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学史与新媒介文艺”这个题目可以分为两个层面:一是文学史,二是新媒介文艺。
提到文学史,往往涉及历史化策略。文学史的叙述效果是形成历史化。一部作品进入文学史,即获得历史化,亦即载入史册,意味着长存不朽,以经典形式示范后来者。这不仅是一种巨大荣誉,而且会形成后来者遵循的文学传统,表明历史认为什么是理想的文学性。所以历史化是对于作品隐含的普遍意义做出肯定。
“历史”的基本含义之一是代表过往的事件。不是所有文化门类都同等重视历史。对于一些文化门类来说,历史的意义仅仅是保留过往的档案材料。另一些文化门类擅长从历史中寻求启发,获得能量,所谓返古开新。返古开新的过程中,“古”的因素产生多大作用,不可一概而论。厚古薄今或者厚今薄古的理论姿态存在很大区别。文、史、哲多半重视,乃至强调“古”的作用,甚至不无夸张。相对地,另一些文化门类主要从共时的社会环境中吸收能量。许多自然科学也不是那么重视历史。自然科学的相当一部分发现、发明和验证主要依赖当代实验,根据实验数据进行肯定或者否定,而不是根据古老的历史。这时,知识的积累表现为除旧布新的直线进化,新的学说淘汰旧的学说。这种思维状态是技术时代对人文学科知识形成方式的严重挑战,值得高度关注。相对而言,人文学科的历史时常以传统的形式交织在当代视域中,表现为一种回旋式的进步,从旧的学说中引申出新意。文学或者艺术时常如此。所以文学史的历史化对象不仅表明作品的成就,而且表明作品担任未来的路标。也就是说,建立、保持古代与当代的对话关系。
在此基础上,我愿意谈一下文学史的认识。文学史具有两个显而易见的功能:一是在世界文化视野中,文学史时常象征一个民族的辉煌文化成就。如同哲学、史学,文学也是表征民族文化的重要旗帜。二是文学史具有保存资料的功能,尤其是古代文学史。当然,现今这种功能和意义正在弱化。无论是文字印刷还是电子媒介,现今保存各种文学史料的能力已经大幅提升。
两个显而易见的外部功能之外,文学史内部的学术特征更为重要。文学史是一种大型的学术语言。正如有学者已经指出的那样,文学史这种学术语言是现代学术的产物,有别于传统档案式的文苑传。之所以称之为大型,首先是因为体量大。文学史必须处理的作品数量众多,包括文学的诸种外围资料,涉及的问题头绪纷杂。譬如,在文学史意义上讨论两个作家的联系,涉及的作品将远远超出两个作家,可能要分析10个或者20个作家的异同,从中认定两个作家的美学呼应。这才是文学史的视野。
相对于文学批评,文学史这种学术语言并不聚焦在一部作品内部,不是详细讨论作品内部的一句修辞、几句对话、怎么开头、人物的肖像如何描写等具体问题,而是考虑作品之间的各种关系,作品因为这些关系而组成文学的历史。这些关系可能是作品之间的联系,譬如师承关系,文学流派共同的风格或者主题,某种文学母题的持续延伸,等等。
另一种关系是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各种外部关联,与社会历史的各个层面互动和影响。譬如文学与政治、经济、哲学、法律,文学与战争,文学与各种文化思潮或者社会制度,等等。这种考察既可以显示民族历史内部复杂的构造与交织,也可以在文学发展的历史轨迹中,标示出多种力量推动或者冲击的效果。每一个成熟的学科都有自己的内在逻辑,同时又受到各种外部因素的影响。学科的发展往往都是两方面力量以纵横两轴的形式,相互促进,相互抗衡,从而形成一个复杂的坐标或者图谱。一定历史阶段,纵横两轴的平衡可能在内部构成一个相对稳定的问题结构。文学史通常是按照时序叙述,但如果进入这个问题结构,考察多种因素的相互作用,就会超越编年史顺流而下的铺陈,展示出这个历史阶段相对深刻的特殊主题。文学史叙述时常遭遇时序的原始结构与问题结构的搏斗。按照时序的原始结构撰写编年史当然容易,而找到且发掘问题结构的难度较大。时序意义的演变如何堆积为空间式的问题结构,空间式结构又如何返回时序形式,体现出时间性的轨迹?这个问题涉及时间与空间的内在转换。
许多文学史叙述往往默认政权更迭对文学产生根本的影响。“唐朝文学”“宋朝文学”这些名称即是有力证明。这是将文学外部的政权,视为可能打断文学内部纵轴正常延续的横轴力量。有些历史阶段,文学的转捩与政权更迭同时发生,或者后者即是前者的原因,纵横两轴复杂地互动;有些历史阶段不是那么明显。五四新文学显然属于比较明显的。文学内部可以分解为主题、形式等多个层面,有时某一个层面明显,另一些层面不明显,因而可以形成专题性的文学史。如果以文学形式作为专题史,政权更迭之外的许多因素就会进入视野,例如语言学、音韵学、不同的文学传播媒介、翻译对于本土语言的冲击等。一个历史阶段的问题结构内部是否存在某种决定性因素?这个决定性因素是否产生主导作用,甚至最终破坏既定的问题结构,使之进入一个新历史阶段?这些都是值得深入研究的问题。马克思主义社会历史批评学派对于经济基础的作用高度重视。当然,正如许多马克思主义理论家所言,这种决定性因素并非简单的经济对于文化的发号施令,而是历史长时段显现出来的决定性因素。所以文学史作为一种学术语言,描述的对象包含相当的时间长度,否则无法显现出历史运动轨迹。
历史化的另一个重要意义是筛选和保留经典。这是在文选基础上的进一步研究。文选工作很早就开始了,譬如《诗经》。我只想简单提到经典遴选的几个方面:第一,经典不仅是对作品本身的肯定,同时还推行一种普遍标准;第二,经典的遴选不是无可争议,而是各种力量的博弈,这些力量经由各种中介转换为遴选标准;第三,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为经典并非因同一种原因,主题的深刻、文学形式探索、读者与社会的强烈反响、成功的人物形象塑造、突出的美学价值都可能形成经典。许多时候,获奖也是造就经典的一种外部因素。我想说的是,经典之为经典的依据并无本质规定。
顾名思义,文学史通常处理的是过往的文学。那么文学史能否处理当代文学?这与我们的议题“新媒介文艺”有关系。我们都知道,当年著名文学史家唐弢就认为,当代文学不宜写史。施蛰存等一些专家响应这种观点。为什么不能?许多人觉得,文学史的历史化不啻于一种定论。“当代”因为距离太近不易认清一个对象,要等时间距离拉开之后才能看得清楚。这种说法存在很大疑问。常识告诉我们,与一个对象的时间、空间距离越大,可能丢失的材料越多,譬如现场气氛、作家的写作动机。拉开时间距离之后,人们对一部作品的评价的确会改变,后人也许会给予更高的评价,或许认为当时的赞扬名不符实,必须压低一些。但是,拉开一定时间距离就会更准确吗?拉开多长的时间距离呢?时间距离越长越好吗?这种逻辑恐怕不成立。事实上,正如阐释学证明的那样,不同的评价是由于每一代人都带有自己的前理解结构和自己的期待视野。这不是时间距离的问题,而是回到各自的历史语境。
我认为文学史可以处理当代作品,重要的是当代作品的收集和整理已经可以满足这种学术语言的特征、处理层面与功能。所以文学史描述的当代文学,并非仅仅是今天一部小说、明天两首诗歌的零散作品,而是一个时间段落积累的作品,显现出一种历时性关联的构造轨迹,以及可以分析的作品之间的关系。文学与社会历史的外部关联必须显示出一定的规律和轨迹,而不仅仅是平面的回应。经典化的遴选具有可比较的对象,而且是多种层面的比较。总之,当代文学开始出现这种大型学术语言展开所需要的文学场所。只要满足这一点即可,“当代”范畴之内的时间距离倒不是多大的问题。
之所以谈这么多文学史作为大型学术语言的特征,一个意图是表明这种特征能否及如何处理新媒介文艺这个问题。我只想提我关注哪些文艺现象。这些文艺现象显现出与传统文学史经典相异的特征,之中是否存在新的文学性?能否发现新的美学价值——哪怕仅仅是一种潜力?必须对于这些问题做出判断。确立这些可能,必须诉诸文学史这种学术语言的空间,在对比、分析之中得出结论,结论的意图是扩充文学史业已肯定的文学性。
我想提到以下几个方面:1.新武侠小说。传统的文学史对于武侠小说评价较低。但无论说书艺术还是文字作品,武侠小说始终有大量拥趸。新武侠小说再度引起读者的强烈反响,是传统的文学史忽略了什么,还是新武侠小说出现了前所未有的因素?传统文学史评判武侠小说的原则是什么,是否需要重新讨论?新武侠小说新在哪里?2.科幻作品。科幻作品同样未曾获得传统文学史的大力肯定。高科技文化背景是否正在催生新的想象力?这种想象力如何与社会历史的发展进程相协调?所谓的文学想象与社会历史存在何种张力?科技背景正在制造前所未有的电影语言,这无疑增添了科幻电影的巨大魅力。3.网络小说风行是否表明某些文学类型或文学母题拥有强大的吸引力?正如书籍印刷之于长篇小说的意义,或报纸催生连载小说,互联网如何促进文学形式的突破?这是一个很大的问题。互联网上的超文本对于文学形式具有何种意义?“无底的棋盘”是否实现了?4.喜剧类型正在发生很大改变。当下,出现了丰富多彩的喜剧形式,小品、新相声、脱口秀等。喜剧快速崛起的内在逻辑与外部因素分别是什么?5.随笔作为一种文体正在打破关于散文、学术论文,以及更多文体之间的界限。中国文章学的各种观念正在重新获得关注。这是否影响文学史对于纯文学的预设?6.MTV(音乐电视网)的镜头剪辑带来了什么?影像语言的叙事性已在电影或电视中获得成功实践。MTV是否正在尝试影像的抒情语言?短视频之短带来了什么?动漫作为一种新型作品语言,从制作、传播路径、审美情趣,以及读者年龄段,有许多值得考察的内容。另外,电子游戏能否给文学艺术带来新的品质?
以上只是个人视野中关注的文艺现象,挂一漏万不可避免。同时,关注这些文艺现象并非赞同与肯定,也不是认为这些文艺现象必然产生新的文学性,仅仅表明值得从文学史的意义上关注,至于将得出何种结论有待于深入研究。许多新媒介文艺的兴盛的确与资本的介入有关,但资本不是评判文艺的唯一标准。回顾历史,宫廷对于艺术家的赞助既可能产生平庸之作,也可能产生不朽之作。资本的介入也是如此。这种现状需要进一步深入研究。
【作者简介】南帆,福建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