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小引或破题
为什么要提及新世纪文学的历史化?我用了“提及”,一个最低限度的词,相当于“刍议”,避免使用尺度太大。或许,已经有研究者在做历史化的工作了,但我以为即使现在做,也已经是相当滞后了,比之20世纪90年代末的几部文学史著作对于20世纪90年代文学现象的处理,我们在20多年以后,几乎没有在文学史意义上有什么实质进展。这是值得反思的,至少是需要研究的。基于这种状况,本文的目的是“提请”且求教于诸贤同行,期待共同来思考,如何以史的视野来观照新世纪文学的变迁,而不单纯是以批评的眼光来对待这20多年。通过梳理历史和凝聚“具有共识的知识”,形成一些可靠的认知与叙述线索。
显然,迟滞的原因有许多来自客观的,或不以人的主观意志为转移的逻辑,比如总体性和本质主义思维的逐渐消退,文学共识、学术共识、社会经验共识的越来越稀有。这当然是好事,文学总体性的消弭也是一种进步,但这是另外一个学术话题。我们仅就“文学史叙述”与“历史思维”提出这一问题,正是某些“可靠的公共性知识”的匮乏,致使我们对于这段文学史的认识缺乏历史共识。所以有必要,也是时候以历史的眼光回过头来加以清理了。
当然,本文也不能给出任何普遍的共识,只是借机提出问题,并设法廓清“历史化工作”在当代文学中的含义、前史,还有重提新的文学史想象的意图等几个基本问题。
二、历史化及其由来
文学领域中的“历史化运动”起自何时?这是一个很大的学术话题。至少在世纪之交以后,它弥漫至整个当代文学研究领域。在此之前,我们曾经历一个多世纪的“现代性的时间运动”,并且以此塑造了“现代中国”的基本形构。那么历史化是现代性运动的反向操作吗?表面看来似乎是,现代性一味向前,历史化则回顾其后,方向是反着的;但实际又不是,历史化其实也是现代性的一种运动形式,是用回看的方式,证明前进的路程,前进了多少,路径的标记,最终还是对前者的一个佐证与支持。
马上又出现了一个问题,即历史意识在吾国也是最古老的意识,几千年前我们就有了《尚书》一类的史书,之后又有《春秋》,有二十四史,历史化得还不够吗?当然够。但这与西方现代以来的历史意识依然有本质不同,因为我们并没有一个黑格尔式的进步论历史观。“二十四朝”所奉行的,基本都是循环论或静态观。“天下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又归于无)(老子),“天不变,道亦不变”(董仲舒),不论是原生的道家思想,还是外来的佛家思想,在中国最终都重合为一种古老的循环:“无—有—无”“空—色—空”。这种时间结构与历史结构,在《红楼梦》里得到了最精彩而形象的阐释。前世是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下的一块石头,偶然经一僧一道,即茫茫大士与渺渺真人的渡化,变成一块美玉被携至人间,在人世经历了繁华富贵,最后(随宝玉的丢失)又回到了大荒山无稽崖青埂峰,还是那一块石头。唯一不同的是,身上“编述历历”,写满了自传,此谓《石头记》。其中所经历的“几世几劫”中,并没有什么进步,只有繁华落尽、物是人非、一切皆空的“令人感慨的一番生命经历”而已。
这是我们中国人古老的历史意识。不止代代相因,随朝代的更迭不断重新开始,连“年号”也是,不断重临起点,但是只有循环。而新文学以来的历史化,则打破了这种古老的逻辑,吸纳了现代西方的进步论模型。尤其在赵家璧所编的《中国新文学大系》中,我们就可以朦胧地看出一个“发展史”的模型。中国人的历史意识在文学之中,也终于具有了现代性的价值标尺。
但还有一个问题:吾国先人虽然重视历史,但独在文学上并没有太自觉和明显的历史观照和历史思维。历代的文学研究家,几乎没有人撰写过“文学史”,但几乎都属于“选家”。各代的史书中虽然多有“艺文志”,但都属于典籍的叙录与资料罗列,并没有“文学史”体制的总体性叙述。而且历代文论家们讨论文学,也很少有“本体论视角”(或许刘勰、刘熙载等是少许例外),即体系化的“文学理论”的讨论,而都是只言片语的经验之说,谓之“诗话”。明代以后,随着白话小说的兴起,又有了“批评”,四大奇书至《红楼梦》都有精彩的“批评本”。但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是,中国人之前并不擅长和喜欢文学史思维。孔子在编选《诗经》的时候,所遵循的方法论大约是一种古老的“文学地理学”。他先是按照等级制,将作品分类为“风、雅、颂”,然后又按照地理分布,将“风”分为“十五国风”,也没有按照总体性原则,写一篇长序,谓之“大周当代诗歌发展史”之类。他选择了隐含编者的态度,所有标准和趣味都藏在所选的文本之中。有学生记录了他讲课时的只言片语,可以作为我们窥见其态度的依据,但确乎从孔子开始,就刻意忽略了时间轴中历史脉络的梳理。而且历朝历代的文学家们,还原因不明地有了一个永恒的价值向度——复古。
以上算是对于中国人的历史意识、文学史意识的大体梳理,只能算提出问题,不能算是学术史意义上的谈论。
三、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运动”
当代文学的历史化,当然是近20年来这一领域之学术复兴、学科彰显的核心动力。这一现象,我以为应该称为“当代文学(研究)的历史化运动”。以下将约略述之。作为这一学术潮流的主要推动者,洪子诚先生可谓厥功至伟。2024年6月,北京大学中文系联合多家学术机构,召开了“洪子诚文学史研究与当代文学学科发展研讨会”,与会学者对洪先生的学术思想与学术贡献给予了高度评价。这次会议也彰显了“历史化思想”的内涵,即不仅讨论了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的历史化现象,也深入讨论了其作为文学史观、文学评价方法与尺度等范畴的内涵与意义。如果说这一学科研究热和学术现象有核心和灵魂的话,那么洪先生无疑是最具贡献和影响力的一位。
当然,历史化研究也还有更多动力,在笔者的观察中,世纪之交甚至更早兴起的文化研究和社会学研究热,也是非常重要的推动力。也许是文化研究打开了当代文学研究的视界,也许是历史化给了文化研究以真正的方向。或者说,历史化展开了当代文学研究中的时间轴,强化了人们的历史纵深感;而文化研究与文学社会学研究则真正张开了研究的空间,并赋予了历史化以灵魂。前者解决“研究哪里”“关注什么”的问题,后两者则打开“怎样研究”“哪些内容”等问题。没有这两种研究的经验与成果,历史化也许还是空的,即便纯粹找史料,也会令人迷茫——找什么,从中发现什么,研究的目标和目的是什么,并不清楚。归根结底,历史研究热与文化研究、文学社会学研究是高度捆绑在一起的。它们之间互为方法和内容,导致近20年当代文学研究的快速生长,进而影响了现代与近代文学研究的方法与思路。
以上都属于常识,无须我再行详细梳理。这里我想讨论的重点是,历史化研究的作用和成果给当代文学研究带来了什么启示。说到底,历史化的方向是没有错的,当代文学研究从一个草创的“弱势学科”,由此变成一个阵容庞大、幅员辽阔的“学术帝国”。问题在于,学术生产效率是否真的解决了学术期待中的种种问题,那倒也未能“毕其功于一役”。历史化改变了我们对当代文学研究的态度,从一般的批评思维——只表达主体的趣味、看法、态度、判断——转换为更具有历史意识与纵深感的,还有实证主义和“知识考古学”意味的研究思维。所以即使有些问题,比如带来了泥沙俱下、不计价值的实用主义的学术泡沫,也是可以理解和原谅的。
全面评价历史化运动的得失,显然不是本文的目标,我唯一想强调的一点是历史化研究中人文主义与文学性的原则。没有以上二者的“过滤”,历史观就会出问题。过去已获得的许多成果和在思维方面获得的进步,因而会丧失。有些打着历史化旗号的研究,其实是反历史的,因为它并没有告诉我们,哪些现象属于文学,哪些现象损害了我们的文学。这就会反过来毁坏来之不易的“文学观的进步”。正像罗素所提醒的,“史料是那么浩瀚,以至于不可能把它们都摆出来”,而这就需要拣选,“选择就包含着在事实中间有一种价值标准”①。价值标准是什么?答案应当是人文主义,还有文学性判断。当然,问题绝没有那么简单,判断一件文学作品的优劣好坏是复杂的,标准也不由某些个人来制定,我们只能在具体问题中来辨析和讨论。
显然,要求当代文学历史化研究中出现总体性的史诗级案例似乎是可笑的,也实无必要,因为“历史化运动”本质上也暗含着一个“必然的碎片化”,即关注知识产生的历史,必然是聚焦无数具体的个案事件。在这样的研究模型中,历史在被还原的同时,也必然会变成支离破碎的知识,而知识并不总是有价值的,或者说,并非一切知识都是必须溯源的。历史本身是如此复杂,所以文学史领域的芜杂也是必然和应该允许的。聚焦“面”实际是非常困难的,而一些富有启示的“点”可能更为重要。比如由程光炜教授指导的两篇博士论文,孟远的《歌剧<白毛女>研究》、钱振文的《<红岩>研究》②就给人留下深刻印象。它们作为历史中“点”的知识挖掘,形象地阐释了特定时期革命文艺的生产形式,其内部的各种要素与奥秘成为生动和全息的历史剖面。严肃的历史态度、理性的反思精神、辩证的分析方法,凸显了这种历史研究的价值。即便论者作为主体全然隐含在事件与材料的叙述中,读者也能够从中感知历史本身的方向与得失。这样的文章或许才是真正体现了历史化研究本身的意义和价值的例子,证明了这类研究的“初心”。
四、为什么要让新世纪文学历史化
上述文字中,我试图通过历史化思潮的简短回顾,为接下来要讨论的问题建立一个历史视野与框架。不知不觉,“重返80年代”的话题早已是“旧时相识”,有刊物已经对“90年代文学”做了若干话题讨论。如今,回望曾几何时襁褓中的新世纪文学,倏忽已度过了四分之一个世纪。“新世纪”已不再那么新,甚至早应该改叫“21世纪文学”,可我们对这20余年发生的文学现象的处理,迄今还没有多少建树。
翻开现有几部最具学术公信力的文学史著,所处理的当代文学的时间轴,基本停留于20世纪90年代中期,而实际处理的知识,则差不多只限于20世纪80年代,关于20世纪末的知识还大都语焉不详,有权宜之计的意味。但不管怎么说,这些文学史出版的时间应是在世纪之交前后①,它们距离所处理的历史现场并不遥远,其中的时差不过十几年或几年。而如今,不要说还缺少新的文学史叙述,即便在批评家们的笔下,关于新世纪文学的具有共识度的“稳定的知识”,也还显得稀少。即便有人想写新的文学史,大概也不知道该以何入史,如何去完成最近20多年的讲述。
要想解释“共识匮乏”的原因,那就是与历史化互为因果循环了。首先,没有历史化的契机与冲动,就无法对这些散乱的现象、文本、事件进行有历史感的处理;其次,批评场域中人多是各说各话,很少求凝聚共识,因此缺少将文学现象给予有效命名的意识与能力,这与20世纪八九十年代的情况是大相径庭的。另外,从客观上说,文学本身已经失去了潮流的“时间属性”,再不像20世纪,或世纪之交那样风起云涌、现象迭出,而是相对停滞,以及过分碎片化。
究其实,文学史叙述的失效,是因为文学本身日甚一日的碎片化和平面化。但是,这就是一切的理由吗?我马上又记起了勃兰兑斯的话。他在《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的开篇即开宗明义说,这部作品是“通过对欧洲文学中某些主要作家集团和运动的探讨,勾画出十九世纪上半叶的心理轮廓”。“从世纪初到世纪中这段时期,出现了许多分散的、似乎互不相关联的文学活动。但只要细心观察文学主流,就不难看出这些活动都为一个巨大的有起有伏的主导运动所左右,这就是前一世纪思想感情的减弱和消失,以及进步思想在新的日益高涨的浪潮中重新抬头。”②这段话非常强烈地彰显了作者的意图与逻辑。首先,文学史本质上是一种精神现象史,即历史背后作家主体思想波动的风云际会。勃兰兑斯将之描述为“心理轮廓”。显然,这是黑格尔在《精神现象学》等著作里所描绘的“时代精神”一类概念的投射,是其在历史叙述领域中的表现。其次,所有具体文学现象、文本、作家创作,背后都有大的历史逻辑在起作用,至少都是可以被解释的,在具有巨大解释能力的思想家和批评家那里,它们就不再是分散和孤立的现象。而厘清和解释出这些内在的精神线索,正是研究者的使命。
勃兰兑斯还说了很多黑格尔式的大历史逻辑,加上诗人的激情,使他的叙述充满了宏阔的想象与诗意。他将“六个不同的文学集团”“看作是构成一部大戏的六个场景”,将它们看作是“一个带有戏剧的形式与特征的历史运动”③,这些都足以表明,在勃兰兑斯的想象里,历史毫无疑问地具有总体意志、“历史理性”、必然方向、内在呼应等人格化的属性。这都是黑格尔式的历史思想在文学史领域中的生动实践。
上述思想在世纪之交以前,可能没有人会怀疑。20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学思潮与流派研究”还处于新文学研究领域中的核心地带,虽然质量可能会有差别,但思想逻辑是与勃兰兑斯一致的,就是相信历史背后的总体性。确乎,如果有人要问近年文学研究的变化是什么,那么我也同意这样的说法,就是原来那种相当主观的总体性与概括式的研究,迅速地过时了。历史化变成了知识考古研究,聚焦的恰恰是个案,不是进行总体涵盖。但有没有一个“中间道路的模型”——我使用了非常笨拙的表达方式——即有限度地坚持总体性思维,同时又立足于个别知识的精细挖掘,最终在实现深度的历史研究的同时,能够形成“相对意义上的主线”?因为如果我们只是一个单纯的黑格尔主义者,就无法对于总体性本质化的历史逻辑保有警觉和反思;而如果我们只是一个德里达主义者,就会流于一味的怀疑和解构,无法实现有效的历史建构与叙述。也许一个不得已的“骑墙主义”才是有效的方法。当然,这只是基于“文学史叙述”本身的现实需要而言的一个妥协方案。
辩证地反思“文学史领域中的黑格尔主义”,以及批评“文学批评实践的碎片化”,都是当代文学研究领域中非常有意义的话题,但不是我们此番话题的焦点,只是隐含的内部逻辑。我是希望在非常清晰地保有上述自觉的前提下,提及新世纪文学的历史化工作。
而且不只限于“文学史叙述”的需求,更多的和更具体的应该是对于世纪之交以来文学场域、文学环境、文学生产、文学主体、文学趣味等的巨变,给予扎实和系统的研究,并在此基础上凝聚起更多可信赖的共识性知识,以使过分无主题和碎片化的文学研究,获得应有的向心力与普遍性。
五、归结点:想要的和避免的
想要的其实已经说了,我们需要寻找更多共同的对象、共同的话题、接近的认知,关于新世纪文学的交叉散射,但又有问题聚焦的看法。言不及义,还不仅限于这些,需要将既往的散点的批评进行某些整合,在此基础上寻找有效的“关于新世纪文学的历史叙述”。
这当然不是当代文学研究与批评工作的全部。我崇尚勃兰兑斯式的叙述,仰慕那种摧枯拉朽的逻辑力量,但也清楚地知道总体性思维的问题与陷阱。我们应该在德里达和勃兰兑斯之间找到一种“双向认知的平衡”,而不是简单的非此即彼。何况历史化本身绝不是需要出现一部终极意义上的无比正确的文学史,而是寻找历史本身的最大限度的丰富性,以及不断凝聚共识的叙述。这一点,我们必须时时叮嘱自己。
本期最使人豁然开悟的是孟繁华教授的文章,堪称一篇关于方法与问题的总纲。他告诉我们什么是“文学史视野”,历史叙述的模型有哪些,文学史包含哪些元素,何为文学的本体与事件,如何发现过去、打捞史料,如何与历史建立谱系关系,怎样以历史来投射与解释现实,新世纪文学中业已发生的重要现象,等等。某种程度上,孟繁华已为我们绘出了通向“历史视野中的新世纪文学”的路线图。南帆的文章虽然不长,但从方法论的意义上给我们讲清楚了文学史的基本观念与构成,文学史思维之于文学研究的地位、使命与实现路径。这给我们探究新世纪文学的历史化,可以说是提供了方向性与方法论意义上的启示。徐刚的文章则将“新世纪乡村叙事”历史化和再问题化,从中发现新世纪乡村叙事的总体性特征,以此提示我们如何对其进行文学史叙述。
需要交代的是,我们会持续讨论新世纪文学历史化的问题,有些学者的稿子写成已超过半年,只是因为我效率的低下才拖至现在。回想最初与韩春燕主编商议此栏目策划事宜,已整整过去一年的时间。若非从孟繁华教授处得知洪子诚老师也在关心当代文学史的续写问题,也许我还在犹疑拖延。在此一并向各位致歉,并且恳请各位同行大家不吝赐教,发来高见。也要感谢赵坤,若非她严格而无私的督促,一切还不知要拖到什么时候。
【作者简介】张清华,北京师范大学国际写作中心执行主任,教授,博士生导师。
① 罗素:《论历史》,第2-3页,何兆武、肖巍、张文杰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② 该论文后来得以列入程光炜教授主编的“当代文学史研究丛书”,出版时定名为《<红岩>是怎样炼成的——国家文学的生产和消费》,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
① 洪子诚的《中国当代文学史》与陈思和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教程》均首版于1999年,孟繁华、程光炜的《中国当代文学发展史》首版于2004年,董健、丁帆、王彬彬的《中国当代文学史新稿》首版于2005年。
②③ 〔丹麦〕勃兰兑斯:《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一分册·流亡文学》,第1、3页,张道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0。
(责任编辑 杨丹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