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新疆,恍惚到了地球的另一极。
从库车一进入盐水沟地界,窗外完全换了一副面孔,仿佛一下钻进大地深处,辽阔的平原变成森然崖壁,犹如断裂的肌体,大地的纹理纤毫毕现,大面积把大地深处的秘密展现在眼前。
从未见过如此凌厉的山体,如钢钎、铁镐刨过似的。巨大岩壁上,凿印醒目,色泽鲜艳。山脊锐如利刃。每座山头都似一道咆哮的浪峰,每道浪峰中裹挟着无数道翻滚的浪涛齐齐向上翻涌,一峰连着一峰,一浪叠着一浪,铺天盖地般扑过来。这段险峻的高山峡谷,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公路两旁全是裸露的沙土,灰褐色、暗黄色以及赭色,这些都是沙土的色调。眼前这座山头,像被巨斧劈出来似的,每一斧都带着尖利的锐角深深地吃进山体,把地表下的砂土和岩石都劈解开来。更惊奇的是,这每一道山沟,几乎在同一个几何平面上依次排列开来,那么轻盈、那么薄,一整排一整排地从上往下竖着均匀排开,犹如雄鹰奓开羽翅,以强劲身姿掠过苍穹,整座山体犹如在风中翱翔。
翻过一道沟,连片山头又换了一副面孔,从山顶到山脚,鼓起无数道的小山梁,一道连着一道,细细地纵向排列开来,远远看去就像一片招摇的水草在漾动。不,此时,我觉得它们更像一个个舞者,在舞动窈窕的身姿,从上到下扭动出一个灵动的姿势,千变万化中,陶醉般地跳起曼妙的歌舞。天地间,这里每座山峰都似一场大型歌舞的精彩造像。
一山连着一山,换了一座山头又是一副全新的模样。这座河床上方的山头,犹如一个巨大的千层饼从中间断裂开一样,断面上,深藏于地芯内的褶皱构造一清二楚地呈现出来。巨大的砂泥岩中,岩石中夹着土层,土层再包裹着岩层,每一岩层均匀如册页,很齐整地竖立着。
观看这些山体,就像浏览一处地质博物馆。眼前这座山头酷似一幅天然石雕,凹凸之间,巧夺天工,尽显石雕的洗练与劲健;往前是一幅动感十足的大写意画面,崖壁上层层叠叠粗糙的纹路,像被强风鼓起一个巨大的迎角,拉起满弦的风帆;再看这座背斜式断面,又是一幅气势磅礴的画面,西风猎猎中好像有无数人举着长缨在向前冲锋;而前方这座山头,册页般的岩石纹理竟对冲成“V”字形图案……这里的山体保留下地球母亲诞生它时的模样,让人看到造山运动的清晰轨迹,那伟大的原始之力。
那些凌乱的土层似乎用惊讶的表情在打量我们这群不速之客。这是我从未抵达的地方,对于一个生活在满目苍翠的南方的人来说,视觉出现巨大跳跃,一切是那么的抓心,随着飞驰的汽车,每个瞬间都是视觉霸屏的画面,目光被窗外景象紧紧黏住,大气都不敢喘,生怕错过这些珍贵的画面,手机贴着车窗摁个不停。
车子一直穿梭在群山中,一路走来,发现这里的山既不婀娜,也不妩媚,也没“像谁”的造型,但它始终在冲刷着我的神经。每座山都看不到丁点绿色,它和南方的群山截然不同——南方的群山像粉彩,一年四季红橙黄绿分外妖娆,浓墨重彩之下,便有了更多只可意会而难以言传的神秘感;相比之下,这里的山色调单一,常年白灰相间,白的是雪,灰的是土,简单、粗犷,看上去更像一幅色彩简朴的油画,一笔一画都带着粗粝劲道。然而,在这简单的色调中,却隐隐透出宏大的气象。这粗粝的山头似乎都蕴藏着某种力量,一股摄人心魄的力量,坦然、苍茫。这里的每一座山都令人肃然起敬。
亿万年来,风雪在不断地鞭笞这里的每寸土地,这片隆起的山脉,始终傲然挺立着铿锵的身骨,一副决然毅然的神色,打量每一场雨雪的来临,坦然面对永世的风对它不停歇地雕凿。然而,没有不坏的肉身,缺少绿色覆盖的土地,每次冰雪消融,都是一场漫长的剥蚀,泥沙随着雨雪冲刷而不断脱落,纷纷冲向山脚,冲向河谷,再被河水冲向未知的远方,然后迎着四季强风的不断吹打再次踏上征途。这里的土地分秒都面临迁徙,那漫天沙尘,是无休止的流浪。这一座座山头宛如解冻的冰川,呈现一副遍体鳞伤却大义凛然的风貌。
瞧,刚才在平原驰骋时远眺的那些连绵起伏的群山,都带着灰突突的色调,心想那一定是坚不可摧的岩壁。走到跟前才发现,那都是被剥蚀得千疮百孔的地表,就像薄薄的冰碴子。这么玲珑的地表,不要说人踩上去,估计一只飞鸟甚至一只虫子爬过去都有坍塌的风险。
后来在克孜尔魔鬼城看到另一种奇特地貌,常年风雪把这里的土地雕刻成风干的流沙河,千奇百态中,一座座山就像一个个移动沙丘。或许下一阵风雪袭来,这里又将是另一副面孔。让人吃惊的是,看似结实的土层,每走一步都踏下深深的脚印,似乎还有回响,那一瞬间,感觉这里的每一寸土都在大口呼吸,它们仿佛在和我说话。而人们争相在这撒欢似的奔跑,爬上残存的山丘,扭动四肢,一副欣喜的表情,于这流淌的沙土上打卡。人类呀,轻一些,再轻一些。
最残酷的摔打铸就这最独特的景观。风雪隳突直入,不断剥开大山的秘密。没有人能看到过去,这里的山却像翻开的日历一般,被风雪不断翻开新的模样。人生百年不过是沧海一粟,而一座山的却可以任风雪不断剥蚀开来,它甚至让时间失去了边界,从另一个角度说,这里的山就是时间的边界,就是沧海桑田。
曾经,多少亿年的等待,沧海变成桑田;或许,再过多少亿年,桑田又变成沧海。忽然明白过来,读这里的山,就是在读一片远逝的海。在新疆,随便抓把沙土都能闻到亘古的香。不经意一眼,便是远古的年代。想到这些,此时我是多么幸福,我在这里回到了远古的故乡,我竟然站在一片久远的海床上,在打量这片被时间不断蛀咬的故乡。这些都是上苍留下的画作,每一眼都穷尽天荒,都是光年的相逢,都是世上唯一的孤品。
站在克孜尔尕哈烽燧眺望,眼前竟是一条宽阔的干涸河床。河床比大马路还要平整,逶迤的河岸一直伸向远方的雪山。河床上留下流水退去的痕迹。抬头打量这座大汉烽燧,它多像一支高高竖起的巨大火炬,照彻两千多年来的西北大漠。或许在它诞生之初,脚下这条河流还在山的那边,甚至还没诞生。如今脚下这片土地上已被岁月锯开一条巨大的沟槽。光阴滚滚,这里的景色如沙漏、如流云般不可复制,唯有映在心底的瞬间。我一个闽南人,一个偶然的机遇,在这片土地上,与汉朝的月光、唐朝的月光再度相逢,与滚滚时空中那不可言说的生命进行了一场无声的对话。
经年吹彻,让这里的沙子似乎都有着觉悟般的灵性。就像这颗斑斓的小石头,不知历经了五千年、一万年还是一亿年的漂泊,才从云端般的山巅辗转到脚下路旁,在喧嚣的目光中,在下一阵强风和另一场雪来临前与我相遇,停下疲惫的脚步。
走在库车前往千佛洞这条大路上,不由得心生感慨。这条天山南麓的丝绸大道,两千年来驼铃悠扬。若有记忆,脚下的每一粒沙,都带着转世轮回的记忆,诉说那段久远的故事。手心这块拇指大的石头,带着一个地域的徽记,诉说着一座大山的前世今生。
一抬头,眼前突然展开一幅巨大画作,山腰上全是红色的,山腰下除了几处粉红点染,几乎是粉白,宛如一片绚烂云霞。我还是第一次看到一座山的底色如此泾渭分明。连片山头如刀削斧劈,山头上的每道沟、每道坎、每道梁都锋芒毕露,苍劲有力。整座大山就像刚造出来似的,颜色那么光艳。莽莽苍苍中,山峰一直沿着天际线延展开来,一眼望不到尽头。在西北这片广阔的大地上,一座大山的雄姿是如此霸气、苍茫。
与这样的大山对视,顿生豪气。天地间,唯有历经最残酷的摔打,才会有这样的大气象。也正是这样的雄伟大山拦住了激烈的风雪,才有了大漠深处的片片绿洲。想到这些,我对这里的群山又多了敬意。忽然间,有几滴雨水打过来,终于,我把重重的目光收回时,看到路旁一丛红柳在风中招摇,也许这里很快将迎来下一场风雪。怅寥廓,这座雄伟的关山,时间这只无形的大手,将以风雪为刀,对它展开新的雕凿。不知多年以后,能否再到这里,提一壶老酒,邀一弯明月,与苍山对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