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 土

2025-02-07 00:00:00紫箫
大理文化 2025年2期
关键词:后土媳妇

后土,传说中是与天帝相对应,总司土地的大神,是道教“四御”之一,掌管着大地万物。后土是自初民社会所祭的地母神演变而来,因为地母能生殖五谷,五谷由野生到人工培植,是妇女创造的,在以女性为中心的社会时代,即称地母为后土。《礼记·都特性》曰:“地载万物,天垂象,取材于地,取法于天,是以尊天而亲地也。故教民美报焉”。人类对土地崇拜属于原始宗教中的自然崇拜。所以,在上古时期,即开始了对土地的祭祀。

自古以来,有人的地方就会有矛盾,有了土地便会有纷争,加之土地的生产属性和私有特征,由此引发的纠纷数不胜数。自从土地与人之间建立了密切的关系以来,农村里各种围绕着土地的矛盾、纠纷就一直不曾断过。常言道,清官难断家务事。土地啊,土地,这一点,恐怕连掌管土地的后土娘娘也是无可奈何的。

春海媳妇正在田间给大白菜锄草,就在她直起身来的瞬间,她看到远处大路上晃晃悠悠地走来一个人。这个人走几步,又停住了,好像在低头弄着手机,没走几步又立住了。虽然隔得远,但春海媳妇的视力很好,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春海媳妇忙扔下锄头,顺着小路跑进了村头朱有福家,一进门就急急地喊道:“康弟,庆花,你家那个阿姐又来了。”康弟便是男主人朱有福的小名,庆花便是朱有福的老婆,村里人一般唤人都只习惯叫个小名。康弟家两口子,一个从楼上探出头来,一个从客厅里钻出来:“她又来了,在哪,在哪?”春海媳妇只说了句:“你那个阿姐……”康弟便生气地说道:“她不是我阿姐,我就没有姐姐!”春海媳妇忙改口:“我刚才在田头,瞧见那女人正从大路上朝村里走来,我忙跑来给你报信。”庆花叹了口气:“唉唉,这个女人,她到底要闹到什么时候啊?一听见她的名字,我头都大了。”康弟冷冷地说:“呵呵,我还怕她不成?你们不要管,我出去堵她,反正不能让她再踏进这个门的。”说罢便想出门。庆花拉住了自己的男人:“罢了,你莫去惹她。她病歪歪的一个,万一再有点啥,咱们不是更说不清楚了?”春海媳妇也劝康弟:“你媳妇说得对呢,莫去惹她。”康弟皱起了眉头:“那咋办?”庆花想了一下,说:“咱们把门关上,装作不在家,凭她怎么叫也不吱声。她未必会在门口守一天不成?”康弟想了一下,也别无他法,只得去关大门。春海媳妇忙说:“哎,等我先出去。地里还做着活计呢,先走了。”听得大铁门在身后“咣当”一声关上。春海媳妇并没有离开,她站在三能子家围墙边,伸长女人好奇的触角,在那里等着看戏。

那个女人果然是有点日脓(方言:憨包),从大路到这里不过就几分钟的路,她居然走了半天还没有来到。春海媳妇站得脚丫子都酸了。又过好一会儿,才看到那个女人出现,她慢悠悠地朝着康弟家走去。然后便听到了一阵“咚咚”的扣门声。可是任凭她怎么敲门、怎么喊话,门里鸦雀无声。她不死心,又扒在门缝上向里张望,然而门契合得很紧密,什么也看不到。她无助地站立在门外,不知该如何是好。她站了一会,便走到门旁的大石头上坐下,仍旧低头弄她的手机,瘦小的身子佝偻着在阳光下缩成一小团。春海媳妇又站着看了一会,终觉得无趣,她轻蔑地哼了一声:真是憨女人一个,怪不得连弟弟都不肯认。她便转身回到田里去了。康弟家两口子躲在屋里,蹑手蹑脚竟如同做贼一般。那个女人,却固执地守在康弟家门口,玩着手机守了一个多小时。后来又扒在门缝那望了一会,这才磨磨叽叽地走了。

庆花上三楼阳台确认过,见她真的走了,舒了一口气,这才下来打开大门,两口子又为这事嘟囔了好半天。这女人隔三差五地上门来闹,已经严重影响了一家人的正常生活,让他们头痛不已。为这件事,村委会、乡上多次调解过,就连县农业部门的农村土地仲裁机构也调解过,然而并没有什么用。

康弟的这个“阿姐”,不管康弟承认不承认,事实上确实是他的阿姐,他们是一母同胞的姐弟。只是,他小时候从不知道有这个姐姐,从他记事起,家里就只有自己一个孩子。康弟小时候就听过一些风言风语,说他有一个姐姐,很小的时候弄丢了。又有人说他不是王大年的儿子,是母亲生下的野种。为这,他小时候没少和人打过架。他在懵懂的年纪也曾问过父亲。除了得到一顿呵斥,什么答案也得不到。王大年活着的时候也从来不提儿女的事。母亲更不会提,因为她根本就是一个傻子,啥都不知道。母亲呆呆傻傻,一出门便被一群小孩追着扔石头、叫疯子。康弟看到了,也从来不去管,任由人家欺负她,自己远远地躲开了,他生怕人家知道自己有个疯傻的母亲。母亲傻是傻,却知道在放学路上等儿子,她笑嘻嘻地走过去要拉他的手,却被他嫌恶地避开了。他从水沟这头跃到那头,如同躲避瘟神一样。

母亲在康弟十七岁这一年生病死了。母亲一死,父亲似乎是得到了解脱,但他的头发却一天白似一天,人也变得越发沉默。反倒是康弟,母亲死了,他非但不哭,反而是松了一口气,他从此不必再刻意躲避母亲,母亲带给他的一切耻辱,连同母亲的尸骨一起埋进了泥土。

在康弟眼中,父亲从来都是一个沉默寡言的人,他从不打骂自己,可是也不会和自己说太多的话。其实王大年对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是这样,他不善言辞,只知道在田间默默劳作,如老黄牛一样辛苦。母亲呆傻,大多时候连饭也不会煮。父亲从田里劳动回来,连口热乎饭都吃不上。但他从不生气,只是一个人默默去灶间烧火做饭,做好饭,叫来儿子,他还得耐着性子伺候傻媳妇吃饭,这么多年来一直如此。村里几个知情的老人背后替他叫屈,然而,这个憨厚老实的农村汉子并不理会。

康弟打小就不是一个让人省心的孩子,经常和人打架,上学也不成器,还尽给家里人惹事,今儿砸坏了张家的玻璃,明儿打瘸了李家的猫腿,不是拔了王家的番茄秧子,就是偷摘了赵家的桃。人家找上门来,当娘的疯疯傻傻,从来都是王大年替他善后。

初中毕业后,他跟着村里人到上海去打工,东混几年,西混几年。二十几岁这年,他和本村的姑娘庆花好上了,王大年倾其所有为他建好了一层小瓦房,并为他举办了体体面面的婚礼。成家以后,特别是有了孩子以后,康弟慢慢成熟起来,改掉了许多毛病,开始和媳妇踏踏实实地过起了日子。两口子知道,依靠种庄稼根本赚不了钱,便出去外面学种葡萄,回来又借了些钱,流转了几亩田地,搭建大棚种了葡萄。那几年葡萄价格尚好,他们第一年便尝到了甜头。连种了几年,他们便用种葡萄赚来的钱拆了小瓦房,重建起一幢三层小洋楼,并重新规划了院落,修建了大门。在日子越过越好的时候,王大年的身体却垮了,他不肯去医院,实在难受了,就到小诊所输点液,大多数时候就在床上躺着。

有一天,公安局突然通知康弟的父亲去采血做DNA比对,说是丢失的女儿有可能找到了。康弟这才知道村里人关于“姐姐丢失”的传闻是真的。他立刻想到了关于自己不是父亲的孩子的传闻,心里一时五味杂陈,心烦意乱。他决定要把事情弄个水落石出,便去找舅舅。舅舅却表示自己不知道,让他回去问他爹。康弟便说:“他要肯说,何必等到现在?”舅舅仍是固执地摇头。康弟又软磨硬泡了一会,见舅舅仍是不肯松口,刹时变得情绪激动起来,他把从小受到的委屈、听到的闲言碎语,以及自己多年来的焦虑,一股脑全都倒了出来,说着说着声泪俱下:“阿舅,你就把真相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我都会接受。我也是当爹的人了,不想就这么糊里糊涂地活着,一辈子被蒙在鼓里……我有权力知道真相的,不是吗?”舅母在旁边见了也觉得不忍心,就劝道:“我觉着孩子说得对,他也是个大人了,该面对的事情还是要面对,你就告诉他吧。”舅舅说:“唉,我是担心你爹……”康弟连忙保证无论听到什么,都不会告诉父亲。舅舅又犹豫了一会,才说出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康弟的父亲王大年,早年因为家里贫穷,兄弟姐妹众多,一直到三十多岁还讨不到老婆,有人便将枣村的一个智力有问题的傻姑娘介绍给他。姑娘家正愁姑娘没人接手,当即表示不要嫁妆,还倒贴了许多东西。王家当年也是为了传宗接代,就接受了这门亲事。婚后,傻姑娘给王家生下了一个女儿,取名叫“兆兆”。公婆因怕傻姑娘不会照料女儿,打一出生起就没让她带过孩子,事事都是自己亲力亲为。兆兆两、三岁时跑出门外玩耍,竟然在村里走丢了,全家把村子翻了个底朝天,却愣是没有找到。而兆兆的这个傻娘,啥也不知道,依旧天天在外面乱跑。更让人难以接受的是她竟不知被哪个无德的男人上了手,怀上了身孕。王大年恨得咬牙切齿,但他却不知道是谁干的。在八十年代初,人的思想意识便是如此,家里出了丑事,谁也不想张扬,只得打落了牙齿往肚子里咽。然而,天下哪有不透风的墙?即便是一家子守口如瓶,村里还是传出了风言风语。公婆不肯认这个来历不明的“孙子”,提出要将傻姑娘及她肚里的孩子撵回娘家去。但王大年又有点于心不忍,另一方面也是考虑到找个媳妇的不易,左思右想,他顶住来自村里的闲言碎语,硬是将母子俩留下来了……

舅舅反复告诫康弟,你这个阿爹虽不是亲的,但和亲爹并没有什么区别,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供你读书,给你盖房子,还给你讨媳妇……你小子可不能对不起他。

没过多久,康弟便见到了传说中的“姐姐”。那天,家里来了好多人,有公安、村委会干部,还有县电视台的记者,在一大拨人的护送下,丢失了近三十年“兆兆”终于又回到了王家。

王大年半躺着,看着这个站立在床前的陌生的“女儿”时,心情特别复杂,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不停地揉着眼睛。而“兆兆”,不,这时她已经有了别的名字,叫做存芬。存芬身材瘦弱矮小、面黄肌瘦,长期的营养不良导致她头发枯黄,个儿也仅停留在一米五几。她局促地立在那里,望着躺在床上那个同样陌生的“父亲”以及同样陌生的“家”,有些不知所措。她丢失的时候太小,她完全没了关于这个家的记忆,也不记得父母的模样。她记忆中的“父母”另有其人,被她称作“父亲”的是一个瘦高暴躁的男人,整天对她呼来喝去,动辄打骂;而被她称作“母亲”的女人,则是一个比父亲打骂得更厉害的女人,不让她上学,经常不给她吃饭,有时还把她关在门外挨饿受冻。在那个家中,她从未享受过一天的温暖。

丢失了三十年的女儿找回来了,这可是一件轰动全村的大事,一时间看热闹的、问候的人络绎不绝,家门都快被踏破。大家怜悯地拉着存芬的手问长问短。她一遍遍地重复相同的话题。有些事她还记得,有的事她已经忘了,只能以摇头来作答。亲戚朋友们听了她的遭遇,纷纷摇头叹息。然而,除了摇头叹息,他们好像也做不了什么。

王大年安排康弟的媳妇庆花和一个表姐带着存芬去后山坟上给她娘磕头。傻娘的坟离村并不远,坟头上已经长满了青草。存芬按照她们的吩咐,木然地跪在母亲的坟前磕了几个头,内心却没有任何波澜,因为她已经记不得黄土垄中“母亲”的模样。她们象征性地清理了几根坟头上的青草便返回了家中。

存芬被找回家没有多久,大约是一个多月,她爹王大年便撒手归西,找他的傻媳妇去了。他临终前再三托付自己的表姐要给“兆兆”寻一门亲事,以了却自己的心愿。对于父亲的死,存芬并没有多少难过,她甚至一滴眼泪都挤不出来。并非是她无情,而是她对这个完全陌生的父亲没办法产生浓烈的感情。

王大年活着的时候,虽然是病歪歪的,但再怎么不济,也是一棵大树,好歹也能为她提供一些庇护。康弟纵使再不喜欢这个“从天而降”的姐姐,终归还是要给父亲几分薄面的。等王大年一闭眼,她就成了家里多余的人。康弟夫妻俩迫于众人压力,虽不能明目张胆地将她撵走,但人前人后已经开始有一些冷言冷语,不是说她太懒,就是说她太脏,总之言语之间就是对她各种的嫌弃。刚开始,存芬还能忍着。后来,村里便有人暗中撺掇她,说宅基地是王大年留下来的,而康弟又不是王家的种,论理是应该留给她的。存芬听了这话,有了底气,每当发生了冲突时,便理直气壮地拿这话来怼康弟。康弟家两口子并不认可这种说法,他们说房子是自己手里翻盖的,这么多年一直是他们在给父亲养老,这是他们该得的。姐弟俩时常为一点点小事闹得不可开交,谁都不肯让步。俗话说“一山不容二虎,一家不容二主。”亲戚们隔三差五登门调解,谁都感觉到累,大家一合计,决定尽快给她说一门亲事,一是了却王大年临终的嘱托,二是让他们姐弟两个分开。

给存芬说媒很是费了些周折,一则因为她年龄偏大,又有那样复杂的身世经历;二则因为她身材样貌条件也就那样,身体还不好。好在亲戚们人多力量大,你寻我问,半年之后,果然替她找到了一户人家。塘子口彭老三的儿子,小名叫做阿武,已经三十多岁,一直讨不到老婆。存芬被解救回来时,其实并不知道自己的年龄,连户口都早销了。但根据她父亲提供的时间来算,她也应该是三十二、三岁的人了。从年龄来说两个人倒是很相配,两家人见了面,也没啥可挑的,双方就定下了这门亲事。

在亲戚们的一再劝说下,康弟家夫妻俩同意拿出一些钱来,为姐姐置办几件结婚用品,也是为了堵悠悠众口,免得人家说自己霸占了姐姐的家产。但他们也有条件,就是她嫁出去后,不得再回王家来分家产、田地。为防止存芬将来反悔,康弟家还提出当众立下协议,再由两位年长的亲戚做担保,签字画押。康弟家两口子给姐姐准备的结婚用品,姑且称作嫁妆吧,其实根本达不到“嫁妆”的级别,不过就是一套被子、一条毛毯、两个枕头、两套衣服,还有一个电风扇以及糖果瓜子等一些七零八碎的小东西。按说,嫁妆都是有讲究的,得成双成对才行。可康弟家两口子根本不管这些,他们只想着花最少的钱,将她尽快“打发”出门,落个清静。被子和毛毯还是几年前他们结婚时亲友们送的,虽说一直没有拆开过,但款式和花样已经很落伍。但存芬已经十分满足,因为她在外面游荡这几年,无论是在养父家或是流浪在外,从来就没有摸过“新”东西,更别说是用了。

兆兆丢的那年,有说是1982年,也有人说是1983年,除了她的爹王大年,没有人确切知道是哪一年。那一天,王大年有事外出,爷爷也不在家。奶奶在家里带着兆兆,她那个傻娘则坐在院子里的草墩上发呆。兆兆一会在院子里玩,一会跑到大门口玩。对于那个年代的孩子来说,在村里、在门外遛来遛去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奶奶在堂屋里做腌菜,她突然觉得有好一会儿没听到孙女的声音了,便出来瞧瞧。院里不在,大门外也不在,这时候她以为兆兆不过又和往常一样遛到邻居家去玩了。奶奶去邻居家寻找,人家说没有来过。她又挨着附近寻了几家人,都说没见过。她这才慌张起来,这时候的她首先想到的是村里的水井与小水塘。然而,寻遍整个村,始终不见兆兆踪影。

大家分析说兆兆被人拐出村的可能性不大,因为那会交通不似现在这般便利,能有辆摩托车都是稀罕物,一个小娃娃怎么可能在短短的时间里就平白消失不见?王大年回来后,村民们帮着他将附近的水井与水塘彻底打捞个遍,终是一无所获。要知道在八十年代初,并没有监控这玩意,小孩子丢了,能找回来的可能性几乎为零。孩子丢了,全家人长时间都沉浸在悲伤之中。

多年以后,当存芬被解救回来以后,人们问起她当初是怎么走丢的?她却摇头说什么也不记得了。她只记得“爹娘”对她并不好,他们经常打骂她,她经常挨饿。她从小就知道自己不是他们的孩子,他们也从不隐瞒她的身份。每次打她的时候嘴里就骂骂咧咧,说买了你来干什么?就是让你来干活的,让你长大给长平当媳妇的,这么懒,要你做什么?他们口中说的长平,便是他们的亲生儿子,比她大几岁。他仗着年龄比她大,个儿比她高,又有爹娘作后盾,也经常欺负她,扯她的头发。长平去学校,同学们嘲笑他家里有个“媳妇”。他又羞又气,回家便将气撒在她身上,不是骂她便是打她。“爹娘”见了也不阻止,还说女人就该被男人管。长平有一个弟弟名叫长来,比存芬小两三岁。长来是一个善良的孩子,也是家里唯一不欺负她的人。“爹娘”不准她去上学,长来就在家里教她认字。所以她虽没上过学,却也识得几个简单的字,会写自己的名字。

后来,她病了,肚子上肿起来一个很大的包块,痛得直不起身来。“爹娘”怕她死了,白白扔了钱,这才勉强带她到乡卫生院去看病。医生说他们治不了,让他们到县里去。到了县里,一听医生说很麻烦,要做手术,还要花很多的钱。他们便不想医了,便将她带回家。结果发现她肚子越肿越大,他们害怕了,便将她带到很远的地方抛下不管了。

存芬一下子沦为乞丐。她拖着瘦弱的病体在街上流浪,睡过门洞,钻过水泥管子,捡过垃圾,吃过残羹剩饭,也被人放狗咬过……后来,肚子上的包破了口,流出了脓血,她以为自己要死了。也许是上天看她太过可怜,便赐于她超强的自愈能力——慢慢地,脓血也不流了,肚子上的包块居然自己萎缩了,只在腹部留下一个碗大的疤,周围的皮肤皱巴巴的,就像是老树干上丑丑的树瘤,十分恐怖。她流浪在一个又一个的陌生城市,受尽白眼与冷漠。她也无数次进过收容所,得到了短暂的温饱,可那样的时候总是短暂的。她做梦也不会想到自己有一天还能够回到家乡,见到自己的父亲,在此之前,她根本不知道自己是哪里的人。虽然她回家没多久,父亲就去世了。

塘子口村委会的大院内,一个年轻的大学生村官正在接待一个身体瘦弱的妇女,他拿笔认真地在本子上记录着。这时,一个身穿夹克衫的中年男人走了进来。瘦弱的妇女一看到他就打招呼:“赵书记,您回来了?”穿夹克衫男人回答:“嗯嗯。”大学生村官刚要给赵书记介绍情况。赵书记摆摆手:“我知道她家情况,她来过几次了。”他一边给自己倒茶,一边问她要喝水不?女人指指面前的纸杯,说谢谢,已经喝着了。赵书记便在旁边的小凳上坐下来,和她聊起来。那女人便说,赵书记,你说说他家人咋个就这种没良心?不让我回家也罢,还什么东西都不给我,我趁他们不在家,偷偷回去拿点换洗的衣服,结果正好被我婆婆看见,她便捞起一把笤帚要打我。要不是我跑得快,今天就被他打着了……

那女人见了赵书记如同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便又滔滔不绝地说起来,说个没完没了。赵书记耐心地做了半天思想工作,那女人才道了谢,慢悠悠地去了,临走时还不忘把纸杯拿起放在垃圾桶里。

大学生村官见了便说,唉,这女的虽然没什么文化,但人还挺懂规矩礼貌的。赵书记叹了一口气,这女人其实蛮可怜的。她小时候被人拐卖,找回来没多久爹就死了。她嫁给咱们村里彭老三的儿子,好几年了,生不出娃娃,又被彭家赶出门了。大学生村官说,我答应明天去家里帮她调解一下。赵书记摇摇头说,没用的,我们已经帮着调解了好几回,还把她送回家,可是没过两三天又把她撵出来了……你刚来,不知道情况,她家的事复杂得很。村官想了一下说,我明天先去看看,也建议她去找下妇联。赵书记说,怎么没找过?妇联也没办法。这家人挺难缠的,特别是她那个婆婆,就是一个泼妇,谁也惹不起。儿子说房子是父母盖的,田地也是父母手上的,她两手空空地嫁过来,又不会生孩子,什么也不肯分给她。我们没有办法,只得建议她到法院去起诉,走法律程序。赵书记喝了口茶,继续说道,她也不单是为了离婚的事,她说她孤身一人,没有住处,想让村里给她批一块宅基地,盖一小间瓦房。可你也知道,农村里现在也是寸土寸金,有多少人等着批地建房,村西那个李柱家,大青树下的张如发家,还有阿四喜家……可是没有指标,拿什么批给他们?便是批了,也没地可盖呀。她隔三差五地往村委会跑、往乡上跑,甚至往县里跑……村里看着她实在可怜,给她办了低保,每月也有几百元,虽然不多,总比没有的强,是吧?民政局也给过她一次性的补助……

他们在这里说着话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离开村委会,她又搭上小绿皮(农村巴士)直奔乡政府去了。不错,她正是康弟的姐姐、那个被拐卖的可怜女人存芬。她来过多次,所以知道该上哪个办公室。办公室的门是敞开着的,但她并未贸然闯入,她立在外边敲敲门,问:“我可以进来吗?”“您请进。”一个女子礼貌地回答。办公室里有两个人正在电脑前忙碌,男的那个她已经见过几回,女的这个她头一次见。她给她沏了一杯茶,问她有什么事?存芬说找王主任。女子告诉她主任开会去了。存芬却并未起身,她反正也没地可去,不如坐在那里歇息一会,这里横竖有茶有水,比在外面游荡舒适得多。她便把那些重复了无数遍的话再拿出来重复了一遍。女子显然对她的遭遇颇为同情,便放下手中的工作陪她坐在那里说话。说到过去的经历,存芬竟然猛地掀开衣服,将肚皮上那个丑陋的、如同树瘤般的伤疤露出来让他们看,全然不顾旁边还有个男同志。看到那可怕伤疤,那女子倒吸一口凉气,连忙阻止她道:“天冷呢,你赶紧把衣服拉好,小心着凉。”旁边那个男的尴尬地扭开头去,佯作去看窗外。

存芬暂时住在塘子口村洪光家的老宅子里。洪光家搬到新房去了,老宅子已经闲置下来。村委会的赵书记可怜她无处栖身,便与洪光家商量,让她暂时借住一段日子,等法院开庭以后再说。

存芬在外面混迹多年,养成了爱闲游的习惯,用村里人的话形容就是她的“心野”了。她在屋里根本待不住,白日里总是在外面游逛,无所事事,只有到晚上才会回到老宅子破旧的小屋里去睡觉。她整天不是在田野里逛来逛去,就是到街场上闲逛,在公园的石椅上睡觉,醒来便窝在石椅上玩那个二手的杂牌手机。饿了就在外面随便吃上一碗饵丝、一碗油粉或是两片饵块。补助款一到手,她便上小馆子点上一个肉菜犒劳一下自己的胃,有时便住进最便宜的小旅馆,不回“家”去。钱花光了,她要么饿着,要么便会跑到村里随便谁家要点吃的,或是找村委会干部要上几元钱。

村里的人家她都讨遍,唯独不敢登自家的门。打她嫁过来起,老公一家都对她充满了怨言,嫌她日脓,人懒,不能干,下地干个农活又没力气。当然,一家子对她最大的不满,就是结婚好几年连个娃娃都生不出来。生孩子这种事在农村可是头等大事,女人生不出孩子,绝了夫家香火,谁肯容你?更何况是像她这种没有娘家做依靠的孤苦女子,被扫地出门也没个人会帮她撑腰。

男人要撵她走,公婆根本不阻拦。存芬说要她走可以,但要求分给她一间房、一块地,哪怕是正屋西边最破旧的漏阁,还有桑子河边最远、最差的沙地也行。但丈夫家根本就不同意,直接就将她撵出来。她本想赖着不走,但婆婆拿起了笤帚,丈夫挥起了拳头,她落荒而逃,身上还是不轻不重地挨了几下。她在别人的指点下向妇联求助。妇联的人来了,把阿武教育了一顿,说打媳妇是家暴,把媳妇撵出去是虐待,侵犯了她的合法权益。阿武是个会看势头的人,他一个劲地点头,“嗯嗯是是”的应诺着。可等妇联的人一走,他立马便露出了真面目:“房子是我爹妈盖,与你有什么相干?土地承包经营证上是我爹的名字,也与你不相干。你嫁过来,为这个家苦得了什么?一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想分我家的东西?做梦吧!”婆婆更是放下狠话来:“别说是妇联,就是派出所来了我也不怕!我家的东西你空手白脚就想拿啊?哪一样是你苦进来的?”

她多次冒着被打的风险,上门来闹,却在婆婆家这边讨不到半点便宜,她一个孤苦无依的女人又岂是他们三个人的对手?村里也有人同情她的遭遇,但也帮不上什么忙,只是看着天冷了,把自己家的厚衣服给她两件,再者就是遇着她没有吃的时候,给她一点食物,仅此而已。

她从前是讨过饭,那是不得已的事。她现在每月也有几天时间在讨饭,就是补助款花光的时候,然而这种日子并不是她愿意过的。她何尝不想有自己的一间房?哪怕是一间小小的茅草房,能够遮风挡雨;再有几分田地,她随便种上点什么农作物,至少吃饭是不成问题的,也比天天看人家脸色要强得多。可是土地,她做梦都渴望的土地,什么时候才能属于她呢?

存芬在外面游荡了一会,突然想起了村旁山上有个后土娘娘庙,她以前和婆婆去上过香。她想着反正也没事可干,不如去逛逛,拜拜也是好的。她便往村里的市场走去。说是市场,其实就是村中的一条街道,村里人或是附近的人将自己种的蔬菜、水果挑来摆在路两边出售。卖菜的人不多,也就是十来个人而已。这个市场只在早上有,中午一过便慢慢散了。她去的时候已经迟了,菜摊大多都已收去,只有那个卖水果的老头还守着摊子,他一般会比别人多摆一会。存芬和老头询了价,拿起一个苹果和两个橙子。老头没要她的钱,还递给她一个塑料袋。这附近的人谁不知道她的情况呢。

她弯腰道了谢,拿着水果,顺着桑子河边小路去了山上。在河的拐弯处岔上一条弹石路,再顺路往上大约走一公里多点便是后土庙。后土庙的规模并不大,只有正殿一院和左边一个小小的偏殿。据说正殿已有一百八十多年的历史。正殿里供奉着后土娘娘的金身,眼睛半睁半闭,慈祥端庄。左右两边各站立一个侍女,恭恭敬敬的。原有的后土娘娘与侍女塑像已于“文革”中被毁,这些塑像是村民们九十年代筹资重塑的。后土庙平日里也没个人,冷冷清清地,也只有每年农历三月十八,传说中后土娘娘诞辰这天,庙里才会热闹起来。到了那天,人们会在这里举行祭祀仪式,感谢后土娘娘滋养万物,护佑子民生活安泰,祈求国泰民安、风调雨顺、五谷丰登。

后土庙没有围墙,殿门只是虚掩着。存芬来到正殿,供上水果。她瞧见香炉内有几根燃了半截就熄灭的残香,便拔起来,恭恭敬敬地向上举了举,磕了几个头,嘴里念念有词。她没上过学,不知道后土娘娘是个什么神仙,但她知道她是管理土地的神。她想,既然是掌管土地的,来求她自然是错不了的。

婆婆家的田地拿不到手,存芬便又打起了娘家田地的主意。她三番五次地找上门去索要田地。然而,康弟家两口子如何肯依?便拿她结婚前签下的协议说事。她去的次数多了,双方都说了些难听话,姐弟俩本来就没有啥感情,这下更是彻底闹翻了。她找上门去,要么就是一场大吵;要么就是康弟家紧闭大门,装作不在家,尽量避免和她冲突。这时候的存芬已不是当初找回来那种怯怯的模样,她凶起来,在气焰上一点不比康弟的媳妇庆花弱。

她去找娘家村所在的村委会,村委会的人说你是嫁出去的人了,应该去找你老公家那边的村委会;她去找塘子口村委会,人家说你这是家庭内部矛盾,我们也调解过几次了,你只能去法院起诉;她找到乡上,人家说你回去找村委会,他们熟悉你家的情况;她找到县农村土地承包经营纠纷调解仲裁委员会,他们说你已经来了好几次了,我们也下去帮你调解过,但你老公家和你弟弟家都做不通工作,我们也没办法,你先回家等着法院那边开庭。

她絮絮叨叨,一遍遍说经营权证上本来应该有她的名字,因为她被拐卖,所以第一轮土地承包时便没有了她的名字。第二轮土地承包时父亲把名字又变更成弟弟的,实际上她应该有份额,是弟弟侵占了她的田地,应该归还她。他们答复她说,第一轮土地承包是1983年开始实行的,差不多是四十年前的事了,一是年代那么久远,二是那种年头的资料是否还保存着?退一万步讲,便是你拿到了又能如何?村委会的经办人都换了十几批,死的死,退的退,你找谁说理去?现在的土地承包经营权证上白纸黑字写着你弟弟的名字,还盖着人民政府的公章,毋庸置疑,这就代表了他拥有的合法性,他是经营权的合法拥有者,受法律保护,而且三十年不变。

存芬便说弟弟不是父亲的儿子,是疯傻母亲与别人生的孩子,不是他们家的种。他们答复说,这个不能说明什么,你们虽不是同一个爹,但也是同一个娘所生,他身上也有你们家一半的血统。你父亲都同意了,你再说这些没用。再说了,县里开展农村土地确权登记,也是依照第二轮土地承包情况来进行登记的,不经你父亲同意怎么可能登记在你弟弟名下?只能建议你从亲情的角度出发,和你弟弟好好商量一下,看他是否愿意拿出一块地来借你耕种?只能是这样了。

存芬听了这话,有一些泄气,她的弟弟但凡肯这样的话,他们又何至于闹得如此之僵?她呜呜地哭了起来:“我就只是想要一块田地呀,不管它大小,自己能够养活自己就行……娘家这边也不给我,婆家那边也不给我……我跑了多少个单位啊,你们叫我找谁去……我就只有这个小小的愿望啊。”办公室的人忙拿了纸巾给她,劝道,不是还没开庭吗,你哭啥?你放心,法律对于离婚的妇女儿童有一些保护性规定,到时候你肯定能拿到属于自己的田地。

对于这话,她半信半疑,这一年多来,她四处奔走,腿都快跑断了,可是,她心心念念的土地在哪里呢?

天才蒙蒙亮,存芬便已经起床了,这么多年的漂泊生活让她养成了不睡懒觉的习惯。尽管时间还早,她早早便起来,认真地洗脸、刷牙,开始打扮自己。其实说是打扮,也就是梳理一下头发,换一身干净的衣服。其实她的衣服也不多,就那么几件。她的衣服大多还在婆家,但她拿不到,他们不准她进门。就那么可怜的几件衣服,眼下还没地方可搁,她就在床尾的土墙左右各钉了一颗钉子,铁钉上再拴上一根铁丝,她的衣服就那么随意地搭在铁丝上。

她翻了一会,找出一件玫红色的薄绒棉服来换上,她想着今天是一个特别的日子,不管结果如何,她都应该穿得鲜亮一点。她换上了一条干净的黑色卫裤,这是她几天前就早早清洗干净挂在那儿的。一双旧马丁靴昨晚已被她擦得干干净净。她捏着那面已经从中间裂为两半的塑料圆镜子,照了又照,仔细地将一绺翘起的刘海压平整些。

她从来不吃早点,这是多年来养成的习惯。过去在“爹娘”家的时候,别说是早点,就是正餐也经常没得吃。他们一大家子吃东西,却指派她干这干那。待到她干完活计,桌子上只剩下些残羹剩水。她在外面乞讨的时候,经常讨不到东西吃,一整天饿着也是经常的事。尽管她从来不吃早点,可是今天她决定破个例。她慢悠悠地出了门,往村里阿会嫂家的早点铺走去。她要了一碗肉饵丝,又特意给自己加了个“帽”,仿佛是多吃点肉可以给自己打气似的。因为时间尚早,她并不着急,就慢慢地坐在那里吃着饵丝。

有个穿着整洁的女人走进来,端了碗饵丝坐在她对面,微笑着和她打招呼,并递给她一张纸巾。她立刻变得局促不安起来。这么多年以来,在世人的冷漠与白眼中,她变得极度自卑与怯弱,根本不习惯这突然间的友好,一紧张,手心都在冒汗。她不自在地低着头,用筷子挑起几根饵丝小心翼翼地送入口中,生怕弄出点不好的响动会让对方生厌。那女人问她田地拿到没有?她回答说今天下午两点开庭。那女人点点头,拍拍她的肩说了两个字:加油!便起身去了。她坐在那里想了一会,才想起这个女人是康弟他们村的,好像是在城里某个单位上班,她被“找”回来时曾在村里见过。一声“加油”,让她本来忐忑不安的心瞬间变得暖洋洋的。

离开早点铺,她并没有直接到村口的公路上去等车,她想着反正时间还早,去早了也只是在法院外面空等着。她想不如先到田里逛逛,一会直接从田家村走上公路去搭“小绿皮”进城。她便从苏大运家旁边的小道一路向南,走了几分钟,塘子口村大片的田地立刻映入眼帘。

时值早春,太阳刚刚从东山探出脑袋,薄雾尚未散去,乍暖还寒。此时,北方许多地方应该还是冰天雪地,但南方已经是春暖花开。田地间春意盎然:绿油油的是麦苗;浅绿色的是蚕豆苗;金黄色的是油菜花。今年的油菜花开得比往年要早得多,不过才是一月中旬,大片的油菜已是绿中泛着黄,闪耀着诱人的色彩。不远处的机耕路旁边停着一辆白色的小车,一对年轻的父母带着他们的小孩在油菜花中拍照。存芬想,他们来得太早了点,若是再迟几天,大片的油菜花开了,一片金黄的花海,那时才好看呢。她从赏花人的旁边经过,他们看她,她也看他们,她没有停步。

又走了不远,她看到一个女人正弯腰在贡菜地里锄草。她走过去聊了几句:“你早呢嘛。”那女人回答说:“唉,没办法。今年雨水好,草出得特别旺,不早来锄不完。”她说:“你这些贡菜长得好,今年大丰收了嘛。”那女人叹了口气:“光长得好有什么用?收割下来还要削皮、晒成干条,麻烦着呢。”她便问起贡菜的价格来。那女人说去年价格算是最好的一年,每公斤干条收购价在43元到48元左右,今年么就不知道了。闲谈中,她得知女人的老公在外面打工,家里就她一个劳动力,等贡菜成熟,她一个人也做不了,到时候得请工削皮、切条、晾晒。存芬便说等贡菜成熟,我来帮你削皮。那女人笑着说好啊,工钱是按斤结算的。

离了锄草的女人,存芬继续往前走,很快就到了田家村的地界。田家村与塘子口村的田地虽是紧紧相邻,种的作物却大相径庭。塘子口村种的多数是蚕豆、小麦、油菜等小春作物,而田家村种的却多是绿油油的贡菜。看着田埂两边一畦畦整整齐齐的贡菜在阳光下蓬勃生长,她的心中不免有一些失落,唉,什么时候才能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土地呢?她开始胡思乱想:后土娘娘啊,我是给你磕过头的,请你保佑保佑我,给我一块土地吧,哪怕只有一小块……一转念想到了下午的开庭,于是她的心中又重新萌起了希望:他们说法律是保护妇女儿童的,我一定会拿到属于自己的土地的!

她心里想,等我拿到了土地,明年小春我种什么呢?是种上小麦、蚕豆?还是种上贡菜?她又想,等田地拿到手,我还要申请批一块宅基地,好好赚点钱,再盖一间小房子,想着想着,仿佛土地已经拿到手中,她一高兴,嘿嘿地笑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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