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张问陶诗与性灵派

2025-02-18 00:00:00谢桃坊
文史杂志 2025年1期
关键词:袁枚

摘 要:清代蜀中第一诗人张问陶,今存诗三千余首。他自15岁作诗,28岁时已呈现独特的艺术个性,其后期的感怀、题画和哲理诗均达于新的境界。他虽与性灵派诗人袁枚有交谊,同宗性灵,论诗亦同,但却具有自己的风格。袁枚诗浮滑纤佻,张问陶诗并无此弊。他情感沉郁,意象新奇,流畅豪放,颇具空灵奇崛的艺术特征,因此在众多清代诗人中能独树一帜。

关键词:张问陶;袁枚;船山诗;性灵派

四川在明末清初经历了40余年的战乱,经济与文化遭到巨大破坏,清初移民之后直至乾隆时期经济与文化开始恢复。张问陶这位蜀中第一诗人便出现在乾隆盛世。张问陶,字仲冶,号船山,四川省遂宁市人,乾隆二十九年(1764年)出生于山东省馆陶,乃大学士张鹏翮之曾孙;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中进士,授翰林院检讨,官至吏部,后外任山东莱州知府;嘉庆十九年(1814年)病逝于苏州,享年51岁。今存《船山诗草》二十卷,另有《己庚杂记》二卷失传。

张问陶于嘉庆十三年(1808年)45岁时编定《船山诗草》,收入了自15岁起创作的诗作3552首,删存1746首,分为十五卷。在其去世后由友人石蕴玉编刊为《船山诗草》二十卷,道光末年,顾翰续刊《船山诗草补遗》六卷,总计存诗3315首。今成镜深主编的《船山诗草全注》四册,由巴蜀书社于2010年出版。

乾隆四十三年(1778年),张问陶15岁,因父亲张顾鉴罢官而困居于湖北汉阳,遂作了第一首诗《壮志》。此篇是五言古诗,有云:“咄嗟少年子,如彼玉在璞。光气未腾天,魍魉抱之哭。人生不得志,天地皆拳曲。慷慨对中原,流年何太促。”[1]他感到自己有似璞玉,才能未展示,鬼怪亦为之痛哭。他胸怀大志,颇有逐鹿中原的雄心,又有流光倏忽的感慨。这预示着他将在诗坛很快取得成功。乾隆四十五年(1780年),张问陶17岁时作了《杂感》七律两首,其一云:

识得刘郎才气无,长年侧目看江湖。未应入世驯龙性,也复论交到狗屠。落日弯弧金筈瘦,牢愁呼饮酒钱粗。布衣不合饥寒死,一寸雄心敌万夫。

此诗表明张问陶已熟练地掌握了诗体格律,表现了他的江湖豪气和年轻人的雄心壮志。其诗已有大胆的想象,奇特的艺术构思,初步体现出独特的粗犷风格。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张问陶回到遂宁故园与亲友团聚。两年之后他同兄亥白赴京应顺天府乡试中举,其兄亦在成都中举,兄弟两人于3月参加北京会试,均下第而归遂宁。在此过程中经历川陕蜀道,作了大量的纪行诗。张问陶在凤县作的五言古诗《凤县豆积山》有云:“山骨累层阶,破碎各盈尺。界断众峰青,丹赭纷然积。巍峨敞画屏,俯瞰嘉陵白。半崖簇楼观,知是仙灵宅。孤根戴短亭,杰阁逗危石。”以五言古诗描绘景物最为恰当,可以自由发挥。七盘岭在陕西省勉县东北,张问陶经此作了五言古诗《七盘岭》:

褒谷高于天,两崖互相啮。褒水犹飞龙,随山亦千折。攀藤遵蜿蜒,蛟螭出深窟。曲栏如层阶,羊肠上盘结。忽讶前旌迥,穿林旋隐没。人行蚁垤间,纤瘦动毛发。望之摇心魂,自顾气益夺。削壁孤根危,太古立积铁。累栈若附赘,欲踏疑溃决。侧首俯万仞,高林下蓊郁。惊涛自雷奔,但见涌微雪。……

此首长诗计十七韵,细致地描写了七盘岭之艰险,将意象与惊怖的感受融为一体,充分展示了作者观物的艺术才能。这是张问陶的杰作。从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冬,张问陶27岁与兄第三次由遂宁进京参加会试,途中作诗百余首,其中以登临怀古之作数首最为突出。秦代的废名关,故址在陕西省兴平市东南。公元前206年秦朝亡,项羽自立为西楚霸王,封秦将章邯为雍王。张问陶诗《废名关》自注:“项王封章邯于此。”诗云:

刓印迟颁霸业庸,风云原只傍真龙。兵残故道军容墨,马过陈仓夜气凶。蛇虎尚惊官吏梦,山川空受楚人封。英雄骨冷村农笑,斥堠高寒久息烽。

此诗的历史背景是项羽入关后虽然分封诸王,包括刘邦被封为汉王,但真命天子却是刘邦。汉王用韩信之计击败章邯军于陕西省宝鸡市东之陈仓,章邯未尽到守关的重任。诗人于此仅见到英雄项羽为村农嘲笑,而关上的烽火早已熄灭。这因楚汉相争的历史于秦代废名关故址而触发深沉的沧桑慨叹。张问陶此次进京是先经废名关再到陕西省临潼的。公元前206年岁末项羽率诸侯之军于临潼(新丰)鸿门,用谋士范增之计设宴欲杀刘邦,但此计失败。这在司马迁《史记》中有详细的记述。张问陶诗《鸿门》:

继舜重瞳貌自殊,少年书剑耻为儒。背关遂帝规模小,纵火坑降事业粗。潦草风云夸百战,寻常宴饮失黄图。美人名马英雄艳,只此丰神绝代无。

诗人于鸿门感念项羽这位失败的英雄。项羽具有特殊的相貌并有学敌万人的气概,但楚汉相争之中铸成不少大错而失去帝位。刘邦虽然取得胜利,开创了汉王朝基业,却逊于霸王的英名。这正如司马迁在《项羽本纪》所赞扬的那样。张问陶在诗的结尾认为,项羽因有美人虞姬和忠烈的乌骓马,故为千古英雄所艳羡,他的丰神乃绝代所无。此诗善于突出项羽平生的典型事例,有很高的概括性,流露出对项羽的崇敬之情,启示人们不能绝对地以成败论英雄。以上两诗表现了张问陶具有丰富的历史知识并能以美感的形式予以圆满地表达,其登临怀古的作品已达于高境。

《咏怀旧游十首》七律是张问陶20年来游历山东、湖广、河南、天津、安庆、江南、九江和陕西的总结性感受。他在第一首里抒写这种感受说:

平生意气尽粗豪,儒侠禅玄尽可逃。孤愤常思焚笔砚,穷愁不解借钱刀。天边击楫长江远,世外看云太华高。二十年来深自惜,降心低首学风骚。

自少年时代张问陶就有凌云壮志,尤具明智的理性,思想自由,故不相信儒佛禅侠,然他却长期困于以科举入仕的艰难道途,以致带着委屈的心情去做诗人。这又确实玉成了他成为真正的诗人。他25年以来的作品已形成独特的艺术风格并臻于思想的高境了。

乾隆五十五年(1790年)四月,张问陶27岁参加殿试中进士,为翰林院庶吉士;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任翰林院检讨,嘉庆九年(1804年)在翰林院国史馆任职,直至嘉庆十五年(1810年)47岁时出任山东莱州知府,计在翰林院任职20年。他在翰林院居于清要之职,与石蕴玉、洪亮吉、孙星衍等交游唱和,继而受到毕沅、袁枚、法式善等前辈的推许,自此诗名卓著,交往频繁,创作了大量诗篇。我们纵观张问陶后期的诗作,在思想和题材方面均发生变化。他的感怀诗表现出对仕宦的厌倦情绪,对社会现实有了较深入的认识和揭露,因喜好绘画而创作了大量的题画诗;晚年在人生的反思中对哲理进行探讨。在其后期的诗作中,我们可以看到,虽然他青年时代的豪情壮志减弱了,粗犷奇崛的艺术风格变化了,却在不断开拓新的思想与艺术的境界。

清代初年汉民族经历了薙发易服屈辱阶段,士人遭到文字狱的迫害。这段历史虽然过去100余年,但在汉族士人内心并未忘记,仍有屈事新朝之感。张问陶在清王朝统治下,不得不同父祖辈一样走向科举入仕的道路,在入仕之后渐渐产生了厌倦情绪。嘉庆九年他有《踌躇》诗云:

久疑宦海无归路,渐觉名场是畏途。与世不宜轻去就,误人祗用几踌蹰。逃禅入道翻多事,合买扁舟泛五湖。

他对自己的文采与声华,不愿向腐儒夸示,亦不愿求海外仙境,却深感宦海与名场的风波,对功名的去就取舍颇为踌躇不决,已希望隐退江湖了。在题《东坡笠屐图》诗里,张问陶借感叹苏轼常处贬谪的险恶政治环境而心戚戚:

须鬓苍凉异代看,古人风骨本高寒。纵横奇策才终累,忧患馀生遇转安。海峤飘流原噩梦,村农谈笑亦清欢。乌台旧案分明在,欲写新诗下笔难。

清代的文字狱远甚于北宋苏轼以诗获罪的乌台诗案,这难以忘记的历史教训,使张问陶欲写新诗,不敢托事以讽了。在《怀古偶然作六首》七律中,张问陶大量使用事典,诗意含蓄而晦涩,寓意遥深。其三称赞十六国时前秦谋士王猛的才能,羡慕唐代马周出身贫寒而受到唐太宗的赏识,佩服北宋张咏的胸无芥蒂,盛称唐代诗人杜牧的慷慨谈兵;然而他们在历史上却有着毁誉的不同评价。在诗的结尾,他感叹说:“危言更惜陈同甫,智勇虚生死建康。”陈亮,字同甫,南宋爱国志士;宋孝宗时数次上书议论国是,力主收复中原,主张利义双行,王霸并用,绍煕四年(1193年)进士第三名,授官而未到职,死于建康(江苏省南京市),其雄才未得到施展。张问陶甚表哀挽。嘉庆十七年(1812年)张问陶辞去山东官职后作了《挂单》:

粳稻沿江且挂单,南来参破几疑团。谁怜带业修行久,自笑凭空解脱难。顽铁铸成身外累,晨钟敲醒梦中官。烟波毕竟抽帆易,春水桃花一钓竿。

现在他像行脚僧一样,在江湖获得自由,看破了官场的许多疑团,终于清醒,深悔曾经铸成之大错。这应是他宦海浮沉的总结,自此可以得到真正的自由了。

张问陶在青年时代急切准备参加科举考试,入仕后长期在翰林院任职,任地方官职的时间甚短,所以他实际上并未真正接触和认识社会现实。嘉庆元年(1796年)白莲教头目聂杰人被俘后,教徒发展及于湖北、河南、陕西、四川等地,虽有小败,但势力仍在蔓延。此年冬天,他在《无题四首》七律中记述了清王朝镇压白莲教起义之事:“羽书戈马正西驰”“楚豫遥遥万骨枯,秦关蜀垒照兵符”“雨露有情农事若,风雷陡过战场空”。嘉庆三年(1798年)正月张问陶回遂宁后由成都出发北上京师,于二月途经陕西省宝鸡市,正值白莲教起义,亲历战场,作了《戊午二月九日出栈宿宝鸡县题壁十八首》七律,其中云:“荒寒驿路匆匆过,焦土连云万骨枯”“磷火飞残新战垒,枯髅吹断旧人烟”“民穷转觉军中好,寇过惟从壁上观”“风烟未扫遍流毒,万鬼舍冤指阵云”“连城闭后万山荒,忍弃郊原作战场”“战斗心疲千帐冷,惊呼声乱一城秋”“焚掠难归皆盗贼,风波未定且吹嘘”“花草三春禁雨雪,关河千里见戈矛”。其以客观的描写反映了战乱时荒凉悲惨的景象。张问陶毕竟是封建社会的士大夫,对这场白莲教起义是站在统治阶级的立场,以起义军为“贼”或“鬼蜮”,同情“生灵涂炭”“民穷”,谴责官军将帅“攘劫翻夸裨将勇”,畏缩而虚报战功,盼望出现忠君爱国的将才谋士莫负“君恩”以“奉至尊”。清人朱庭珍评此组诗云:

张船山《宝鸡题壁十八首》,叫嚣恶浊,绝无诗品,以其俗,故风行天下,至今熟传人口,实非雅音也。其诗纪嘉庆初川楚教匪之变而作,盖伤时之诗。少陵伤时感事诸篇,其时事人地,一一切合,得失分明,怀抱亦露,故有“诗史”之目,不止作忧乱愤激之词也。今船山十八首诗惟满纸兵戈争战,并痛诋当时大吏而已。究竟各省贼势如何,君情如何,布置如何,谁功谁罪,孰得孰失,一语不切,莫可考也。作者意如何,旨归安在,亦无可求也。是名有关,实无关系,虽不作可也。[2]

朱庭珍将此组诗与杜甫伤时感事的名作《三吏》《三别》相比较,这是很不恰当的。杜甫之诗是对三个典型的事实作客观的描述,表达作者的感叹。张问陶是概括地描写经川陕途中清军镇压白莲教起义之史事,亦是通俗直露的,无可指责的。诗的效果集中,真实而感人,亦堪称诗史,故在当时广为流传,诚为杰作。朱庭珍指责作者未能将各省贼势、军情、布置、功过、得失等详情写出,这就太过了;因为作者写的是诗,而非详尽的奏议报告。可见朱氏是不懂诗歌创作艺术的。张问陶表现的愤激之情是真实的诗人情绪。在组诗的结尾,他说“风诗已废衰重写,不是伤心古战场”,试图继承《诗经·国风》的传统再写反映社会现实的作品,其寓意是很深刻的。我们从这组诗可见到清代的乾隆盛世已经过去,已显出清王朝由盛到衰的历史命运了。

绘画诗是张问陶入仕以后的主要题材之一,因其长于绘画,对此艺术有深微的认识,故在题画诗中可将作品的艺术奥妙表现出来,以达于高境。他题《达摩面壁图》其一云:

面壁无言万念空,我推摩祖是英雄。须眉原未分僧俗,定慧何曾有异同。常惜吾徒多执拗,转讥彼法太圆通。纷纷文字争三教,禅障儒酸总梦中。

达摩为印度僧人,梁武帝迎至金陵讲佛理,后往河南少林寺面壁九年而坐化,被尊为禅宗初祖。此诗认为达摩无言而万念息灭,本具慧根灵悟,这在诗人看来难辨其为僧俗了。张问陶虽是儒者,但并不固执己见,而是从更高的理性来看,指出佛家的禅障和儒家的酸腐皆是造成认识的弊病,历史上的三教之争亦仅是文字之争而已。在题《钟馗抚琴图》里张问陶将传说中捉鬼驱妖的钟馗抚琴的形象描绘得甚为神奇:“终南进士魁奇者,潦倒科名本风雅。愤血千年自吐吞,寻常丝竹难陶写。七尺龙腮老生癣,携来鬼窟闲消遣。变徵清商彻九泉,如锤十指成茧。人间善手纷无数,玉轴金徽渺何处。醉脱乌靴髯怒张,惊鸦飞上枯桐树。”这以极度的夸张表现了画中含蕴的意义。张问陶的好友罗聘,字两峰,安徽省歙县人,寄寓扬州,以画《鬼趣图》知名,为扬州八怪之一。张问陶《戏题罗两峰〈鬼趣图〉》八首,每图有说明。第三图:“美人衣红衣,左曳长袖,向右依靠着一男子,男子执兰媚之,两情惨恋,行走在冷雾中,有高帽白衣鬼,持伞摇扇送之。”此诗表达了两者的惨恋之情:

幽魂相送白衣冠,还与冰人一例看。鬼手冷于前日否,色心浓到此时难。花迷泉路尸能笑,月走阴风魄未残。画出娉婷身后影,退红衫里不胜寒。

第八图说明:“青林黄草中,黑石一丛,藏枯髅两具皆人立。倚石向外,一石内向,盖男女也。”此诗描写了两具活骷髅:

愈能腐臭愈神奇,两束骷髅委路岐。面对不知人有骨,到头方信鬼无皮。筋骸渐朽还为厉,心肺全无却可疑。黑塞青林生趣苦,莫须争唱鲍家诗。

唐代诗人李贺《秋来》:“秋坟鬼唱鲍家语,恨血千年土中碧。”苏轼论画主张既有常形而具常理,他说:“虽然常形之失,止于所失,而不能病其全,若常理之不当,则举废之矣。以其形之无常,是以其理不可不谨也。”[3]鬼无常形,但罗聘的鬼趣则表现出常理,而张问陶的题画诗将鬼趣生动地表达出来了。他还为罗聘题有《墨幻图》和《墨趣图》,皆是咏鬼之作,并说:“罗生画鬼眼如炬,我喜拈毫作鬼语。一时醉墨何清狂,卷图好赠遮眼王。”(遮眼王,鬼王也。)他们均表现超自然世界而寓以现实意义。

在张问陶晚年,他的诗突出选择了探索哲理的题材,体现了对生命意义的新的认识。这是很令我们关注的。东晋许询与孙绰曾为一代文宗,他们提倡玄言诗,发挥道家哲理。陶渊明的《形影神三首》(《形赠影》《影答形》《神释》),亦属玄言诗的余风:“极陈形影之苦,言神辩自然以释之”。玄言乃精微玄妙之言,多谈道家与佛家义理。张问陶则从理性思辨的维度在诗中对玄言进行批判。他的《壬戌初春小游仙馆读书遣兴八首》七言绝句皆是对道教的批判,如其五云:“符箓纵横影万千,元君真诀况无传。指挥剑印招灵鬼,谁仗朱文上九天。”《斋居写怀四首》五言古诗是对儒、释、道三家义理的怀疑,例如其四评儒家“麟经”——《春秋》云:

千古无信史,麟经安可复。上者垂鸿文,末流成吏牍。治乱本相因,陈陈太仓粟。虚堂堆万卷,祗作一书读。苍茫经世心,别有光明烛。

这将儒家重要经典《春秋》的经世意义给予了否定。《观物四首》七律分别写“仙”“龙” “鬼”“蝶”,如关于神仙的传说,张问陶认为:“英雄回首悟尘缘,不炼金丹也是仙。”《观我四首》七律是对人生的“生”“老”“病”“死”的感悟,如关于“老”云:

中年岁月渺前生,变尽孩提古性情。犹剩颓光恋儿女,也循常格到公卿。飞花堕溷春难挽,瞎马临池夜可惊。几个飘然云水外,一枝竹杖万缘轻。

这表达了由中年到老年的人生变化:性情变化,衰年垂暮,循资到高官,但花落春去,瞎马临池,仅倚竹杖而轻视尘凡之事。张问陶已感到自己衰老迟暮了。他对死亡已超然置之度外,无人为之收骏骨,剩有一垄孤坟,而升仙成佛之事实属渺茫,人生的终极是必然的:

胶革全崩傀儡场,岐雷医命竟无方。千秋许我留真气,百事催人到夕阳。谁把黄金求骏骨,且余一垄羡生王。涅槃羽化凭仙佛,为想归途尽渺茫。

他的仕宦亦到傀儡散场,但相信真气是千秋存在的,因此可以面对人生的终极。我们从以上诸诗可见,张问陶经哲理思考之后,对于儒、佛、道有旷达的认识,不为之羁绊,保持思想的自由,而对于物我亦有通脱的感悟,体现一种真正无神论者的智慧,因而可达于诗意的高境。

继唐代诗人杜甫《戏为六绝句》之后,金元时代的诗人元好问作《论诗三十首》。张问陶的论诗之作甚富,计有《论文(诗)八首》《冬夜饮酒偶作》《论诗十二绝句》《重检记日诗稿自题十绝句》《题屠琴坞〈论诗图〉绝句十首》。我们将张问陶论诗的基本观点概括为:(一)诗须表达性情:“古人只是性情诗”“只让通才有性情”,性为人所禀赋的理,情为个人的喜怒哀乐的情感。(二)诗意须空灵:“想到空灵笔有神”“空灵不是小聪明”,也同妙灵:“妙灵何处论心声,粉碎虚空自有神”。(三)诗人须表达真情:“诗人原是有情人”“万化无非一味真”“好诗不过近人情”,为表达真情则应提倡真语:“境移真语在”,因而认为“我心何必妄言之”。(四)诗贵具有独创性,反对宗唐或宗宋:“规唐模宋徒自苦”,也反对去牵合古人:“平生颇笑抄书手,牵合今人合古人”,主张用自已的方法作诗:“我将用我法”;开创新的诗风:“悠悠三十年,自开一草味”。张问陶论诗也是提倡性灵的,亦主张表达真情和诗的独创性,这从表面看来,颇同于盛行当时的袁枚的性灵诗派。

袁枚(1716—1797),字子才,号简斋,浙江省钱塘人,乾隆四年(1739年)进士,在溧水等地任知县,自32岁辞官,卜居江宁小仓山随园,为当时诗坛所宗仰,世称随园先生。他是性灵诗派的主要代表者,其论诗云:“自《三百篇》至今日,凡诗之传者,都是性灵,不关堆垛”;“诗难其真也,有性情而真,否则敷衍成文矣”;“唐义山、香山、牧之、昌黎,同学杜者,今其诗集,都是别树一旗。”[4]可见,他与张问陶论诗的基本观点是相同的。清初以来,王士祯的神韵说、沈德潜的格调说和袁枚的性灵说相继占据诗坛,影响极大。张问陶进入诗坛时正是性灵诗派盛行之时。关于“性灵”作为一个诗学流派,其真实的含义,郭绍虞曾有较为确切的解释。他认为:“假使说‘性’近于实感则‘灵’近于想象,而随园诗论也即是实感与想象的综合”;“假使说‘性’是情的表现,则‘灵’便是才的表现,而随园论诗也可说是情与才的综合”;“假使说‘性’近于韵,则‘灵’便近于趣,而随园诗论又可说是韵与趣的综合。”[5]从张问陶与袁枚的交往可见他与性灵诗派的关系。

乾隆五十八年(1793年),张问陶30岁在翰林院已是有名的诗人,友人洪亮吉特向袁枚推荐。袁枚说:“洪稚存在史馆,得一诗人,必通书相告。今春,盛称蜀中翰林张船山问陶之才,仿青田《二鬼诗》作《两生行送张还蜀》云……。船山答云……。”[6]洪亮吉将赠张问陶诗,并附上张问陶和诗七古长篇。袁枚录入两诗,但未作评论。张问陶自遂宁省亲后回京记述此事云:“癸丑假满来京师,闻法庶子(法式善)云,同年洪编修(亮吉)寄书简斋先生,称道余诗不置,先生答书曰:‘吾年近八十,可死矣;所以不死者,以足下所云张君诗犹未见耳。’感先生斯语,自检乙酉以来近作,手写一册,千里就正,以结文学因缘。”[7]他将近年所作之诗抄录一册,名《推袁集》以表尊崇之意,并附小诗云:“先生八十方知我,不死年年望寄诗。叠纸细书三百首,邮简飞递未应迟。”袁枚收到《推袁集》后记述云:

余访京中诗人于洪稚存。洪首荐四川张船山太史,为遂宁相国之后,寄《二生歌》见示,余已爱而录之矣。追忆乾隆丙辰,荐鸿博入都,在赵横山阁学处,见美少年张君名顾鉴者,彼此订杵臼之交,疑与船山有瓜葛,寄信问之,不料即其尊人也。垂六十年,忽通芳讯,知故人官至太守,尚无恙,且有子不凡,为之狂喜。蒙以诗稿见寄,名曰《推袁集》,尤足感也。[8]

乾隆五十九年(1794年),张问陶任翰林院检讨时,收到袁枚问其父亲张顾鉴之事,遂作《寄简斋先生》以诗代柬,有云:“五十年前事可知,先生不恨我生迟。似将戏语分明寄,曾见而翁年少时。”[9]他于此年作《甲寅十一月寄贺袁简斋先生乙卯三月二十八日寿九首》五律,有云:“世人争格律,谁似此翁闲。”[10]从以上他们的交往可见袁枚虽然读了《推袁集》,但在《随园诗话》中并无称许的任何评价,交谊实甚浅。当时诗坛有人认为张问陶是学袁枚性灵派诗的,他特作《颇有谓予诗学随园者笑而赋此》以为辩解:

诗成何必问渊源,放笔刚如所欲言。 汉魏晋唐犹不学,谁能有意学随园。

诸君刻意祖三唐,谱系分明是数行。愧我性灵终是我,不成李(白)杜(甫)不张(籍)王(建)。

这明白表示:他绝不是有意学性灵派诗,虽然他也论诗主性灵,论诗也与袁枚相同,但他的诗仍是自己的性灵诗。当然学习中国格律诗体,必须广泛或重点学习汉魏和唐宋以来的诗,但张问陶更强调自己的诗的独创性。在性灵派之诗风盛行之时,张问陶必然也受到感染。郭绍虞批评性灵派诗说:“性灵诗流弊是什么?即是滑,即是浮,即是纤佻。纤佻之弊,由于卖弄一些小聪明,小涉风趣,亦复可爱,但是总嫌其薄,读过数首以上便不免令人生厌了。”[11]自袁枚以后,性灵派诗也就渐渐衰微了。

张问陶论诗主张抒写自己的性灵,他的诗流畅而无纤佻之弊,情感沉郁深厚而不卖弄小聪明。他表达现实中的感受,力求体现诗境之美,使之富于想象并时有新奇的意象,清新、典雅而豪放。作家的全部作品构成一个艺术体系,体现出的基本艺术特征,我们可以称之为艺术风格。我们若以简单的概念,实难以概括一位作家的艺术特征。如果说张问陶诗确实具有独创风格,那么应是“空灵奇崛”。空灵可体现其流畅、自由、通俗的特点,奇崛则可显示其诗意突出的奇趣。船山诗形成了自己独创的艺术风格,因此诗人张问陶能在清代众多诗人中独树一帜,而堪誉为蜀中第一诗人。

注释:

[1][7][9][10](清)张问陶原著,成镜深等注释《船山诗草》卷二,巴蜀书社2010年版,第25页,第720页,第818页,第876页。

[2]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下册,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2354页。

[3](宋)苏轼著,孔凡礼点校《苏轼文集》卷十一,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67页。

[4][6][8](清)袁枚:《随园诗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146页、334页、235页,第696—697页,第728页。

[5][11]郭绍虞:《中国文学批评史》,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版,第568—569页,第571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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