逊又一次对话。玛格丽特又哭又嚷,“别说了”。经过前文,读者对玛格丽特的“坏”已经有了深切的认识,但她在射杀丈夫后的表现又不禁让读者对她的理解产生了动摇,她究竟爱不爱丈夫?她的悲伤是鳄鱼的眼泪还是真挚的悼念?还是说,这是她又一次为了迷惑威尔逊而扮演的柔弱的伪装?让人猜不透她的内心。她的复杂、丰富和立体体现出海明威塑造女性形象技术上的成熟,他有意识地塑造有“阴影”的角色,但又通过对话中的细节展露其反刻板印象、反直觉的一面。

可以看出,在创作后期,海明威对女性形象的驾驭能力更强,并且试图将女性人物塑造为圆形人物,而他最趁手的工具就是人物对话。

三、海明威小说中的女性形象图谱:“他者”的两种类型

从早期的《在密歇根州北部》开始,海明威就一直关注着爱情与婚姻的短促与破裂,但他写作的重点一直是“男性如何认识到这种破裂的必要性”,以及他们“最终如何有尊严地打破它”。正如伍尔夫对海明威的评价,他是一个有些大男子主义的作家,所以他笔下的女性自然成为“他者”与“第二性”,成为他笔下男性保持优雅、捍卫自身荣誉和尊严的见证者。

海明威小说中的女性可以分为两大类。

第一类是外表柔顺内心叛逆的女性。这一类女性是海明威作品中的经典角色群体。她们的外表看起来温柔且无害,但内心却渴望挑战或颠覆当下的生活状态,追求已有秩序之外的新刺激。她们往往通过意识或行为表现出对新鲜事物的向往,体现在两性关系中,则是对男性人物的占有欲。这样的女性形象在海明威早期作品中就已经频繁出现,比如最早期的《在密歇根州北部》中,女主人公莉兹“干净利落,长着一双好看的腿”,是一个外表看似纯真的女孩,但她对爱情充满激情。并且她表面上在爱情中显得天真无邪,但实际上她清楚自己想要什么,以及如何诱惑男主人公吉姆。海明威对莉兹的态度是值得玩味的:尽管她得偿所愿,成功诱惑吉姆与她发生性关系,但她感受到的更多是痛苦,而非想象中的愉快。

在《雨中的猫》中,年轻的美国太太则是在内心呼喊着自己对旅店老板的热情。海明威连用几个不断递进的“喜欢”写出她对旅店老板的渴望,这几乎是一场精神出轨。被大雨和敷衍的丈夫困住的妻子小小地释放出心中的“野兽”,尽管没有付诸行动,但她通过这样的方式感受到生命的鲜活。

海明威以克制简练的笔触写出她们的欲望,这些欲望如同暗流,涌动在她们柔顺的皮肤之下,但这些欲望同样是构成她们的重要部分,刨除之后,人物的魅力也将大打折扣。

第二类是不忠且致命的女性。海明威后期作品《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和《乞力马扎罗的雪》中的女性形象是这一类中最具代表性的。她们借助自己外在的美丽释放魅力,内心却道德感匮乏。她们贪婪、自我、自私,对情感关系不忠贞,是男主人公成长的一关。战胜她们、打破她们设下的陷阱,男主人公就能最终成熟,获得荣誉与尊严;而一旦失败,却可能付出生命的代价。

经过长时间写作的锤炼,海明威的人物塑造在技术上不断成熟,小说的对话中包裹着人物的特征,女性人物也由书写柔顺中带有叛逆、渴望追寻自我的女性到塑造以负面特点为主调,偶尔展露其复杂人性的女性。

然而,尽管试图依靠简洁有力的语言塑造人物,从女性视角书写故事,海明威的女性人物塑造仍然有一定的局限,他笔下的女性人物始终是男性成长中的“他者”。例如,《雨中的猫》描述了一段摇摇欲坠的婚姻,写出了夫妻之间的冷漠。海明威克制地退出描述,严格挑选、限制着对外部世界的描写,将文字的舞台留给人物,利用对话构建一个“属于人物自己的空间”。我们无从得知:他们结婚几年了?他们此前的婚姻生活、到此度假的目的是怎样的?全数被删除。在与丈夫、女侍者等人的对话中,女主人公柔顺而渴望自我的特点成功立住。而到了《弗朗西斯·麦康伯短暂的幸福生活》,玛格丽特的放荡与直白更是在对话中淋漓尽致地体现,她不顾丈夫在场与猎手威尔逊调情;出轨被丈夫撞见仍毫无惧色,甚至出言挑衅。但她的人性毕竟没有泯灭,丈夫死后的哭闹使这一人物蒙上神秘的面纱,但也同时明确了她“妻子”的属性—她泼辣、不柔顺,看似打破了传统意义上“贤妻良母”的外壳,却仍然没有逃出婚姻关系的束缚,在这段婚姻中她仍然是附庸于丈夫的“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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