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上相逢,字句同行。“三人行”栏目每期会邀请三位来自不同领域的写作者,围绕同一文学主题,以各自的视角和笔触,进行心灵对话,开启思想旅行。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期待在这个栏目,每个读者都能找到那个能启发自己、引领自己前行的“师”,也让不同的篇章在同一主题的碰撞中不断成长。本期“三人行”的主题是“团聚与离别”。
1
幼时的冬天来得突然,叶子还没来得及变黄,便已经被雨雪打落。
我趴在刚刚热起来的暖气片上,只见寒风凄鸣中,树在和它的叶子作别,不一会儿便落了厚厚一层。院子里的幼犬也不再像暖日里与飘落的叶子玩闹,只是打着寒噤,窝在墙角爷爷给它铺的厚实的绒布上。
奶奶向外看了一眼,说冬天不好,又老一岁。
于是我仰起头问她,那我们可以跳过冬天吗,直接过年。
她笑了,柔软的纹路在脸上铺开,却没说什么,只是又剥了一个在火炉上焙好的橘子给我。
那时候我不懂,直到后来我才知道,人都是要入冬的。
那个冬天,或者说每个冬天,都有寡淡的苍白的清晨,交织着刚刚穿过了薄秋的风声。
奶奶起得很早,和爷爷一样。
当我还没有察觉被窝内外的温差时,她已经去看望了院子里的白菜、椿树和小狗,煤炉上也早早煮沸了一锅小米粥。在七点新闻频道的播报准时响起时,她会将秋衣秋裤塞到被子里,让被窝里的余温把它们烘热,然后再仔细地给小时候的我套上她自己一针一线缝好的衣裤。
哪怕当时冬天很冷,我却不曾感受到。
2
直到长大,有时我会早起,在悄然到来的冬天里,站在空旷却又拥挤的路肩,俗事缠身,这时方才觉得寒气入骨。偶尔抬头,能看到树叶的边悄悄焦黄,但还没有从枝头剥离,在这时,总会想起家里当时纷扬落下的叶。
长大也许就是这样,每一次历经成长风雨的破壳而出、破茧成蝶,意味着万象更新,也意味着和过去走散。就像在冬天,树要学会和叶子告别,燕子要学会和北方告别……
又是橘子应季,街上的三轮车盛着黄澄澄的饱满果实,在这时,我却总是想到幼年的煤炉忽明忽暗,偶尔翻起火星,而炉面上总有一枚焙得焦焦的暖橘。
这年的冬天是张爱玲笔下所写的森冷的蟹壳青的天,映着凄惨的垂秋,尽管还没有彻底入冬,却如同早晨玻璃窗上的水珠,在人的心中一颗颗滴落了生机。
终于在最后一滴水珠滴落时,我下定了决心,我要回家。
3
离上次与奶奶相见,已经是一年以前的事了。人生如果有四季,她好像也到了冬天,在交织的风里,眼神却依旧炯炯,我隔着细雪和她对望。
冬天的下午总是晴的,坐在板凳上能清楚看到冬天腾起来的金色灰尘,扑扑地往胸腔里拍。而葳蕤的白发在冬日里熠熠发光,承接住这些金色,很温暖。我挽着她的臂膀,她的手早攀满了老年斑,却依旧在给我剥橘子,橘子皮独特的味道染到了她的指尖。我学小狗一样嗅嗅,夸她年纪虽然大了,剥的橘子还是一样的甜。
“你现在还想跳过冬天吗?”
她敲了敲我的头。
“我害怕入冬,我怕冷。”
我答得牛头不对马嘴,这话好像是在对她说,却也不是对她说。
直到现在,看着眼前人生已经迈入冬天的她,我才知道,我畏惧的不是冬天,而是艰难的变老的过程,还有那些对于冬天来说常见的告别。
尽管我们多么害怕告别,厌恶冬季。
可没有谁会不入冬。
她已经进入了冬季,而我的人生仿佛刚迎来花团锦簇,我感动,她温暖了我每个成长的寒冬。可当我更珍惜这种温暖,就更怕它会落于窠臼,归于尘土,就像曾经繁茂的叶子终究要告别枝头,而人与人之间,也总会面临分别。
我说出了我的担忧,她却乐呵呵地笑了起来,说我真的长大了,开始担心这些生老病死的事了。
“没关系,团聚和离别又有什么要紧。人生处处是离别,处处也都是相逢。”
她指了指橘子。
“就像橘子,你想品尝一个橘子,它们每瓣都会分开,但之前一直都抱在一起。”
她的眼睛浑浊却透明,人生的问题也好像一如既往地简单。我这时才知道,告别并不都是丑陋,也并不都是痛苦的,也可以是橘子味的。
4
她又开始忙起来了,饺子要包胡萝卜馅和白菜馅的,丸子要炸荤的和素的,汤圆要花生馅和芝麻馅的……她从不畏惧离别,也从不贪恋团聚。她知道,有聚终有散,所以总要让每一次团聚都显得格外珍贵。
我望着她的背影,卷了卷袖子。
“奶奶!”
“我来帮你!”
尽管冬天还没有彻底到来。
我的心却早已经准备好了入冬。
因为冬天,并不寒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