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证明呼噜声

2025-02-13 00:00:00王清海
西部 2025年1期
关键词:老侯松子警官

高中时候,同宿舍的老侯打呼噜。同学们议论、嘲笑、孤立他。我睡熟的时候,安静得如同死去,在宿舍中毫无存在感,经常被拿出来与他对比。我起初也有种被群捧的优越感,发现老侯对我的敌意后,便主动与他结交。

那时我刚好读到了“二桃杀三士”:春秋时的晏子替齐景公消除隐患,也为了消灭不尊重自己的人,设下一计,齐景公拿出两个漂亮的桃子,让三个人各自吹捧功绩,根据功劳大小赏赐桃子,使他们因争功内讧而死。

文学作品会让人产生联想,但每个人联想到的东西都不一样。我联想到的是两个字:捧杀。

这是我第一次体会到文学作品的巨大魅力,可以把它们作为老师,避开身边的暗雷。

在我出版第一本小说集的时候,老侯买了一本,读了六遍,特意组了一个饭局,半醉半醒时告诉我,他没有在小说里找到我们年轻时候的过往,没有他一点儿影子,很失望。我说,不着急,写东西的人,写来写去总是离不了自己,你早晚看得到。

老侯也问过我,李大师,上学的时候为什么不反感我打呼噜?我籍籍无名,“大师”这个称谓只能接受老侯这么叫,别人这么叫,多半不怀好意。

我直言相告,我从来都没有听见过,我到现在都不确定你是否真的打呼噜。

这得益于我每天睡前总会做一阵运动,跑步、俯卧撑、仰卧起坐,有时候还会加些别的花样。躺到床上时,已经没有精力顾及杂事,闭眼就睡。

我那么大的运动量,睡觉是最应该打呼噜的,可偏偏没有人说我打呼噜。老侯看起来眉清目秀,温文尔雅,怎么会是鼾声如雷的人?心中虽有疑问,但抵不住众口铄金,便也认为老侯是打呼噜的,只是我没有听到过而已。

打呼噜还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明明是自己身上的事情,却要别人来告诉。于是,永远听不到的声音成了真实的存在。

老侯大学毕业后回归母校,当高三的语文老师,教了一年之后,又考上了地方的公务员,一路高升,同学们谁再回本地给自己或替亲戚朋友办点事,都要求到老侯。有时候也会间接求到我,因为我和老侯一直是最好的朋友。

他们能找到我的时候不多,我大部分时间在海上飘荡。睁开眼是看不到边的海面,闭上眼就是海浪声,天天都在海上荡秋千,有时轻微,有时澎湃,反正身体不是自己的,任由海水抛来抛去。每次下船回到岸上,我都无比迷恋脚踏实地的安稳,再回船,都要反复下决心才肯上船去。

高考时,我第一志愿报的是公安类院校,现在说起来心里还是隐痛。我妈并不理解我想穿制服的热切渴望,知道了我的第一志愿后强烈反对,理由竟然是这个职业太危险。

填报志愿结束后,开始政审、体检。我不知道程序,联系电话留的是我妈的手机号,她接到电话没有告诉我。

在我很小的时候父亲就去世了,我理解我妈渴望一家平安的想法,也知道她把我养大不容易。她也没想到的是,由此开启了我一生的坎坷。这并不意味着我上了公安类的学校就不坎坷了,但那种学校是容易找工作的,而我错过了第一志愿,被调剂到了一个不喜欢的新闻专业,毕业后无处可去,跟着亲戚上船,开始飘荡的十年。

海上的风浪让我妈担惊受怕。我不知道她有没有后悔过,反正从没有听她说过。我每次给她汇报海上风险时,心中总有种报复的快感。

警察的梦想潜藏在我心里,如同装进一个密封的盒子,没有打开的机会。我的日子里就只有漂与泊。每天都有很多工作要做,要么施工,要么保养船,敲锈、刷漆、打黄油。人一忙,诸般往事都如发生在别人身上,跟自己再无关系。

遇上台风季,是我最安静的时候。船会在锚地停下,待上一两个月或者更长时间。锚地是港口主管当局设定,并在海图上明确标出,水深适宜、水底平坦、锚抓力好,有足够面积且风、浪、流较小,远离礁石、浅滩便于定位的水域。虽然还在船上,安全的感觉让我仿佛回到了陆地。

船上的生活很单调,我看了很多书,学会了在手机上写东西。年龄渐长,小时候的很多老师慢慢成了生活中的朋友。文学也是,成了我最可靠的朋友。我写了很多东西,发在大大小小的杂志上。文学成了我与世界沟通的方式,我每写一个东西,投出去,都是我向世界说了一段话。发表,就是世界对我的回应。这让我知道,在这个世界上,我存在着,我的存在被别人知道了。

文学给了我一个海洋一样广阔的世界。我并没有想在这个世界里得到什么,毕竟那也不是陆地。我真实的生活,是陆地上的那个小县城,从东到西,电动车十分钟就可以跑到,从南到北,也只要十二分钟。人都有自己习惯的空间,总觉得在那个空间里才是自己,离开了那个空间,自己就成了别人。

一个偶然的机会,在一个文学群里认识我们省作协的一个领导。他看了我的小说后赞不绝口,问我愿不愿意去北京参加一个文学培训班。想到要跟一群不认识的人在一起学习,完全偏离了我的生活轨迹,我带着恐慌答应了下来。

去北京学习前,我惊讶于将“一起喝一杯”挂在嘴边的老侯,约我到公园散步。

月明,无星,公园里一草一木枝叶都很清楚,让人疑似某花某树,细看,却又不是。在小径里行走,枝叶轻拂身体,有在大海里航行的感觉。海上可以回船,陆地可以回家,不管走在哪里,我都有一个归宿,想想还算安心。

天已近秋,短裤短袖,在公园里漫步一个多小时,湿凉扑满身体。老侯蹒跚着出现,还没有听见他说什么,先被他一身酒气熏得想回家。

老侯从我面前走过,和我说了几句含糊不清的话,算是打了招呼,然后就往公园深处走。月在树梢,无论从哪个角度看它,都是一条斜线。我们是约好相见,老侯往里走,我只能跟着他的速度,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公园深处没有路,老侯领我穿过树林,来到一片茂密的迎春花前。迎春花此时只是植物的名字,黄色的迎春花早在春天里开尽,细碎的绿叶长在柔软的藤蔓上,月光下模糊成一个坟墓。

老侯双膝跪下,从身上摸出一块鹅卵石一样的东西,两手用力挖地,号啕大哭。一对情侣路过,向他看了一眼,迅速消失。老侯喝醉了酒,经常会做出一些震撼人心的事,比如跳到马路上追车,看见了女同学喊妈妈,有次还要拉着我去跳楼。我对他在公园里莫名其妙的举动,并没有震惊。看他把那个物件埋下,我慢步上前,拉他。

老侯拍着胸口,说,原哥,我把良心埋在这里了,我没有良心了。

“李原”“李大师”“老李”,都是老侯喊我的称呼,他根据自己的心情和需要,随时脱口而出。喊“原哥”是第一次。我不在乎他叫我什么,都是酒醉了乱喊,酒醒了都不作数。我只在想该怎么把喜欢酒后放纵的老侯送回去。现在酒后出了事故,一起喝酒的人都有承担的责任,他是约我出来的,要是出了事,我这十年的海上漂泊说不定都能赔光了。

常有人说酒后吐真言,在我的印象里,有人借着酒意,把平时不愿拍的马屁、不愿吹的牛,统统放了出来,这也可以算是真言。还有人把平时不愿意说的假话,或者说出来都知道很假的话,在酒后说了出来,我一度思索,这些不知道能不能算在真言里?

老侯哭喊了几声后,站了起来,拍拍手上的泥,说,老李,陪我喝几杯?

我大惊。你没有喝醉?没喝醉你哭什么?

老侯说,走吧,喝几杯了我再告诉你。

我说,不喝,海鲜吃多了,尿酸高,痛风,医生让戒酒。

我尿酸确实比正常指标高一些,痛风还远,戒酒也没开始,只是不想跟老侯喝。我怕了他耍酒疯。

老侯说,给你介绍个对象,一个高中老师,你见不见?不见我就让人家回家了。

月亮升到了我们头顶,老侯的面部逐渐清晰,两眼光彩熠熠,不是喝醉的样子。老侯清醒的时候不说假话。我很高兴,说,高中老师,能看得上我吗?

那天晚上,为了在女老师面前表现一把,也为了感谢老侯,我喝了很多酒。是老侯把我送回家的,我妈刚好不在,他见我又吐又唱,还怕痛风吃的药会在酒后起作用,只好在我房间的沙发上睡了一晚。第二天告诉我,老李,你的呼噜声真大,把你家的房顶都给掀了。

我看了看,房顶还在,知道老侯是用了夸张的说法。呼噜虽然是我打的,但要别人听了才知道我打呼噜,我第一次听人说我打呼噜。老侯看我一脸不相信,又重复了一遍,你这么瘦,怎么打呼噜呢?还好你是个单身汉,就你这呼噜,结了婚人家也得跟你分房睡。

我想起一个问题,问老侯,你结婚五年了,老婆怎么没跟你分房睡?

老侯说,我问过杨婕多次,她说我偶尔会呼噜几声,声音也不大。你不是也没有听到过我打呼噜吗?这说明上学的时候,我是被人欺负的。

我仔细想想,宿舍里的同学,现在混得人五人六的有好几个,品行端正的占绝大多数,没理由也没必要欺负老侯,给他扣上一顶“打呼噜”的帽子。他应该还是打呼噜了。我没有听到,就当他没有打呼噜吧。时已过,事已过,又不跟他睡一个宿舍了,打呼噜就成了他自己的事,谈论这个事,是一个无聊的话题。

在我去北京的高铁上,老侯发微信给我反馈了女老师的意思,她觉得我是一个很闷的人,在一起会无聊。

我回:相亲失败+1。

老侯:也没有拒绝啊,人家也没有说错,你是很闷,我的意见是,你们再聊聊吧,她都三十岁了,说不定将就一下就跟你结婚了。

“将就”两个字刺痛了我。我承认老侯说的是实话。我没有再跟他回话,在手机上点开培训班的人员名单。已经分好了住房,我住311室,312室的邻居姓侯,职业一栏,填的是警察。

到培训班后不再有职业分别,我们是同学。这是我和警察平等相处的一次。我开始想隔壁邻居的样子,大腹便便还是一脸横肉?下意识地将梦想中可能的自己,映照到现实中,用想象将失去的梦想走完,应该不止我一个人。而我将遇到的形态不佳的警察,完全视作警察、警服在他们身上失了样子,觉得平行中的自己完成梦想后,甚至不如面前的样子,会在心中换来安慰和解脱。无助的人就是这样疗伤,不止在警察的梦想中。

梦想之所以能够困住很多人的一生,是因为梦想永远是人生初见时的模样。现实不停变化,粉碎着一个又一个不变。312室的侯警官与我遇见的很多警察都不一样,英俊、温雅,简直就是我想象中的自己。我感觉我应该住到312室,只是命运岔了一下,把我拐到了311室。

到培训班的第一天,我出门,他进门,我们互相点头致意,算是认识了。上课的时候,我们坐同桌,桌子上有姓名牌,我们仍然互相握了一下手,报了一下各自的名字,然后再没有聊天内容。他也是一个很闷的人。上课,吃饭,回房间,我们做着同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相遇。他回312室要向前走,我回311室也是向前走,每个人面部朝向都是向前。

他没有穿警服,不经意露出的腰带上带着警徽,我看见了,觉得自己的腰带上也带了警徽。他走路时腰板挺得笔直,我在经过他的身边时,也下意识地挺直腰板。第一节课,他的茶杯中是花茶。我的茶杯中泡的是红茶,我一直泡着红茶,一个星期后,他的茶杯中也是红茶。记笔记时我喜欢记要点,从不写囫囵句子,他一开始总比我记得多,斜眼看,话无重点,只要速度跟得上,他就记全,可不到一个月我就发现他的本子上也和我一样了,零散记着几个重点。

我们两个就像是在平行时空中分别穿行的一个人,本来不可能相遇,竟然因为平行线出了问题,有了交叉点。这个问题,大概就是文学的神奇,不是因为文学,我们不可能在这里相遇。我看着另外一个自己在我身边展现梦想完成的生活,心中幸福奔腾。

直到有一天,在食堂吃饭,他当着很多同学的面,说我的呼噜声影响了他的睡眠,并且形容得很夸张,说先是如暗夜沉钟,突响,令人惊心;然后如奔雷,一直滚滚;最后如交响乐,声音复杂。一桌正在吃饭的同学都抬头看向我,微笑或者惊异,仿若我是下饭的调料。

我冷冷地说,侯警官,我从不打呼噜,而且,兄台,我们隔了一堵墙啊,难道我在房间里的什么动静你都听得到?

侯警官微笑着说,能听得到,你在房间里打电话、上厕所我都听得到。

我说,那我说了什么,你都知道吗?

旁边一个女同学瞬间笑出声,李原,你可以在房间里骂侯警官,骂了后问他你骂了什么。这个同学长得端庄娴雅,平日里笑不露齿,出了如此美妙的馊主意,笑出了猴子的声音,依然没有露出牙齿,却惹得一桌人狂笑,都赞这是个好主意。

侯警官说,确实是个好主意。

我当然不会在房间里骂人,这是同学间要翻脸的前奏,都是成年人,做事是有控制的。但我在房间里不定说些什么话,或者做了什么有动静的不可言说之事,还真的是怕隔墙有耳。

我说,我还真的没有听到过自己的呼噜声,麻烦侯警官帮我录个音,让我能幸福地感觉到我睡觉的时候你是在我身边的,虽然隔着墙。

侯警官说,责无旁贷。

第二天, 他用手机录了音,放给我听,一阵嘈杂,我并没有听到呼噜声。我也怀疑自己打呼噜。打呼噜并不可耻,可是我自己听不到的声音,他又拿不出证据,我为什么要承认自己打呼噜呢?而且,这个差距会让我认为自己跟一个警察有很大的距离。

侯警官拿出了职业热情,一直在寻找证据。比如会在晚上发一条微信给我,多少点多少分,隔壁老李,你又打呼噜了。

他每次发送时间来,我就会回想一下,那个时候我正在干什么,是不是真的睡着了。

还真没有发现什么。我看了看时间,大都是在深夜一点多或者两点多,那个时间点,睡不着的人才是有毛病的呢。我就认为他所有的时间都是蒙的。

随后他经常提起我打呼噜,我就告诉他,我没有。侯警官说,你真的在打呼噜。我说,我真的没有,要不,你证明一下我打呼噜了。

他陷入了思索,说,我该怎么证明李原在打呼噜呢?

我自己也试过很多方法。

我把手机调到录音状态,放在床头,准备醒了后看自己到底有没有打呼噜;我也会在睡前微信语音给哪个同学,让他们听听我有没有打呼噜,这两种办法导致了一个结果,我会盯着手机,或者脑袋中想着手机,压根儿睡不着。呼噜是睡眠的结果,睡不着怎么会打呼噜呢?

有同学建议我做一下睡眠监测,有同学还借了一个智能手环给我,结果我的监测结果是,深度睡眠六小时,然后那个同学说,你的睡眠比侯警官的睡眠好很多,他测了一下,只有四个小时。我说,我怎么不知道他也测了?测了就测了吧,那我打呼噜了吗?他说,得去医院让专业医生判断。我说,至于去医院吗?侯警官也说,不至于。

事实确实如此,我们两个人都无法求证,也不愿意再继续求证。但他仍然每天在同学面前说,昨天晚上李原又打呼噜了,或者直接发微信给我,几点几分又打呼噜。

一开始在食堂喜欢八卦的同学对此颇感兴趣,毕竟学习多日,除了文学以外的事,大家都非常感兴趣。听了多次后,大家习惯了,对他的话不再提起兴趣,对我的话也没有任何兴趣。可他仍不知疲倦地说着。

呼噜声无非是黑夜里的一种响动,黑夜里有那么多响动,他却偏偏听到了我的呼噜声。

我决定跟他表明一下我的态度。一次,我的一篇稿子在一家重要刊物上发了头题,我请三楼所有男生吃饭,独独不喊他。他当然当时就能知道,因为在食堂吃饭的就那么些人,一看少了那么多人,稍一打听,就知道怎么回事了。

隔了两天,他就请全班同学去爬长城,彼时秋叶或红或黄,色彩斑斓,漫山遍野,自是风景绝佳之时,独独不叫我。纵然我们不是平行而行的一个人,我还是希望能跟他做朋友的,因为无法证明或者不愿承认的呼噜声,弄得跟仇人一样,看着空空的宿舍,我开始烦闷。

翻翻微信,不知道该跟谁聊这种无法诉说的鸡毛蒜皮。在微信上翻了一遍,躺床上睡了一会儿,又翻了一遍,我看到了女教师的微信,我给她的备注是:松子。她的名字大概叫刘什么,说了一遍,我没记住,又不好意思问,总觉得她披着坚硬的外壳,本该让人无从接近,为了婚姻不得不张开小口,露出白生生姣好的面容,等人剥开。

我想试一下松子有没有删除我,发了一个微笑的表情给她。

她很快回了过来:在北京可还开心?

我心里正翻腾的万语千言,被她的这一句话堵住了:挺好的,你呢?

我也挺好,就是你的朋友老侯不大好,你应该知道这事吧?

老侯怎么了?

松子就给我讲了一遍,讲完还加了一句:你们男人啊,真是薄情。我向松子保证,老侯是老侯,我是我,我是一个重情义的男人。我表白一番,松子没有再理我。

我打电话问老侯怎么了。老侯说,没事,就是遇上了更好的,只是她出现得太晚,我才被大家骂,都认为我昧了良心,为了娶官二代抛弃了杨婕。

我说,难道不是吗?

老侯说,不是。我觉得现在的更适合我。

杨婕我是见过几次的。老侯喝醉酒我送他回家,杨婕开门,给他倒蜂蜜水,听他乱骂,一笑置之。在路上遇见她,不是在买菜,就是在带孩子。他们结婚的时候,我也在现场,杨婕为了嫁给老侯,和爸妈翻了脸,带着自己的积蓄,和他办了一个简单的婚礼就开始过日子。现在孩子都上幼儿园了。

我想起在公园里老侯埋进土里的东西,他也明知道对不起良心,还是为了前途把良心埋了。明知道是做错的事,还要假装自己做得很对,这样的老侯让我脊背发凉。偏偏他还要说,老李,如果你遇到这样的事情,你也会和我做出一样的选择,大家都一样,只是他们没有机会遇到。

我和松子第二次微信聊天,就是以这句话开始,同骂老侯卑鄙无耻,没有人性,最后以松子骂所有的男人为结束。第三次才聊到各自的生活,松子对我参加培训班很感兴趣,只说了一句“稀有动物”,并没有追问我写作的事,看来不想知道。我在海上的生活很苦,我尽量不把自己的苦累展现给别人,在我的作品里,还是免不了会袒露一些心事,我也害怕被松子看到。她不想问,我不想说,简直是天作之合。

我和侯警官僵了几天后,又恢复了正常交往,他不再提我打呼噜的事,我也不再横眉冷对,我们尽量躲着对方,免不了要相遇的时候微笑点头,都不再多说话。我一直认为,写诗的人容易冲动,写小说的人则很理性。在文学群里,写诗歌的人一向最热闹,写小说的人大都闭口不语,埋头写作。我和侯警官都是写小说的,我们就理性地回避了冲突,用面具打发剩余的时间,等到培训班结束,互删好友,永不联系,已成定局。

写东西的人,生闷气的时间是有限的,我的情绪能很快调整到写作上,对着屏幕跟着字节的跳动而欢乐。

有次正在码字,忽然听到隔壁传来高一声低一声的呼噜声。

我看了下时间,深夜三点五十一分。推开门,走廊里,昏暗的灯光忽然闪了几下。我急忙进房间,关门,然后发了一条微信给侯警官:此刻,兄台的呼噜声如催眠的海浪声,连绵不绝,将我卷回大海。他没有回我。第二天见面,我们谁也没有提这事。一次只是偶然,确实也不能证明他在打呼噜。第二天晚上我依然晚睡,想等个时间点给他发微信,然后那呼噜声迟迟不响,弄得我一夜未眠。

我没有放弃,又等了一个晚上,为了等这个呼噜声,我放弃了跟大批同学们一起到后海唱歌。一直等到天快亮,翻看朋友圈,很多去唱歌的同学都发了长长的图文讲述此夜之美好,我却没有等来呼噜声。

看来真的只是偶然。不过这也能说明一点,就是隔着墙确实能听到呼噜声。

312室房门,离311室房门有一间房的距离,开门看到的都是床尾。每天晚上,我和一个警察——我不甘心失去的职业,就这样隔墙抵头而眠。

我如同一个警察一样,连续监听多天,还真又听到了几次呼噜声。每次我都记下时间发给侯警官,终有一次,他回复了一句:证明给我看。

有个夜晚我还听到了断断续续的哭声。当时我已经准备入睡,急忙跳下床,打开灯,睁大眼,将耳朵附在墙上听了几分钟,确定声音是从隔壁而来。

侯警官在培训班朋友众多,我很容易就从他的一个朋友那里知道,他心情一直不好,跟他谈话,总能听到他各种失落,最近是因为入某个协会被拒,很多不如他的人和他瞧不上的人,都顺利入了,偏偏就他,连续四年被拒。

这种事值得哭吗?我鄙视那样的人,以至于觉得证明呼噜声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而且也是一件无解的难事。我们在这点上又有了默契,开始互不关心,都不再提对方打呼噜的事,培训班也再没有人谈论打呼噜的事,仿佛从没有人打过呼噜,世上就没有“打呼噜”这个词语。

我渐渐明白,侯警官在班里的人缘是我的N多倍。还有我们各自的职业,以及由此带来的收入和社会认同,我对他只能仰望。那些我和他是平行世界里分别穿行的同一个人的想法,不过是文学产生的幻觉。幻觉止步于想象,如果沉迷在幻觉里就是病了。庄周梦蝶早就对这种行为做出了描述,只是几千年走过来,没有几个人醒悟,大都如我一样,不知道是庄周做梦成了蝴蝶,还是蝴蝶做梦成了庄周。

冬天里,北京的户外寒冷如小李飞刀,出去一次,浑身穿透。课余,同学们大都猫在室内喝酒。男生喝,女生也喝,也不断有同学请客,去外面喝。受邀的,肯定都是和请客的同学谈得来的。

一个同学因为某事请全班同学吃饭,独独留下两个人,一个是我,一个竟然是侯警官。

去食堂吃饭的时候,我们两个看着空荡荡的食堂面面相觑,被人家排除在外,心生郁闷,还不好意思说出来。食堂里只有我们两个人了,再东一个西一个地坐着,更显尴尬。我们打好饭菜,坐在了一起。

那天的饭菜还是很丰盛的,黄豆焖猪蹄、海带炖红烧肉,还有几个清炒素菜。我们边吃边聊,一顿饭结束,往水池里放餐盘的时候,竟有些不舍。第二天同学们就都看出来,我们两个的关系迅速升温,我们没有说为什么,大家也猜不到为什么。

培训班结束的时候,北京落了一场大雪。熟悉的景物变了样子,我穿行在雪中,看着虚幻的世界,再看看身边熟悉的人,不知道是我们穿行到了另一个世界,还是另一个世界穿行到了我们这里。

毕业典礼结束,我没跟任何人道别,一个人拖着行李箱,准备悄悄离开。走到大门口时,我竟然看到侯警官也拖着行李,只是他向北,我向南。我知道我们是去往同一个地铁站,地铁站在培训班的东边,从南从北都能到达。喊了一声,他不理我。高铁上,收到侯警官的微信,他发了一张我拖着行李箱的照片,脸庞在雪的映照下白净可爱,连我自己看着都喜欢。

侯警官:地铁站向北走最近,傻子才一直往南跑。

我回:我一直往南走,往北跑的都是傻子。

回到家一个月后,我和松子结婚了。简单的婚礼上,媒人老侯坐在首席,接受了我们的敬酒,封了一个大红包。

晚上,我们拆到老侯的红包时,松子说,你跟老侯长得很像。

我说,那就好,长相只是外表无用的东西,别的不会像他。

松子说,他说过你会写东西,能生活在大海上;而他只会写几个公文,去过海边两次,在海边浅水中洗过一次脚,舔过一次咸咸的海水。说你活这一生才是真的值了,你是他的梦想。

这是我从未想到的事情。我的心怦怦跳了几下。我自认落魄的生活,没想到会是别人的梦想。

婚后十多天,我准备回船。我的第二套房有尾款没付清,我要再出去一趟挣回来。靠文学挣不来房子,这大概是松子只关心我在船上怎么样,却从不问我写作怎么样的主要原因吧。一个人总有自己认为很重要的事情,而在另一个人那里却是无所谓的。

好几次我想问松子,躺在我身边,我的呼噜声有没有影响她睡觉。感觉多余,话到嘴边又咽下了。她既然不说,我就当没有吧。

松子对老侯埋了“良心”的事情很感兴趣。她总认为那是一枚戒指或者别的什么定情信物,不管是谁给老侯的,还是老侯准备给谁的,都会值些钱,埋在公园里太可惜。

临行前,我和松子去公园,找老侯埋下的东西。地方很好找,我凭着印象很快找到准确位置。冬天的迎春花单薄得可怜,藏不住任何秘密。松子拿着手电筒,我拿着小锹在土里翻找,我们两个人都出了一身汗,却什么也没有找到。

我那天亲眼看见,确实有东西埋了进去。

栏目责编:方娜

猜你喜欢
老侯松子警官
松子儿有个神奇碗
猫警官抓小偷
快乐语文(2021年11期)2021-07-20 07:41:44
兔子警官抓小偷
警官当老板非法获利被判刑
松子和小鸟
布克警官的一天
迷失黑白秀
童话世界(2017年31期)2017-12-04 12:02:12
北美星鸦知道松子藏在哪儿
提琴
视野(2015年19期)2015-10-16 00:07:57
提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