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新疆,遇见广阔天地(散文)

2025-02-13 00:00:00杨晚晴
西部 2025年1期
关键词:新疆小说

新疆,对我而言,曾是一片想象中的天地。在我的小说《游隼向西飞行》中,主人公追随天空中的鸟儿来到了新疆,并在新疆目睹了外星人的首次降临。之所以选择新疆作为故事的起始地,是因为我认为意象足够强劲:新疆本身就带有西域的神秘,而它的广袤又与宇宙的广袤相对应。这篇小说果然在一次比赛中为我摘得奖项,喜欢它的人说,小说的意境很美。

这不是我第一次与新疆产生联系,而直到我写出这篇小说,我还依然没有去过新疆。

我与新疆的第一次联系,是给《西部》杂志社投稿,通过一位写纯文学也写科幻的朋友引荐。那时,发表科幻小说的纯文学杂志并不多,所以我很庆幸自己的小说能够在《西部》上与更多的读者见面,同时让更多人接触到科幻这一文学体裁。难能可贵的是,《西部》对科幻的包容和热情并不是三分钟热度,坚持组稿直到今天,而我也有不止一篇小说刊登在这本杂志上。我与新疆的联系就这样慢慢紧密起来。2024年8月,有幸受杂志社邀请,我第一次踏上了新疆的土地。对于一位作者来说,再多的间接经验,也不如亲身体验。如今,若是要我重写一遍开头提到的那篇小说,一定是截然不同的作品。

——新疆之辽阔远远超出了我的想象,这辽阔印刻在它的文化、审美和物产中,塑造了这片土地独一无二的风貌。如果继续拿新疆来对应宇宙,那么我遇见新疆,就如同人类第一次意识到宇宙之大,其思维方式和从前相比,是有天渊之别的。很遗憾我没有在写下这篇小说前来到新疆,没有把辽阔的真正意蕴体现在文字中。不过好在,去过新疆的我已然吸取了这份辽阔,从此以后无论是我的文字还是我想象中的宇宙,大概都不会过于逼仄了。

由于时间有限,这一次我只在阿克苏盘桓三天。有一位朋友对我说,新疆之大,如果想要深度体验,每一个地州市都至少要留出两周的时间。可新疆有十四个地州市啊!要全方位体验,恐怕只能是退休以后了。所以我在阿克苏的三天,完全是管中窥豹——不,不如说是小孔成像,三天的小孔后面是新疆的广阔天地,和它所对应的精神。

从飞机上俯瞰新疆,印象最深的,便是它的平阔:天地在极远处相接,羊羔般的白云在棕色的旷野上投下自己影子,绿色的农田如棋盘,又如像素格极为方正规整。在我的长居地云南的天空中,你是看不到这样的景象的,云南的农田要么沿山而上,要么藏身于山地间的平坝内,都是在由着山的性子来。只有在大片的平地,人类的几何学才占了上风,这是何等的欧几里得式的阔气!落地以后,到吃完晚餐,已是晚上九点,日光依旧明亮,天空蔚蓝,直到十点才由蓝变紫,进入黄昏,我暗自窃喜:虽然知道新疆是中国西极,但表盘上的时间总在提醒我,借由地理位置的转换,我偷取了白日的美好时光。在十点钟的夕阳下,我拜会了孔子像,第一次知道“解忧公主”这个令人浮想联翩的名字。广场上的阿克苏国学书院古意盎然,墙上居然还挂了一块写有“西部之家”的牌匾——原来此处也是《西部》杂志社的创作基地。穿过城楼,有一组丝绸之路铜像,造型栩栩如生。我斗胆猜测,头戴高帽手牵骆驼的,是粟特商旅,而顶着幞头和他们交谈的,是唐人。悠远的历史感就此浮现,趁华灯初上,我和友人急匆匆奔向丝绸之路的现代具象:夜市。

我忘不了夜晚的阿克苏和它的夜市。街道上流动的语言、旋律和面孔让人着迷。夜市里人们比肩接踵,空气中飘荡着烤肉和香料的馥郁香气;甜品店里的姑娘笑靥如花,送我品尝的小甜点装了满满一袋;最喜羊肉包子,蒸的烤的,膻得恰到好处,吃得人满嘴流油;也喝足了“大乌苏”,除了到处都能喝到的常规款,还有白啤黑啤,味道各具特色,劲道一如既往。在烧烤摊上,我还学到了一个冷知识:乌苏的汉语拼音是“wusu”,把瓶子倒过来看就是“nsnm”,新疆本地的大哥将它解读为“neng si ni men”,带几分豪放几分幽默,也难怪“夺命大乌苏”的名头如此响亮了。酒足饭饱后已过午夜,我和友人徐行街市,夜风微凉,空气中飘荡着歌声和烤肉的香气。街灯明亮,我们饶有兴致地阅读沿街店铺的招牌。和内地不同,此地的招牌有一种由于翻译转换带来的朴拙可爱,比如“包扎者中医康复中心”,而“磨炼保健品店”更是让我们乐不可支,总感觉汉语中对成人世界的藏掖被有意无意地解构和嘲讽了。

如果说市井是一地人文风貌的切口,我从这一切口看到了新疆有别于内地的粗犷——在这里,粗犷并不是贬义词,它用来形容一种对生活的审美情趣:内地的市井若是工笔细绘,新疆的市井便是游龙飞鸿,各有各的美好。我想这大开大合的走笔,端赖天地广阔,不需要琢磨每一寸空间,利用每一处褶皱。

人文风貌往往脱胎于一地的历史与地理。说历史,虽然由于时间关系,我没有去龟兹古国,但总算走马观花逛了一圈阿克苏博物馆。在古物中游历龟兹、姑墨和温宿,又重新认识丝绸之路上的喀什、于阗和哈密,恍然觉得,行走在新疆就如同行走在历史中,时间在此也有了具象,如深邃的长廊。蜻蜓眼琉璃珠、铜弩机、青釉双耳罐和海兽葡萄纹铜镜,丝绸之路的遗迹美得森然。而那镇馆之宝,高一百三十五厘米,腹围四百二十厘米的唐代大陶缸,曾置于要塞中储藏食品和水,则在无言诉说那西出阳关无故人的铁血与悲壮。交流、贸易、治理与冲突,构成了新疆历史的底色——广袤的时间也是一块巨大的画布,曾经生活于此地的人们、正生活于此地的人们、将会生活在此地的人们,共同在画布上泼墨。

不用担心,这里漫长的时光容得下所有色彩。

最后,讲讲地理。有一件趣事:杂志社安排大家8月10日去新和县采风,而我是8月11日中午在阿克苏市乘飞机,本来想着,时间足够,终于可以去看看历史课本上的安西都护府,却不想杂志社对我另有安排,一问才知,新和县距离阿克苏市有三百多公里,时间根本不够我来回跑。于是我的地理概念被动摇了——三百多公里,在我惯常的概念里,是从一市到另一市的距离。我在黑龙江长大,在云南生活,二者面积分列全国第六和第八,林海雪原,高峡平湖,想来我也算见识过天地之广;然而查了数据才发现,两省面积相加,也只比新疆面积的一半稍大。更直观的冲击来自我自己的行程:阿克苏市的周边游,天山神木园和托木尔大峡谷,几乎一天都在路上跑。道路笔直,划过一片片庄稼、胡杨林和荒漠,仿佛没有尽头。在你的视野中,始终是平原与天山对峙,于是比起一望无际的东北平原,比起跌宕起伏的西南大山,因为参照物的存在,更显出地理的广阔。

从阿克苏市出发,走了内地人概念中“好远”一段路,才到了一日游的第一个目的地:天山神木园。这是荒漠中的一座小型绿洲,由于地下水滋养,长满葱郁古树。我想,若只是这样,神木园在大美新疆也只能算是普通景观,它奇就奇在,绿洲中的古树无论生死,都保持着一种生的挣扎乃至狰狞。那倒卧的、倾斜的、盘绕的、扭曲的、长满树瘤的、张牙舞爪的,无不是与风沙纠缠对抗,无不是把生命的根须探向水源的生动写照。这是一种来自匮乏的博大——我们的文明又何尝不是如此?我们的祖先和大自然抗争,索求生存与发展之资,或成功或失败,留下文明与遗迹。而在新疆这片土地上,人们首先要面对的,恐怕就是个体微渺与天地广阔之间的极致张力吧,孤身行走在漫无边际的空旷中会是怎样的绝望?而这里的人们正是在空旷中创造出了文明的绿洲,即使湮灭,也如园中奇树,枯骨铮铮。

托木尔大峡谷则是另一番景致。此前我在青海游览过雅丹地貌,原以为此处的丹霞大差不差,这种想当然在进入景区的路上就被证伪:坐着加高底盘的东风中巴车,遥遥就望见从沙海中突起的彩色峡谷,看山跑死马,不知过了多久,待颠簸着抵近,才真正体会到峡谷的巨大。下车,步行入峡谷,眼看天空被一点点蚕食,如蝼蚁误入人类的混凝土丛林,我想如果蝼蚁有智慧,只怕也会为眼前情景虚构神灵吧。后面又发生了有趣的事:从峡谷深处折返而出时,听见有人大呼小叫,原来是看到了崖壁上的黄羊。一大一小两只,应是母亲与孩子。镜头追逐,它们向上攀爬,在崖壁间时隐时现,时而停步,高声呼叫彼此,叫声纤细,竟似鸟鸣,最后双双登上崖顶,骄傲地丢下众生,拂蹄而去。正以为看到野生黄羊已是今日分外幸运,没想到又在天空中看到盘旋的猛禽,姿态舒展雍容,不是我小说中凌厉的游隼,应当是某种鹰。无论是隼是鹰,大概我写小说的考据功夫没有白下:猛禽是眷恋新疆的,这片广阔的天地足够它们展翅飞翔。

人又何尝不是如此?

新疆真大啊,无论是在数据上,还是在体感上。这样的大,是会渗入到你的灵魂中的。天地之宽,容得下舒展的心灵,容得下苹果、葡萄、哈密瓜,容得下黄羊、山鹰、野兔,容得下琵琶、唢呐、吉他,容得下不同笔触和不同声调,也容得下一位科幻作者对自由的幻想。

也许有一天,我会如同我小说里的主人公,逃离愈发逼仄的时空对人肉体和精神的双重压缩,一路向西。

一直逃到新疆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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