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晨醒来忽觉着天气突然变化,手脚冷飕飕有些发紫,打开手机屏幕一看才知道今天是农历冬至,这个南方边陲小城的气温突然从六摄氏度降到了三摄氏度。我的住所临近街面,这天刚好碰上城里赶集,早早的拉货汽车发出的突突声,撵街子做生意人们的谈话声,还有环卫工清扫街道划出的扫帚声,唤醒了这座城市的宁静,惊扰着懒睡床榻人们的美梦。
在村里上小学的时候,逢冬至这天,母亲天还不亮就生起灶窝火,将头几日打细的粉糯米合团均匀后,在手掌心搓揉成圆圆的什物,下到涨烫的清水锅里,待五六分钟圆物从水中冒出头,就用漏勺舀起来放在吃饭用的小碗里,添上些刚切碎的红糖粒,再加上锅里热乎的汤水,就做成了一碗香甜的汤圆。还未等母亲叫唤,在灶旁帮添柴禾早已看得嘴馋的我,径直把双手伸向碗沿抬起来碰在嘴边稀里哗啦地狠吃起来,母亲刚准备把筷子递过来,却发现碗里早已空无一物,脸颊堆满笑容,只是会意地小声训责我“小馋鬼!”,我自个心里却因为品尝到母亲的手艺而倍感温暖。而今我离开村庄二十五载,母亲已过世了很多年,这种美好虽一直珍藏在心灵深处难以言表,却总像一湖无法平静的水面随时会荡起涟漪。
快八点钟的时候,我准备去集市的街摊买些做好的汤圆回来,陪妻儿一起尝尝冬天里吃汤圆的味道。刚推开门,却看到岳母已经站在家门口,手里拎着大袋小袋的不知是什么东西。岳母走进客厅还未坐下就开口说今天过冬了,我提了些汤圆给你们吃。岳母一边说话一边把汤圆倒在碗里,有汤汁加甜白酒的,还有裹粉豌豆呈亮金色的,尚未尝到嘴里已然融化在了心里。我忽然想起在外地帮二哥照管孩子的父亲,连忙拨通电话问他老人家早上吃过汤圆没有,父亲在电话那头说他胃不好沾不得糯食,还特别嘱咐我听说明年黄果地要搞“美丽家园”建设了,要真是那样,家里那间老房是不是给翻新一下。
二
说起家里的那间老房子,在时光的磨砺中不知不觉间已走过了不同寻常的23个年头。我出生在阿碑大寨,这里是一个纯汉族的寨子,有三四十户人家、二三百口人,经济来源主要靠栽种水稻和玉米,像普通农村一样圈养牛马鸡猪。父亲是村里的管电工,在村里办起个碾米房,开了个卖烟酒和日用品的小百货店,一家人的生活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们家离学校只需五六分钟的路程,有事没事的我总爱往学校里跑,不是去打打篮球,就是去跟小同学玩老鹰捉小鸡、跳海等孩子们热衷的游戏,每回总要让父母亲到操场上叫个三五遍才极不情愿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回家去。
父母亲为人质朴善良。母亲有老高山人热情好客的一面,还做得一手好豆腐,在村里被称赞为“豆腐西施”,村里哪家有大事小事都不会落下吩咐母亲负责食客们的豆腐菜。有时母亲会叫我端些去送给学校里的老师,时间长了老师们也爱到我们家里来坐,谈农业生产,谈我的学习成绩,偶尔谈家长里短。记得有位老师调走前送给父亲一只洋瓷碗,父亲一直视为宝贝,家里有个把像样点的肉菜父亲总少不了提醒母亲要用那只洋瓷碗来盛,特别是家里来客人时父亲还要夸赞学校老师看得起他送了个这样的宝贝。
童年的时光就像童真的话语,脑海里还没留下什么痕迹已匆匆而过。村里的新鲜事物离我越来越远,很多仅仅只是只言片语,抑或是曾经熟悉的反倒在现实面前愈发幻变得陌生起来。从小学到初中再到中专,从阿碑大寨到屏边大窝子再到蒙自土官村,九年的求学过程中,逢寒暑假总要穿梭于农村与城市及城市与农村之间,心思里总觉得农村太苦太落后,而城市的繁华热闹才是自己身心的归属,这种内心的落差如湍急的水流撞击着坚硬的石块,谁都不会轻易让步,甚至还责怪起老一辈的不思进取,在山高皇帝远的山区愚昧地繁衍生息。无意间听父亲讲起,在早些年的时候,逃荒躲难求条生路的年代,只有避开城镇远离热闹,才可能换来生存的安宁与清闲。由此,我愈发地觉得自己的自私可笑,在放牛牧马或山野劳作间,真切地感知乡村的生态自然和农村人的质朴向上。
三
黄果地在屏边县城到白云乡与湾塘乡岔路口的公路旁,早先只有负责管养公路的一个道班,随后有两三户人家从老寨子搬迁到此建房,再后来村民们发现在公路沿线方便搞生产,也就陆陆续续地接踵而至。黄果地寨前沿着滇越米轨铁路和南溪河,背靠太阳山,交通便捷,有老先生说是块风水宝地。解放前,地主老财盘踞于此,建豪宅庭院,刮民脂民膏,募兵士集力。有建房的人家从地下挖出金银首饰、石碾子石碓窝、刀弓车弩、文房四宝,还有一丘上公里长的训术跑马田。但随着岁月的流逝,那些昔日货真价实有棱有角的什物,经不起丝毫弹奏就被湮没在时光的烟尘里,只能让后人在听闻的故事和传说中迷惘猜想。
我们家在黄果地刚好有块空地,常年只用来栽种玉米,地里有四五棵黄果树,父亲下定决心后选在1991年的秋季开始建盖新房。由此,真正属于我们的美丽家园才有了个开端。建房期间,我们三兄妹忙于在外地求学有心无力,就靠父亲和大哥一手操持。清基坑、砌石角、筑土墙等基础性工作,父亲都是以换工的方式请村里的亲戚熟人来帮忙,我们国庆长假回去也是住在别人家里,但父亲总忘不了叫上我们去欣赏他辛苦建盖的房子,就像让我们在无意间憧憬他毕生要实现的美好家园规划蓝图,抑或心中永远不会磨灭的美好梦想。时逢铁路工区人员撤离,石灰刷白的青砖房逐渐荒废,父亲在得知情况后责令大哥去工区取些砖块来砌房屋前门处的整堵墙,大哥辛苦了半月有余,在即将大功告成时,却在一次撬取工作中被垮塌下来的砖块压断了右腿,硬生生像半个植物人在别人家里躺了两三个月,甚还留下了终身损伤,走起路来总是一瘸一拐。村人说大哥为盖自家新房赔上了一条腿太不值得,但大哥总是左耳进右耳出不予理会,也没责怪父亲的任何一点不是。
很快到了学校放寒假,我们又回到了破落的乡村。父亲操持近半年的房屋开始有了些模样,用山间青石雕琢成的柱子脚,自家杉木装成的柱子、楼楞、楼板和椽子,从蒙自买来盖在房顶上的彩钢瓦,样样崭新得像即将待嫁的闺中女子,仿佛延续着一段方才开始的人生旅程。前屋用大竹子做的藩篱遮掩着,不让冬季的雾雨打湿房檐和地板,大哥用骡马从铁路工区驮来的青砖有序地堆码在家门口,家里没电、没水,父亲说这个年关就将就着这样过吧,等开春以后我一定把这间房子侍弄好,也给你们长长脸。父亲像在给我们鼓气,又像对自己人生的表态,而此时的父亲在我内心深处总被高大勇敢负责的形象包围着。在母亲去世后的若干年,父亲就是凭借这种执着支撑着我们走上了工作岗位,吃上了让村里人随时顿生羡慕的“皇粮”。这个年关的春节虽然简单,却在心里驻满温暖。
四
那段时间父亲在村里为我们找了个后妈。盖新房的很多事就依赖着后妈家的亲戚,吃饭睡觉也都离不开,大哥生活不能自理期间也被安排在后妈家里照顾,真正增添了不少麻烦。可惜好景不长,新房盖好不到三个月,混沌的后妈胡乱得讨价还价,要霸占家里母亲在世时买来的黑白电视机,讨要盖新房时的工钱,如果不这样就将新房子以堂屋为界划一半归她。父亲透实地和后妈大吵了一架,第二天就到村委会了结了这段不合时宜的姻缘,时至今日也没有重新再娶。
父亲依然操持着这个家庭的冷暖,大哥和大嫂每日早出晚归,在山间的田地里刨食口粮。大哥还上山抓多蛤,下河捞鱼,下田抓鳝鱼捡螺蛳,趁街天拿到集市上卖钱帮我们凑学费。只是大哥好酒,脾气暴躁,最终走上了黄泉不归路。大嫂招了个姑爷,后又改嫁他乡,再后来又被病魔夺去了性命。家里只剩下了父亲和两个不懂事的孙子。父亲说他就是个苦难的命,从十六岁起干农民就难有一时清闲,可父亲还说人这一生就是要经得起大风大浪,不能让自己白活一场。
年近六旬的父亲又活回了年轻时的模样。我刚参加工作那年,全县农村大搞沼气池建设,父亲在村里头一个报了名,紧接着就预备水泥沙石建沼气池。父亲还积极响应党委政府退耕还林及培植产业发展经济的号召,在公路沿线以上的地块全部栽种杉木;河谷地带发展热区经济作物,后又租赁给外地老板发展香蕉种植,每年都有近万元的收入。父亲很关心国家大事,每天必看《新闻联播》,了解国内外动态,关乎中央惠及民生的好政策,他还热衷于村里的公益事业,修条路挖个沟的占着地他二话不说全力支持。甚至父亲还乐于帮助寨邻右舍,谁家婚丧嫁娶选个良晨吉日总少不了父亲的推算,有时还亲自帮挂个礼记个账。他能唱划拳调、七子、山歌,在三五年间整理创作了不下百首的山歌小调。兴许父亲就是一个能感知悲喜的性情中人,质朴坚韧而实在。
五
其实,父亲还是最放不下对新房子的布置装点,家里随时要保持干净整洁。假期里起床要做的头一件事就是扫地,还有把桌子板凳归位摆放整齐。父亲在天井前左侧立了相距一米多的两棵砖柱,用两根废旧的铁水管做成拱形架在顶端,供一株大红色的三角梅攀爬枝蔓,直至房屋顶。在左右两边砌有花台,栽种些不知名的花草,一到春夏各自争芳吐艳,引得蜂群你追我逐,好一派欣欣向荣的美好景象。花坛里十多年前种下的爬山虎生命力依然旺盛,抽长的枝叶没过花台垂向边缘,像一个个着装整齐的士兵护卫着家园。
紧挨着新房子天井的左侧有个半亩多的菜园,父亲每年变幻着花样为其添妆加彩,除播种姜苗、蒜苗、茴香菜、青菜外,还种下了五六株红豆杉和“妃子笑”荔枝。在菜园上方搭起了菜架子,让南瓜、洋丝瓜在阳光和雨露的滋润下自然生长,一到收获的季节,丰硕的果实美不胜收,总要拿树杈支撑着,害怕瓜的重量把菜架子坠塌下来。有时我们抽空回去,离家时父亲总要叫我们带上一些他亲手栽种的蔬菜到城里,还说是没追过肥料的原生态产品,在城里花钱也难买得到。
农村人有拾捡柴禾的习惯,小时候在村里放牛,到太阳西沉赶牛回家人的肩膀上总负着一捆柴禾,不是玉米秆,就是灌木枝。每年挨近过年,村里人要到南溪河边拾捡柴禾,再用骡马驮个三五天才基本够过年几天的做饭煮食用。现如今的黄果地,家家户户彩电、冰箱、电饭煲、电磁炉一应俱全,大多数盖起了三四层砖混房,有的还买了汽车、轿车、摩托车、港田车,生活像城里人一样方便快捷。对柴禾的依赖仅限于烤酒和养猪户,抑或谁家办宴席所需。
两年前父亲在老寨子的坟山买了块茶园地,但一直没什么经济收益,父亲就请工把茶树全部砍伐,用来栽种玉米、大豆、花生等庄稼,砍伐后的茶树被父亲整整齐齐地码放在房檐下,像一幅泼墨山水画晕染着岁月留下的痕迹。
六
我们州提出了建设“美丽家园、宜居红河”的新构想,屏边县以打造“美丽苗乡·森林屏边”为目标,以“做特民居、做美村庄、做优集镇、做强城市”为重点,贯彻“散户并成寨、小村并大村、四山迁朝路、边远靠集镇”的要求,按照“建筑风格统一、建筑外观统一、建筑模式统一”和“建筑美化、道路硬化、街道亮化、沟渠净化、村庄绿化”有序推进美丽家园建设,优化城乡人居环境,促进城乡公共资源均等化发展。
村里人早已议论纷纷,大多是说建设“美丽家园”是党委政府给农村的好政策,可以向农村信用社贷款十万元,头年不要一分利息,第二年只还一半的利息,第三年才还本金和利息。农村人都有宅基地,用不着去买土地来建房,这样就可以省下一大笔钱,投在购买钢筋水泥和砖块石料上,花个二十来万准能盖起一间新房子。一石激起千层浪,田间地头、村里寨外,村民们逢人便说“美丽家园”建设,父亲再也按耐不住心潮澎湃,想要为后世子孙再留点家当。
父亲曾不只一次提到,在黄果地村我们家的老房还是板瓦土墙、杉木搭的房架,跟那些钢筋水泥房无法比,好几次问及我们心里的想法。我直言不讳地对父亲说,我们几姊妹每天有忙不完的工作,两个小侄在外打工,寨脚的田地都租给了老板种香蕉,再说家里没有一个劳力,信用社不会放贷款,现在的老房子也还没什么安全问题,等以后两个小侄成器了再说。父亲是个执拗的人,起先我的想法换来了父亲的一顿臭骂,说什么我日子好过了就忘本啦,甚至是不管不顾他这把老骨头和生活无着落的小侄子,我只是默不作声,我知道在父亲的骨子里从不想矮旁人一截。父亲也是个开通的人,经常跟我们说要努力干好工作,不该拿的不拿不该吃的不吃,不能给家里人的脸上抹黑不能辜负老百姓的期望。
七
父亲不再提翻新老房子的事。近一年来在开远帮二哥照管孩子,碰上放假总要顾着回老家住几日,一来清扫家门口的垃圾和家里的灰尘,二来打开房门让老房透透风或把家里的被子翻出来晒晒。每年立春前,我们几个儿女也会凑钱买头猪做“杀猪饭”吃,叫上亲戚朋友热闹一番,不让农村人的习俗和家族中的亲情在岁月的洗礼中被淡忘。父亲平时喜欢打台球玩扑克牌,也坚持整理和创作民间小调。他用心创作的《屏边是个好地方》的山歌小调表达了他对生养自己故土的感恩。
2014年冬月,记得一个亲戚家嫁姑娘,我应邀回老家喝喜酒,席间十多年前在县外开大货车跑生意现今盖起一幢四层楼房的春明说,如果你家的老房要卖的话先拣我,我问他作什么用,他说用来养羊。晚上趁着酒兴我特向父亲禀报了这一事情,父亲很不高兴地说那些人的花花肠子他早就看透了,老陆家的家产无论如何也不能卖,即便是他老人家驾鹤归西,甚至是房子没人管塌了倒了也不能卖。说这些话时,我看到父亲哽咽着喉咙,眼眶里嵌着点点泪花。
是啊!这间老屋不但是父亲一辈子的坚守,还是我们出发和归来的驿站,它见证了几代人的辛苦劳作、凄苦温暖与幸福憧憬,在岁月中雕琢时光印迹,永远保留着对祖先和亲情的封印密码。它不只是几堵墙、几片瓦,它是我们家的根,是我们从小到大的记忆。它看着我们长大,也陪着父亲变老。虽然现在大家都忙,不常回去,但老屋一直在那里,就像一个老朋友,默默地等着我们。父亲常说,不管我们走多远,老屋都是我们的家。它见证了我们的过去,也会陪着我们走向未来。老屋,就是我们的家,简简单单,却暖暖和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