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野奢酒店外观呈葱绿色,蘑菇造型,木石结构,蹲于林木蓊郁的半山腰,散发出一种蓄意隐遁的气息。当夜暮四合、灯光亮起时,透过枝叶掩映的雕花仿古窗,可见七八个衣衫单薄的男女围坐一圈。头戴折纸济公帽、手持嫩柳枝的女生扮演法官。每当她发出指令,会板正面孔、抬高下颌、拖长声调,而其余人等则随着她的指令,双眼在闭睁之间来回切换。闭眼时,静如塞外冰河;睁眼时,又仿若村野鸭塘。
“真他妈见鬼,连续五次抽到‘普通人’。”穿烟灰T恤的男生无比嫌弃地将卡牌扔在茶几上,而后双手向后抱头,颓然地倒向椅背,像只漏气的皮球,紧接着他长吁一口气,“难道是被‘普通人’附体了?”
“哎呀,都快帅到要吸氧了,你还叹气?跟你说,叹气伤肝,肝郁气滞易生结节。”剪着韩式齐刘海的女生哧哧笑着说,“当‘普通人’还不好啊,啥心不用操,靠边站就行,我想抽还抽不到呢,都快被‘杀手’和‘警察’搞疯了。”
不说还好,经韩式齐刘海这么一安慰,烟灰T恤将一口怨气叹得更为浓郁悠长。
“弱者思维。”戴沉香手串的男生哂笑道,“妥妥的菜鸟。”
韩式齐刘海正欲怼回去,“法官”将嫩绿枝条朝外一甩,拖着瘆人的长音发出指令:“天——黑——了,大——家——请——闭——眼——”
就在大家的双眼处于将闭未闭之时,烫炸毛头的男生嘟囔道:“身份都暴露了,还玩个啥。”
“那就不玩了呗!”烟灰T恤精神一振,顺势从椅背上直起身板说,“要不,咱们改玩真心话大冒险如何?”
大家互相观望,谁也不抢先表态,深知“真心”是种冒险,搞不好就会引火烧身。
见无人响应,烟灰T恤索性站起身,用夸张的手势积极配合着笑意盈盈的脸:“这样,玩到转钟请你们吃烧烤,生蚝鱿鱼蛏子扇贝随意点,我房间里还有三箱‘夺命’大乌苏和两箱格瓦斯,一会儿我全搬过来……反正明天也没课,今晚就敞开了喝,喝它个痛快淋漓、一醉方休。你们说中不?”
“哇呜,简直不要太惊喜!”
“经班委认证,你是全班最豪最靓的仔!”
“突然发现,你是继颜真卿、辛弃疾之后,又一个文武双全的人。”
“文是啥?武又是啥?”大家齐声追问。
“文能写电影剧本。武——武——武能搬啤酒饮料。”
“哈哈哈——哈哈哈——”大家笑作一团,笑声从缝隙溢出窗外,搅乱了铁板似的夜色。
坐在门边的嘉荣,就是在此时放下卡牌,从床上抓起手机、房卡悄悄溜出房间的。其实,她早就如坐针毡,只是碍于时机一直未离开。那款拥有上亿用户的女性专属APP预测今日“姨妈”将至,不知是心理作用还是生理反应,她总感觉体内有股热流朝下奔涌,加之今儿一大早,她的右眼皮连跳三下,也就是医学上所说的眼睑痉挛。小时候,她常听人说,左眼跳财,右眼跳灾,左吉右灾,莫非今日有 “凶事”发生?
当她忐忑不安地走在寂静、昏暗的走道上时,却不料沉香手串竟尾随而出,追着她的背影喊:“仙草,仙草,别一去不回啊,等你哟……”
嘉荣驻足踅身,见他眼神炽热,荷尔蒙恣意翻涌,就差在双肩安一扇翎羽就地开屏,她不置可否地挤出一丝笑容,用“嗯嗯”作出回应,然后折身匆促离去。
她并不反感他喊她“仙草”。“嘉荣”两字,源自《山海经》里记载的一种仙草,而《山海经》是她喜欢的一本上古奇书。当然,她也不反感他戴沉香手串,文艺男青年嘛,戴个手串实在不算啥,班上非主流装扮的男生多了去了,一眼扫过去,有戴鼻钉、留长须、扎脏辫、穿乞丐裤的,甚至还有二次元动漫角色扮演的。就连给他们讲中外电影史的老教授,也总是着一袭天青色长衫踱进教室。起初,她还有些恍惚,以为是幻觉使然,得以偶遇在咸亨酒店吃茴香豆的孔乙己。
令她费解的是,这位来自凉都六盘水的男生,裸眼视力1.5,已逾平均值,却偏要在罗马鼻上架一副平光镜,难道是为了扮酷?画蛇添足,完全没必要。不是戴了沉香手串吗?有一个重点还不够,非得整两个凑一双?有好几次,她差点径直道出:“嗨,沉香手串,你又没近视,戴眼镜干吗,能摘下不戴吗?”
她最终还是忍住了,感觉不管如何措辞,听起来都含有否定成分,还透着矫情,不仅是对其审美力的质疑,更是一种缺乏修养的冒犯。搞艺术创作的人都不笨,且多是敏感体质。她蓦然忆起英年早逝的丈夫,一个视登山和阅读为生命要义的男人,某天夜里躺在床上,用手指抚弄着她的嘴唇说:“你呀你,要学会管住自己的嘴,说话是件很容易的事,闭嘴却是很难控制的。当你不知道一句话该说还是不该说时,闭嘴才是最好的表达。”
如若往里细究,她也并非真的反感沉香手串戴平光镜,而是对“镜子”这一物件心生惧意,然惧意并非与生俱来,起初甚至还有一种天然的、疯狂的喜欢。自从诡异之事接连发生后,不管什么类型的镜子,但凡看见就会引起不适,但她不愿将此种不适归入“镜子恐惧症”,毕竟尚未听说谁对镜子过敏,自打获知这世上存在娃娃恐惧症、巨物恐惧症、出门恐惧症、广场恐惧症、灰尘恐惧症、电话恐惧症等稀奇古怪的恐惧症,甚至有人还有下船恐惧症,比如电影《海上钢琴师》中的男主人公1900,她便在心里给自己贴上标签,并不断强化这一症状。当她面对一面面镜子时,尤其是能清晰照出人像的镜子,反应就会更为强烈,她恍惚看见镜中有人影在晃,那当然不是她自己,而是一个五官模糊、面色苍白的女人,有时还发出瘆人的声音,像是哭,又像是笑。倘若将之归于幻视、幻听,这一症状已伴随她多年。除此之外,还出现入睡困难、多梦、早醒等睡眠障碍。
她曾想过去精神卫生中心看看,想知道自己到底怎么了,究竟是何原因引起的?可又担心那一纸量表将她彻底击垮,然后被药片所控,产生各种副作用,终生无法停药,使自己陷入更为糟糕的境地。
二
这是在山城开办的一期编导培训班,时长一年半,班上五十余名学员来自全国各地,学员身份多为导演、演员、编辑和编剧。
嘉荣是地方剧院的一名职业编剧,为剧团写戏十余年,作品多如仲夏夜的繁星,拿奖拿到双手发软,被圈内人士戏称为“劳模嘉”。经她写就的一部部戏,成功率极高,通过舞台、银幕、荧屏、刊物,感动了无数受众。可是,她的事业有多么成功,家庭就有多么不幸。
两年前的夏天,她的丈夫在登山时突然晕厥,救护车赶到时人已无生命体征。有人说是心梗,有人说是脑梗,还有传言,说导致她丈夫意外离世的其实并不是心梗或脑梗,而是倒地时一块扎中心口的尖玻璃镜。知情人士还透露了一些细节:一同登山的山友中有位是医生,会做高质量心肺复苏,现场还有人提供了除颤仪,可就因为这块尖玻璃镜,导致紧急施救无效。
这块尖玻璃镜,自此便深深地扎在嘉荣心里,但凡想起就会隐隐作痛,痛到她时常产生某种联想。联想充满诡异色彩,使她不敢深入下去,总在半路惊慌而逃。
房间的灯被嘉荣全部按开,也许明亮能带给她些许心安与慰藉。她的额头此刻舒展了许多,暗想APP预测实在精准,粉色图标也温馨可爱,还好适时离开,不然就尴尬了。将自己收拾爽利后,她克服心理障碍,鼓起巨大的勇气,端详起镜中的自己:一张不再年轻、饱满的脸上,连水分都不愿多作停留,处处是干燥留下的痕迹,眼角细纹稍不控管就乱横,法令纹也想冒出来凑热闹,好在精致的五官在进行奋力拯救,让一切看起来还不算太糟糕,用韩式齐刘海的原话来说,“知足吧,美女,这颜值至少可以打败全国百分之九十的同龄人”。
想到这儿,她的唇角不觉上扬,眼里柔波微漾。俗世女子,谁又能抗拒如此夸赞?就在她耽于这份虚荣时,手机“嘀”了一声,她不禁打了个激灵。不知是何原因,也不知从何时起,每当她投入地想抑或做某件事情时,若有外来之声毫无防备地响起,拳头大小的心脏就有跳出胸腔之险,整个身体也会剧烈抖动。丈夫还在世时,有次她正在炒菜,他冷不丁出现在厨房门口,耸动着鼻子问:“炒的啥这么香?”她被吓得着实不轻,锅铲“哐当”落地,锅也险些翻倒。他笑她心里有鬼,她无力辩解,为此感到苦恼。
“是谁发的信息呢?”她喃喃自语,其实心里早已猜到。为了验证猜想的正确性,她点开一看:“左等不来,右等不来,一分一秒都难挨。”
她想了想,反正也睡不着,便回了沉香手串一句“马上到”,然后从盥洗台上抽出补水喷雾朝脸上胡乱喷了喷,紧接着又打开气垫霜朝脸上随意按了按。就在她即将离开卫生间时,“轰隆”一声巨响,她的心脏险些跳出胸腔,与此同时传来“哗哗哗”的流水声。
她按住怦怦乱跳的心,循着水流声蹲身查看,发现盥洗台下方有一块黑色条形砖匍匐在地,水正是从此处流出。由于反应太过强烈,手上的气垫霜惊落在地,当她捡起这盒新购不久价格昂贵的气垫霜时,发现内嵌小镜已碎,粉扑也已脏污,自然免不了心疼肉痛,可眼看就要“水漫金山”,便也顾不了许多,赶紧给前台打电话,告知此事的急迫性。
维修人员赶到后,嘉荣作了番描述和交代,便带着一颗惊魂未定的心仓皇逃离现场。
“嘉荣啊嘉荣,你终于来了!有人已丢了三魂七魄。”韩式齐刘海昂起头,戏谑道,“再不来,可是要出人命的。”
嘉荣笑了笑,回应道:“切,还能再夸张点吗?”
沉香手串也笑,且一个劲儿地转手上的沉香手串,硬是将它转得晕头转向。
“嘉荣,轮到你说了。”烟灰T恤站起身,从身后拎起一瓶格瓦斯递了过去。
沉香手串停止转手串,挪了挪身,给嘉荣腾出一个位置。
“说啥呢?” 嘉荣坐定后,就去拧饮料瓶盖,未拧开,眉头不觉蹙了起来。沉香手串一把拿过饮料,轻拧即开。嘉荣也不客气,接过就开喝,显然已习惯了这份关照。
韩式齐刘海随即又打趣道:“绝世暖男在此,眼里全是活儿。” 说完,瞄了眼沉香手串,将大拇指朝上顶了又顶。
沉香手串笑而不语,他认为此时最好的回应就是不回应。
“说啥都行。比如说,你最喜欢班上哪个男生?或者说,你认为班上哪个男生最帅?哪个男生最有才华?如果再嫁,你认为在座的谁是最理想的结婚对象?”烟灰T恤一口气抛出数个问题。大家皆凝神聚气,眼珠子瞪得溜圆,以饱满的情绪静候嘉荣作答。
嚯,全是坑,每道都是送命题。嘉荣暗忖,一定要管住自己的嘴,可不能往里跳,但又不能太扫大家兴,这下如何是好呢?她顿了顿,岔开话题说:“我刚才进来时,好像听见你们在讲湘西赶尸和独龙族纹面的事。这样,我也给你们讲一个故事,一个关于镜子的故事。”
回答完全偏离预想轨道,大家瞬间失了兴致,昂起的头纷纷软塌下来,如同日落西山低垂花盘的向日葵。
“关于镜子?”沉香手串生怕话落地下沾了灰,赶紧伸出双手稳稳接住,并表现出对此话题颇感兴趣,而后下意识地将平光镜朝鼻梁上方推了推。
“是的,关于镜子。” 嘉荣顿时来了底气,她坐正身子,郑重其事地说,“讲这个故事之前,我想先声明一点,这是一个发生在我身上的真实故事,我无意于虚构一些故弄玄虚的场景,只想原原本本地把它讲述出来。之所以讲这个故事,实不相瞒,我被镜子给缠住了,想让你们帮我分析下是咋回事儿,如果能提供具体解决方案那就再好不过,也不怕你们笑话,为此,我曾想过去六角亭……”
“六角亭是啥?”有人窃声问。
“江城精神病医院的代名词。”有人压声答。
经嘉荣这么一渲染,大家的好奇心终被诱发,软塌下来的头又纷纷昂扬起来。
她清了清嗓门,喝了两小口格瓦斯,开始讲述——
“就在刚才,我房间盥洗台下方的瓷砖掉了,水‘哗’的一下流了出来,也许你们觉得这不足为奇,可以归结为装修质量问题,抑或年久失修。但是,我的镜子摔碎了。也许,你们还是觉得这也不足为奇,是我自己不小心。问题是,参加这次培训前,我的汽车后视镜无端出现裂痕。紧接着,车窗玻璃升降器又坏了……近几年,类似事件接二连三发生,全和镜子有关。还有一件事,我其实不想说,可憋在心里实在太难受。”说到这里,嘉荣停顿下来。
“说吧,没关系的。”烟灰T恤说,“不管你说什么,我们都不会向外扩散。”
“是的,就不让它出这个门。”有人随即应和道。
沉香手串见门虚掩着,连忙起身关严实,并在嘉荣肩头拍了拍。
“好吧,我说。” 她深吸一口气,用一种还算平缓的语调道,“我丈夫去世,你们可能已经听说,但离世原因想必不知,他是两年前在一次登山中出的意外,脑梗是导致他死亡的因素,但不是直接原因。倒地时,一块像冰棱柱一样的尖玻璃镜偏巧扎中心口……其实,在他登山的前一晚,我就有一种不祥的预感,挂得好好的结婚照,突然从墙上摔落,玻璃碎了一地。我几次阻止,可他就是不听,说已经和朋友约定不能爽约。别说家里结婚照摔了,就算天上下刀子也要赴约,还说我年纪轻轻咋就长了个迷信脑,等他登山回来要用特别的方法给我消毒,可他再也没有回来……”说到这里,嘉荣终于绷不住了,她顺手拿起茶几上一瓶撬开的“夺命”大乌苏猛灌一口,过了好一会儿才问,“你们说,这到底是咋回事儿?镜子,玻璃,一直缠着我,如影随形,霉运不断,不知啥时才是个头……”
房间阒静,唯有山林深处草虫鸣。
“奥地利著名精神病学家阿尔弗雷德·阿德勒,”烟灰T恤率先打破阒静,用目光环视全场说,“咱们这一屋子都是文化人,应该都听说过老阿吧。心理学三巨头之一。对,没错,曾追随弗洛伊德探讨神经症问题,同时也是精神分析学派内部第一个反对弗洛伊德的心理学体系的心理学家。”
“说重点,尽量减少不必要的铺垫。”炸毛头显然有些炸毛了,他站起身,佯装离开。
“拜托,炸毛老弟,拿出点耐心好不?”烟灰T恤瞥了炸毛头一眼,接着说道,“就是这位敢于挑战权威的老阿,讲过这么一句话,当然你们可能也都知道,那就是:幸运的人一生都被童年治愈,不幸的人一生都在治愈童年。嘉荣,如果没有猜错,你是不是小时候经历过啥事,而且这件事还和镜子息息相关?”
嘉荣心里悚然一惊,将一绺碎发绾至耳后,沉思了一小会儿,方才说道:“被你不幸言中,我小时候,的确发生了一件和镜子相关的事,我从未对别人讲过。”
三
在我十一二岁时,我妈辞去小镇麻油厂的工作,用一辆叮当响的自行车载着我,摇摇晃晃地把我送到乡下外婆家,然后牵着总是流鼻涕的弟弟去广东投奔我爸。
毕竟是她亲闺女,我妈临走前也有不舍,抹着眼泪千叮万嘱,让我好生念书,和新同学处理好关系,不要惹是生非,要乖巧懂事,听外婆话,等她在那边安顿好,就回来接我过去。
我当时嘴里吹着泡泡糖,手里还捏着一板薄荷糖,嫌我妈太磨叽,用闲着的那只手朝外扇风说:“妈,快走吧,再不走就赶不上公共汽车了。”
我妈捏了捏我肉乎乎的小脸蛋说:“你这死丫头,真是没心没肺!”
我捂住被捏红的脸,心想有啥好难过的,又不是把我送人,只是暂时借住而已,而且还是与我有血亲的外婆,难不成她会虐待我?呃,只要零花钱给到位,其他都不是事儿。再说,没有我妈的管束,那日子该多么惬意,就像一只出了笼的小鸟,从此便拥有了蓝天和自由。
那个春天的上午,布谷鸟在窗外一声声地叫着,班主任则举着课本在教室里摇头晃脑地念:“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我用指尖轻叩桌面,有了!少顷,将写有“桃花、桃潭、桃水”三个名字的纸条扔给我的两个死党,并附上一句:“我们仨的化名,你们先选,剩下的给我。”
她俩分别将桃花和桃水选走,我别无选择,只能是桃潭。桃潭就桃潭,潭多有包容性,任尔花容月貌、水碧山青,不过是花自飘零水自流,唯潭恒久远,花也好,水也罢,潭皆能装载。
课间十分钟,我们仨手牵手跑到池塘边的合欢树下,举右手握拳,郑重许誓:“我们虽然无缘同年同月生,但愿同年同月死。以后,我们有福同享,有难同当。”
义结金兰仪式完毕,我们将铮铮誓言写在各自带锁的日记本上。如此,我们的小群体就更加坚不可摧,惹得不少同学艳羡眼红,在背地里称我们为“三人帮”。
全班那么多同学,我们仨之所以能玩到一起,除了总有说不完的话,还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爱臭美。臭美到啥程度呢?这么说吧,但凡能照出人影的地方,我们都会驻足停留,就连路边的小水洼也不放过。
有一次,桃水想去看暗恋已久的男生练武,又不好意思独自前往,便拉着我和桃花一道去,还说在那里练武的男生个个帅,不去会后悔终生。我俩就这样被她诱惑了,一路上欢歌笑语、追逐打闹。
行至半路,我们发现路中间有个水坑,水质清澈见底。我们连忙跑过去当镜子照,谁知一辆电动车突然开了过来。这下可好,桃水的白色蛋糕裙瞬间被溅上一朵水墨梅花,我和桃花的马裤上也或多或少沾了点污渍,不过好在我俩没有暗恋的男生。桃水脸都气乌了,将开电动车的老汉骂了个狗血淋头。她急得不住跳脚,大声嚷嚷,这形象咋见人啊?为了给暗恋的男生留个好印象,硬要返回家换衣裳,我们拗不过她。后来,当我们紧赶慢赶赶到练武场时,连半个帅哥的影子也没瞧见,只好踢着石子败兴而归。
也就是那天,我和桃花留宿桃水家。
桃水家的楼房临街而建,三间三层,结构规整,外墙还贴了白玉般的瓷砖,在整条槐花街算是最气派的。更重要的是,这些白玉般的瓷砖可映出人影来,我和桃花经常在瓷砖面前踱来踱去,以此满足自己的照镜欲。
桃水家的房屋地段好。二楼留给自己住,三楼堆放杂物,一楼则出租给一个做美发生意的帅小伙。帅小伙长得酷似香港“四大天王”中的黎明,我们私下里称他为“山寨黎明”。他的发型是三七分,总是那么蓬松有型。我们一致认为他肯定天天洗和吹,不然出不来这个效果。反正他就是搞洗剪吹的,有条件打理头发。不像咱们,只能靠自然风干。再说,他将自己拾掇帅了,才更有说服力嘛。
他不仅人长得帅,还挺擅长经营,懂得多元化发展,除了主业洗剪吹,还搞起了副业,兼卖一些小饰品,像耳环、发卡、头花、手链什么的。别说,这些小东西还挺招小女孩和年轻媳妇喜欢。就拿我和桃花来说,有事没事总爱打这儿经过,心想买不起看一下总可以吧,反正这是桃水家的房子,那桃水就算是他的少东家。桃水是谁?开玩笑,那可是和我们在池塘边的合欢树下拜了把子的金兰之交啊,铮铮誓言都写在日记本上了。再说,桃水的爸妈还怪喜欢我俩的,每次来玩都是笑脸相迎,偶尔还会递过来一根顶花带刺的黄瓜,或是一个红透了的西红柿。不管我们如何疯闹,从来没说过半句难听话。所以,对于横穿美发室这件事,我们还是有几分底气的。
不过,我们的目的并不单纯。除了看饰品,还有照镜子,可谓一举两得。距摆放饰品的玻璃柜台不远,放置着一面椭圆形落地镜。这镜子邪乎得很,就像被施了魔法,不论是啥体形,胖也好矮也罢,只要往那儿一站,哇,秒变高挑苗条小美女,就像用现今的美颜相机点了瘦身拉了长腿,真是越看越好看,越看越欢喜,恨不能携镜而行,与镜同枕共眠。
后来才知,哪有什么魔法,不过是将镜子斜放而已。即便知道这不是真实的自己,我们仨也拒绝怀疑,习惯去装迷糊。
有天,“山寨黎明”进了批新货,五颜六色美极了,货柜都被填满了,玻璃门都快关不住了。一枚金色蝴蝶发卡从众多饰品中脱颖而出,成功捕获住我们的视线。看啊,仔细看啊,蝴蝶发卡展翅欲飞,翅膀上镶了钻,闪闪发亮,栩栩如生。我们仨像蚂蟥般趴在透明玻璃柜上,良久不愿离去,无奈囊中羞涩,只能过过眼瘾。桃花却像犯了花痴,说了句令人惊诧的话:“如果戴上这枚蝴蝶发卡,是不是就会有男生喜欢?”我和桃水相视一笑:“有这可能。”
四
留宿桃水家的那天夜里,我们仨躺在二楼的木板床上,诉说着小女生的秘密,你一言我一语,聊至深夜还不愿入睡。后来,应声渐渐稀疏,随之传来桃水均匀的呼吸声,我和桃花也就不再出声。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我迷迷糊糊快要入梦时,和我睡一头的桃花突然转过脸,摇了摇我的肩,用毛茸茸的声音说:“潭,陪我到楼下去唱歌吧?”我闭着眼嘟囔道:“半夜三更唱啥歌啊。”桃花贴着我的耳朵说:“哎呀,不是那个唱歌,是那个。”我这才反应过来,打着呵欠说:“上床前不是去过吗,咋又要去?你这膀胱不会坏了吧。”桃花在我胳膊上掐了一下,压着声音说:“你这乌鸦嘴,我喝水多好吧。”说完,她又挠我的胳肢窝。我忍住痒,就是不笑,一笑可就输了。我想起厕所墙角有张巨型蜘蛛网,网上粘了数不清的昆虫尸首,一不小心就会敷满脸。最要命的是,一只多眼老蜘蛛总在它织的网上来回巡逻,随时等着猎物自投罗网,我可不想与它深夜会晤。
桃花见我没有起来的意思,又凑近了些,几乎是趴在我身上了,她呼出的温热气息拂过我的面颊,麻酥酥的,用撒娇的语气说:“潭,你就陪我去一下嘛,我怕黑。”我的心渐渐软下来,但还是懒得动。桃花又说:“潭,你知道吗,你是班上最聪明最漂亮的女生,好多同学都这么说,全班至少有一半男生喜欢你。”
听桃花这么一说,我立刻就不淡定了,偷着乐呵起来。嗐,瞧我这没出息的样儿,忍住了痒,却未能经住夸,好奇地追问:“那还有一半呢?”她脱口而出:“还有一半,还有一半正在喜欢你的路上啊。”话音落毕,我用脚尖点了点她:“走,下楼!”
我俩摸黑下床,轻手轻脚地穿好鞋,一前一后向楼下走去,生怕惊醒了桃水和她爸妈。
当我们走到一楼拐角处时,桃花却不往厕所方向走,而是攥着我的手向另一边的美发室走去。我赶紧跟桃花说:“错了,走错了,厕所在那边。”桃花将食指放在凸起的嘴心“嘘”了一下:“我们去看看玻璃柜中的饰品好不好?” 我一听,顿时来了精神,说:“好啊好啊,正合我意。”
我俩摸黑走到美发室,也不敢开灯,好在那晚月光够亮,加上视力也够好,终于摸到玻璃柜旁。我们半蹲着身子,睁大眼睛注视着里面的饰品,头花、飘带、手链、耳环、纱巾……哇,还有那枚金色的蝴蝶发卡,它安然地躺在里面,尚未被人买走,太好了!我们越看越兴奋,也越看越紧张。我们有些蠢蠢欲动,试着推了推柜门,没想到竟然推开了,山寨黎明没给柜门上锁!这个发现令我俩狂喜不已,我们同时将手伸了进去,想要拿出蝴蝶发卡近距离观赏。
就在这时,“噼啪”一声巨响撕破了黑夜的静寂,我和桃花都吓傻了,心儿狂跳不止,一时六神无主。原来,那面具有魔力的椭圆形落地镜倒地碎裂了。紧接着,楼上传来几声咳嗽。
这可如何是好?待我们反应过来时,连忙拔腿向楼上逃去。到了二楼,我和桃花别说窃窃私语,连大气也不敢出,像两只待宰的羔羊乖乖地躺在木板床上。我在紧张和慌乱中挨着时间,听墙上的时钟“咔咔——咔咔——”地响。
一阵此起彼伏的鸡叫声过后,天渐渐现出青白色,一楼的卷闸门带着刺耳的金属摩擦声不耐烦地向上升去,紧接着是一阵杂沓的脚步声。此时,桃水已不在床上,我和桃花既不好意思赖床,也不敢下楼去找她玩,便起身蜷缩在楼梯转角处探听楼下动静。
“天呐,这是怎么回事儿?!”山寨黎明很快就嚷嚷起来。桃水妈说:“昨晚是听见有什么东西碎了的声音。”桃水爸紧跟一句:“我也听见了,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儿。”桃水气呼呼地说:“你们说话看我干什么,又不是我干的。”
山寨黎明冷笑道:“以为我心里没数吗?我的发卡少了一只。”
桃水说:“你们怎么还看我?我昨晚又没下楼,你们问桃潭和桃花啊,她们好像下来过。”桃水妈说:“那你去楼上喊她们下楼。”
当桃水上楼的声音传来时,我和桃花直起身向后退了几步。桃水看见我俩,先是怔了怔,有话在舌尖滚,可最终啥也没说,只是叹了口气,然后转身将我俩“押解”下楼。
当我俩走到美发室时,大人们的目光在我和桃花脸上来回巡睃,我感觉自己的脸快要被烫熟了,恨不能用洛阳铲挖个洞原地消失。
“偷了蝴蝶发卡就罢了,干吗还要毁我的镜子,这是谁干的?心肠太坏了!”山寨黎明的话一句一刀专往心上扎。
我眼皮低垂,暗自叫屈:“谁偷你的臭发卡,我连蝴蝶的翅膀都没摸到。”
见我俩都默不作声,桃水妈近前几步:“你们快说啊,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桃水爸又跟了一句:“是啊,快说,说了就没事了。”
山寨黎明进而威胁道:“这事不给我说清楚,你俩今天谁也别想回家。”
我偷瞥了眼桃花,发现她也在偷瞥我,我只好撤回视线,继续低垂着头。
“再不出声,就将你们交给班主任,告诉校长,开大会通报批评,让全校师生都知道你俩干的好事!”山寨黎明步步紧逼,把我俩逼得无路可逃,原以为他长这么帅,我们还这么小,兴许会网开一面,谁知如此狠绝……再看他那三七分发型,哪里蓬松有型啊,分明就是一团乌云、一坨牛屎。
“哎哟,可千万别,这样影响多不好,弄不好会记录在案,成为一辈子的污点。”桃水妈赶紧出来打圆场,“孩子们,你们赶紧说啊,再不说事情可就闹大了。”
“叔叔,我……我真的没偷你的发卡。”桃花终于沉不住气了,结结巴巴地说:“昨晚,我……我和潭上厕所,找不到开关,走错了方向,不知谁不小心踢到穿衣镜,后来镜子就倒了,碎了,我们……我们真的不是故意的。”
起初我并未听出什么,可仔细一回味,顿感大事不妙。呵,真没看出来,桃花撒谎都不带打草稿的,一下子就将自己撇干净了。当时就我俩,她说没偷,难不成是我偷的?天地可鉴,亮汪汪的月亮也可鉴,我可是连蝴蝶的翅膀都没摸着啊。
一想到这儿,我忽地抬起头,发现大人的目光转向了我,我着急忙慌地为自己辩护道:“叔叔,我也没偷发卡,再说我也不喜欢发卡,我头发这么短,也不用戴发卡。不过,不过我发现桃花挺喜欢的,要不是她喊我上厕所,我压根儿就不可能下楼。”
“那真是见鬼了,你们都说没偷,难道它会长翅膀自己飞走?”
“蝴蝶发卡本来就有翅膀。”我暗自嘀咕道。
“叔叔,对天发誓,我真的没偷。”桃花眼里噙着泪,委屈巴巴地说。
“叔叔,我也没偷,我也可以对天发誓。”我唯恐话说慢了,引起大家怀疑。看见桃花扮可怜状,我毫不掩饰自己的鄙夷之情。倏尔,一件沉寂已久的往事随之浮现——
有天,向来大大咧咧的桃水一反常态,小心翼翼地将我拉到一个没人的地方说,槐花村在疯传一件有关我家的事,问我是否知道。我问啥事。她说我妈之所以辞掉麻油厂的工作,是因为我爸在外面跟一个女人好上了,我妈此去是为了看着我爸,夺回属于自己的主权……又因为我妈重男轻女,所以带走了流鼻涕的弟弟撂下了我,可能再也不会回来接我了。
我问这是谁在造谣。追问老半天,桃水才支支吾吾地说,是桃花听她妈说的,当然她妈也有可能是听别人说的。
当时我没在意,更没找桃花问个究竟,毕竟这谣也不是她造的,再说我们仨当时正打得火热呢,我可不想因为此事影响我们的关系。可这会儿越想心里越不是滋味,一股邪念顿时涌上心头,我冲着桃花说:“你说上厕所,可又不上,原来是为了偷发卡。既然偷了,就承认呀,给叔叔道个歉,叔叔人帅心好,肯定会原谅你的。”
“我……我没偷!谁偷谁天打雷劈!”桃花的脸涨得通红,眼圈也红了,都快哭了。
“算了,算了,发卡的事就算了,我自认倒霉好吧。”山寨黎明说,“但镜子的钱你们必须得赔,这可不是一般的镜子,这比一般的镜子要好,当然也要贵一些。如果赔了,自然好说话,我不去学校告发就是。如果不赔,哼,那就休怪我不讲情面,你们就等着瞧吧!”
为了缓解内心的不安和紧张,我抠着手上的倒刺,桃花则低头望着自己的脚尖,好像脚尖能开出一朵花。
“别以为不说话就没事。”山寨黎明像下了重大决心似的说,“我现在也不管你们到底是谁撞碎了镜子,你们一人赔偿一半,三天之内如果收不到赔偿金,我直接去学校找校长!”
“会赔的,会赔的,别把孩子们吓着了。”桃水妈说,“两家的大人我都认识,都是讲道理的人,我碰到他们也帮着说说,这会儿就先让孩子们回家吧。”
山寨黎明总算满意了。他点了点头,然后潇洒地转过身,将一台吹风机插上电,在头顶上吹得呼呼作响。
彼时的我,透过透明饰品柜,看见他的三七分渐渐蓬松起来,变得越来越有型,越来越飘逸,可以去做洗发水广告了。
五
回到外婆家,我垫着小板凳,从五斗柜上搬出曾装有饼干的铁皮盒子,用劲掰开已然生锈的盒盖,掏出我妈临走前塞给我的零花钱,将卷边的纸币一张张抻平,然后细心地数了起来。当我减掉赔偿的钱后发现所剩无几时,心里难受至极。此前还计划着买连环画、泡泡糖、干脆面、明星海报、单放机……需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这下可好,全泡汤了!唉,也不知我妈啥时给我汇钱,那时通讯也不像现在这么发达,根本没法联系我妈,只能被动等待。都怪桃花,烂桃花,死桃花,都是她惹的祸,如果不是她求我陪她去唱歌,我就不会下楼,不下楼,就没有后来这些事。她偷发卡,我赔钱,这算哪门子事?不能想,越想越窝火,越想越憋屈,我的头简直快炸了!
第三天下午,在桃水和她爸妈的见证下,我将一半赔偿金递给了山寨黎明。我发现他接钱的一刹那,脸上现出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就在我了却了这件糟心事,准备和桃水去河边摘桑椹、野刺玫时,看见桃花爸戴着一顶破草帽、挑着两个空箩筐大汗淋漓地走了进来。当他弓着背将肩上的扁担搁在箩筐上时,我无意中瞥见他那双脱了胶的解放鞋上沾满了湿泥、草叶和昆虫尸首,我心里莫名泛起一丝心酸,它让我想起某种生存的状态,但这种情绪并未持续多久,很快就被另外的情绪给肢解、粉碎、驱逐。紧接着,桃花爸从松垮的裤袋里掏出几张皱巴巴的纸币,然后拱起双手递给山寨黎明说:“孩子不懂事,给您家添堵了,大人不计小人过啊,这钱您点点,看对不对?”山寨黎明脸上早已堆满笑容,说:“哎呀,小事一桩,小事一桩,小孩子嘛,总有一点儿淘气的,还劳烦您亲自跑一趟,这多不好意思啊。不用点,不用点,错不了。”
有趣的是,当山寨黎明迭声说“不用点”时,我发现他还是悄悄地点了。
“镜子事件”发生以后,我和桃花几乎就不说话了。走在路上,总是远远地就避开了,如果实在避不开,不得不迎面相逢,我就假装揉眼睛、挽头发、扣纽扣。与此同时,我和桃水打得更加火热。我天天缠着她,总是跑到她家去玩,其目的就是为了孤立桃花,不给她们交好的机会。
为了让桃水坚定地和我站在一个阵营,我用外婆家的细米换剁馍、梨子给她吃。不怕你们笑话,我甚至把外婆家的土鸡蛋偷出来送给她,弄得我外婆逢人就叹气说家里母鸡不下蛋了,然后一气之下拔毛烧开水,将不下蛋的老母鸡给一锅炖了。后来没鸡蛋可偷,细米也不多,我就昧着良心夸桃水妈眼睛大睫毛翘,长得像港台女明星。别说,这招还挺管用,桃水妈后来总夸我嘴甜,让桃水多跟我学着点。
经过这一番费心操作,曾名震全班的“三人帮”就这样分崩离析,悄然演变成一部少年版“三国”。
有天上早自习,我准备扔纸条给不远处的桃水,约她放学后去草地用香附草钓西瓜虫。我一个劲儿地朝桃水使眼色,眼珠子都快鼓凸了,可她就是捕捉不到,许是又在想暗恋的男生吧。就在我收回目光时,无意中瞥见桃花额头上有道疤,就像一条褐色毛毛虫。尽管这条“毛毛虫”有厚刘海掩护,可还是未能逃过我的法眼。
那天,我和桃水在草地上趴了半晌也未能钓出西瓜虫,只好悻悻然手牵手往回走。不过,那天的我还是有收获的,西瓜虫并未白钓。话说山寨黎明的美发室,同时也是一个“情报交换站”,不管是谁走进或是离开,总会输入和输出一些什么。在整个槐花村,桃水家可谓集“天时地利人和”三大优势于一身,毫不夸张地说,就没有桃水妈不知道的事儿。这就意味着,桃水的信息远比我要灵通。其实那天的我只是轻描淡写地说了句桃花额头上有道疤,都没问为什么有道疤,桃水就叭叭叭地一五一十全说了。
“跟你说,桃潭,桃花额头上的疤是她爸用竹鞭抽的。那天她爸喝了酒,样子可凶了,边抽边骂:‘小小年纪不学好,小时偷针长大偷金,老子今天非抽死你不可,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偷,再偷老子剁了你的手!这个家本来就穷得叮当响,这下好了,老子卖了两箩筐粮食才够赔镜子的钱,下半年就准备喝西北风去吧。读了这么多年书,有个屁用,就学会了偷!偷,偷,偷!你给老子听好,上完小学,你就老老实实在家喂猪放牛,帮你妈照顾两个弟弟……’”
听桃水说完这些,我心里有种莫名的不安和难受,但一想到桃花说自己没偷,就像吞了一只苍蝇般恶心。
不久后,我们迎来小升初考试,紧接着便是人生中最为漫长的一个暑假。就在我和桃水满世界疯玩、玩得昏天黑地时,我妈烫着波浪卷,穿着红套裙、细高跟衣锦还乡了。
夜里,我睡得迷迷糊糊,隐约听见外婆问我妈:“那个事解决好了没有?”我妈说:“解决好了,给了那女的一笔钱。”外婆叹了口气说:“破财免灾,这世上就没有不偷腥的猫。男人的欲望,有几个是在自己老婆身上得到满足的?你呀,要想开点,也要看紧点,以后没啥大事就别回来,我的身体还硬朗……”
原来那些谣言都是真的,想到我爸他……泪水便不由得从眼眶里溢出,落在绣有“花好月圆”图案的橘红枕巾上。也就是从那晚开始,我感觉自己的内心发生了某种变化,具体是什么也说不上来,总之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
天亮后,我还未来得及和桃水告别,我妈就匆匆把我带走了。从此,我开启了一段全新的生活。槐花村于我愈来愈模糊,也愈来愈遥远。起初,我和桃水还有信件往来,后来渐渐稀疏,直至音讯全无。但关于“我们仨”的记忆,仍时不时在夜里扑向我。
六
许多年后,外婆患卵巢癌去世,我们全家从广东赶回来奔丧。回到久违的槐花村,有种恍若隔世之感,既亲切又陌生。送外婆上山后,我和弟弟去街上买桶装纯净水,当然他早已不流鼻涕,长成一米八的大高个了。途经桃水家时,看见门口坐着一个女人,正低头玩着手机,手机外放声音很大,制造出抖音惯有的噪声。我驻足凝视,却只能看清她额前的几根白发。迟疑了一小会儿,我近前几步,终于确定就是她,正犹豫是喊她本名还是桃水,她却意外地抬起头来,只在我脸上盯看了数秒,便拍着大腿喊出声:“桃潭,你这死丫头,可算回来了!”
我内心百感交集,距离上次不辞而别,已近二十年。它既非热辣滚烫,亦非冷淡生疏,而是悠然地游走于中间地带,如同昨天刚见过,今儿在街上又碰到,于是我们很自然地寒暄起来。
桃水说,她结了又离了,现在常住娘家,说是娘家,其实爸妈已去世,前年出的车祸。桃水还说,有个男的正在追她,甜言蜜语张口就来,就是不舍得花钱……她还没考虑好是否接受,越是二婚越要慎重,越不能将就,重要的是不能被“白嫖”……
桃水变化并不大,还是和过去一样直率,我不想接此话茬,和她去探讨金钱与感情的关系。我笑了笑,算是对她这番言论的回应。而后,我朝屋里望了望说:“山寨黎明还在搞洗剪吹吗?”桃水先是怔了怔,继而扑哧一笑说:“亏你还记得他,什么山寨黎明呀,他现在已长成胖总管啦,身上的肥肉能炸丸,头发白了一大半,中间荒成了地中海,走到大街上你指定认不出……我家的房子啊,早就不出租喽,收不了多少租金不说,还容易把房子搞坏。反正啊,这条街是越来越萧条,越来越冷清了,再也不复以前的热闹,年轻人大多搬到镇上、县里去了,这里很快就要拆迁喽,听说要修高速公路辅路。对了,我前些日子经过桃花家,发现她家已经拆迁了,听说她弟得了不少赔偿款。”
“那你看见桃花了吗?” 我终于还是没忍住,问出了口。
“桃花啊,”桃水说,“断联了,离最后一次见面差不多有十年了。那次见面好像是一个什么节,和你一样,也是来街上买东西,我们站在路边聊了好半天。我记得以前在信里告诉过你,她小学毕业就辍学了,他爸死活不让她再念,要她在家喂猪、放牛、照顾弟弟,挺可惜的,她当时成绩那么好,小升初全乡第二,你是第一,但你转学了,她就成第一了。后来发生的事,你可能不清楚,她十八岁时就嫁人了,听说是为了彩礼,又因为被贴了“小偷”的标签,名声坏了。她爸硬是逼她嫁给外地一个开砖窑厂的,那男人个子矮小,长得又黢黑。刚开始对她还好,砖窑厂也红火过一阵,后来国家为了保护耕地和环境,禁止使用红砖建房,她男人的砖窑厂被勒令关停。再后来呢,不知怎么就染上了毒瘾,有次毒瘾发作,将她打流产了,此后她便丧失了生育能力,她男人就这样进了戒毒所。再后来,我就没见过桃花了。有人说她在北京当保姆,有人说她进了深圳电子厂,还有人说她被骗到缅北,早已客死他乡。噢,我差点忘了,那次见面,她反复跟我说一句话,说那天晚上她真的没偷发卡,只是拿出来看了一眼,好像也没有碰到镜子啊。她还说,她真的很想你,很怀念以前那些快乐、美好的时光,做梦总梦见你……”
听到这儿,我脸色骤变,为了掩饰这份不自然,我扭头对不远处的弟弟说:“你先去超市等我。”
好在桃水没有盯着我看,她一边扒拉手机一边说:“跟你说件有趣的事吧,有一年,我家堂屋搞地面翻新,你猜我看见了啥?”
“古董吗?”我脸上那抹尬色瞬间被拯救。
桃水笑着摇了摇头。
“藏宝图?”
桃水又笑着摇了摇头。
“钞票?”
桃水不笑,也不摇头了,她叹了一口气道:“你真是一个财迷啊!不过,如果真是这些该多好,我就秒变富婆了,再也不用在棉纱厂三班倒挣这辛苦钱,搞得肺上到处是结节,好在都很小,不碍事。”
“那到底是什么宝贝呢?”我催促道,“再不说,我找我弟去了,他估计等得不耐烦了。”
“好吧,不跟你卖关子,我发现堂屋供桌底下,有个像拳头一样大小的老鼠洞。”
“切,当是什么稀罕物呢,”我不屑地说道,“不过是一个老鼠洞而已,那个年代谁家屋里没有老鼠洞呢。”我记得外婆家就有大大小小好几个,老鼠们总在洞里肆意穿梭,发出吱吱吱的叫声,睡觉时老是被吵醒。
“你歪着脑袋想啊,肯定不止一个老鼠洞这么简单,是吧?”桃水斜睨了我一眼,“洞里除了有碎布、棉絮、食物残渣,还有一样东西。”
“什么东西?”
“蝴——蝶——发——卡。”桃水一字一顿地说道。
我感觉自己的头好似被什么东西重击了一下,耳鸣般嗡嗡地响。
桃水继续说道:“那枚金色、展翅欲飞的蝴蝶发卡,你还有印象吗?”
“当然印象深刻。”我迅速调整好自己说,“小时候,我们仨曾像蚂蟥般趴在柜台上看,嗯,那——那这枚发卡还在吗?”
“留它干啥,上面沾满灰尘,脏兮兮的。颜色褪了,钻掉了,翅膀也折了,难看死了。”桃水说,“当时我就把它扔垃圾桶了。”
“都怪老鼠。”我小声嘟囔着,“都是老鼠惹的祸。”
“你说啥?”桃水问。
“哦,没——没什么。”我说,“天快要下雨了,我去找我弟了,咱们再聊。”
七
“嘉荣,如果没有说错的话,那面具有美颜功效的镜子,是你在慌乱中不小心撞碎的,是吗?”良久没有说话的烟灰T恤捏着下巴问道。
一时满屋静默,谁也未敢轻言,大家的目光全聚焦在嘉荣脸上。
嘉荣点了点头说:“是的。”
“那么,我再大胆地猜测下,‘桃花是小偷’这一恶名,也是你散播出去的,是吗?”
“是的。”
“自从见了桃水,了解了事情真相,你认为桃花的不幸,皆因你的一句谎言而间接造成,是吗? ”
“是的。”
“所以,你认为这些年所有与镜子相关的事件,都是上天对你的惩罚,这些事一直折磨着你,让你苦不堪言、难获安宁,进而出现睡眠障碍等精神症状,是吗? ”
“可能是吧。”
“那么,事情就简单了。嘉荣,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忏悔,是救赎。”烟灰T恤颇为严肃地说。
“去教堂吗?”炸毛头为了刷存在感,突然插进一句自认为颇具幽默效果的话,却不想引起大家一致反感。
“一个人能把自己埋藏多年的隐私讲出来,是需要巨大的勇气的,我佩服你的勇气,嘉荣。”沉香手串说,“这是对我们一屋人的信任,莫大的信任。今天是一个结束,也是一个开始,我相信你一定能摆脱镜子的纠缠……”
嘉荣喉头一哽,一股暖流自心底涌起。
“嘉荣,别忘了,你可是知名编剧啊,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将这件事写成剧本?你其实可以在剧本里还桃花一个幸福美满的人生。”韩式齐刘海激动地说,“就像麦克尤恩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赎罪》中的布莱欧妮一样,将自己所犯的过错写成小说,从而弥补谎言并澄清事实,以此寻求宽恕和救赎。剧本名字我都替你想好了,就叫《她在镜子里》,如何? ”
嘉荣思忖片刻,正欲回应,女法官却遽然抢过话头说:“你们真的认为一个剧本就能弥补谎言造成的伤害吗?于桃花而言,她的生活,她的人生,并未发生任何变化,她对这些一无所知,冤案并未昭雪,真相并未大白于天下,真正的赎罪只有通过为自己的行为负责,并寻求被伤害者的原谅才能得以实现,而不是仅凭一个剧本就能完成的。”
女法官的话掷地有声,将今晚的“真心话大冒险”推向另一个高潮。一时间,引发大家热烈讨论——
“也就是说,想要真正弥补,首先是要找到桃花。”韩式齐刘海说。
“咋找?不是说桃花下落不明、生死不知吗?”炸毛头说。
“在通信如此发达的年代,如果真的想找一个人,那她几乎是无处可逃。”女法官说。
烟灰T恤为了活跃气氛,蓦然环视全场说:“那么,谁能陪嘉荣一起去找桃花呢?请举手示意!”他的眼神中透露出狡黠的光芒,唇角微勾,朝某个方向斜睨一眼。
“我能!”沉香手串将手举过头顶说,“我把平光镜摘了陪嘉荣去,不扮酷了。”
此语一出,惹得众人一阵爆笑,烟灰T恤更是笑出了新高度。
突然传来“咚咚咚”急促的敲门声。大家止住笑,惊愕地望向门口。
离门最近的沉香手串迟疑着打开门,一个尖利沉实的声音顿时像铁球般砸了进来——
“大半夜的,吵什么吵!一群夜猫子,还让不让人睡觉了?!”
原来是宿管。大家虚惊一场,纷纷将心放回原处。
此声一出,大家顿觉扫兴,也就四散开去,各回各屋了。
回到自己房间的嘉荣,插上卡,径直走向卫生间,发现坏损设备已然修好,连地上的垃圾也被清理干净,仿佛此前发生的一切是梦境。她试着放下戒备心,将自己的目光向上移,移向墙上那面宽大的浴室镜……镜子里,只有一张不再紧致、饱满的脸,这张脸上写着平静和松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