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著石頭過河(上)

改革的目的，是要把企業由一個單純的生產單位變為以贏利為目的的商業性經營單位，實際結果是，它變成了一個消費單位。從此以後，政府開始年復一年地發佈各種禁止公款消費的命令。與全民性消費膨脹相伴隨的，是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個人吃企業，企業吃銀行，銀行吃什麼？它就只能吃印鈔機了。

（1995年秋天，我在U.C.BERKELEY做訪問學者的時候，在它的東亞研究所作了一個題為《由“搞活”到“搞死”的轉折》的講座，講的是國有企業破產問題。那個時候還沒有PPT，作講座就是拉個文字提綱，講完就完，提綱也沒想到發表，睡在電腦裡四分之一世紀，最近整理電腦的時候跳了出來，看一看，如同陳年老酒，更有點味道了，開頭第一段就挺有味道：“從1984年《中共中央關於經濟體制改革的決定》中提出‘增強企業活力是整個經濟體制改革的中心環節’，到十年後的1994年中國政府開始在18個城市進行國有企業破產的試點，中國的國有企業改革正好進行了十年。十年後的今天，關於‘搞活’的研究仍在繼續，但關於‘搞死’的研究無疑已具有了更突出的學術角色。如何理解這個學術轉變的象徵意義呢？”看著有點意思，於是就花幾天時間以這個提綱為原始素材，整理出了下面這篇東西。題目也得改一改。“搞活”“搞死”今天的國人聽來摸不著頭腦，改成“摸著石頭過河”吧，這個詞已成為一個成語，也許將永恆地留在中文的語彙體系中。）

世間的改革，皆由兩個基本因素引起：一，對現狀不滿，二，有了一個比現狀更好的目標藍圖。兩個因素相互依存。沒有改革藍圖，沒有更好的目標取向，就意味著沒有一個與現狀的優劣參照，也就當然地沒有了改革的理由。你說不出那個更好的是什麼，你憑什麼說眼下這個不好？反過來說，沒有對現狀的準確理解以及沒有“對現狀不滿”的正確理由，也就不可能制訂出一個明確的目標藍圖。一個人睡眠不好，這是“現狀”;他想改善睡眠，這是“對現狀不滿”;他認為自己睡眠不好的原因是屋內床鋪家居擺設佈局的風水不好，這是他對現狀的理解;當然的改革結論就是調整擺設佈局。然而，他只“知道”現在的擺設佈局不好，不知道什麼樣的擺設佈局最好，於是，沒有目標藍圖的、不斷地在調整家居佈局風水上“摸著石頭過河”，就是必然的實踐結論。這基本上就是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大邏輯。

中國歷史上有過許多改革，有的叫變法，有的叫維新，有的叫改良，無論叫什麼名堂，無論成功還是失敗，有一個共同點：目標明確。商鞅變法，廢井田，勵耕戰，立木為信，目標明確。張居正改革，考成法，一條鞭法，成不成，好不好，兩說著，至少是內容清晰，目標明確。即使是光緒維新，雖然百日流產，但肇始即目標明確，並無“摸石”“漸進”之苟且。沒有目標藍圖的、摸著石頭過河的改革，歷史上大概只有我們這一次。

當初我們決定要對國有企業進行改革，自然是因為對它的現狀不滿。不滿什麼？經濟效益不好，不賺錢。於是，當然的改革哲學便是：以經濟效益為中心，鼓勵企業賺錢。起初的想法就這麼簡單。

然而，國有企業制度的原始設計，本來就不是以經濟效益為中心的，就不是用來賺錢的。也就是說，當改革家們要對它進行“以經濟效益為中心”的改革時，所欲改革的其實並不是這個東西的工作效率，而是它的社會角色和存在性質。簡單說，是要把一個東西變成另一個東西。這可不是改革！這叫置換。如同一台拖拉機，你嫌它跑得太慢，要把它改成一輛汽車，這個念頭有多荒謬暫且不論，至少，當你起了這個念頭的時候，應當明白並且承認，拖拉機在原始設計上就不是用來跑路而是用來耕地的。如果連這個“明白”與“承認”都沒有，而是利用手中掌握的輿論機器和學術霸權，指鹿為馬式地認定，它原本就應該是個汽車，把它造成拖拉機本身就是個錯誤，然後去詛咒拖拉機，批判拖拉機，認為拖拉機根本就是個壞東西，並據此而把它的設計者製造者批判為愚昧、保守、小農意識、……——這樣的“現狀”理解，這樣的“不滿”邏輯，是不可能制訂出一個明確的改革藍圖的，是不可能設計出一個清晰的改革步驟的。那就只能摸著石頭過河了。中國國有企業改革的歷史邏輯，在它的起跑線上就註定了。

既然認定了那個令人“不滿”的“現狀”是賺錢少，那當然首先就要找出企業不賺錢的原因。這不難找：原來，是政府對企業的考核指標就不要求它去賺錢，而只要求它去完成（或超額完成）生產計劃。於是第一步改革辦法很容易就出來了：把政府對企業的考核指標體系由產量為主改為利潤為主。改革家們相信，一個廠長，以前以高產量為榮，現在讓他以高利潤為榮，這樣，企業就會去追逐利潤，經濟效益就上來了。拖拉機，只要把它的計速器換成汽車的計速器，它就能上路飛奔了。

事實很快證明，虛幻的榮辱制約機制的調整，效果是零，國營企業的書記廠長們對於此類考核指標的會計遊戲木然無覺。

改革家的思路於是再進一步：既然要鼓勵著企業去賺錢，那就應當給它點實惠，把企業賺的錢給它留點。“利潤留成”制度出臺了。

利潤留成改革的設計原理中包含著這樣的假定：國有企業，像一般企業一樣，也是一個利益實體，國企廠長，像一般企業的老闆一樣，也會見錢眼開，所以，他會因為企業之雞所下的十個蛋中現在有一個是自己的了，而去好好為國家養雞。

這是虛構的。國企廠長，作為黨的幹部，他對於黨下達給他的任何考核指標可能都是敏感的，唯獨對於利潤留成的物質刺激反而可能是麻木的，因為，他不是企業老闆，他既不具有把這塊利潤留成用於追加經營資金的“企業私心”，也不具有將之裝進自己腰包的“個人私心”，他只有“黨心”。因此這個錢只有一種可能的用途：“改善職工生活”。於是，在利潤留成制度下，國有企業這個虛構的利益容器，實際上成了國有資產個人化、生產資金消費化的“利益漏斗”。

這辦法不行，石頭還得接著摸。

既然企業利益是虛的、個人利益是實的，那就乾脆把企業利益與個人利益直接聯繫起來——“工資與利潤掛鉤”的改革發明了出來。工資，一個成本要素，成了企業經營的目的，利潤反而成了獲取工資的手段，工資與利潤的關係顛倒了，利潤掛帥變成了工資掛帥。企業經營的終極追求是為了提高成本——這為人類的經濟史添了一抹奇觀。

到1983年，所有這些“放權讓利”的零碎花樣，匯結成了一個一攬子辦法：利改稅。大原則是，企業賺的錢，交了稅後全是自己的。國有企業制度的核心要素之一，上交利潤制度，到此結束。

改革前“正宗的”國營企業，其財務制度的大原則是“統收統支”。企業賺的錢一分不少全部上交國家，是謂“統收”。企業要用錢，如追加流動資金和添置廠房設備，則向國家財政申請撥款，既不要付息，也不用還本，是謂“統支”。現在，經過利潤留成、工資掛鉤和利改稅等等的改革，統收一頭既已放水，統支一側的開閘就是水到渠成的事了。於是，與利改稅改革同時，著名的“撥改貸”出臺了。從此，財政撥款的門關上，企業用錢可以而且只能到銀行去貸款了。銀行貸款，既要還本，又要付息，人們稱之為“硬預算約束”，言外之意，原來的財政撥款制度就是“軟預算約束”了。人們想像著，這硬預算約束可以促使企業提高資金的利用效率，從而提高經濟效益。

歷史很快就證明這也是一種想當然。硬預算約束？有多硬？只一個問題就能把這個邏輯泡沫戳破：企業貸到款後，如果還不上，銀行有什麼辦法？銀行能到工廠裡去把那個用以抵押貸款的大樓摳出來賣掉嗎？或者，讓企業破產嗎？那就更麻煩了。破了產，它那幾千職工怎麼辦，廠辦幼稚園怎麼辦，廠辦小學怎麼辦？民兵營還訓練不訓練了？在國有企業制度下，“資”是國家的，“債”也是國家的，企業是國家的，銀行也國家的，改革者有什麼本領能在一個所有制體系內部搭配出一個硬預算約束來？本來，財政供應資金雖然是無償的，但也是有限的，審批是嚴格的，申請是困難的，而改為銀行貸款後，由“硬預算約束假定”而扔掉了的行政約束，使得企業從銀行貸款獲得資金的動機和方便度大大提高。借隨便借，還隨便還，不還白不還，結果，撥改貸不久，國有企業的資產負債結構便發生了根本性惡化。一方面是銀行死壞賬率的急劇膨脹，一方面是企業三角債越結越牢。

計劃經濟時代全中國只有一家銀行，它既是國家金融管理的行政機構，也是全國唯一的金融企業，重要的是，它是全國生產經營資金的大倉庫。為了把好這個倉庫的大門，防止生產資金流入消費領域、公共財富流入個人腰包，人民銀行設置了嚴格的現金管理制度，如：

嚴禁現金交易——各企業、事業、行政單位，凡三十元以上的交易，必須經銀行轉帳;

嚴禁現金坐支——有現金收入的企業（如商店），必須將收入的現金於當天解交銀行，不得將即收的現金用於其他支付活動;

嚴格核發現金開支——各單位的工資數額及發工資的時間，由財政嚴格規定，由銀行嚴格掌握，發工資的當天由單位的出納到銀行提取現金，除此之外，在沒有正當理由的情況下，單位不得從自己的銀行賬上支取現金;

由餐館、洗浴、食品店等消費機構出據的發票，銀行不予認可，不得報銷;等等。

而伴隨著撥改貸和利改稅的改革，“現金管理制度”這個偉大的閘門在一個早上被拔掉了。撥改貸，打開了銀行資金流向企業的閘門;而現金管理制度的廢除，則打開了企業資金流向個人腰包的閘門，打開了生產資金流向吃喝嫖賭的閘門。社會主義建設時期中國人民勒緊褲帶艱苦奮鬥積累下的國家巨額財富，洶湧地流向了“改善人民生活”的美麗領域。整個國家的產業結構相應地發生著急劇嬗變：一邊是工廠紛紛倒閉，另一邊是餐飲、洗浴、按摩、酒店等消費奢侈產業的雨後春筍。改革開放喚發了奇跡，經濟迅速“繁榮”起來。

改革的目的，是要把企業由一個單純的生產單位變為以贏利為目的的商業性經營單位，實際結果是，它變成了一個消費單位。從此以後，政府開始年復一年地發佈各種禁止公款消費的命令。與全民性消費膨脹相伴隨的，是日益惡化的通貨膨脹。個人吃企業，企業吃銀行，銀行吃什麼？它就只能吃印鈔機了。

利改稅、撥改貸、廢除現金管理制度，三項改革措施配套，“約束”出了扭曲的企業行為——賺錢發獎金，用錢要貸款。伴隨著企業的資產負債狀況越來越糟、企業間三角債越結越死、銀行自身的死壞賬率越來越高，“花錢要貸款”也越來越不容易了。以增強企業活力為目的的國有企業改革，事與願違，企業的生機更慘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