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伯驹沪上被绑记

2025-02-10 00:00:00郦千明
检察风云 2025年2期
关键词:张伯驹绑匪盐业

张伯驹

张伯驹(1898—1982),原名张家骐,出身于河南项城的一个官宦家庭,从小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年轻时与袁世凯之子袁克文、张作霖之子张学良、皇族贝勒载治之子溥侗(一说为卢永祥之子卢小嘉)合称为“民国四公子”。但他并非纨绔子弟,而是具有极高天赋的文艺奇才,是著名的收藏家、书画鉴赏家、诗人和戏曲研究家。由于酷爱收藏,张伯驹经常为求得古画古物而一掷千金,逐渐累积起大量价值连城的藏品,如晋陆机的《平复帖》、隋展子虔的《游春图》、唐李白的《上阳台帖》等。抗战爆发后,盐业银行总经理吴鼎昌请他出任上海分行经理,因难以推辞,便走马上任。不料,张伯驹在上海遭遇一场惊心动魄的绑架案,令他终生难忘。

家门口突遭绑架

张伯驹一到上海,便去找老朋友、时任复兴银行行长孙曜东。听说好友这次不是来玩的,而是来做银行经理的,孙曜东便十分诧异:“你为什么要亲自来?何必呢!”当时,上海处在汪伪统治时期,银行做事要么向伪政权妥协,要么受到其种种威胁,稍不注意还可能大祸临头。不过,既来之,则安之。张伯驹希望以后大家都小心谨慎、彼此扶持。

因为在上海没有私人住所,张伯驹有一段时间住在江湾盐业新村,后来觉得进出不太方便,便住进了法租界亚尔培路(今上海市陕西南路)培福里一个牛姓同乡家里。1941年6月5日,他在家中接到一个电话,说是有位朋友从北京来上海,清晨坐船抵达外滩码头,要他去接。他挂上电话,立即吩咐司机老孔备车出发。小车刚驶出培福里弄口,前面突然出现三人拦车。老孔不知何事,一边缓缓停车,一边探头问道:“你们有何事?”说时迟,那时快,三人忽然拔出手枪,喝令其“勿要动”。其中一人上前,一把将老孔拖出驾驶室,自己坐到里面。另外两人分别挤进后座,一左一右,刚好将张伯驹挟持在中间。张大叫:“干吗,干吗!”绑匪不予理睬,驾车疾驰而去。

车子一走,司机老孔知道情况不妙,急忙跑回家中,向张太太潘素禀报。潘素一听,目瞪口呆,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好一会,想起丈夫嘱咐过,遇困难就找孙曜东帮忙,便急匆匆跑到孙宅。孙太太吴嫣听明来意,马上打电话到银行告诉丈夫,张伯驹出事了,叫其赶紧想办法救人。孙曜东放下电话便往家里赶,见潘素已哭得两眼红肿,连声说着“救救伯驹,救救伯驹”,情急之下,跪倒在地。孙曜东急忙将她扶起,安慰说不要着急,然后分析道:“我觉得伯驹被绑的原因可能有两种,一是为了勒索钱财,一是为了报复。”吃过午饭,大家又一起仔细分析案情,都觉得伯驹在上海并无仇人,只有盐业银行襄理李祖莱平时对他有些不满,因伯驹来沪任经理,挡了李的升官之路,恼羞成怒,才设计陷害。

于是,孙曜东一个电话打到上海盐业分行,接电话的正是李祖莱。李是个见多识广的人,极为聪明狡诈,竟主动提起张伯驹被绑的事,还装作很着急的样子。孙曜东严肃地说:“伯驹是我的把兄弟,这件事我要管一管,请行里也配合一下。”

当天中午12点左右,法租界巡捕在巨籁达路(今巨鹿路)的一条弄堂里,找到了张伯驹的汽车,但车门大开,里面空无一人。后来,孙曜东四处打听张伯驹被绑的情形,结果不出所料,出面的是汪伪特工总部“七十六号”的特务,而幕后指使者就是李祖莱。特务用一辆特殊的小车,把车中间部位挖空,刚好能藏一个人。那天,他们把伯驹塞在里面,躲过了租界巡捕的检查。

李祖莱指使报复

原来,张伯驹到上海任职前,分行经理已调往别处,剩下副经理萧彦和与襄理李祖莱。萧是有名的老好人,类似看守经理,只管安全保卫和总务,不过问银行业务。襄理李祖莱却是个头脑活络的人,同时兼任银行营业部主任,主管会计、出纳等行内骨干,社会关系复杂,颇能拉来存款,所以原经理调走后,他的作用更加突出。按照他本人的想法,如果萧彦和升任经理,他怎么也该轮到做副经理。可是,吴鼎昌却看不上他,因为他和汪伪“七十六号”有勾结,与特务头子李士群、吴四宝鬼混在一起,经常白天在银行上班,晚上与“七十六号”特务一起寻欢作乐。李士群和吴四宝为扩充实力,需要大量资金,但他们都不懂经商赚钱,于是让李祖莱做财务参谋,办起了不少酒店和公司,攫取巨额利润。位于静安寺路(今南京西路)与青海路交叉口的美华酒店,就是“七十六号”的产业,李祖莱做经理。彼时,李与汪伪特务的关系早已不是秘密,银行方面的人大多对他避而远之。这些情况岂能逃过吴鼎昌的眼睛,因此怎会放心把上海分行副经理的交椅留给他呢。吴安排张伯驹当经理,萧彦和继续当副经理,李祖莱的升官梦就彻底破灭了。这样,就惹恼了李祖莱,进而迁怒于张伯驹,决心实施报复。

一天,李祖莱在美华酒店招待李士群、吴四宝等人。酒过三巡,李把自己升官无望的烦恼说了。吴四宝当即表示,只要让手下的几个兄弟把张伯驹绑架,秘密做掉(即杀掉),李就能如愿坐上副经理的宝座。李士群闻言,连忙摆手制止说,张伯驹是大名鼎鼎的四公子之一,是有社会影响的人物,绑架吓唬他一下没关系,但不能弄出人命来,免得到时不可收场。吴四宝表示赞同,当即决定派手下绑架张伯驹,逼其家属筹钱赎人。

一切准备就绪,吴四宝就指挥特务们去张家门口蹲守,伺机将张绑架,暂押在靠近“七十六号”的一处偏僻宅院里。庆幸的是,张伯驹被囚禁期间,并没有受到虐待,特务们对他还算客气,不时给他准备点好酒好菜,只要求他给家里捎话赶快筹钱赎人。绑匪开始要价二百万元。事实上,张伯驹根本不知道家里有多少钱,估计可能凑得出一百万元,如果银行肯垫付一百万元,就能满足绑匪的条件。

孙曜东帮助脱险

第二天,潘素在家里接到绑匪的电话,要她赶快准备二百万元赎票,一分也不能少,否则就要撕票。放下电话,潘素又去找孙曜东商量对策。孙曜东一边安慰潘素,一边答应筹款救人。

二百万元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张家无论如何也凑不够这个数,不得不向盐业银行借款。银行方面认为,这是张伯驹个人的事,如果银行介入其中,绑匪就会以银行为谈判对手,勒索金额恐怕会不断提高,以至不可收拾。因此,银行方面要张家自行解决,并让潘素告知绑匪,现在家里根本拿不出如此巨款,而银行也不能帮忙。这样一来,或许对方能降低赎金。到时实在不行,银行方面找人暗中帮助一把倒是可以的。

特务们知道,如果盐业银行不肯拿钱,张家很可能凑不出这笔巨款。因此,他们要张伯驹交出其收藏的稀世之宝《平复帖》《游春图》等做抵押,但遭到他严词拒绝,表示宁愿被扣押一辈子,也不会拿出这些古字画来。

与此同时,孙曜东向有关方面汇报了张伯驹被绑之事。某高官听后说:“这是谁干的?”孙曜东直截了当地说是七十六号,背后指使者为李祖莱。当时日本人虽然尚未进入租界,但局势已非常紧张,北方的银行纷纷南下,到上海租界谋立足之地。这名高官以前曾要求孙曜东联络银行界,稳定人心,从而稳定南方金融市场。孙认为此次绑架案一出,势必造成人心恐慌,何况盐业银行是大银行,张伯驹又是著名人士,事情若不妥善解决,银行界就会视上海为畏途,谁还敢来上海营业。此高官觉得孙说得有理,马上打电话给李士群,询问绑架案情况,命令其马上解决此事。李士群见顶头上司发话,连连表示遵令照办。孙曜东有了高层的允诺,便立即告诉潘素,叫她不妨和绑匪保持电话联络,尽量讨价还价,以拖延时间。

李祖莱眼见事情败露,便直接打电话给孙曜东,要其勿要管这些闲事,语气一半是威胁,一半是劝阻。孙曜东有高官撑腰,自然不肯服软,平静地说:“你老兄帮我找老吴(指吴四宝)说说,请他一定帮这个忙,钱的事可以商量,一切由我负责。我们孙家也是盐业银行的股东,自家的事自己不管谁管呢!请老兄帮帮忙,现在大家手头都不宽裕,给我个面子吧!”事已至此,李祖莱只好顺水推舟道:“应该的,应该的,我一定帮忙。”然后,装出很清白的样子,说自己能力有限,只能帮助传传话,劝劝对方。

《平复帖》(局部)

不久李祖莱又打电话来,说绑匪方面仍要价二百万元。孙曜东知道有关方面已命李士群尽快解决此事,对方必定不敢加害张伯驹,但如果不给李士群和吴四宝手下的人一点好处,也许会节外生枝。于是,两次打电话给李士群,请其帮忙疏通,表示不会让办事人吃亏的,但张家也不富裕,只能倾尽全力凑四十万元赎人。

潘素收到孙曜东出借的二十万元、张伯驹同乡牛敬亭资助的十万元,再变卖自己的首饰及盐业银行的股票,最后凑够四十万元。这时,李祖莱见不得不放人,但这样放人面子上过不去,便又耍了一招,决定将“肉票”送人。他派人送张伯驹到浦东,交给伪十三师师长丁锡山。丁接到意外的“肉票”,非常高兴,命手下将张伯驹关押在一个农民家里,然后打电话给潘素,让张家拿钱赎人。收到潘素送来的四十万元后,丁锡山下令撤兵放人。那天,张伯驹睡了一上午,醒来时已是正午时分。他很奇怪,怎么午饭迟迟没有送来,外面静悄悄地,便大喊几声,也不见回应。走出来一看,看管的人已不见踪影,他径直走出大门,一路跑回家中。潘素见丈夫离家七个多月,气色还算不错,只是脸上多了一个疤痕,那是生疮所致,心中的石头终于落了地。大家都很庆幸,张伯驹总算躲过一劫。

为感谢孙曜东,张伯驹拿出收藏的北宋蔡襄《自书诗册》,一定要对方收下。孙曜东婉言谢绝,觉得好友刚出魔窟,惊魂未定,急需休养一段时间,然后离开上海这个是非之地。何况,孙曜东知道这部诗册来之不易,当初它是清宫秘藏,溥仪被赶出紫禁城前,被太监偷出来卖了。萧山朱翼庵从地安门市肆购得,妥善保存在家中。朱去世后,其后代为筹措营葬费用将它卖出。有人愿出价四万元,张伯驹报价四万五千元买下。这样一件千年古物,主人自然十分宝贝,孙曜东怎肯夺人所爱呢!

将珍藏献给国家

1942年10月,张伯驹一家远赴西安。临行时,将《平复帖》等藏品小心翼翼地缝在棉被和衣服里。一路上担惊受怕,寝食不安,怕土匪抢,怕日本人追来,怕意外闪失。最后,总算把宝物平安带到目的地。

潘素

张伯驹对藏品异常珍视,甚至胜于生命,平时与它们形影不离,不肯轻易示人。不过,有人需要研究、考证时,他却愿意无偿支持。1947年,他刚结识青年学人王世襄,对方忐忑不安地提出能否看看《平复帖》,他爽快地说:“你一次次到我家来看《平复帖》,太麻烦了,不如拿回家仔细地看。”王世襄喜出望外,兴冲冲地把宝物抱回家。每次观看《平复帖》都要等天气好转时,把桌子搬到靠近南窗,光线好而太阳又晒不到处,铺好白毡和高瓦纸,洗净双手,戴上白手套,才静心屏息地打开手卷,全神贯注地进行欣赏和研究。每次都如痴如醉、异常兴奋。王世襄后来回忆送还这件宝物时动情地说:“《平复帖》在我家放了一个多月才毕恭毕敬地捧还给伯驹先生,一时顿觉轻松愉快,如释重负。”

1956年5月,张伯驹夫妇将《平复帖》在内的八件稀世珍宝捐献给国家。后来,又陆续捐出几批藏品。他的爱国情怀始终如一,令人感动。

编辑:黄灵" " yeshzhwu@foxmail.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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