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益于良母教子,孟子不仅成为天下名儒,也成为教育家,继承了孟母重视家教的传统。孟子提出了四种教学方法:深造自得、盈科而进、教亦多术、专心致志。孟子的教育思想,来源于其家教,并扩大到对弟子的教育。
作为先秦时期继孔子之后又一大教育家,孟子在教育思想上有自己独特的观点,他提出了“五教”,即《孟子·尽心上》曰:“君子之所以教者五:有如时雨化之者,有成德者,有达财者,有答问者,有私淑艾者。此五者,君子之所以教也。”朱熹注:“时雨,及时之雨也。草木之生,播种封植,人力已至而未能自化,所少者,雨露之滋耳。及此时而雨之,则其化速矣。教人之妙,亦犹是也,若孔子之于颜、曾是已。财,与材同。此各因其所长而教之者也。成德,如孔子之于冉、闵。达财,如孔子之于由、赐。就所问而答之,若孔、孟之于樊迟、万章也。”“雨化”“成德”“达财”“答问”“私淑”分别指向润化、培德、育才、释疑、慕化五种教育形式。这些教育理念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孟子的家教思想。
孟子深刻地认识到家庭于国家的重要:“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他提出:“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于禽兽。”(《孟子·滕文公上》)陈来认为,孟氏以《孟子》七篇为家训是个大智慧。虽然初看起来,《孟子》似乎与家风家训无关,这里面并没有提供怎么解决姑嫂之间、婆媳之间问题的具体方案。但是从另一个角度来看,《孟子》里面不少内容涉及了家庭教育、伦理关系,还论述了个人、家庭、国家之间的关系,比如“天下之本在国,国之本在家,家之本在身”“人人亲其亲、长其长,而天下平”等等。更重要的是,《孟子》一书集中体现了儒家的修身、齐家、为政之道,传递着为人处世的基本道理和基本价值取向。后来的家训,都在不同程度上体现了孟子的思想。
孟子的家教思想虽然没有构成完整的体系,但依然具有重要的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
一是强调家教的核心是培养亲情。
孟子提出:“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滕文公上》)概括了家庭关系的五个方面即“五常”,强调了家教的核心是培养亲情、友情和信任。良好的家教是家庭中的各种关系都应遵循一定的道德准则。特别是家庭成员要重视修身,曾子在《大学》中说“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个人的道德修养是家风纯正的基础,家风纯正是国家治理的前提,国家治理又是天下太平的关键。孟子强调家教对于国家和社会的重要作用,家风关系国风、
民风。
二是强调家教应以义为本、以正为上。
孟子认为家庭中的爱不应以利为先,而应以义为本,以正为上。这是《春秋》“教子以义”的家教观念的体现。孟子特别强调义利之辨,《孟子》首章设置并展开的主题是义利之辨,把义作为最高原则,但也不因义而排斥利,尽量实现义利统一。因此,朱熹认为,“义利之说,乃儒者第一义”。陆九渊也提出:“学无浅深,首在辨义利。”孟子警示世人:“为人子者怀利以事其父……怀利以相接,然而不亡者,未之有也。”(《孟子·告子下》)义利观与道统论作为孟子思想的两大核心理念,义利之辨也体现在孟子家教思想之中就不难理解了。现代著名教育家陶行知也说:“义则居先,利则居长;敬其所长,恕其所短。”
三是重视居住环境对家教的影响。
受“孟母三迁”的影响和熏陶,孟子同样认为居住环境对家教的影响至关重要。孟子自范之齐,望见齐王之子,喟然叹曰:“居移气,养移体,大哉居乎!夫非尽人之子与?”孟子从范邑到齐国,远远地看见了齐王的儿子,颇有感慨地说:“居住环境改变人的气质,奉养改变人的体质,所处的环境真是关系大极了!他和别人不都一样是做儿子的吗?”孟子进而感慨道:“王子宫室、车马、衣服多与人同,而王子若彼者,其居使之然也;况居天下之广居者乎?鲁君之宋,呼于垤泽之门。守者曰:‘此非吾君也,何其声之似我君也?’此无他,居相似也。”(《孟子·尽心上》)王子的住房、车马、衣服多半与别人相同,但王子却是那样与众不同,是因为居住环境使然;何况居住在“仁”这个天下最宽广的住所中的人呢?鲁国国君曾经到宋国去,在宋国的垤泽城门下吆喝,守门人议论道:这个人不是我们的君主,为什么他的声音像我们的国君呢?没有别的原因,所居住的环境相似罢了。可见,环境成人这一家教观念深刻在孟子的思想中。
四是强调家教应弘扬孝道。
此外,孟子还有一个争议很久的家教观念,即“易子而教”,出自《孟子·离娄上》:“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孟子道出了无数家长的一大家教难题:家长在教育子女时,当然希望他们行正道,但如果孩子做不到,家长便会生气,家长发怒,就可能产生相反的效果,即父子相怨。父子相怨则关系交恶。因此,古人采取“易子而教”法。孟子进一步提出“父子之间不责善”的家教观。
围绕这一思想,千百年来争议不息。
班固《白虎通·辟雍》认为:父亲不能教子男女之事,因而需要易子而教。《颜氏家训·教子》认为“《诗》有讽刺之辞,《礼》有嫌疑之诫,《书》有悖乱之事,《春秋》有邪僻之讥,《易》有备物之象,皆非父子之可通言,故不亲授耳”。
这些观点都是在替孟子解释,不过,未必确切。男女之事仅仅只是家教中很少一部分,何必因这一点而易子而教?否则,如孟子自己幼年失怙这类人,又该当如何?这一解释显然过于牵强。诗书礼易中的某些思想,即使不合礼,父亲也可以正确引导或者回避,何必因噎废食?此外,晋代五经博士孔晁注《逸周书·文政》中“九胜”第八条为“幼子移成”,孔晁注:“移成谓易子而教也。”孙奭释,所谓“易子而教”者,如己之子与他人教,他人之子与己而教之,是易子而教也。阎若璩在《四书释地又续》中论及“不教子”时说:“古人文字简,须读者会其意所指,如君子之不教子,子谓不肖子也。”如此这般都是替孟子
辩护。
而司马光等人则质疑孟子此说,批评了“责善论”。如宋人余允文著《尊孟辨》反驳司马光的观点,认为“易子而教”也是教,如孔子对自己的孔鲤,只是在庭院中过问过他学诗学礼的事,说明孔鲤是跟着他人学习,而不是孔子亲教。
现代也依然存在两种不同的观点,一种是庞朴先生所说:“所谓责善,是以仁义礼智来克制自己和要求对方。孟子认为,责善乃朋友之道,不可施诸至亲之间;父子之间倘若互相责善,那将是最大的贼恩行为,势必导致分离和不祥。这也就是说,以智为基础的尊尊的理性的社会道德,是不可搬用于以仁为基础的父子之间或家庭内部的;那儿需要的是亲亲的感情的人伦
道德。
另一种是涂可国所说:“社会上确实不乏因以正教子、父子互相责善而疏远、隔膜的例子,但并不具有普遍必然性,孟子所说的‘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并不是普遍有效的。”他认为,在现实生活中,尤其是在现代社会中,以正教子并不必然导致“父子相夷”,执子而教也不一定如孟子所担忧的那样会造成父子之间“责善而离”。
“易子而教”确实面临一个涂可国所言的“合理性挑战”。总体看来,认同孟子“易子而教”的观点认为,“父责子以善”是因为往往做父亲的自己做不到“正”,可能导致父子情感上的疏离,甚至如同夷狄,而父子情感疏离是违背孝道伦理的。孟子提出 “易子而教”就是要超越家庭共同体在德育特别是 “责善式”德育方面的局限,让家长成为各种德育资源的积极开发者、利用者,从而让子女自身成为德育的主体。但是,认为“父子责善”会导致父子感情受伤害,影响到家教效果的观点是不合理的。
子夏问孝时,孔子曾告之“色难”。人子为何难于愉色婉容以事亲?朱熹解释道:“人子胸中才有些不爱于亲之意,便有不顺气象,此所以为爱亲之色为难。”因此,《中庸》言顺亲,《孟子》言悦亲。元儒吴澄曰:“悦亲者,人人可能;顺亲者,学晞圣贤而后能也。悦者顺之基,顺者悦之极。孟子言悦以该顺,盖通乎上下而欲使人人可能也。”孟子认为父母犯错时,子女只要保持“不怨”的态度,以感情为重,做到“悦亲”可也。孟子自己提出休妻时,遭到母亲的斥责,就是“责之以善”,但没有因此伤害母子关系。
更何况,孟子主张深造自得的教育理念:“君子深造之以道,欲其自得之也。自得之则居之安,居之安则资之深,资之深则取之左右逢其原,故君子欲其自得之也。”(《孟子·离娄下》)社会德育资源无处不在,家庭共同体成员处在这个资源网络之中,只要充分发挥自治性和能动性,有些不便于家教的知识与德行,也就可以通过这种自主性和能动性做到 “自得”,何必“易子而教”?一家之中,父子长时间同处一室,总不免有摩擦,牙齿和舌头都有相碰的时候,不大可能父子不相见。
传统认为“易子而教”的前提是“教者必以正”,就是教育者以身作则、建立典范,如赵岐注云:“教以正道。”(《孟子注疏》)难道教育孩子要爱国爱人、勤奋刻苦,这种正道,子女会反感?即使父亲做不到,会因此导致父子感情出现问题吗?“易子而教”与“责子以善”本身构成一个矛盾。
正如有研究者所言,家庭作为德育共同体确实有局限。因此,在家教之外,尚需学校教育。沈约认为,“成童入学,易子而教”。所谓“易子而教”并非是指家教,应该是指学校教育。否则,如果将自己的儿子交给别人来进行家教,那应该不是“易子而教”,而是“易子而养”。这如同作为老师,不把自己的儿子放到自己所在任课班级一样。正是因为父亲亲自担任儿子的学校教育老师,因为父子太熟悉,儿子缺乏敬畏而影响教育效果,这就是孟子所谓“势不行也”的原因所在,否则古人为何要请私塾先生?孔子也从不让儿子跟随他周游列国,与其弟子一起参加听课,孟子同样周游列国,授徒甚众,也不让儿子与弟子一起混学,这与伦理、情感、道义并无关系。学校教育正是补家教之缺,孟子“易子而教”的出发点即指此,更何况孟子并没有指明从儿子几岁开始“易子而教”,否则亲子教育何从谈起?操作起来极其困难。
相对于“易子而教”,还可以考察“孺子可教”这一观念。
“孺子可教”出于秦末张良“圯桥三进履”的典故。司马迁《史记·留侯世家》载:西汉名臣张良,年青时在下邳圯水桥上遇到一个穿着简陋的老人。他径直在张良面前将自己的一只鞋子扔到桥下,对张良说:“喂!快去帮我把鞋子捡起来。”张良很生气,看到老人年纪大,就忍住了,不仅去桥下将鞋子捡了回来,还恭敬地帮老人穿上。老人笑笑离开。张良惊讶地望着老人离去。老人多次考验张良后,对张良说:“孺子可教矣。”张良因而得到老人的《太公兵法》,学有所成。
“孺子可教”这一观念,意味着对受教育者是否是可造之材的重视。其反面当然是“不可教”。
“孺子不可教”这一观念体现在《论语·为政篇》中。孔子的弟子宰予“昼寝”,引发孔子的不满:“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朽木不可雕也”与“孺子不可教也”意思完全一致。有些人不具备受教育的资质,或者被认为心智尚未成熟。
在家教中,儿童作为被塑造的对象,其资质和心智当是家长关注的一个重要因素,也是“因材施教”的前提。如明末清初经学家张尔岐要求子弟“朴者力田,聪明者读书”。那么,孔子等君子“不亲教其子”、孟子所谓“易子而教”,很大一个可能就是对孩子的资质、心智或禀赋有所了解,根本没有后世“望子成龙”之盼,事实上,孔子的儿子和孟子的儿子也确实是常人,不能和其弟子相比。孔子、孟子也没有强人所难。
总之,“君子不亲教其子”或者“易子而教”的具体指向是学校教育,而非家教。
公孙丑曰:“君子之不教子,何也?”孟子曰:“势不行也。教者必以正,以正不行,继之以怒。继之以怒,则反夷矣。‘夫子教我以正,夫子未出于正也。’则是父子相夷也。父子相夷,则恶矣。古者易子而教之,父子之间不责善。责善则离,离则不祥莫大焉。”
译文 公孙丑问:“君子不自己教育自己的子女,为什么呢?”孟子答道:“因为情势不行啊。教育一定要教正道,正道行不通,接着就会发怒。一旦发怒就会伤感情。‘您用正道教导我,您自己却不按照正道做。’这样就父子互相伤害。父子互相伤害,这样就不好了。古代君子交换子女来教导,父子之间便能不因向善而互相责备。因为向善而互相隔膜,没有比这更不好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