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是一所美术学院的美术教授,今年42岁。
28岁博士毕业后,我就来到南阳美术学院站讲台,一直站到现在,整整14年了。
我始终是忠于讲台,忠于自己的职业的。每到阳春三月,我一定要带着我的学生们去校外写生,让我的学生们面对具体的场景,将我平素教给他们的理论知识在实践中灵活运用,让他们运用我平常教给他们的知识,对着鲜活的景物,在漂亮的画纸上绘出一幅幅美丽的图画。
景物有动态的,有静态的,动态的或静态的景物落在画纸上,就成了凝固不动的“化石”,要让画纸上的“化石”有以静见动的好似流动的灵活的意蕴,除了画者的修养与灵性,还要依靠供画者写生的景物的独特之美。
14年来,南阳市内那些可供我们写生的景点都让我们画“烂”了。南阳塔、南阳楼、南阳湖、南阳古街……只要是有些历史渊源、有些时间味道的景点,知名的,不知名的,我都带学生们去画过,而且不止一遍两遍……
现在,阳春三月又来了,我蜷在办公室的沙发里非常焦虑地思索:今年,我带我的学生们去哪里写生呢?南阳城里,再也找不到新鲜的写生地了啊……
我开始漫无目的地查找资料。
对于那些缺少时间过滤的场景,我是不会选择的,因为没有时间的过滤,就没有沧桑的宁静之美,是不适合写生的。突然,一个新鲜的地名从电脑屏幕上跳进了我的眼帘—“张谷英古村落”。
机缘凑巧吧,我的散漫的目光一下子被它吸引、定住了,就凭一个“古”字,我就有足够的理由去那里开辟我的“新战场”了。我立即来了精神,在沙发上坐正身子,目不转睛地仔细阅读着电脑屏幕上介绍张谷英古村落的文字:“说起张谷英,他是当地人们非常敬重的一位长者,也是一位风水先生,江西人。明朝洪武四年(1371)的一天,张谷英来到岳阳山区的原渭洞乡,看到这里自然环境优美,顿生定居此地的念头。经仔细察看地形,他选择靠山向阳的地方,大兴土木建房,繁衍生息。随着人口规模的不断扩大,此处后成为一个自然村落。人们为纪念他,将这个自然村落取名为‘张谷英村’。2003年,张谷英村被评为中国历史文化名村,被誉为‘民间故宫’。张谷英古村落面积51000平方米,房屋1732间,天井206个,巷道62条,环山傍水,由上俯瞰成‘丰’字形,家家相连,户户相通,行走其间,‘晴不曝日,雨不湿鞋’,历经600余年风雨洗礼,至今依然完好,堪称‘天下第一村’。”
读完这段文字,我许久不曾激动过的心立即潮湿了—仿佛从远古吹来一股沧桑的风,风中带着星星点点的雨丝,将我这颗激动万分、异常灵敏的心儿轻轻濡湿着,轻轻濡湿着……
我立即在心里形成决意:去,今年带领我的学生们去湖南岳阳的张谷英古村落写生去!
二
我带着学生们乘高铁到岳阳东站下车,再乘公交车到岳阳汽车站,进站打听去张谷英古村落的车。售票窗口里那个年轻、漂亮的女售票员告诉我:“去张谷英啊,很方便的,我们站里每隔半个小时就有一辆客车去往张谷英。先生买好票后,从候车室进去,去往张谷英的车就停在里面,很好找的。从这里去张谷英路程不远,不到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那里的。”听完售票员的热情的介绍,我非常高兴,我这次真是来对地方了。
我是外省人,第一次按图索骥来到湖南岳阳,没想到,从岳阳前往张谷英古村落有这么方便,真是要感谢现代发达的交通啊。买好票后,我让头一次来到湖南岳阳,高兴得叽叽喳喳、手舞足蹈的学生们在售票大厅里集合好,然后用少有的兴奋难抑的高门大嗓对他们说:“同学们,票已经买好了,等一下我们就可以进去乘车,去张谷英的路程也不远,不到两个小时我们就可以到达那里。”学生们得意扬扬地齐声回答我:“好呢,老师,反正我们一切都听您的。”
这些不到20岁的红男绿女的率真的高兴劲让我得意得好像一下子倒退20年,回到了我那青春、灿烂的浪漫年龄。
我高高兴兴带头,牵羊崽一样把我的学生们牵进候车室,然后我们鱼贯穿过候车室的门,走到乘车的地方,一下子就看到了“岳阳—张谷英”的那块红艳艳的、异常醒目的车牌。
我们按照顺序一一登上车去。司机和跟车的售票员从我们的谈话中听出我们不是本地人,他们热情地询问我:“您是哪里人?您带这么多人去哪里?”
我立即真诚地回答他们:“我是南阳美术学院的教授,这些都是我的学生,我们专程来到湖南岳阳,从这里乘车去张谷英古村落,我带我的学生们去那里写生。”“哦,原来是这样,你们真会找,你们真是找对地方了,张谷英古村落是国家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有600多年历史了。这几年去那里写生的人,全国各地的都有,特别是每年的阳春三月,去那里写生的人真多,这儿一丛,那儿一簇,密密麻麻,到处都是。你们现在去,正是时候呢。那里风景真美,渭溪河、马头墙、走廊、砖巷、堂屋、天井……都好看,古色古香,真有味道的。”司机和跟车的售票员听完我的话,立即像解说员一样情不自禁地向我介绍起来。
我很是高兴,立即想到了一句诗:“天生一个仙人洞,无限风光在险峰。”我兴奋地在心里想:看样子,这次,我另辟蹊径,找到了一处非常适合美术写生的人间佳处。
美术写生,需要沉浸在沧桑厚重、韵味独特、时代久远的建筑和场景中。这些景观既化石般凝固着岁月的风霜雨雪,又明珠一样烛照着历史的天空,只有这样的人间佳处才可以激发一个纯洁的艺术家的真诚的灵感和才思,从而使其勾画出绝妙的、出神入化的图画,创作出人世间的绝妙佳作。
我有一种真实的预感—这次,我真的凭着一种天生的嗅觉,找对了一处可以创作出无数绝妙佳品的好地方……
三
坐在客车上,我不敢稍微放松一下我的视觉神经,我这个外地人第一次来到湖南岳阳,我怎么能放过欣赏车外风景的机会呢?
一出城,车窗外霎时宽广、开阔起来,天空碧蓝、高远、幽深,一丝丝白云如同一条条轻薄的丝带在自由自在地飘飞、游走,一溜溜青翠的山峦温情脉脉地擦拭着我的双眸,让我心格外明,眼分外亮。一阵阵的春风,透过车窗,轻轻吹拂着我的面庞,我心生万般感慨:这异地的春风啊,你如此温柔地吹拂着我这个外地人的心,真让我如痴如醉,甜蜜万分……
我一边欣赏一幅幅生动地从车窗外快速掠过的美丽的风景,一边关注着时间的飞逝,因为我记住了车站售票员对我说过的话:“从这里去张谷英路程不远,不到两个小时就可以到达那里的。”
一个小时过去后,我发现车窗外面的山峦越来越高,越来越密,那一座一座的山峰连绵不断,真像鲁迅笔下所写的那样,宛如奔跑的兽的背脊。我的神经开始警觉起来:莫非就要到张谷英古村落了?
跟车的售票员真是一个万般玲珑的人,他一见我急切的表情,就特意提醒我说:“先生,张谷英还没到呢。这是进入山区了,张谷英还在山区的里面呢。再过半个小时左右,先生会看到更多、更大、更密、更高的山峰,到那时,我们就快要到张谷英了。”哦,我明白了,这是进入了山区,而张谷英还在山区的里面。我仍不敢稍微放松我的视觉神经,将两眼死死盯着从车窗外快速掠过去的风景。果然,车窗外,山峰一座挨一座,越来越高,越来越密,越来越大。
客车开始爬坡了,而且是连续不断地爬坡,我感觉到山峦开始朝公路、客车挤压过来,车窗外的空间越来越逼仄起来。不知不觉间,客车好像爬上了顶点,车窗外的视野一下子变得开阔起来。我看到,山峰开始远离公路和客车,纷纷退到了远处的天幕下,那些山峰高高地矗立在蓝天下,既雄浑,又妩媚,无语静立。这时,客车开始下坡。
我看到,公路旁,开始出现一块块稻田,一座座房屋,一头头黄牛。再一看,车窗外,一溜儿山峦的脚下有一片砖瓦房,好像美丽的灰蝴蝶,静静地栖息在那里,不会用翅膀扇起一丝一毫的喧腾的灰尘;又如同一个静谧的处子,在尘世的岁月里,无声无息。
我像一个淘宝的人一样,敏感的神经在心里生出了一个疑问:这如同一块化石一样沉浸在时间深处、岁月风尘里的房屋,是不是就是张谷英古村落?那个玲珑剔透的跟车的售票员及时给了我一个明确的答案,他说:“先生,我们快到张谷英了,您看,那片矮山的脚下有一片灰色的砖瓦房,那里就是张谷英古村落。”我立即对我的学生们说:“同学们,我们马上就要到达张谷英了!”我的学生们纷纷从座位上站起来,扑到车窗旁,忘我地欣赏起车外的风景来。“啊,真美!”“哦哦,张谷英,你好!我们来啰!”
我的学生们大声地赞叹着,激动地欢叫着。客车在继续顺坡而下……
四
下车,穿过集镇,来到张谷英古村落,已是黄昏薄暮时分。
经人介绍,我找到了专门接待写生人员的古村落里的张海怀老板。
张老板的客栈在古村落里的小溪—渭溪河的边上,是一栋上下两层,有着老天井、老砖墙、木楼梯的老房子,开在老房子里的客栈名唤“三桥人家”。跟张老板开好住宿票,在一楼的餐厅里吃过晚餐后,我和张老板坐在渭溪河边的走廊里,一边听着脚下的渭溪河水的潺潺吟唱,一边喝着乡野里的绿茶,两人开始聊开了天儿。
“张老板,您能跟我说说张谷英古村落的故事吗?”“教授,可以的。明朝洪武年间,张谷英和他的朋友李千金、刘万辅从江西一路过来,到这里后,张谷英这个精通风水的指挥使,看中了这里的三块风水宝地,一块叫‘官运亨通’,一块叫‘四季发财’,一块叫‘人丁兴旺’。张谷英很重情义,他把这三块风水宝地看出来后一一说给他的两位朋友听,并让他的两位朋友先挑选。李千金挑选了‘官运亨通’,刘万辅挑选了‘四季发财’,张谷英没得选了,就得了剩下来的‘人丁兴旺’。果然,张谷英居住下来后,人丁确实兴旺,600多年,我们张氏在此繁衍26代,人口发展到了2000多人。”
“张谷英是此地张氏的始迁祖,所以此地就以其姓氏命名,叫‘张谷英古村落’。”“正是,您说得一点儿都没错。”“您的客栈为什么要叫‘三桥人家’?”“教授,您看,我们现在脚下的渭溪河上是不是有三座石桥?”此时,月牙儿正长在东边的天际。在走廊里的灯光的辉映下,我仔细一看,确实,三座石桥紧紧地相挨着,沉默在夜色里的渭溪河上。“教授,这三座石桥密布在一百步以内,所以此地叫‘百步三桥’,因了这点,我就把我的客栈称作‘三桥人家’。”“哦,我懂了,张老板。好名字!好名字呢!您是怎么想到要开这家专门接待写生人员的客栈的?”“教授,我一直在心里有这样的想法:我们张谷英古村落为什么经600多年一直能聚族而居,集而不散?因为我们这个家族有着自己的独特的文化,有着我们自己的独特的精神内核,这种独特的文化和内核不光体现在精神上,也体现在我们的建筑上,总有一天,会有许多的外地人来到我们这里写生的,于是,我就开了这家专门接待写生人员的客栈。”“张老板,您好有远见卓识,好有精神创意,您看对了,看准了,您的路子走对了。”“教授,我这是在按照我自己内心真实的想法在走我自己的路。”“您的路走对了,张老板。只有让文化渗透进经济,经济才会有质量,有内涵,有长盛不衰的势头。”“教授,谢谢您的夸奖。来,请喝茶。”张老板举起茶杯,对我盛情相邀。我立即举起茶杯,与张老板举杯对饮。
东边天际,一弯月牙儿晶莹地绣在天幕上;渭溪河边,昏黄的电灯光模糊、隐约、朦胧,春风一阵一阵从河面上吹送过来,不冷,不焦,不燥,让人通体通泰,百般惬意。朦朦胧胧中,我看到了渭溪河水清澈的身影,河边走廊里又大又圆又高的木柱,河边麻石砌的长墈,高高的、黑色的砖墙,高高翘起的马头墙,规规矩矩的石天井,又长又窄的悠悠长巷……
脚下,渭溪河水一直在不慌不忙地泠泠清唱,有节奏,有韵律。春风一阵一阵抚摸着我的周身,我仿佛喝过了酒,正醉意蒙眬地沉醉在这异乡独有的、魅力无限的风景里……
“张老板,来这里写生的人多吗?”我又同张老板轻轻攀谈起来。
“多呢,一年四季,来这里写生的人总是络绎不绝,尤其是眼下,阳春三月,天气不冷不热,春光大好,来的人更多。”“那些人来了,都在哪里写生?”“到处都有。到‘百步三桥’写生的人最多。”“出了什么好作品吗?”“有啊,有很多。我客栈的餐厅里就挂了不少。”“真的?我开始没注意到啊。”“我带教授去看看?”“好的,我去学习学习。”我跟着张老板站起来,进到客栈的餐厅,只见餐厅四周的墙壁上全是悬挂的字画。那些字画全是以“百步三桥”为内容,或行楷,或狂草,或国画,或油画,各有角度,各有千秋,可以说,每幅都是精品。
夜已深,告别张老板,走在吱吱作响的木梯上楼,和衣躺在床上,我仍然能听到楼下的渭溪河在轻轻弹唱,仍然能感觉到有一阵一阵的春风透过木格窗户,将一丝一丝的柔情轻敷在我的身上,我真的醉了……
晚上,我做了一个梦—我梦见自己坐在一条木板凳上,对着眼前的渭溪河,对着眼前的“百步三桥”,用落日、炊烟、黄牛、石桥、长廊、砖巷为意象,画出了我迄今为止最满意的一幅作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