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安靓站在穿衣镜前,握梳子的右手仿佛刚摸过一根200V电线的接头,悬在腹前,微微颤抖着。水珠沿额前卷曲的发丝游走,在发梢处打个盹、随着重力狠狠摔在脚尖处,钻进驼色毛毯。眼眶里噙满小水珠,像一汪小面积的海。就在它们快溢出眼眶、突破细密睫毛的最后包围溃堤而下时,她用力仰起头,截流住一场潮汐。露出大多数中年女人都有的悬针纹,这个年龄,眼泪已经不值钱了。她慢慢穿上银灰色半包胸罩,胸部有轻微刺疼,侧过身体欣赏曲线尚在的身躯,副乳服帖地聚拢在胸前,堆成两座赏心悦目的小山丘。取下腰上的蓝色摇粒绒浴巾,狠狠扔进脏衣篮,勾身用右脚将篮子推入洗手池下方。
三分钟前,她从浴室出来,丈夫王璟在旁边换衣服。洗手间干湿分区处用隔断玻璃做了磨砂处理,她一眼就看到他肩胛骨上几道粉红色抓痕。鲜红粉嫩的抓痕重重地敲在她心上,她的心提到嗓子眼,喷头的细密水线不似先前温柔,猛烈地拍打着她的腹部,水花将她想说的话摁进嘴里。她复又进了淋浴间,这样能看清了那几道抓痕的质地、走向、颜色深浅。两道不规则的扇形,像吐着信子的蛇,缠得她无法呼吸。这已不是第一次,但这么明目张胆是第一次。他光着上身在衣帽间找皮带,后背对着她,清晰的抓痕如对婚姻的讽刺,匀称地排在左右肩胛骨上下,也似两道有力的巴掌,脸上传来一阵灼烧感,她将水温调低了一些。从力道推测应该是食指或中指,浅粉色闪着银润光泽的牙齿,像一对粉红翅膀对她张牙舞爪。挑衅、喜悦、得逞、示威,她从这抓痕里看出了多层意思,她甚至忍不住猜想指甲涂的蔻丹还是泰胶,是不是也镶嵌着水钻,像泰勒斯威夫特唱的那样嚣张。
衣帽间传来脚步拍打大理石的声音,他去了厨房,岛台上有她为他准备的湖北海棠凉茶,茶色清亮、质地莹润。他从小喝到大的茶叶,沸水冲泡,静置摊凉,在体贴丈夫这件事上,她做得天衣无缝。她把他当作大儿子养,极具温存耐心,仿佛她与生俱来就会这件事。两人刚认识时,他是一家物流公司的中层,清瘦颀长,看人时总眯着眼,看烟萦绕周身。她当时跟他的高中同学刚成为闺蜜,高中同学想将妹妹介绍给他,拉着她去当电灯泡。饭后去咖啡馆闲坐,聊到凌晨,他突然提出送她回家。同学会心一笑,拉妹妹先走了。
车沿着湖边绕了一圈,最终停在了凌波门,他先下车去栈桥,她跟在后面,走到尽头,他顺势坐下来,两只脚在湖水上晃荡,开始自我介绍。湖水波光粼粼,如一张倒扣在长江畔的巨大镜子。见她迟疑,他说,我刚进门就看见你了。约会很顺利,他追求异性自有一套,她很快沦陷。她个子娇小,两人身高隔着25公分,各据城市一端,但这距离并没有影响他们沉浸在爱情的甜蜜中。第一次回家见父母,妈将她拉到一角,表露出自己的担忧:你们俩远远看着就像一只大虾米领着一只小虾米过来了。
如今,这只大虾米成了别人钓竿上的猎物,想到这里她喉咙便泛起一股酸味。
沉闷的一声响,是马克杯跟岛台碰撞的声音。她听到他往马克杯里倒茶,裹上浴巾站在衣帽间里,不知是先吹头发还是先找裙子。她走到穿衣镜前,仔细端详里面那个女人。解开浴巾上的梅花扣,齐腰卷发盖到后腰,离美人腰不到一寸的距离,有过生育的小腹依旧平坦,下腹部纹路清晰的妊娠纹、剖宫产留下的粉色蜈蚣疤痕提醒她不再年轻这件事。
她嘴角有法令纹,鼻翼两侧印第安纹无论上几层粉都遮不住,脖子上的三道颈纹也似陶瓷的釉彩牢牢贴合,光子嫩肤、飞秒、激光,辗转几家美容医院换了几任医生,于事无补。她笑起来有两抹弯眉的圆脸,依稀看得见年轻时的光华。同龄人聚会,她还是好看的,但丢在年轻女人中,不用比较她自己靠边站。
站在那儿望着外面的夜色,晴朗无云的夜空还从未有过这么多星星。
她来不及生气,他大摇大摆地在她面前来这一出,是在暗示些什么?她用毛巾拼命搓揉湿漉漉的长发,带着浓重的怨气,仿佛那是一件即将抛弃的旧物。随后摇摇头,仿佛要将眼前的一切都甩开。头发干了,那些心事却越来越沉重。
她迅速瞥了他一眼,他漫不经心穿西装,一阵绝望攫住了她,大滴的泪珠从她脸上滚落下来。她这副皮囊,已经好久没有被妥帖地安抚过,半年或者更长时间。从心动到乏味,两人的男女之情像泡透的茶包,再好的水也冲不出味道。时间久得她已经想不到用情至深时的颤抖,以及两具肉体从柔情抚触到猛烈碰撞带来的触感,她为自己的迟钝感到羞愧。他背后用指尖画出来的抓痕,一个星期就能愈合,留下一层浅褐色的疤,再过一周会渐渐褪色,重新长上新的皮肤,仿佛一切都未发生。
她有神经衰弱,轻微的响动能够让她彻夜失眠。而丈夫如婴儿般的睡眠质量中,间或夹杂着交响曲般的鼾声。头两年,她带着女儿在儿童卧室睡,女儿胆小,湿漉漉的眼睛哀求她,妈妈我不敢一个人睡。女儿单独睡觉后,她提出分床睡,他丝毫没有迟疑,就像签合同那般,答应了。
两人在同一个房间,但安了两张双人床,中间空着伸手能够着彼此的地方,他们的关系,总是这样隔着一段不可逾越的距离。她遇见他时,刚从一段失败的恋情里走出来,准确地说是成熟稳重的他加速了她失恋的进度,晦暗的自怨自艾以2.0倍速匆匆划过,仿佛长江上的江轮,不经意间就蹚过旧时光,去往下一站。她有时想,如果不是怀了女儿,这段恋爱不会这么快走入婚姻。两人虽然步入婚姻,但不是充满激情热烈,更多的是平静。历经过青春冲动颠簸,她能够感受到平静带来的愉悦。女儿刚出生,他事业尚未如此成功,女儿上学后,他的业务多起来,基本没早过午夜12点回家,有时她一觉醒来就听到他传来的醉酒后的呕吐声。刚开始她披衣起来,拍肩、喂水,或者拧一把温毛巾给他。后来配了司机,他让她先睡,不等他回来。有次,他难得休息,在家陪她看电影,一部北欧小众电影,他们被剧中夫妻分床睡的情节打动。一周后,他们就开车穿过整座城市去竹叶海的宜家购买了两张铸铁单人床,换掉了房间的2.2米的大床。女儿在他床上蹦一下,又蹦到她床上,欢乐的两只马尾辫似袋鼠的耳朵,弹性十足的单人床仿佛是澳大利亚的草原。也是那时,他宣布要送女儿去美国念中学。
分床后,两人的关系像大多数夫妻一样,默契地完成一日三餐、家长里短讨论,然后各自进入梦乡,绝不多说一句话。有时,她在抱怨同事行事刻薄,他的鼾声已经拖起来,粗糙绵密让她烦得背过身去对着墙。她在他的鼾声里,将自己的努力渐渐收紧,轻叹一声,翻身入眠。仿佛那中间不是50公分的距离,而是一片汪洋大海。她的灯塔再也探照不到他的小船,而他的手再也不会伸向她。
她抵抗过,最终妥协了。她似乎经历了几场人生,将性子磨得如鹅卵石般圆润。前阵子闺蜜单单回武汉看她,陪自己去武汉天地看一处房子,那是一家房地产顾问公司。经理做尽调时列了近十个问题,从家庭成员到收入、从事行业到未来计划,她顺着经理的思路一一作答。答案是真实的、生活也是、包括体贴的丈夫、乖巧的女儿。她看到经理眼中的殷羡,事实上呢,她已跟丈夫到了互不打扰的礼貌地步。女儿回来度假,一家人会坐在大理石台面的餐桌前吃饭,间或说上一两句,仿佛没有那几句整顿饭就吃不下去,房间里只剩下猫咪捣乱的声音。很快女儿逃也似的回了美国,而她又要重新适应这一切。
丈夫背后的翅膀,让她有些羡慕那个宣示领土权的女人。她瞪着镜中的自己,想着仅仅十五分钟之前,他把那个女人的脚架在他的肩头,将她的膝抵住她的胸口,告诉她他要她怎么也要不够。至少,她能唤醒他的激情。她曾为这种激情疯狂过,多么难得而真实。
上周,她所在的部门刚做了一期选题讨论——职场女性面对丈夫出轨的选择。讨论不激烈,大多数选择隐忍,一位刚生育二胎的女同事说以牙还牙,找了个00后补偿。在这座提倡“敢为人先”的内陆二线城市,生活成本高于房价涨幅,大多数女性掂量过独立的代价,统统没有她们嘴上说的那么勇敢。
他的SUV已经停到花园门口,刺耳的喇叭声在提醒她赶紧穿戴齐整出门坐上副驾驶,陪他参加那场聚会。应酬她必须出面,他说家庭和睦对他的事业有帮助,这是硬性规定。她吹干头发、化好妆,上了他的车。系安全带时,她瞅见后排纸盒里装着茅台,1916黄白相间的淡雅纸盒落在红色的酒盒上面。
两个小时前,安靓从小区游泳池走出来时,收到了丈夫发来的微信,他要在老公馆宴请朋友,要她出席。那时她正犹豫着,要不要告诉他,体检报告出来了。
今晚没风,窗外的树叶像摆设,月夜下的江面似阴森的玻璃反着冷光。几艘夜航的江轮在江面静谧滑行,不知去往哪里。整座城市的人,乃至这颗星球上所有人类,就如同这长江里的水一样,流淌不定,一滴滴彼此接近,事实上相距甚远,汇成一股巨流奔向大海。既然一切转瞬即逝,任何事物都无关宏旨,人们竟还要荒唐地看重那些微不足道的事情,让自己也让别人遭受不幸,这实在太可悲了。白天游完泳后,在健身房的休息室喝咖啡,她看到的一幅画,肆意涂鸦,略显粗糙,她暗自揣摩郁郁不得志的职场画家长得怎么样。如果画家看到此时此刻的长江,会以怎样的笔调来叙述。
2
一周前院子里的桂花开始散香,香味极淡,漫不经心从门缝涌进来,争先恐后钻进她的鼻腔,沿着她的血管抵达后脑勺最深的脑回沟,令人眩晕的甜。她站在驼色地毯上,地毯是她驱车到汉口北物料市场采购的,为了跟家里的家具搭配,她特意选了三种颜色,来来回回折腾近十次。在他看来,她是闲得发慌。可他需要她的闲适,比如她铺张野餐垫能在湖边看一下午的云,乘公交车去郊区买农家菜,排队一整天领本签名书。在她那间背阴玻璃办公室坐一下午,公道杯里依旧盛着琥珀色液体,窗台上种着各色植物。在他看来,她理所当然应该在女儿出国后安排好自己的时间,不给他添任何麻烦。事实上她花了相当一部分精力琢磨如何打发漫长的时光。他提出让她去逛街的建议,她拿着他的副卡。开车去商场,耐心地在地下车库找到位置,不紧不慢地从一楼逛到三楼。最后停在一家彩妆店门口,在她还没嫁给他时,她经常会跟女伴去那里,那里护肤品和彩妆珠宝般精致地陈列着;眼影和粉饼琳琳琅琅,晶亮闪耀,像是钉在玻璃保护匣内的蝴蝶。以前她从没在这里购买过其他化妆品,可她爱跟女伴们在拥挤的迷宫里逛来逛去,然后将各种颜色涂在眼睑或者嘴唇上,甚至是手背上,闻一闻香味,或者拇指食指做成一只小夹子,试图夹起这些带香味、亮晶晶的东西,那时她舍不得花工资的六分之一买下这些闪闪发亮的东西,但内心计划着等自己有钱了会买下来。而现在等她买得起这些时,她已经不感兴趣,只是偶尔绕过柜台,在转角处碰到那些朝纸卡喷香水然后在空中挥舞的女销售的身边;有时,隔了好几天,在清洌的早晨她会从大衣口袋里摸到一张折叠着的香水卡,芬芳馥郁,丝缕犹存,便有了些许温馨。时间流经她的日子,她从未跟丈夫分享过。他的事业越做越大,不再耗费半点心力经营这个家,或者再费一点心力把控妻子。显然他已经对沟通失去了耐心,他希望她在无尽的时间、空间里做些无意义的事情,哪怕只是堕落下去。遇到分歧,他不再耐心深情凝望她,那时她是他的孩子,服从是唯一选项。两人陷入争吵,他会面色阴沉,闷闷不乐,两手不安地乱动,时不时朝她恼怒地瞥上一眼。两人的关系究竟是从哪一刻开始恶化,她毫无头绪,在这个不能既要又要又不能说不要就不要的世界里,习惯混乱,习惯无常,置身事内。
这棵桂花树是搬进叠层别墅时,他亲手种植的。他提前几天挖好坑,让夜露将泥坑打湿。那天专门去她单位接她回别墅,从后备厢里拎出一株根部被塑料薄膜包裹的桂花树。当时,女儿刚齐他的腰,背一把粉红色水枪满院子喷射,将安靓的丝绸家居裙淋湿,贴在脚踝处。女儿在他身边,抱怨同桌总是欺负她。她听到他教她,遇到坏人,就用粉红色铲子呼他的脸或者用粉色AK47去狠狠回击,有事老爸给你顶着。
她笑着嘱咐女儿慢点跑,眉眼和他神似的女孩一句也听不进去,像小号的丈夫在院子里穿梭、疯跑。桂花树旁的秋千,也是他从家具市场拖回来的环保材料亲自拼接的,他像在弥补自己童年般小心翼翼地为女儿创造一个梦幻世界。她记得当时开不进巷道,他将车停在花鸟市场门口,还被贴了罚单。他不放心送货上门服务,仿佛只有亲自验货并运回来才能彰显自己对这个家的尊重。他们的家,那栋叠层别墅就在东湖边,不远处就是绿道,水杉齐整整地站岗。守着每天从早到晚挤满来自全国各地的游客,像一群白鼠,围绕着湖岸线砌成的笼子打转,乐此不疲。
她以为他们的幸福也似东湖旁的水杉,永远根深蒂固。
他在导航里输入了江边老公馆的地址,司机已经被提前派过去招呼客人,出席的大多是老友。他喜欢有年代感的旧物,办公室那面陈列墙上展示着不少各地搜集来的各种木制、金属、陶艺小物件。孩子还小时,他每年会抽一周带他们出去自驾游,他的驾驶技术很好,她和女儿安然享受着他的服务。那时风是风,路是路,他们是幸福的一家三口,跟城市里千万个最小家庭单位一样坚如磐石。
一名服务员接过钥匙,将车驶入专门停车位。她跟着他朝老公馆走,青石板路凝着一层夜霜,高跟鞋踩在上面有种失重感,每一步必须小心翼翼才能走好。她对自己当天的妆容很满意,那是专门跟一位化妆师学了几个月学来的。女儿去纽约后,她有足够多的时间,度过这漫长的时间才是每天最重要的任务。
路过一棵金桂时,她看到角落那只铸铁秋千。上次跟单单来这里约过下午茶,她记得当时他们还提及这座公馆,关于这个公馆的旧闻说来十分离奇,好像当年闹革命的时候有个叫沃尔特的英国军人正驻扎在汉口,到处在屠杀满人,沃尔特救下了一个大家族的性命,他们跟皇家沾亲带故。女孩发疯一般爱上了他,后来他离开汉口的时候,她便逃出家门跟着他,无论他去哪儿她都跟着,他也只好收留她。他们的故事是很迷人的,沃尔特回英国前特意为女人买下这栋公馆,让她有自己的家。同时,单单也讲了自己的心事。单单喜欢上一个比自己小三岁的退役军人,两人爱得疯狂,可她碍于自己的婚姻家庭只能将这份感情深埋,退役军人跟着战友到西藏去做生意。只因单单说自己的故乡在西藏,这个世界上多的是痴情人,让她不由得落泪。送单单去天河机场时,单单哭着问她,你能为现在的生活做出什么样的冒险?她看着淡淡口红只在嘴唇外沿还可见些许莓红色,眼线在下眼睑残留着炭黑斑驳的点子,一时语塞。回家路上,她收到单单发来的链接,点进去是一家卖假发的店,嘱咐她尽早做打算。体检报告出来后,她第一时间发给了单单,可当她点开那些假发链接后,心中一阵发怵,不愿接受真相,旋即迅速关闭窗口。
在她前面领路的他不是这种男人,他是见过世面的人,体贴顾家不失风度,出门抽烟会在她耳畔请示一声。他智商情商俱高,爱妻人设的给他行了不少方便,但凡推不掉的事就都找到她身上。她说话大声都怕吵到他,哪里还能管得了他。想到这里,她微笑着,眯眼摇头,间或抚平他西装的褶皱处,温柔成了他想要的样子。
饭局结束,男人们摩拳擦掌赴第二场局,女人们识趣撤离。她借口喝了红酒头晕,想去江边吹吹风。独自走到江边,光脚拎鞋,踩着尚未褪去余热的水泥地往前挪。夏日的暑热还没褪去,脚底的热很快传遍全身,她的额头也微微出汗,只好将披散的头发扎起来。放眼远眺,江水在二七长江大桥夜灯的渲染下呈现出油画色泽,各种暖色调沿着江滩滑到湖里。她双手抱臂,觉得没有那么冷了。
女儿小时候最爱到这个江滩来挖沙,藕节般的小短腿在沙滩欢快奔跑,粉红色的小塑料桶挂在肉嘟嘟的手上,跳跃着。她提着保温杯跟在后面,嘱咐他慢点、喝点水、戴好帽。她那时还年轻,脑袋后扎着马尾,穿着白衬衣和牛仔裤,清爽得很。如今穿衣服,她都选择修身的H或A款纯色连衣裙,怕自己的身材露出缺陷。想想,时间对于女人真是过于残酷。烫几次新款发型,这些年过去了。她给女儿发信息,请求视频,那边迟迟不回复。自从去美国留学后,女儿就像宇宙飞船偏离了原来的航道,经常连信号都难得发回来。基因真神奇,女儿长相、性格都是他的翻版,连走路的姿势都复制了,唯一不同的是镶嵌着她的大眼睛。
长江两岸灯火璀璨,几朵烟花在头顶绽放,很快便消弭于绒布般的夜空。这不是第一次发现他的小秘密,有时去干洗店给他洗西装外套时会翻出星星皮圈,这是部门新来的小女孩经常戴的那种。坐车时在副驾处发现一把遮阳伞,猩红的雏菊向她咧着嘴,饕餮般想吞掉她。又或者半夜醒来,看他借着月光刷手机,嘴角挂着笑。那种既熟悉又陌生的笑,只在两人刚认识时她才见到过。
她猜不透他是故意露出破绽还是那个她向自己示威,这里面关系很微妙,他是严谨的人。嫁他时,她便将他各方面条件权衡了一遍,她知道自己对他的了解程度,以他的性格不会这么轻易暴露自己。
他堂而皇之将这些小细节摆上台面,是在意提醒她什么吗?两人的结合似乎并非爱情,而是合适。她对他的在意渐渐降得很低,只要他回家,定期交生活费,照料好双方的老人和孩子,一切似乎变得不那么重要。倒是他,跑步、游泳、踢球一样不落,没有早秃或者啤酒肚,穿上西服依旧很挺拔,收拾一下连皱纹和白发都能藏住。走在男人堆里,他也带着独一无二的气场。金钱的如滤镜般将他生活中的所有不如意磨掉,剩下的都是好的、光鲜亮丽的、拿得上台面的。她小他五岁,却要用美容院、养身会所、医美等方式来拉近自己跟他的距离。这股火不知向谁发、怎么发。难道要不战自败?她的心情像暗夜里的江水,汹涌着、翻腾着,却根本引不起谁的注意。
他背后翅膀般的印子,像只令人恶心的活苍蝇,扑棱着翅膀飞进这个夏末秋初。她如同吞了一只活苍蝇,胸口里有一股无名火。顶多在开车时,有车别她,她会扯着喉咙骂一句“个斑马”,骂完后就像一只被抽了气的皮球,瘫软在驾驶位上。有时候高兴,她会跟着103.8里的音乐大声唱歌。
婚后,她的圈子越来越窄,除了上班她爱宅家里,几乎没有朋友,他是她的朋友、伴侣、亲人。以前看过一个西方的数据,一个普通人通常一生会遇见一万人左右。就算中国人口密集,算它三万吧,三万人中愿意、能够欣赏、消费她的人也不会有多少。他的事业渐渐起来,先是当了物流公司副总,后来出来单干,因为在行业沉淀十几年,他口碑很好,很快便有了成就,有了自己的仓库、车队。跟目前市面上最大的几家互联网公司合作,去年开始对接低空经济,他的公司已经有了无人机送货的项目。如屏障隔绝了她跟外界,这种隔绝是她自动选择的。在闹哄哄的都市,她时常感到孤独。
眼泪终于落下来,她太喜欢哭了。哭泣是她爱人的方式,心脏有皮肉和骨骼包裹,所以只能用红通通的眼睛去逼视,暴露眼里濒死的湖,眼泪掉出来,回光返照一样的泛滥让人相信那里正在发生阵痛。她试图抵消痛苦,但眼泪是积分制,你相信自己有罪要赎。她哭得太多了,与其说是因为不幸福,不如说是因为想要幸福。
人烟寂寥的江滩,她觉得索然无味。她走到石凳旁,用手机拍下江边的月亮,又大又圆,随手发在了朋友圈。再滑动手机时,有留言:美。
她点开他的头像,愣了半分钟,立马删掉朋友圈。不知何时起,朋友圈成了“检视”他人生活的一个窗口,不需要名片,只要翻遍日常就能给对方打个基本分。可笑的是,朋友圈有了,朋友却没了。后来发圈,她就格外小心,自己的朋友圈早就形同摆设,惊雷炸不出一声响。这样子发条状态,着实招人眼了。望着江水闷坐了一会儿,她独自拦车回家了。车载音乐播放着晚间电台的一首诗,她记得其中一句:我们一起等到最后和最初一天,世界剥破仍如新橙蘸新雪。
不知道此刻,纽约的月亮是怎样的?
3
一年前,她跟朋友圈点赞的那个男人重逢。
那套70平的小两居室是她婚前买的,离工作单位步行只需一刻钟。婚后,她搬到丈夫的房子里,将那套房子出租。他也不在意这点租子,不闻不问。十几年来,房子先后经历了多位租户,一直没涨房租。旧的租约到期后,一对大学刚毕业的年轻情侣找到安靓表示想租下房子,但资金不宽裕,只能按季度交付,她看着青涩的年轻人,动了恻隐之心,将房子租给他们。一次她去房子取旧书,打开房门时,看到墙壁上贴上壁纸、采购了生活用品,还在阳台养起了太阳花,橘色、粉色、红色的小花在风中轻轻摆动。真好!这是新生活开始的标配信号。这个场景让她想到自己刚毕业那会儿,心情随之轻快。这是她喜欢的一种纯爱,或者说氛围,安定感、安全感、松弛感。可以生活得很慢,又很笨拙,但是可以慢慢来。就像半夜拉着人出去看星星的路上、车不幸抛锚计划泡汤后,只是平静而坦然地笑一下,然后重新规划下一次小旅行。把车交给道路救援后,就随便找个海滩饮料店开始吹海风……原来生活犯了错选择犯了傻是不用懊悔的,错过的遗憾是可以释怀和弥补的;原来生活不需要很完美,不需要抓住每一个出错的分歧点纠结、逼着自己打出最好的结局的;原来我们永远都能认真又坚定地说,我们还有很多个夏天,无数个夜晚,还有很长的人生可以容错。永远可以憧憬你想去的地方,追逐想要的生活。总之,两个年轻人让她想起了和丈夫初步入婚姻那些日子。
不到半年,她路过房子,发现阳台上的绿植已经枯萎。翻租客朋友圈,没有一条微信。她忍了几天,最后还是上楼敲开门。女孩顶着厚厚的黑眼圈开门,也没有放安靓进去的意思。房子我们还是租,我男朋友去北京出差了,我在这里住着等他。最终,女孩还是邀请安靓进去喝水果茶,茶几上铺着印着雏菊的桌布,一只玻璃杯在小炭炉上兀自沸腾着。女孩见她盯着小陶炉,想起什么似地说,您放心,我会注意明火的。
在女孩的邀请下,她坐在了软糯的布艺沙发中。不知怎的,她看到女孩眼底结着一层忧伤,如同初冬的东湖湖面,雾气氤氲。她主动说,你们的小日子过得很好。女孩定定地看着她,又像看着她背后的什么,突然说,阿姨,我给您讲个故事吧。她的脸红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女孩仿佛看出了她的秘密,伸出手来,安靓握着这只手,意识到女孩那沉静、关切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超然物外,同时又带有某种深深的理解。
随后,女孩递给她一杯水果茶,开始了她的讲述:
十二月初的北京,寒意渐渐弥漫,绿化带的植物结了一层白霜。男孩刚走出小区,一辆共享单车拦在他面前,紧接着是一连串清脆的铃声。男孩将卫衣帽衫拉下,映入眼帘的是一个扎着马尾的女孩,晨曦的柔光似一抹白纱将她笼罩。男孩低头,转动脚尖,绕开女孩。车轮滑到他面前,女孩故意踩了半圈,再次将车横亘在他前面。
男孩抬头,终于看清了女孩。明眸皓齿、两鬓碎发随风摇荡。女孩透亮脸庞上的细小茸毛像一群小精灵,翩跹起舞。
男孩仿佛被雷电击中,可怕的、从未有过的剧烈震动,一场在内心最幽暗的深处引发的、不可见的爆炸,具有某种颠覆性,似乎一下子把他过去的什么粉碎了。
坐—听—星—河?女孩一字一顿,略带询问,慢腾腾叫出他在王者峡谷的名字。见男孩眉头微蹙,女孩从单车上下来,推着单车绕到他的右边,慢慢说,我—是—壮—壮—鱼。男孩女孩讲话语速很慢,每个字间都会停顿,字与字间隔着年轮,甚至有一股清风。
这种风声男孩很久没有听过,让他想起很多年前老家的初冬。他出生的那座古城临近汉江,爸开的桥头面馆总是清晨第一个开门。
人生像条抛物线,每个人的轨迹仿佛从开始就已注定。男孩叫陶朋,高中时男孩喜欢上同桌女孩,爸让他以学业为重,考上大学再说,两人起了争执,任性的他离家出走,错过了高考。同桌考上了北京一所大学,男孩边复读边在爸的面馆帮忙。也是个冬天,男孩的数学不及格,他踩着单车到鱼梁洲,坐在江边发呆。彼时凛冬,沙船在平静湖面无声滑行,船尾拖着磷光闪闪的后尾波,放眼望去,正向一道弯弯的犁起的地,扯着江水蒙蒙的泛光。那晚,男孩上了一辆车,终点便是同桌所在的北京。
单向奔赴没有想象中美好。男孩执意跟着她来到北京打工,受学历所限,他只能干最底层的工作。为打发时间,男孩学会了打游戏。
两人写电子邮件,直到同桌不再回复他。唯一一次见面,同桌理理头发,似乎要抹去被他拥抱过的痕迹。幼稚的恋情很快便烟消云散,少年愕然发现,自己跟初恋对象只能透过一根网线,两人的关系在网络上推翻又重建,仿佛隔着一层雾,怎么用力抓取都是徒劳。
男孩最怕遇到节假日、周末,他会躲到网吧,打开电脑看电影或者追小说,偶尔会翻弹幕或者评论,这样同频的回复会让他觉得好一点儿,自己还有另一个世界。至少,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他不是一个人。他的心终于能从周围这嗡嗡作响的、紧紧捆绑住自己的空虚里解脱出来。男孩沉浸悲伤中,很久没上线打游戏了。
你怎么来了?男孩将帽衫扯下来,小声问道。女孩继续一字一顿:某—人—说—输—了—请—我—吃—冬—天—的—火—锅!女孩笑意盎然,两个梨涡驱赶了初冬凉意。
暗恋的女孩上个月在朋友圈官宣了男友,男孩觉得自己连当备胎的机会都没有了,他深受打击,已经一个月没上网打游戏了。两人在网络游戏《王者荣耀》的峡谷认识,他是斩妖除魔的大侠,她是一席华服,陪他仗剑走天涯的侠女。
奇怪的是,壮壮鱼从来不跟他打电话,两人只是文字交流。有几次,两人联手在峡谷厮杀劲敌,男孩多次提出打电话的请求,想跟她商量对策,都被壮壮鱼拒绝。男孩黯然心伤,觉得这个女孩不真诚。失去初恋后,男孩对女孩似乎多了一层抵触。那晚,男孩独自醉倒在酒吧,酒保联系到他微信置顶的人,壮壮鱼这才来到他身边。
坐在鼓楼附近的一家火锅店,隔着蒸腾的雾气,两人打开话匣子。
这个外表清秀的女孩是一名重度听障患者,左耳基本失聪,右耳听力不健全,讲话需要很大分贝才能听到。正在夜校自习室准备中医专科院校的考试,到了冲刺阶段。男孩佩服不已,问女孩,有信心吗?壮壮鱼喝了一大口可乐,告诉他,这个嘛!答案在明天,每天的明天。
女孩圆鼓鼓的脸颊像朵绽放的花,眼眸里闪着自信的流光。男孩深受鼓舞,举起杯子,玻璃杯发出清脆的哨声,一群灰鸽从远处城墙上扑腾飞过。
在壮壮鱼的建议下,男孩回到了古城,从洗碗工到打荷,他每天一睁眼就是泡在面馆。
店门关闭后,男孩塞着耳机在古城大街上漫无目的地走了一会儿。应该是晚饭后华灯初上的时候,过去,这是个空气里弥漫着芳香、天空中色彩奇异、静谧美好的时候。现在,俗艳的装饰彩灯亮起来,照亮那些花哨而粗糙的建筑,白日的废气、喧嚣仿佛都往下沉。他朝这条街的尽头望过去,猜想它过去是个什么地方,随后拼命摇头,这里都是他的青春记忆。未来狭窄得如一伸手便能触顶的后厨屋顶,一思索便感到压抑。他不想自己像手上的碱面一样,在水深火热中灭亡。男孩感觉自己像一名潜游到汉江中间的泳者,壮壮鱼似“水上跟屁虫”奇迹般出现,在网络那端守着自己。
两人的交流很特殊,每次视频前,壮壮鱼会找到一个私密空间,男孩让女孩将手机声音开到最大,后用最大的声音,字正腔圆地告诉她生活中的趣事。有时,男孩被视频那头女孩炽热的眼神看得不好意思。壮壮鱼给他发了一行字:告诉你一件有趣的事,据说,宇宙里的每一样东西,星球,所有的星系,所有这一切,整个宇宙,全都来自一个米粒大的东西,它发生了爆炸,形成我们今天看到的这些,太阳、星辰、地球、海洋,每一样事物,包括我对你的感觉。
偶尔,女孩下课后也会逗他,这些天我没提醒你,你给植物浇水了吗?男孩幽默回复,我浇了啊,我浇了可乐、牛奶、茶,我喝啥就给它们浇了啥。壮壮鱼发过来一个气鼓鼓的表情。接着男孩附上一张植物的美照,你没看这些植物都长胖了嘛!
文字叮当清脆,和她交谈还是那么轻松,他仿佛看见她美好动人的笑容,蕴含着幸福。那天聊完天,男孩说:“很想见你。”女孩发了个勾手的动作。
男孩知道女孩有个遗憾,因听力问题,鲜与人沟通。他每天睁开眼就会听有声书,会将这些故事积攒下来告诉壮壮鱼。为了让女孩听得清晰,男孩每次讲话都会字正腔圆,渐渐地养成了播音腔。他们默契十足,分享着彼此的生活点滴,沉浸在对事物的普通感受中,对生活深度的认知。那些连绵的诗句带来的狂欢,是一首咏叹调,带着男孩从阴影中落落大方走出来。
一段时间后,男孩萌发了当主播的心思,男孩将这个想法告诉壮壮鱼,女孩主动提出,你来,我去接你。
男孩有些犹豫,我可以吗?第一次北上铩羽而归的经历历历在目。
壮壮鱼用手机微信给他发了个故事:有次晚上在自习室学习,有只飞蛾扑到了玻璃上,速度非常快,飞蛾的翅膀剧烈颤抖,风一定很大,它在极力抵抗被卷入黑夜。它紧贴在那儿,静止、顽强,像暗淡的灰烬,但更厚重,还在颤抖,因为它渴望光明。说完这些,女孩发来微信,花有一万种开法,我们自己要方寸不乱。女孩的每个字都顿一下,似一记记繁星点亮他的天空。即便是一只飞蛾,也应该为自己的梦想飞扑。
男孩深受鼓舞,他没有走平时那条路。路上几乎没有其他人,那些矗立在树木和广袤农田间的宽大房舍,像记忆一样被抛在后面。他仿佛感受到自己长了一双翅膀,扑腾着跃跃欲试,他知道那是梦想声音。
傍晚,客人散尽,男孩双手将爸摁坐在餐桌上,给他煮了一碗牛肉面,放了几片青菜。男孩告诉他,自己要去北京,逐梦。雾气蒸腾中,父子间的隔阂随风而去。其余的记忆就像是一部长篇小说,可以不假思索地翻过,在某一天早晨结束了,包括那场北上的暗恋。
男孩找了一家便利店做零工,省出时间来练习播书。重音、停顿、话筒距离感,每个技能,他会练习很久。壮壮鱼只有右耳有听力,但她总是耐心当男孩的第一听众,将仅剩的那只有听力的右耳对着爱人。女孩听力不足,可不管男孩多大声练习,练得多差劲,都会报以微笑。她身上自带的稳定与秩序感感染着男孩,他渐渐褪去身上的毛躁、怠惰。沉浸在录音中,纷纷世界与他们无关,他们有内生的锚,与外在无关。
夏天的北方,树上跃动着光斑,男孩录音工作完成后,两人会骑着单车去北海公园游泳,在深处更为凉爽的水上,覆着薄薄一层温热的水,有淡绿色的青蛙和水草。他们游到最远的岸边又游回来,男孩湿漉漉的金发和紧张的小脸露出水面,像一条小狗。女孩的脸红不是因为亚热带季风气候,而是因为那天太阳不忠,出卖青春的心动。
男孩生日,壮壮鱼送了他一套录音设备。男孩开始在喜马拉雅上传作品,在发布的前十六天里,左耳失聪的壮壮鱼总是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听众。壮壮鱼像对待宠物一样小心而耐心地对待他,密切留意他的一举一动。在鼓楼火锅店庆祝完这个时刻,男孩收到爸发来的链接。前阵子壮壮鱼加上了男孩爸爸微信,每天都会将最新链接发给古城的男孩爸爸。女孩虽然说话结巴、吐字不清,她的真诚像扩音器,放大了他们父子间的爱。做主播后,男孩没在零点前睡过觉。他每天坐在话筒前录好几个小时,中途不喝水,最后得到两小时的成品。直到淡蓝色的窗外,静止的小花园笼罩在夏日清晨的鸟鸣中。男孩的目光从录音设备转向窗外,白日来临时,壮壮鱼会端上一杯罗汉果水,让他润润嗓子。锲而不舍的努力下,男孩的粉丝一点点多了起来,跻身为热门主播。
两人把住处中的一间改装成了录音室,一半的墙壁上贴着吸音棉,宽胶带遮住了窗子的缝隙。新的骨传导耳机,是壮壮鱼送他的礼物。他每天把录制的文件上传到电脑,壮壮鱼照例打开音响,逐字逐句地听他录下的故事。直播那天,壮壮鱼特意坐在他左前方,用右边那只耳朵聆听男友,偶尔听到没讲清楚的地方,会朝右歪着身子,食指在空中点点,男孩便默契知道那处要重新修改。眼睛盯着屏幕上的弹幕,及时提醒他做出调整。
北方的冬天如约而至,第一道阳光照在树梢。房间充溢着初升的柔和光线,墙上的时钟静静晃动。男孩本是众人眼里的问题少年,人生正以秒速五米的速度飞速下坠,但女孩笃定的沉默如一张温暖的网,收留了男孩的下坠。男孩知道自己会永远站在壮壮鱼右边,将心里话讲给她的右耳听,那些属于他俩的旖旎情话。
后来,男孩的梦想破灭了,女孩跟着他回到这座临江而建的城市。
女孩讲完后,将身体朝着安靓处挪动了一下,随后将左耳的头发推到耳后,她赫然看到一只闪烁着指示灯的助听器。女孩见她诧异,笑着说,阿姨,我就是壮壮鱼。她有些意外,女孩告诉她自己的真名叫刘羽,她在电子合同上看到过她的名字。
她嘱咐女孩睡觉锁好门,就离开了。下班时再次路过那套房楼下,簌簌刮起了秋风,梧桐叶似鸭掌般落在挡风玻璃上,她想起了女儿,照例拨通了纽约的那通电话号码,依旧没通。
半个月后,她在参加部门例会,铅笔在记事本上随手记录着什么。突然接到辖区派出所的电话,房屋里的租户在房子里燃煤自杀了。她想到那只陶炉,以及女孩说的那句让她放心。消息如巨石将她砸晕,随后她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突突”捶打着自己的身体,紧接着胸口一阵刺痛,仿佛千万根钢针扎向自己的身体。她想站起来,但手里的记事本不知怎地跌落在地,同事连忙将她按到椅子上。
到了房子,茶几上放着围炉煮茶的小泥炉还没撤走,几条警示黄线拦在门口。丈夫也被通知来了现场,他本能地两手握成拳头,她看出他烦躁得就要喊叫起来,到了嘴边又压了下去。他是生意人,很看重风水。事情发生后她常常做噩梦,失眠症更加严重,自责自己不应该出现在房子里,更不该去关切那阳台上的花草,女孩那双眼睛一直在她梦里。她开车会绕开经过小区的那条街道。她宁愿年轻女孩是出现意外,而不是像警察推测的那样。
他看出妻子饱受困扰,让她不要再管,委托房屋中介公司进场重新装修后重新售卖,邻居们为了不让房价受到牵连,对那件事三缄其口,仿佛逝去的不是一个生命,而是其他不起眼的什么东西。不久,有买家表示愿意购买,他挑了个有诚意的顾客,签了合同,对方承诺房款分三次打到账户上。房款打到第二笔的时候,买家发现真相,反悔闹到法庭。彼时,王璟正在德国出差,参加物流行业大会,随着低空经济概念出现,他的公司步入快车道,眼下正在开通一条德国汉堡到武汉的专线。
4
一个下午,自称陶韬的年轻律师加上她的微信,说是受她丈夫之托来协助处理此事。她对应付这种事情没经验,跟着他跑前跑后。年轻律师刚毕业,大学时过了司法考试,做事干净利落。跑证据时,他给她开车门、打遮阳伞,为她拧矿泉水瓶盖,递湿纸巾。她跟在他身后,看着年轻人认真工作的样子,想念纽约的女儿。视频中的她将头发染成了粉红色,嘴上戴着唇钉,说话时眼睛不耐烦地往上翻。再次视频,她看到她鼻子上也加了一个鼻环。她本想狠狠训斥女儿一番,但转念一想,现在轻声细语都只能每个月视频一回,她能想到数落女儿的后果是怎样的。行驶在快车道的丈夫,在地球另一端的叛逆女儿,她只能将自己的诉求不断往回缩,缩小到微乎其微,直至看不见,大家才能相安无事,三口之家才能保持平衡。这些看似微不足道的隐忍,如同千万根细密的隐形钢针扎入她的身体。有一阵子,她的身体频繁过敏,四肢内侧起了各种红色疹子,各种药膏都没用。最后丈夫在省中医院安排了一间房,让她住进去疗养个把月,才稍微恢复。就像医生说的,她的身体很虚。尽管在此之前,她从未觉得自己虚弱。
几年前,爸妈计划将盐厂镇的老房子修整一下,他们决定回到那里去等待衰老。爸轻描淡写通知她这个决定,但她仿佛感觉胸口挨了一拳,无所适从又无能为力。那是他们的根,也是她的根。从师范院校毕业后,她先是去当地一家电视台当编导,后来在一次采访中,认识现在单位的朋友,顺势来到杂志社,谈了几段无疾而终的恋爱后,遇到了王璟。她当时还没有对自己步入婚姻报以信心,在搬进他住宅的第一个周末,他俩开车去光谷参加聚会,随后去步行街看人造雪景,一路为壁炉架的事争吵不休。后来她走进路边一个无名KTV兀自唱歌,他在便利店买了酒,两人一边喝酒一边唱歌,便把这吵架的事忘个精光。她拽着他去光谷广场的一家小书店,她在里面逛了一会儿,出来时,她硬要和他在马路边当众跳一支拉丁舞。也是那晚,她在他眼睛里看到了深情,答应了他的求婚。
回到武汉后,她无数次在梦里回到盐厂镇。
铅灰天空下,参天而立的大烟囱、医院、学校、商场、体育馆、电影院像扑克牌朝她齐齐倒过来,目光涣散的工人邻居们像洁净的盐粒将她覆盖,他们统统被造物主埋在代号782的白色空间里。梦的结尾,刺耳的轰隆的火车呜鸣声将她吵醒,她似乎闻到了运煤火车拖着尾巴般的鸣笛呼啸而过。即便在梦里,她的亲友们依旧无法力挽命运狂澜。在时代洪流中拼命挣扎后依旧要接受改造,牺牲、往前走。循着动物的本能迁徙,渐渐懂得生活就是有去无回,无论是不是她想要的样子,生活都要继续,停不下来,根本停不下来。
想到这里,她的前胸如压着一块巨石,突然就喘不过气来。心里的怒意反而没有那么强烈。
打发时间的闲聊中,她拼凑出陶韬的身世,出身单亲家庭,爸爸是公交车司机,但因为爱喝酒被开除了,从小对他拳打脚踢。可陶韬却努力上进考上大学,后来又进了部队,读了法律系。转业后,他回到武汉应聘到一家律师事务所工作。她看他办案,也会猜想女儿毕业后的情景,女儿学的是电影制作,她的梦想是像李安一样拍电影。
她对陶韬多了一份好感,下次见面时会给他带伴手礼,这点小贴心让年轻律师非常开心。官司赢了,她知道自己赢得也不光彩,买家付不起双倍违约金只好认栽;而他们急于将这套房子脱手,有一万种方式让官司赢。陶韬跟在她身旁,看出她的闷闷不乐,主动讲蹩脚的笑话,逗她开心。按惯例,律师和当事人会吃顿结案饭。
那天,出现在饭局的不是陶韬,是他的师傅李明宇。
她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起身走掉,不太礼貌,继续坐着,也尴尬。他径直走到她面前,还好吧?对方发话了,自己也不能小心眼,她挤出一个笑容,连咬肌都跟着尴尬。他告诉她,是她丈夫王璟通过朋友联系上他,但为了回避所以将案子交给了自己带的徒弟处理。
眼前这个男人的出现,掀开了她极不情愿提及的陈年往事。更不愿,自己成为当事人跟他纠缠。她只想尽快结束这场尴尬的会面,为了表明态度,除了将自己坐成一尊雕塑,别无他法。国字脸上架一副黑框眼镜,早晨刚理过络腮胡的脸皮泛着青色,还有那张刀切般锋利的嘴型,他说话洪亮、字正腔圆。那顿饭,安靓放空望着他的嘴皮开合,他像一条在大海里自由嬉游的鱼,不停地跟她介绍他的光辉事迹,可以推测这些年过得不错。她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临别前,他执意送她回家。她拒绝了,他说,你真是一点没变。她回敬,你倒是变了不少。也许要归咎于时间,她把跟他的交往看成一件憾事,甚至可鄙可恶。但只要忘了就好,谈不上什么悔过。就像在舞会上绊了一跤,没法补救,也的确让人懊丧,但这事看得太重就不合常理了。已经过去很多年,但她仍旧对那个男人的背叛无法释怀。可以说他将那时她作为年轻女人对爱情的美好渴望悉数敲碎。
她径直出门拦车。回家后,她给在德国的丈夫、在美国的女儿分别发了晚安。
石沉大海,没有任何信号,她的胸口又是一阵刺痛。
虽然,她已经习惯这种失联的状态,但因为白天的会面,让她心里泛起层层涟漪。她想起外公外婆,那是刚跟李明宇恋爱的冬天。
她带他回老家,老人家知道外孙女要带男朋友回来,用小煤炉熬银耳汤。白银耳头天泡得晶莹剔透,睡觉时用砂锅煨在小煤炉上,早晨起来便可以出胶,黏糯软绵。像江汉平原的暖冬,抚慰人心。晚上她做了个梦。外公和外婆坐在门口吃腊肉煮豆丝,碧绿的青菜点缀在雪白的豆丝上。外公望着她,你觉得人活着是为了什么?最近她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但尚未找到最佳答案。外公有一头老水牛,他心情不好时,会将水牛绑在门前那棵枣树上,拼命地用鞭子抽那头牛。盐厂镇,人们骂人时会说你这头犟水牛。外公似乎忽略了水牛的犟,他要驯服它,仿佛只有驯服那头牛,他才不会被生活驯服。
她有严重过敏症状,童年里的夏天,月光散成了千只绵羊,像银色的鱼鳞一样洒在空中,十分苍白,但又像白天的光线一样明亮。在这片银色的风景中,只有水稻田的稻垛黑沉沉地矗立着,等待着收割机将它们制作成人类生存必需的食物。夏秋相交,她在外婆家的最后一个暑假,她的胳膊内侧长满无数粉红色的斑块。外公照例将老牛系在门口那棵枣树上,这次他没有用那根圆润扎实的木棍殴打那只倔强凶狠的南方水牛。他拿着一把劈柴用的砍刀,一点点将牛角卸下来。她攀附在窗棂上,看着雕花窗户外面的一切,仿佛外公只是给那头南方水牛剪断了指甲般轻巧地完成那个动作,不久外婆端着一碗用牛角研磨的中药到她的床榻,告诉她赶紧喝下。安靓后来在一本中药书籍《陆川本草》里看到:牛角具有凉血解毒,治热病昏迷,麻痘斑疹。那是一种治疗过敏的老方子。迷迷糊糊中,安靓在男人怀里睡着了,日子还要过,梦中那头南方水牛盯着她,眼睛是一片澄澈的静谧,一对牛角像天平的两端。
远处,水稻田被酢浆草点燃了生机,它们那看上去鲜嫩可食的叶子舒展得犹如浅盘子。花朵像紫色的蜡烛火焰般笔直地升腾而起,丛簇繁多,玫红鲜亮,在那个多云的晚上恰如一片光焰从地里喷薄而出。她的过敏症至此消失,“姑娘伢是菜籽命,撒在什么样的土就结什么样的果”,外婆给她梳头时,自言自语说道,脸上露出对她未来的悲戚。但她那时在想,自己要为自己的人生做主。她想起外公的那头水牛,反正生活就是这样,要么你驯化它,要么它驯化你。
丈夫从德国回来后,就开始筹备公司的十周年酒会。地址还是上次那栋老公馆,宴请身边亲近合伙人。司机将她接到公馆后,她在试衣间换了定制礼服,跟丈夫西装颜色相近。她端起酒杯去那间他常坐的起居室时,看到他在包间商量什么事,她本想上前打个招呼,他笑脸端着酒杯出来,右手在她腰肩搭了一下,你去帮我招呼一下外面的客人。
她隐约觉得事情有蹊跷,可她来不及细想,李明宇也随他出来了。他穿着西装,身边挎着的是位二十出头的姑娘,个子高出他半头,银质金属细链搭配薄荷色吊带露肩长裙,女孩大大方方地过来打招呼,她回头想找丈夫,看到他忙着招呼客人,又转到其他桌,李明宇自我介绍说他是她丈夫的法律顾问,随后又向姑娘介绍,这是王夫人。姑娘很识趣,夫人气质真好。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黑色赫本裙,戴着丈夫从南非订制的胸针,指甲是一天前刚做的,连丝袜也是出门半小时前才换上的。李明宇光看着她笑,她揣摩不出他笑里的意思,抿了口酒,调了调气,迎上他的目光,他点点头,伸出右手按了按姑娘的胳膊,接着往其他桌走过去。酒会上,她要陪丈夫应酬,难免也喝两杯。她不胜酒力,一杯红酒就上头。她绝不会将窘态留给外人,借口回了家。
房间静得可怕,客厅的窗帘乘着夜色飘荡,送来一丝丝凉爽。她这两天轻断食,榨了杯橙子,喝完后拿本书进了卧室,几个小时过去却没有看进去一个字。时针从阿拉伯数字3划过去时,安靓还是没睡着,她从枕头底下拿出手机,画屏解锁,一连蹦出几条信息。
10:20,晚安。
12:00,晚安。
她没好气将手机摔在床单上,去客厅喝了杯水,又收到一条信息:晚安。冷哼一声:不是按分钟收费吗?这么闲。对方迅速回过来:还是老样子,得理不饶人。她将手机留在客厅,回房间睡觉,可她瞪眼到了天明。
丈夫还在酒会上应酬,可她失眠不再宁静。
按惯例,丈夫每次周年酒会都会大醉一场。她想不到的是,送他回来的竟是李明宇。打开门时,她穿着家居服,头发刚洗过,随意散在肩头。她看到,丈夫的头搭在他肩膀上,发型杂乱无章、领口扯得很开,整个人已经神志不清了。陶韬拎着钥匙也小跑过来,他有些愧疚,姐,王总喝多了,我送他回来,再送我们主任回家。对于上次房子顺利售出,他们一直对这个年轻人心存感激。丈夫回来后,提出亲自去所里感谢陶韬:“我在德国出差时,小陶每天都汇报工作进度,小伙子很不错。”她借口不愿同行,倒是他饶有兴致,回来时还拎了两瓶红酒,扔在厨房岛台上:“李主任执意送的,说是专门为女性设计的一款酒,专程让我带回来给夫人。”她正在做他爱吃的炖牛腩,她拎起酒盒看到一行熟悉的英文字母,将盒子随后扔进储藏室。年轻男人的热情压制住她的怒意,她挤出一个笑。
李明宇开门见山:“王总晚上睡哪?”她没来得及想,就指着二楼卧室方向,刚伸出手,她就后悔了,应该让他们把丈夫放在一楼的客房。李明宇已经搀扶着她丈夫走到她前面了,她跟在他身后,手伸出去又落下来,最后还是跟着进了卧室,李明宇指着两张床,又回头看她,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笑。
她忽略掉他的眼神,上前搀扶着丈夫,跟他一起将他搀扶到靠窗户的那张单人床上,如鲠在喉。
她依次脱掉丈夫的西装外套、西装裤、皮鞋,拿着往外走。发现李明宇坐在二楼起居室,向她要水喝,并示意陶韬出去倒车。她领着他去一楼客厅,下楼时,他不知是不胜酒力还是怎的,在楼梯上打了个趔趄。她吓得赶紧上前扶他,他对着她笑,眼睛还是那么小,她将他一把推开。径直走到厨房岛台边,倒了杯凉白开给他。她不知是先去放脏衣服还是站在原地,原地打转几步才理清思绪。
李明宇也没有立即出门的意思,他仔细打量着家里的一切,仿佛他是这个家邀请的客人。挂钟、壁画、酒柜、书架、沙发、茶几,甚至连手上的杯子,他也仔细端详一番。事实上他是不请自来,他突然闯进了她的生活。赶人是不礼貌的事情,何况他还送自己丈夫回来。
她干脆做自己的事情,将王璟的衣服扔进洗衣机,有一搭没一搭跟他聊着。过一会儿,门外有车喇叭的“滴”声,李明宇终于转向门口,有要走的意思。
她表示感谢后,打算关门。他却推开门,直勾勾看着她的眼睛,带着酒气的呼吸喷薄到她脸上,像一匹整装待发的马,质问她为什么不回他短信。她想起跟他第一次约会,在长江大桥底下,拾级而下是奔涌不息的长江,头顶是苏联人造的大桥,他将他手写的一封情书递给她,两只胳膊掰着她肩膀,问她愿不愿意跟他在一起?跟他回北方那座沿海的城市?她当时点头了,但造化弄人,他们很快分手了。
汽车鸣笛声传来,她转头朝着窗外,快回吧。
没想到,李明宇转身顺势将安靓狠狠按在墙上命令她,你求我,求我就帮你。她拼命将他推开,神经病。夜深了,湖风呼呼往房间灌。她穿着薄薄的一层家居服,心扑通扑通跳,像吞了一万根钢针。
她将门狠狠摔上,她不确定是否会撞到李明宇的来不及出去的鼻尖,要是撞到才好,他太不自重了。她脚步沉重,双腿像灌了铅,趿拉着拖鞋回到卧室,听着王璟熟悉的鼾声,她才坐到床边。脑海里,丈夫背后的翅膀忽闪着向她扑过来。她一点都不想思考,可是,各种想法在脑海的表层漂浮,犹如倒映在平静湖面上的一朵朵白云。她深感疲乏,一朵也够不着,只能跟随着,任自己混入那一连串的思绪中。
次日清晨,安靓在厨房做早餐,李明宇发来一条微信:黄山。她大脑一片空白,一个不好的预感涌上来,直到一股白米粥焦煳味徐徐传来。
5
李明宇没想到会接初恋女友的案子。这座人口超千万的城市,同名同姓太多,每天都有人分手,随即开始新的故事。分手后他又经历了各种关系,她的名字渐渐淡去。当她的丈夫辗转找到他,希望他帮忙处理那栋房子的官司时,他本应该回避,但他没有,他还是接下来了,他让自己的律师陶韬跟进。后来,他又代理了她丈夫的离婚事宜,他已经是一家律所的合伙人,驰骋多年,有十足把握,能够将财产划拨到他的当事人名下,帮当事人付出最小代价顺利离婚。
坐在副驾驶上,思路渐渐清晰。
猛吸一口烟,往事跟着烟圈越飘越远,他的记忆越来越清晰。两人恋爱两年,她却在分手三个月后立刻嫁人,还生了孩子。被弃的他花了几年时间才走出来。他陆续辗转于三次婚姻,均以失败告终,他将这一切归结到她身上。他就像被人上了诅咒,那个巫婆便是她。他忘不了第一次见到她的场景,在美术学院的山水画展上,她在每幅画前都驻足良久,他给她拍过几次背影,鼓足勇气上前搭讪。她直接拒绝了他,那场展览结束,她也没再搭理他。她的冷漠激发了他向前的动力,他一直追求她。他死缠烂打地追她,她答应了在一起。两人租住在一个小公寓楼里,就像租住那套小居室的北方情侣一样温馨,他们将房屋装修一新,开火做饭,宴请好友,仿佛日子就这么过起来了。一起后,他开始发现这个女人的缺点,不愿做饭,不爱出门,不愿意跟老乡聚餐在一起,宁愿窝在家里看电影。彼之蜜糖,此之砒霜。两个人渐行渐远,最后一次争吵是她发现他背着自己跟其他女人约会。当她质问他的时候,他各种抵赖,说对方只是警察,为了工作便利,但明明她看到过他当着她的面将手搭在一位女同事肩头上,行为轻佻。他不认错,甚至从抽屉找出一张发票质问她,是否去过一家叫水之梦的水会。他在诈她,她曾在他的邀请下旁听过他开庭,她明白他那一套规则,泪水噙满双眼后,点头说是,我去过,他一副果然被我诈出来的表情,她三缄其口。事实上到现在她从未去过那家会所,但她当时下定决心离开他。她毅然搬出小公寓,他多次来她家里求情,解释那是一个工作需要的约会。某天晚上,他们两个人坐在一起,白日渐短,柔和的夜色在惬意中带着几分伤感。他又去参加聚会,她独自坐在公寓里,她无法原谅他。
他们分手后,她陪朋友相亲认识了现任丈夫,很快闪婚。他在她那里看到女人的残忍、决绝和冷漠。向死而生后,他在顾影自怜中重新找到人生定位,他将从她那里领悟到残忍、决绝、冷漠借力过来,用于自己的事业。在他眼里,她就是势利浅薄的女人,让她净身出户是对她最好的报复。
上次送她丈夫回家后,他心里得到极大满足感,他让陶韬送他去女友的公寓,开了瓶昂贵的红酒,搂着她一番庆祝。望着女友香甜的睡脸,他却突然烦躁起来。时隔多年见到她,她脸色蜡黄、头发疏拉,穿着家居服,素面朝天地给另一个男人拿拖鞋、擦洗污秽,动作娴熟麻利,他又生出不甘,她明明什么都可以不做。而从她丈夫嘴里,他早已了解她的委曲求全。坐在起居室里,看着她忙前忙后,望着她家里的装修风格以及家具、软装,曾经也出现在她给自己勾勒的蓝图里。他更加坚定自己的信念,她是个肤浅至极的女人,谁有钱,谁对她好,就跟谁走。他彻底睡不着,用脚捞起拖鞋,走到客厅打开电视,画面是一则关于狼群捕食羚羊的纪录片,他看到狼龇牙咧嘴啃噬无辜羚羊时,嘴角不自觉浮现一丝若有若无的微笑。他想象着她狼狈不堪的样子,心里充满快感。看到她卧室里的两张单人床,他有过一丝怜悯,但他很快抽离出来。有人说,深爱过的人不能再重逢,可在他这里是不存在的。他要重逢,要看到她失败在这段婚姻里,败得一丝不挂。报复的快感冲刺着李明宇,他暗示陶韬取证时要认真仔细,让她觉得她在这场官司里必将输得一败涂地,他太想看到她狼狈不堪的样子了,这场官司他势在必得。
他的异常,引起了陶韬的怀疑,他跟客户王璟通电话时,陶韬就在旁边,两个成功男人筹划着如何用最小的代价让一个普通女人净身出户。李明宇是他的带教律师,是带他进入这个圈子的恩人。凭一己之力从草根跋涉到现在的圈层,他天生神力,他绝不会怀疑他的任何决定。可他想不明白,师傅为何在对待她时,如此狠毒,竟然连一丝怜悯都没有。
李明宇的那条短信彻底打乱了安靓的生活,脑海中越来越清晰的粉红色翅膀,黄山那两字令她的睡眠更加紊乱,她终于忍不住约他面聊。时间定在周四,李明宇本来在清凉寨的度假酒店跟另一名当事人谈案子,他答应留出一小时跟她单独谈谈。她其实并不熟悉路线,她叫了辆快车。老司机载着她在山路上盘桓良久,下午时分才抵达这个山顶酒店。大堂零零散散有几位游客,她步入后庭,独自坐在游泳池旁边的躺椅上,吹着山风,躺椅上方白色的遮阳帘在风中来回摆动,像极了她的人生。她伸出涂着蔻丹的手去勾那些布帘,没有一次得逞。就像这虚无缥缈的人生,看不到尽头。
这场单刀赴会的男主角,就在三楼的窗户玻璃后面,抽烟观察她。案件细节早已沟通完毕,当事人也三五成群去隔壁打牌。他看着她长裙摇曳着进酒店,发短信让她在大厅等,看着她无聊地在水池边休憩,直到暮色四合。
他的一举一动被陶韬看在眼里。会面时间约在下午四点一刻,平常跟当事人会面的时间都是让陶韬安排的,他的用意再明白不过。他故意拖延到这个点,他想等下山的快车全部都走完,才约她见面。时过境迁,这对熟悉的陌生人身上,更多的是老练和世故,他们在乎的是谁拥有的底牌和筹码多。曾经的恋人站在一起,曾经那些感性的卿卿我我早已烟消云散。以前他们是亲密的整体,甚至可以为彼此付出所有,但一旦分开,他们是残酷世界的同类,是动物世界里的互相残杀。
他以了解案情为由,探听着她这些年的婚姻往事。他步步为营,站在制高点审判着她,紧着她的痛处往死里戳,在他眼里,她并非女人,而是一个被命运凌迟的奴隶,她必须臣服于他。她不卑不亢地回应着他每一次提问,迎接着他如剑的目光。他敏锐地察觉到,她不再是当年那个手无寸铁的女人。她想起丈夫常挂在嘴边的那句话,所有世俗关系中,人民币是最有效最诚恳的沟通方式。她向他承诺,提出财产的10%作为回报,李明宇并不满足,代理这个案子,让她净身出户,他有着100%的胜算。但不够,他想吃两家,他吃死了她,只要有他在的地方,他不可能让她赢。越过他的肩头,她看到墙上的装饰画。那是赫尔曼·黑塞(Hermann Hesse)的《荒原狼》。她看着他,脑海里却涌出那首诗:因为我跟你一样。因为我也和你一样孤独,和你一样不能爱生活,不能爱人,不能爱我自己,我不能严肃认真地对待生活,对待别人和自己。世上总有几个这样的人,他们对生活要求很高,对自己的愚蠢和粗野又不甘心。
她同意以二十万人民币换来黄山的行程路线,但提了个条件,从黄山取证后转账。可是,李明宇并不满足,他心里一直觉得她是自己的领土。这晚她化了淡妆,穿的裙子也很适合她,举手投足令他为之侧目。诚然她丰腴了点,长发剪短了,染成了好看的栗红色披在肩头,着装也是简约风。他当面戳她:“都分床睡了。”她笑看着眼前的他,他借着酒意,想用强。陶韬冲上来,挡在他面前,他觉得自己被冒犯了,但他很快便被年轻小伙推倒在沙发一侧。他酒意消了不少,指着陶韬的鼻子:“你他妈逞的哪门子能?”她看着他的烟牙,胃里一阵搅动。
陶韬开车送她回去。半路上,突然下起瓢泼大雨,车在高速上飞驰着,如同汪洋中一叶小舟,随风飘摇。电波里放着民谣歌手的歌,车内湿气氤氲,两人的呼吸在封闭的空间里游走。陶韬闻到副驾驶上坐着的女人散发的混合着汗液、香水、酒精的气味,陶韬的心提到嗓子眼,他渴望着她能够倾诉或者大哭一场,可她一言不发。浓妆艳抹的脸上,一双眼睛警醒、冷静而自信,同时莫测高深。她的倔强让他好奇,一个在砧板上的待宰羔羊,却能够如此镇定自若。
想起那次处理出租屋的案子,两人处理房子的后续事宜,两人一起约着吃饭,看电影。陶韬心里要抓狂了,他对她是有好感的,一个和善温柔的女人,从经手她房子的案件开始,她就在他心底留下深刻印象。他不知道师傅和她此前的纠葛,可看到师傅对她越苛刻,他就越心疼,甚至在他心里,自己的天秤偏向了这个女人。他时不时拿出手机看看是否有她的微信,哪怕她说一句啊,他都会告诉她不要跟自己师傅联手,这是一场不战必败的战役,难道她看不出师傅是想吃两家吗。可她依旧按兵不动,像某种恒温动物,自有其一套规则,他心里有只小兽蠢蠢欲动。
他拧开汽车收音机,电车在暗夜疾驰,悄无声息。城市在挡风玻璃处安静下来,一个女声响起:欢迎来到12月。在气候学意义上,风霜正式叩响了北半球冬季的大门。或许能见证,朔风从北冥深处气吞万里,在南国山川飘零作飞雪寒雨。或许会听闻,疾云在西风带的洪流里呐喊惊涛,吹响远方瀚海流沙。冬与终相通,这不仅是年复一年属于冬的故事,更是2023年的与冬告别。岁聿其莫,万物于此归藏暂息,但也会朝向更辽阔的远方生长前行。铭刻往昔,矢志全新。世界在看似静止的循环里,有着更多超越周期的新生与起点,这才是真正的周而复始。
回家后,她打开抽屉,第一次吃下医生开的药。
6
那天,她正在策划部开会,策划主题围绕职场霸凌。
盛气凌人的同事将另一位年轻女同事打了,当着她的面。施暴者前阵子业务好,给公司拉了几笔大单,去年年底还促成部门得了优秀,彼时风头一时无两。女同事悲愤之余报警了,让她当目击证人,她彼时内忧外患,没时间配合女同事。女同事将她约出来,委屈不已,流泪质问她:“如果你女儿遭遇了职场霸凌,你会怎么办?”她愣住了,接着无名火一股脑蹿上来,脱口而出,她打你,你也打她了。事情发生后,单位开会了,本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原则,让大家不要再参与,她在职场摔打近二十年,已经知道怎么按规则行事,独善其身。事实上,施暴者是惯犯。有次其他部门同事约她散步,对方打听过施暴者消息,说她在地铁上跟人抢座位打过架。对方一边描述,一边分析施暴者有躁郁症。
她当时正计划请假去黄山,没有将这件放在心上。
女同事像是看透了她的心事,女同事接着说,她掐我颈动脉,我那是自卫,你作为第一见证人,为何不说出来?如果我自己都不为自己做主,谁能为我做主?对面,女同事的声音越来越高,她近似咆哮着对她喊道,我女儿死了。眉心中弹。三个月前,在纽约车水马龙的街道,女儿跳跳被一个狂热的黑人无情射杀了。这种只会出现在劳伦斯布洛克小说里的情节,竟然在她的独生女儿身上上演了。而她的丈夫,孩子的父亲,飞去取了一些她的个人用品便回来了,就像出了一趟短差。
陶韬赶到黄山山顶的白云宾馆时,看到她双眼红肿,明显是哭过的。远处,她丈夫正在给年轻女人拍照,她在景观台上摆着造型,那家物流公司的总经理蹲着、站着、跳着给她拍照,拼命巴结只为博得她的笑。她一眼就认定,这是给丈夫背后画翅膀的女人。 陶韬眼睛看着别处,觉得窥探这种内心的挣扎很是失礼。
她拍了一些丈夫的照片,可这些并不能作为他出轨的直接证据。要拿到对自己有利的材料,还得通过李明宇。她沉重地走到餐厅角落,从这个视角看,女孩张着嘴巴撒娇,丈夫右手握着一柄钢勺喂她喝汤。他间或低头用手机回复工作,一边喂她。她看到了他的心动,她被时光风化的心仿佛被榔头重击,一点点碎裂。她仔细打量那个女孩,圆脸上有一双大眼睛,个子不高但很匀称,手脚细长,小脸大胸,是天生的宠物。一丝满足的微笑在丈夫脸上闪过,但他没说话。他像在思索着什么,站起身来,伸手拉她朝宾客部方向走去。
她在餐厅坐到阳光褪去,丈夫和那个年轻女人换了运动服出来,她才拿起脚边的双肩包,戴上鸭舌帽、墨镜、口罩。为跟上那对男女,出门时跟路人撞了个满怀,没有看到陶韬跟在自己身后。他们在峡谷游玩时,她一路尾随着他们,在抵达峡谷最高点时,要过一座石桥,她突然停住了,她脱掉身上的防晒服,她的长发跟着山风摆动。有那么一瞬间,她踏出了右脚,感受一下踏空的感觉。有一段时间她觉得自己和丈夫间的不言语是默契,是互相了解,是相濡以沫,可是他直接暗示她,这是疏远、背叛和侮辱,他要悄无声息地将她剔除他的人生,哪怕她已经让步到中间分床。她甚至连挣扎的想法都没有,跟丈夫联手的男人,竟是自己的初恋男友。她无力还击,也不想还击,最大的失败莫过于不战自败。就在她闭着眼睛准备踏步下去时。
突然被人一个箭步冲上来拉住,她回头,看到是那个年轻的实习律师。她看他,满眼写着哀伤,却流不出一滴泪,她嘴角挤出一丝苦涩的笑。
安靓留在山顶酒店过夜。凌晨一点钟,安靓被敲门声惊醒,陶韬站在门口,我不知道该不该跟你说?
她摇摇头,陶韬双手握着她的肩膀拼命摇晃,你清醒一点好吗?不值的。她扶着床沿,慢慢从地上站起来,你就不应该跟着我。他朝她吼,死多么容易!他做生意,早就算计好怎么让你净身出户,你在这里演痴情?她恶狠狠地盯着他,谁说我要死?她话锋一转,你不是李明宇派过来监视我的吗?怕拿不到费用?
他突然像泄了气的皮球,坐在床沿,他们会从你的财产份额拿到相应提成,我的奖金也很可观,但我想告诉你,这两个男人不值得。
她眼睛直勾勾盯着他,那你告诉我什么值得?陶韬看着她,你自己。她笑了,这段婚姻,她已苟且至此,但他仍要置她于死地,她本想拿一笔钱黯然离场,可她突然觉得他不配自己的成全,在这场名存实亡的婚姻里,爱早已不复存在,她这样以石击卵的做法除了几声巴掌响,还能赢得什么?
她冷静下来后,陶韬告诉她,他哥哥经过多年努力终于凑够积分可以落户北京了,在电影院和人打架,一举扣掉20分,而得个国家奖也不过才加12分。安靓说真是个荒诞的世界。他接着说,人不能做恒温动物,要像蛇、变色龙一样适应环境。陶韬喃喃自语,人生短暂,世界本来就充满了苦痛,人们却还要互相折磨,自我折磨,这岂不太可怜了吗?这不像是他这个年龄能够说出来的话,但她这个时候确实需要这句话。像宿醉的人醒来需要一杯温水那么及时。
她嘴角露出邪恶的笑容,随后恶狠狠拉过陶韬的衣领,踮起脚尖看他,你愿意陪我玩这个游戏吗?
酒店长廊里,过堂风呼呼穿过。他看着她,紧张地抿抿嘴,我怕什么?
为什么?她问。怜了就是爱,爱的劫数说来就来。这是他想说而没有说出口的话。
早晨,陶韬醒来时,发现身边没有了女人的人影。茶几上留下一个U盘,陶韬用随身携带的电脑播放U盘,里面是李明宇和安靓的谈话内容,涉及他师傅提及的交易。陶韬深知这份证据的重量,他拉开双肩包放进了隔层,可以拖延王璟离婚的进程,也可以让自己轻而易举坐上律师所主任的位置。他穿上牛仔裤到楼下吃早餐,咖啡杯旁有个小便笺,是博尔赫斯的一首诗《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用什么才能留住你?
我给你瘦落的街道、绝望的落日、荒郊的月亮。
我给你一个久久地望着孤月的人的悲哀。
回到武汉后,安靓找到合适的婚姻家事律师,做析产打算。同时,安靓给闺蜜单单打了电话,让她安排去北京化疗,去年单位体检她被查出乳腺癌,她一直犹豫着怎么跟丈夫、女儿说时,先是发现丈夫出轨,离婚代理人竟是初恋,接着是女儿去世。
李明宇被律师协会调查,离婚官司很快结案,她拿到了应得的部分和相当可观的公司股份。一年后,她乘坐高铁抵达黄山北站时,已经是晚上7时。陶韬等在出站口,他穿着黑色运动套装、白色运动鞋、背着双肩包,朝她挥手,露出整齐洁净的牙齿。她朝出站口缓缓走过去时,他快步走到她身边,雀跃着喊她,姐。她定定站在他面前,望着他笑。随后伸出右手,掌心朝下摁,朝他招手。陶韬像个孩子般冲过来弯下身,她用手揉了揉他的头发。
她的手仿佛有一股魔力,瞬间集中了陶韬身上的肌肤、调动了他的神经元,一股暖流传遍周身。这种感觉是年轻女友无法给予的。他租了一辆车,安静坐在副驾上,他们沿着山路开了两个多小时,才抵达网上预订的民宿。晚餐吃得简单,土豆丝、豆角茄子和鸡蛋汤,窗外蝉鸣鸟叫,两个人各自叙说着自己的童年往事。那一刻,年龄、职业、身份所有的标签都被撕掉。聊得起劲时,她还一杯接着一杯喝起了黄酒。晚饭后,两人到民俗街散步。山风清凉,下着细雨,她冻得环抱双臂,渐渐地她伸开双臂转圈,路人纷纷躲开,他伸出胳膊将她揽在怀里,两个人的手不知何时牵在了一起,悠然游荡。为了赶在正午酷暑之前到达一座寺庙,他们早早出发,沿着一条条狭窄的山道前行。不时经过几座舒适温馨的农舍,亲密依傍在竹林深处。她乐得这份悠闲自在,放眼周遭开阔的乡野,让她感到十分愉快。一座破败的寺院出现在眼前,欣然掩映在一片树阴之中。他们穿过空寂肃穆的庭院,观看一座座供奉着怪相百出的神祇的殿堂。内殿里安坐着佛陀,孤高而又悲愁,若有所思,超然物外,带着淡淡的笑意。这里到处弥散着一种颓败之气,华丽壮观的外表早已失修损毁。神像上面布满尘土,创造它们的信念也濒于寂灭。陶韬在离她一步之遥的位置,她看他时,他在看别处,她看别处时,他在看她。两人的眼神在时空中错峰,但不可否认他们的情感已经起了化学作用。
回民宿后,两人各回了房间。他来敲门时,她正在冲凉,她还来不及卸妆。口红只在嘴唇外沿还可见些许莓红色,眼线在下眼睑残留着炭黑斑驳的点子。她歪着头笑,不敢一个人睡吗?他看着她的头发散落到嘴角,口红也晕染开来。他朝着她前进,她避之不及,伸出手阻挡他,别过来。可陶韬依旧不依不饶,他将她朝门边赶,直到她的头抵靠开关处,房间瞬间一片漆黑。
借着月光,他取出湿巾,轻轻擦拭她的口红,擦着擦着他开始亲吻她的口红,用力啃咬她,将头伸在她的胸口,摘掉她还没来得摘下的假发。借着门外路灯的一丝光亮,她轻轻推开他。他不依不饶,她热情地回应着。他有健身习惯,他结实的肌肉和优美的线条,每一次进入安静时,都会在漆黑的房间里划过一道美丽的线条。她像条沉耐过严寒的蛇,紧紧将他缠住,将他吞噬。他们眼睛贴着眼睛、睫毛贴着睫毛,将对方揉碎在山脚清冷的夜里。那晚他们沉溺在星光璀璨的美妙夜色中,思绪游走,她感到一阵轻微而快活的悸动。相似的感觉她也曾经历过,那是在很久以前。在这样美妙的时刻,安靓相信一切都是美好的,一切努力都将有所回报,而生命中所有的失误最终也都是有意义的。现在,期盼又让她充满了这样的信念,一切都会好起来。
周遭的静寂让他们得以安然休息。她很久没有这样睡过一整晚的觉了,年轻男人浑身散发着朝气。过去的一年,她失去了众人殷羡的婚姻、挚爱的女儿、难忘的初恋。她从鬼门关闯过了,身体正在康复,知道人不能为过去活着,她悄默默起床,洗漱完毕后戴上假发出门,准备迎接黄山的第一抹晨曦和她的新生。走在空气清新的黄山脚下,她想起很早之前看过的一位诗人的纪录片,大意是一个好心人领养了一条狗,起初相处融洽,突然一天狗发疯咬了人。大家都为即将死去的好心人哀叹,但是人活了下来,死的是那条狗。
责任编辑 晨 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