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的可爱

鲁迅先生曾说过，“倘要论文，最好是顾及全篇，并且顾及作者的全人，以及他所处的社会状态，这才较为确凿”，“选本所显示的，往往并非作者的特色，倒是选者的眼光”，因此“劝那些认真的读者不要专凭选本和标点本为法宝来研究文学”，以防受限、受困于固有的诗人或作家印象。

说到杜甫，人们脑海中马上会浮现一位两鬓斑白、眉头深锁、面容清癯、忧国忧君忧民忧时的沧桑老者形象，马上会想起那些内容深厚、风力高昂、沉郁顿挫、雄浑广阔的名篇名句，也因此，乍看这一首《曲江》，特别是“细推物理须行乐”，也许会让人心生疑惑：这是“诗圣”“诗史”杜甫的作品吗？反而倒像是“诗仙”李白所作呢！联系鲁迅先生上述一番话，才恍然大悟，用现在的话说，诗人也有这么松弛的时候。

唐肃宗至德二载（757）十一月至乾元元年（758）六月，一生漂泊的杜甫最后一次居留长安。这段时间，担任左拾遗的杜甫，过着难得安稳却平庸的小官僚生活，在创作上也进入平生少见的贫乏期。乾元元年暮春的一天，下朝后的杜甫照例又来到曲江典衣买酒，并写下《曲江》二首，此即其一。这首诗并不复杂艰深，首联在简单白描之后直抒胸臆，写的是眼望一片飞花、风飘万点的景象，春色已减、春光将逝，仿佛正是心情烦愁的

写照。

是的，杜甫此时的心情烦愁。去年也是这个时候，刚刚当上左拾遗的他就冲动激烈地为被贬太子少师的原宰相房琯辩护，结果惹得唐肃宗大发雷霆，甚至一度将杜甫赶出了行在凤翔。一年过去，事情仍没有结束，政敌仍揪着房琯不放，对房琯的攻击从凤翔一路到了长安。杜甫仿佛又回想起一年前政治斗争的冷酷，担忧起前途的未卜，心情也随之低落。

但早已习惯了人生漂泊与命运坎坷的杜甫随即释然，更何况眼前还有酒。颔联使用了倒装的手法，也是杜甫素来喜欢用的，即正常应为“且看花欲尽经眼，莫厌酒伤多入唇”，为了格律需要而调整顺序，像“香稻啄余鹦鹉粒，碧梧栖老凤凰枝”“石泉流暗壁，草露滴秋根”等等，也都是如此。但除此之外，也并没有太令人为之叫绝的意境、意象。

颈联有所升华。感叹曲江楼堂因为物是人非，竟惹来翡翠鸟毫不在意地筑巢，而一旁曾经威风凛凛的石麒麟如今也不知被谁掀倒，寂寞凄凉地瞥看着这同样落寞的风光。尽管杜甫力图借景物荒凉映照大唐衰微，但不能不说，这两句诗与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吴宫花草埋幽径，晋代衣冠成古丘”都不可同日而语，从气象格局、艺术手法上都算不得一流。

尾联是点睛之笔。如前所说，单看这两句，会怀疑是否出自杜甫笔下。虽然从逻辑上讲，尾联可以说是颈联自然延伸得到的结论，既然人生无常，没有什么能够永久，盛也好、衰也罢，富贵也好、贫贱也罢，都不过是白驹过隙、过眼云烟，不如及时行乐，开心就好，何必用那些身外之物来牵绊此身呢？这也是从《古诗十九首》以来就反复被诗人们所喟叹的，并不稀奇。—但杜甫似乎并不是这样的人啊！这位曾经奋笔写下“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的伟大诗人，怎么会跟及时行乐扯上联系呢？没错，也可以说这是愤激之语，是杜甫怒极而笑、恨极反而索性放手不管的气话。但杜甫难道不是那种应该始终愈挫愈勇，永远不向现实低头、不向命运妥协的人吗？怎么他也有意志松懈的时候？

一首诗、一个作品被人所喜欢，自然通常是因为写得好，但有时也不一定。且不说萝卜白菜各有所爱，也可能有某种当事人才知道的特殊意义，也可能是不经意间触动了心事，有的人会对某一首诗情有独钟，哪怕它并不是最佳。还有的是因为这首诗不见得多好，但很有趣，令人过目难忘，《曲江》便是如此。冯至先生曾说，像《曲江》里的诗句，“若是在一般唐人的诗集里也许是很好的名句，可是在杜甫许多瑰丽而沉郁的诗篇中，只显得轻飘而悠扬，没有重量”，特别是与杜甫从前写过的其他曲江诗相比，也显得庸俗。但这里为什么偏偏要大说特说这样一首看似平平的诗呢？事实上，杜甫在这首诗里重复使用了两个“花”字，实属不该地犯了作诗忌讳，也可以看出，此时的他是漫不在意、心不在焉的，也懒得再去雕琢润色。原因就在于，这首诗有趣，有趣得让人难忘，它让人见识到杜甫也会忍不住说出及时行乐的气话，这是一个多么可爱的已经四十七岁的中年人啊，他一辈子忧国忧民、一丝不苟，现在说要去及时行乐了，谁会信呢！再说他要去行什么乐？他懂得行乐吗？这就像苏轼说“惟愿孩儿愚且鲁，无灾无难到公卿”，王安石说“斗鸡走犬过一生，天地安危两不知”，都是与其人设大相径庭、判若两人，都让人不禁莞尔，甚至怀疑他们都是从杜甫这首诗里得到的灵感。

曲江饮酒吟诗回来不久，杜甫果然再度受到房琯牵连，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永远离开了长安城，但也告别了庸庸碌碌的官僚生活，踏上新的旅程，并开启了其诗歌创作的又一个高峰。或许他早已忘记了在曲江江畔立下的行乐“宏愿”，却给人留下了一个太有趣太可爱的背影。（思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