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以停战协议,谁是赢家?

2025-02-17 00:00:00顾坚
南风窗 2025年4期
关键词:哈马斯人质加沙

2025年1月30日,加沙地带,哈马斯举行释放人质的仪式

1月25日,哈马斯在加沙城大搞仪式,释放了第二批共4名以色列女人质(年龄均不超过20岁,获释时身穿军服,向巴勒斯坦群众挥手);以色列则同步释放了200名巴勒斯坦囚犯,但以另一名女人质未获释为由,1月27日才从横贯加沙中部的“内察里姆走廊”开始撤军,为难民返回北加沙打开通道。

截至2月1日,哈以已进行4轮被扣押人员交换。哈方已经释放4批共18名人质(含5名泰国人),以司法部相应释放4批巴勒斯坦囚犯,包括“人阵”女领导人哈利达·贾拉尔。后续的人质—囚犯交换,成功的关键是哈马斯能够约束其激进组织盟友,但这一点却是无法保证的。

总体来看,哈以停火协议第一阶段的执行顺畅,但仍有波折。第二阶段停火谈判原定于2月3日开启,但内塔尼亚胡决定2月2日先访美,之后再派人参加谈判。双方如何解读这份协议?它又会导向加沙地区怎样一种政治经济安排?

哈以各有所求,美方强力干预

2025年1月15日晚,在美国、埃及和卡塔尔三国的调停和担保下,哈马斯和以色列达成三阶段停火协议。协议1月17日在以色列安全内阁获得批准,预定于1月19日(特朗普上台前一天)生效,但哈马斯因所谓“技术原因”延迟了人质名单的交付,导致以军因未收到名单而继续军事行动。

好在数小时后,哈马斯的人质名单通过卡塔尔送交以方,哈马斯军事组织卡桑旅宣布,释放首批3名以色列女人质。以色列则相应释放90名巴勒斯坦囚犯。随着哈以停火协议最终生效,一场持续了15个月的战争迎来结束的曙光。

按照卡塔尔调停人的说法,这次哈以停火谈判历经400余个昼夜,终于到达停火的终点。实际上,哈以在2023年11月曾达成短暂的临时停火协议—以军暂停在加沙的军事行动,哈马斯则释放部分被扣押的以方人质。当时的临时停火协议未能长期延续,根本原因在于哈马斯和以色列的利益诉求存在极大差距。哈马斯希望在以色列的军事打击下获得喘息的机会,释放人质是得到喘息的手段。以色列则毫不讳言其目的是消灭哈马斯,哈马斯释放人质并不能获得“免死金牌”。哈马斯释放部分人质既然不能“免死”,继续交战就成为哈以双方当时唯一的选择。

新一轮哈以停火谈判的背景,和2023年11月的情况截然不同。到2025年1月,以军基本摧毁了哈马斯的中坚军事力量,并控制了拉法口岸和费城走廊,切断了哈马斯组织从外界输入军火和粮食的通道。哈马斯在加沙的主要领导人辛瓦尔和戴夫,都被以军打死。哈马斯的外援真主党,在去年的黎以战争中被以军“废了武功”,叙利亚也发生政局突变,巴沙尔远走莫斯科,伊朗也难以继续援助哈马斯。哈马斯为了其加沙力量的存续,达成和平协议的动机最为强烈。

以色列也面临尽快停火的压力。内塔尼亚胡政府虽然在军事上打败了哈马斯,但是并未实现营救所有人质的目标,长期战争和动员也带来沉重的经济压力。据以色列政府估计,以色列2024年经济只增长0.4%。也门胡塞武装日益严重的骚扰,也迫使以色列在主要战略方向上“改弦更张”,将主要精力从加沙抽身,应对红海方向的威胁。内塔尼亚胡政府的“彻底消灭哈马斯”方针正在发生微妙的变化,“营救人质”逐步成为以方的优先选项。

2025年1月30日,加沙地带,被哈马斯释放的以色列人质

但是,要达成停火协议,仅有冲突双方的意愿还是不够的,美国的影响力不容忽视。美国刚卸任的拜登政府和新上任的特朗普政府,都对停火协议的达成起了作用。当内塔尼亚胡迫于以色列极右翼的压力想推迟安全内阁对停火协议的表决时,拜登明确表示反对,认为推迟批准不能被接受。特朗普则对哈以双方施压,特朗普委派的中东特使威特科夫劝说以方在关键问题上妥协,被认为是协议达成的关键。不仅如此,特朗普还威胁哈马斯,如果不能在1月20日特朗普就职之际释放人质,将面临严重后果。美国的“积极作为”,可以说是哈以停火的决定性力量。

不过,美国之后又横生枝节。1月25日,特朗普提出希望埃及和约旦等中东国家接收来自加沙的150万巴勒斯坦难民。他将加沙地带比作“拆迁场地”,声称计划与阿拉伯国家合作,在其他地方为这些难民建造住房。此一声明引发广泛争议,阿盟拒绝将巴勒斯坦人驱逐出家园的设想,称之为“种族清洗”。埃及和约旦也表示,不会接收来自加沙地带的难民。随后,特朗普团队又将目光瞄向了土耳其、印尼甚至阿尔巴尼亚。

2月4日,特朗普在与内塔尼亚胡的联合记者会上表示,美国有意控制加沙地带,并将这块沿海飞地建设为“中东里维埃拉”。以色列大部分政客对此表示欢迎。一份网传“2035年加沙”规划显示,内塔尼亚胡计划通过高速铁路连接加沙与沙特“新未来城”。显然,哈马斯不会答应。

谁是赢家?

在军事层面,哈马斯是明显的输家。尽管哈马斯的“10·7”袭击在初期给了以色列重大打击,但以方的反击力度超过其预料。以军的空袭和地面进攻,消灭了哈马斯的中坚军事力量,击杀了哈马斯在加沙的大部分领导人。哈马斯从2007年统治加沙以来积攒的武力大半被摧毁,虽然战时补充招募了一两万新兵,维持了原先的编制规模,但战斗力与原先的中坚力量不可同日而语。

在政治层面,哈马斯选择主动袭击以色列,部分是为了阻止沙特和以色列建交。尽管沙特王储考虑到舆论压力,放缓了同以色列建交的步伐,但从大势而论,沙以建交难以阻止。毕竟埃及和约旦倡导和平于前,阿联酋、苏丹、摩洛哥等国同以色列媾和于后,沙特王储清楚地认识到,沙特不可能违逆历史发展的大势。

哈马斯背后的伊朗,长期以来一直以“为巴勒斯坦人发声”维系其地缘影响力。此番哈以战争,外溢后实际上已构成第六次中东战争。伊朗苦心打造的什叶派“抵抗之弧”诸力量,基本卷入了和以色列的冲突,但效果不妙。

不断骚扰以色列北部边境的黎巴嫩真主党,原本在“抵抗之弧”中实力首屈一指,但在以色列的强势反击下溃败,不仅丧失了两任领导人,还失去了在黎巴嫩南部的根据地。战后黎巴嫩选出了亲美的黎军司令奥恩为新总统,真主党的影响力大大下降。

伊朗的重要盟友叙利亚,政局发生突变,沙姆解放组织一举夺取大马士革,迫使巴沙尔远走莫斯科。叙利亚的突变,使得“抵抗之弧”在地理上发生断裂。影响力衰退的伊朗,只能选择向俄罗斯进一步靠拢。加沙停火协议达成后不久,伊朗总统佩泽希齐扬访俄,签署了《俄伊全面战略伙伴关系条约》。

哈马斯是输家,以色列也不完全是赢家。以色列的头号诉求,是哈马斯释放全部被扣人质,但以色列在本次停火协议的第一阶段,只获得了哈马斯释放33名人质的保证(后来发现这33人中有8人已死亡),而释放其余人质需要等到停火协议的第二阶段。

再者,停火协议并没有要求哈马斯“非军事化”,哈马斯在加沙的残余武装极有可能成为未来加沙行政治理的一部分。也正因为担心哈马斯“死灰复燃”,在1月15日停火协议签署后,以色列抢在停火协议批准和生效前空袭加沙,打死了哈马斯高级成员阿布·鲁斯。不过,这种“亡羊补牢”的打击意义不大。停火后,哈马斯武装人员开始以警察的身份维持加沙各城市的秩序,其武装力量“摇身一变”保存下来。

对以色列政坛的强硬派(如时任国家安全部长本·格维尔)来说,其诉求是将加沙北部的居民强制迁移到加沙中南部,为加沙北部“定居点化”做准备。但这次停火协议规定,以色列在第一阶段要从加沙人口稠密区撤军至加沙边界的缓冲区,并于1月25日撤出加沙中部的内察里姆走廊,将该走廊的检查站移交给美国安保公司。本·格维尔兼并加沙北部的企图,走向破灭。

当然,以色列也不是一味让步。停火谈判的最后时刻,哈马斯还就与埃及之间的费城走廊的归属,同以方激烈争论。最终,以方只承诺在第一阶段停火中逐步从费城走廊撤军。另外,停火协议赋予了第一阶段以军在加沙边界巴方一侧的“缓冲区”驻留的权利,对哈马斯是强大威慑;一旦哈马斯违约,以军随时可以开进加沙地带的人口密集区。

在战略层面,以色列现阶段面临的最大威胁,是不断以导弹和无人机袭扰以色列的也门胡塞武装。以军在去年12月已经空袭也门首都萨那,但是胡塞武装对以色列的袭击不减反增。有消息指,以色列已经在红海对岸的索马里兰修建航空基地,为对胡塞武装的全面打击做准备。加沙停火后,以色列很可能对胡塞武装发起新的军事行动。

战后的加沙“何处去”

这次的哈以停火协议分为三个阶段执行:目前以哈交换被扣押人员,以军撤至边界缓冲区仅是第一阶段;永久停火是第二阶段双方讨论的内容;战后重建则是第三阶段的议题。这种分阶段、“先易后难”的解决思路,使以色列最关注的人质问题被放到最优先位置,而永久停火和战后重建则被放到后面去谈,颇有“走一步看一步”的味道。

哈马斯存在本土和海外两大系统,主导和谈的“海外系”能否充分控制加沙的武装人员,是第一阶段临时停火能否充分执行的关键。在以军攻击加沙期间,加沙的杰哈德、民阵、人阵和法塔赫的阿克萨烈士旅,都与哈马斯武装“联合行动”。尽管哈马斯表示这些巴激进组织会遵守停火协议,但后者会否响应,是对哈马斯政治能力的考验。

以方能否恪守停火协议,不仅取决于哈马斯能否维持停火,更取决于执政联盟的极右翼成员如何决断。本·格维尔和斯莫特里奇等人反对全面停火协议。本·格维尔已于第一时间率犹太力量党退出政府,斯莫特里奇则要求在第一阶段临时停火结束后,恢复对哈马斯的战争。如果斯莫特里奇的犹太复国主义党也退出政府,执政联盟将失去在议会的席位多数,面临提前大选的风险。

不仅哈以双方从临时停火过渡到永久停火会极为艰难,加沙未来的治理体系和战后重建也是难题。

在战后治理上,美以不愿意哈马斯继续主导加沙,但是战争期间以色列并未在加沙建立取代哈马斯的治理体系。在达成停火协议以前,哈马斯和法塔赫已就联合治理加沙达成协议。但是,考虑到2007年法塔赫和哈马斯为争夺加沙进行的内战,这次哈马斯和法塔赫能否在权力分配上达成一致并能信守协议,并不被看好。

加沙战后重建的任务也迫在眉睫。哈以战争对加沙的破坏严重。加沙的学校体系在战争中停止运行,大中小学的学生都面临复课的问题。加沙的医疗服务“濒临崩溃”。停火协议规定以色列允许巴勒斯坦受伤者去境外接受治疗,就是因为加沙的医院普遍缺电少药,难以保证战争中的伤者充分接受治疗。

加沙的农业体系在战争中受损严重,有2/3的农业用地遭到以军装甲部队的碾压,或被双方炮火破坏,短期内难以恢复生产。在停火期间,加沙民众需要外部的救济粮食来保障生存。而且,加沙成品油极度缺乏,加沙市民甚至从以军损毁的装甲车辆上“捡洋落”,抽取以军燃油,来保证生活需要。

正因为加沙缺粮缺油,哈以双方的停火协议规定,在第一阶段保证进入加沙的食物、燃料等物资的卡车每日不少于600辆。根据联合国的数据,在停火协议生效的头三天,进入加沙的人道主义救援卡车超过2400辆。

在加沙的教育、医疗和农业生产实质瘫痪的状态下,谁来提供重建资金是关键。美国更希望海湾阿拉伯富国能承担重建开支,不过阿拉伯国家普遍对此表现谨慎。在哈以之间严重缺乏互信且临时停火“永久化”存在风险的情况下,阿拉伯富国出钱重建明显存在不确定性。将目前满目疮痍的加沙恢复到战前的发展水平,仍需相当时日。

西岸动荡影响加沙停火前景

对于哈以停火协议的达成,最欣喜的固然是加沙平民,“抵抗之弧”也有自己版本的解读。胡塞武装公然宣布要“监督”哈以停火,好像自己是调停人,不过它并未表示自己要停止袭击以色列。陪同伊朗总统访俄的伊朗外长阿拉格奇,则祝贺哈马斯的“胜利”。

如果哈以第一阶段停火执行顺利,第二阶段讨论永久停火时,势必讨论加沙战后治理等敏感问题。如果在《奥斯陆协议》规定的巴勒斯坦民族权力机构以外,加沙继续存在独立的哈马斯政权和军队,势必会为新的冲突埋下火种。对于这一问题,法塔赫和哈马斯成立联合机构管治战后加沙,仅仅是第一步。

停火后,巴方面临加沙战后治理和内部整合等难题,以色列也没有完全放弃用武力消灭巴激进组织,和平之路异常艰难。

一个插曲是,哈马斯在1月25日释放的第二批共4名以色列女人质都是以色列军人,未包括本应释放的一名以色列女性平民阿尔比勒·耶胡达。据哈马斯说,耶胡达被哈马斯的盟友杰哈德扣押,需要晚些时候移交。以方认为此举违约,拖了两天才从内察里姆走廊西半段撤军。目前,北加沙人的返乡大潮已开启。

与此同时,约旦河西岸的局势仍然紧张。去年12月开始,巴勒斯坦安全部队围攻杰宁难民营的巴激进组织长达月余,打死了巴激进组织“杰宁旅”的首领亚齐德·贾伊赛赫,但未能消灭杰宁的激进组织。1月20日特朗普就职后,取消了对约旦河西岸以色列极端定居者的制裁。次日,以军开始对西岸城市杰宁的清剿行动,目标是当地的巴激进组织。截至1月29日,这一“铁墙”行动中已有16名巴勒斯坦人死亡。

以政府在西岸开始新的军事行动,不仅是为了支援巴勒斯坦阿巴斯当局对极端组织的清剿,某种程度上也是对本国极右翼势力的“安抚”。由于目前的西岸局势,哈以第二阶段永久停火谈判的重要性开始凸显。哈以双方如果在停火协议的第二阶段,将加沙的临时停火导向加沙、西岸的永久停火,就为未来哈以乃至巴以之间的政治谈判留了一扇窗口;反之,西岸的动荡局势仍会给加沙停火协议的落实制造障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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