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物语

2025-02-07 00:00:00张秋寒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5年1期

她并非生来尤物,却被命运推到尤物之位,她偏要再添几分华彩,活成一个时代的传奇。而在这传奇的尾声,她仍要任性,仍要用力地活与爱。一段相差二十一岁、假戏真做的恋情;一个由恨起头、以爱而终的悲欢故事,在张爱玲式的沉香中徐徐展开,又以倾城恋般的结尾收梢。

1

他们之间相差了二十一岁,这必须要在故事的开头交代清楚。以防有的人听到半路,发现哪里不对劲,还以为我刻意隐瞒什么或美化什么。

我和他们也相差了不少——这里指的是距离,而不是年纪。当我和邻居们热火朝天忙着铲雪的时候,他们正躺在明打威海滩边的椰树下,享受木叶摇曳之间,那细细碎碎似有若无的赤道日光。

差不多一个礼拜前,他们也是这样并排躺在槟岛的花园里,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董董即将到来的生辰。林笔生的几个计划都被她否决了。去吉隆坡,那就不是庆生,是谈生意。黄兆辉去年不过送了一尊巴掌大小且净度也一般的缅甸玉观音,就指望她接手那几栋烂尾楼。今年要是还去,不知道又得应付他的什么痴心妄想。苏梅岛也去够了。关键缇颂的嘴巴大,又掌握了她好些往事。董董不怕她在笔生面前说漏了嘴,只是觉得没意思。上岁数的人才忆苦思甜。总提当年,只会让她觉得自己老了——想到这里,她就有点不想过生日。她的腰受过伤,飞机不能久坐,若非公务,欧洲大洋洲自然也免了。笔生就提议回国。他带队去上海参展的那次,在东道主的接风宴上认识了一个大厨,能做地道的苏帮菜,可以请他到石湖的新宅做一席。中国人有热锅安宅的旧俗。他看了,皇历上那一天也宜乔迁,不如一并办了。董董未置可否,这便是默许。笔生当即定了机票。三天后的深夜,董董又发了梦魇,霎时大动干戈,险些摔下床去。菲佣进来焚香烧茶,服侍了半天,惊魂方才稍定。她躺在笔生的腿上,抚摸着她熟悉的他的毛发,叫他把机票退了。“就近找个没人的地方,你陪我待着就行。”

这话听上去还差个后缀:“就像我们头回见面那样。”

头回见面,笔生是跟着纬恩一家到秦家花园来贺寿。娘惹后人的汉语词汇量有限,磕磕绊绊地夹杂在马来语里。结合纬恩父母眉飞色舞的表情,笔生也能看出来,他们是把他当准女婿来介绍的。他注意到了前方一帮围在一起品鉴珠宝的女眷。其中一位穿着秋香色的珠片长裙,水晶灯下,光晕流离的后背给人一种裸体的幻觉。她缓缓回身,撩拨起一绺滑到鬓边的头发别在耳后,走过来淡笑道:“纬恩都有男朋友了,我还做什么寿,做寿衣差不多。”

大喜之日说这样的话,笔生闻之色变。周围的人却波澜不惊。在香氛弥漫的空间里稍待片刻,感受了一会儿大家习以为常的“信口开河”,笔生发现,语出惊人正是董董的风格。听她说话,几乎是脱敏训练。神经崩溃的阈值逐渐失去上限。纬恩凑过来同他咬耳朵,说秦先生在世听见她胡说八道还会训斥两句——也有可能只是一种调情,现在人死了,没人管着,嘴巴越发没边了。

秦家花园傍山而建,面朝大海。这一夜,府中上下灯火通明。除了阁楼和主人的卧室,各门各间都随意敞开,任由宾客出入参观。饭后,纬恩被一位老拿督的孙女拉着在楼下玩桥牌,笔生没什么兴趣,独自上二楼露台赏月。更衣拆髻后的董董比他更先坐在那里。他看那凤尾竹掩映下的背影,一时没认出。董董手执一把镂花檀香扇懒懒地摇着,说来啊,来坐。一面唤人端了咖啡来。她自己却另沏了一盏锡兰红茶,理由是睡眠不好。“佛家过午不食,我是过午不‘咖’。”她浅浅地啜了一口,杯口也腻着一抹浅浅的红,“我记性差,刚才说你是哪里人来着。”

“福建。”

“家里做什么的。”

“父亲去世了。母亲做点不值一提的小买卖。”

“我还没跟她爸妈细聊。真问了,指不定说你母亲是副市长。”她冷笑着,“他们这一支,世世代代联姻惯了的,她父亲又是最独裁的一个人,到底犟不过女儿吧。只是平日里,大概没少给你罪受。”

“先受罪才能后享福。”

她素来掷地有声的一个人,听见生人开门见山,倒好像被拿捏住了。上下扫了他一眼,她装作听不懂似的,“享福?”

“他们家卖掉一条船就够我活十辈子,不是享福是什么。”

“钱就是福?”

“没钱的人是这么认为的。有钱之后可以再推敲。”

“你想不想知道有钱人怎么想。”

“想。但你一定要说实话。不要为了鼓励我靠自己奋斗而撒谎。”

这已大大超过斗胆的程度,算得上是挑衅。远处海浪汹涌,灯下也足够澎湃。董董拿她的睡莲浮雕玻璃茶盏碰了一下笔生的青花缠枝纹咖啡杯,“躲开那些鬼吵鬼闹的人,和一个男孩子就这么待着,已经是福了。”

两人之后都再没提过这话,只是到了福州,面对“有福之州”的宣传词,笑眼相看中总闪烁着三分灵犀。这趟侨商联谊之行并不顺利。时疫期间无法免除的入境隔离尚属其次,一落地,董董就高烧不退才叫人杯弓蛇影。笔生要求和她一间房,被北极熊一样白白胖胖的志愿者回绝了:“现在只有未成年人才可以和家长一起。”只是复述政策,笔生却听出弦外之音。她养尊处优,极尽护肤之能事,照旧被看作他的母亲。他们隔着酒店一堵墙,靠短信彼此问候。有时,笔生不发消息来,只敲墙。董董揣摩着他的意思,也敲墙回应。他敲三下,她理解为“吃了吗”,就回敲两下表作“吃了”。或是用三下“好点了”,来回应他“感觉如何”的那四下。笔生给她打电话,说你竟然听懂了。她说有那么难吗,又不是摩斯电码。笔生叫她说给他听听,她便说了。笔生在那头不作声,许久才微微地沁着一点鼻息,叹道:“我以为我说‘好想你’,你说‘多想’,我就说‘很想很想’,你说‘我也是’。”

她不是纬恩,不是他的女同学,这种明晃晃的情话在她听来和口供一样可疑。何况他早把他的那点野心捧给她检阅。她没说什么,有点后悔这一趟邀他同行。所幸烧渐渐退了,一连数日的检测结果也都正常。等到期满,是她先下的楼。听到走廊上的脚步,再到见着他的人,她有种错觉,好像与他阔别了许多年。她隐隐感到生命里的某种威胁,对于她游戏的态度,对于她的无坚不摧,都深具破坏性。

此行,笔生对纬恩说是回国探亲。他远赴槟岛读书,第二年就赶上全球卫生浩劫,几次假期都逢上国内病例暴发。机票暴涨,变化无常,死亡像床底的灰尘,又多又近。难得消停了一阵子,总要回去看看。“太平的时候不觉得,一旦动荡起来,团圆如果不是下一秒,就显得遥遥无期。”

董董说:“她没要跟你一起回来?也见见她的寡婆婆啊。”

笔生摇摇头,“她哪儿也不爱去。她眼里,坡底1是天下最好的地方。”

会议间隙,笔生回了老家一趟。董董要与他同往,笔生以流通受限,还有她风寒初愈为由婉拒。董董没有坚持,只是好像那一点礼品随身携带会使他受累,还特意叫了快递先行一天寄往家里,“大号木盒子里是正经的爪哇金丝燕。从收到制,我都叫人盯着的。一年也只有那么一点。上回送伯迪特爵士家老夫人的也不过是普通的宋卡燕。”

“她仅有的这么一个儿子归了你。她配吃一点你的好东西。”

到了家,她叫他拆了拍照片给她验货,口风又变了,“你不懂,这里面的鬼八道多呢。我怕他们使诈,加工的时候偷梁换柱。”

他这才回过味来。她根本是怕他使诈,借机脱离她的视线,去其他城市和别的女人见面。

2

苏州石湖边的别墅购置于时疫末期。房产经理人宣称这是捡漏的最佳时机,一旦管控全面放开,经济复苏,楼市势必随之回温。后来的事实证明,这只是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

房子挂在一个叫姚子轩的年轻男子名下。笔生见过他的身份证复印件。他们同年,笔生小他两个月。至于此人是谁,董董不说,笔生也就不问。他的好处正是不问,表现得好像董董的一切行为都合情合理。这时常激发她的斗志,认为有让他吃醋的必要。缇颂带过来度假的那帮客人里有个金发奶肌的瑞士少年。董董照例在皇后湾设宴款待。发现对方腋下的朱砂痣亮晶晶地凸出来,她就直接上手,捏着痣周围的一小撮皮肉轻轻地捻揉,像研究抹额上的一粒红宝石。笔生一望便知她是做戏。她浮夸成这样,也正是要他看出来。夜里,她以同样的近于施虐的手法把玩他的系带。问到纬恩的癖好,笔生说他们之间很普通,很标准,没有什么格外的举动,不具备丝毫个性。纬恩只是喜欢背对着他。这让他感觉她是独自在做这件事。明明那一刻肉身的距离最近,她却像策马夜奔,一骑绝尘,离他而去。他等同于屋子里的吊扇或台灯,对她而言是微不足道的日常。她不会特别地跑去感谢风,或者与光互动。

暗处的董董湿润地呼吸着,说你知道吗,我们现在躺着的地方,最早是个戏台子。七十年前,这里能连着好几天,轮番上演《太真外传》《绿珠坠楼》,还有全本的《红楼二尤》。主角都是同一人,名叫孙芍龄,扬州人氏,曾在北平受教于梅兰芳的琴师徐兰沅。海南岛战败后,“老虎仔”1的一名副将放弃去台湾的机会,携家眷经香港到达新加坡。其中就包括这名他从南京带到广州又带到海南的优伶。

“这一带听京剧的似乎不多。”笔生说。

南洋受众面广的华语剧种主要是粤闽潮琼四类。其时,复建后的平社2云集了不少演员与戏剧学者,孙芍龄以《香罗带》中《强对菱花整鬓云》一折名噪一时。可惜没过多久,他忽然北上槟岛,同新加坡梨园界断联。“其实是台湾成立了什么委员会,有人奉命来游说旧部。”副将早厌倦了政治,原以为到新加坡就算退出江湖,没想到还能被找上门来。迁居槟岛算是彻底隐退。一家几口连名带姓都改了。过了几年,太太入了美籍,带着小儿子远赴旧金山念书。副将除了和大儿子一起料理实业,余下的时间就是听孙芍龄唱戏。

孙芍龄这名字也是后改的。副将听见台上唱——

他少小伶仃失故乡,

一身侠骨热心肠。

梨园客串声名广,

他名唤那湘……

便提议更名“芍龄”。因姜白石的词作里有“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的名句,叫这个名字,就是把二十四桥,把故乡扬州挂在了嘴边上。孙芍龄对着镜子,妆卸了一半,蓦地泪落不止,念白道:“我心中有些难过。”副将也起戏文:“你吃些槟榔也就好了。”这都是戏里的台词。贾琏与尤二姐经槟榔一事继而定情,唱戏的人却忧心忡忡,生怕色衰爱弛,耳鬓厮磨的光阴匆匆消逝。那么,一介伶人,手无缚鸡之力,又与故乡相去十万八千里,无人帮衬,必是举步维艰。

经过重重战火都不曾离弃,副将说他杞人忧天。

“战乱时,难得坐下来听戏,戏才好听。现在,日日听,夜夜听,总有听腻的一天。就像尤二姐的槟榔,寥寥几块,贾琏才要抢。上了这座槟榔屿,何愁没有口福。”

他幼年被养母卖去学戏,小时候跟着草台班子走南闯北吃苦遭罪,长大又饱受权贵的凌辱,心里装着数不清的恨和怕,不是三言两语就能开解得了的。副将不再与他争辩,只是在二十年后沉疴难愈的境地下让他持股,确保他不用为生计犯愁。

临终前一周,副将每天都叫孙芍龄读报纸给他听。他尤为关心高雄游行的后续,那些党外人士的安危。孙芍龄说你不是一直希望离这些事远远的吗,怎么又过问起来。暗沉的帐帷下,他嗫嚅着,说一名武将,应该为国捐躯才对——究竟,到死才知道,死在病榻上,是会心有不甘的。

“那年大陆也发生了两件大事。”董董翻了个身,朝着落地窗外的月亮,轮廓淡淡地散发着光,像一块谜面。“一件是改革开放轰轰烈烈地开始了。还有一件是什么,你猜。”

“不管哪里,每时每刻都有大事发生。”

“很大很大的一件大事。猜不到么。”

“猜不到。”

她又转过来,几乎要贴上他的脸。“我。我出生了。”

3

笔生千禧年出生于江苏的一个小县城。母亲林凤妹属于高龄产子,生养时已届不惑之年。十八年前,她从老家莆田挑着两担桂圆来至苏北投奔远房堂兄。

当时的苏北落后得很,改革开放的风远远没有吹到这里。主干道上还能看到兜着裆的驴车。林凤妹在堂兄家中的一间披子1里落下脚,以走街串巷贩卖干货为生,直至次年与堂兄所在的工程队里的一个青年成婚,才另谋住处,自立门户。三年后,腊月的一天,丈夫回来告诉她,说老板失踪了。大家多方打探,得知他不只拖欠工程队的工资,也欠了政府和别的老板很多钱。十有八九逃去了新加坡。

堂兄有一房亲戚,不算太远,尚在五服之内,是新加坡一所国立学校的教师。他说想碰碰运气的话,不是不能去麻烦人家。林凤妹也听说过这个人,族中很引以为傲。只是计划经济的年头,人习惯在被归纳好的封闭空间里周而复始地作业与生活,民间商业趋于静止,先祖们前赴后继的下南洋在他们这代人眼里几乎是一桩遥远的传闻。

堂嫂是个泼辣女子,始终咽不下这口气,愿意破釜沉舟拿出全部家当作为漫漫讨债之旅的盘缠,送丈夫远行。并且她挨家挨户登门,做工友们及其家属的思想工作。她到林凤妹家的这天,林凤妹正在井边洗菜,见她来了,忙招呼她进屋,拿出最高规格的待客之礼,泡上桂圆茶,取出桃酥。堂嫂说:“不吃不吃。从年前到现在,我这张嘴都木匝匝的,吃什么都一个味道。”林凤妹见她又要旧账重提,劝她事已至此,只能看开些,当作破财免灾。堂嫂说:“天灾就罢了,这是人祸。不能放任着这种人再去祸害别人。”她道明来意,真要不到,她自认倒霉,真要到了,也不是皆大欢喜——谁家出钱出力,才有资格分账。

丈夫白干一年,年里的各项开支都靠林凤妹磨破肩头和鞋底攒下的一点梯己来应付,家中捉襟见肘,不向他人求援已是万幸,实在没有出资的能力。

堂嫂这才亮明底牌:“出不了钱,出个人也行。”此去山遥水远,又是异国他乡,她担心人生地不熟,丈夫的安全不得保障,想请妹婿同行,途中好有个帮衬。“想来想去,他是最稳妥的人选。工地上干了多少年的兄弟,又结了亲。真到新加坡,和那头的亲戚续上了,都是自己人,也不会厚此薄彼的。我们姑嫂俩在一处,有个照应,他们姊舅1也放心。”

想到寄人篱下的那一年从她那受过的罪,林凤妹只是笑了笑,说等丈夫回来商量商量。这本是缓兵之计,为的是不直接驳了对方的面子,稍待两日,再另寻由头打发。丈夫听说了倒深表赞同,“死马当活马医。到底是一年的血汗钱么,即便要不回来,也当是沾他的光,出去见见世面。”

这次放行成了林凤妹此生最后悔的一件事。

熟悉之后,董董问过笔生父亲的死因,笔生说是病死的。董董说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难过的样子。笔生说都这么多年了。

董董想了一下,说:“那要是我病死了呢。你也不难过吗。”

笔生说:“难过啊,没钱花了,当然难过。”

董董送他的第一个礼物是一台车。算不上豪华,对他一介学生而言,到底也算一笔大钱。董董的意思是不能总让司机去接。槟岛小得可怜,哪天纬恩父母撞见了,虽合他们心意,可以揪住把柄把他这个穷小子逐出去,只是她便要承担个诱拐的罪名,纬恩也会伤心。她算是看着纬恩长大的,不想弄成仇家。不料,车子到手的第二天就被笔生卖了。理由是马来西亚靠左行驶,他开不惯。董董问他卖车的钱上哪儿去了。他把存进花旗银行的外汇流水作为证据呈给她看,董董倒不好说什么。往常的那些男孩子,谄媚求宠或暗度陈仓,无非为了点钱。她懒得上心,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笔生比她更懒得上心,从不遮掩矫饰。

董董说:“你可以一五一十地谋财,千万不要堂而皇之地害命。我很贪生,别让我死在你手里。”

笔生说:“神经病。”

纬恩很快还是知道了。他和董董作为路人的身影出现在同样去苏梅岛度假的一个网红的照片中。笔生戴着墨镜,离得又远,不太好认。但他身上那件标新立异的刺绣背心是纬恩买的。看着不可谓不醒目。纬恩冷静地约他出来谈判,表示他浪子回头的话,她可以既往不咎。本就不是饭点,纬恩为了说话方便,提前包下了餐厅一整层。吉宁甲必丹回教堂里传来教徒嘹亮而沧桑的歌声,餐厅更显得空旷而疏离。笔生给纬恩杯中斟满茶水,“我不爱你。你内心深处应该是知道的。因为你不像我,你不会说这么伤人的话。你对谁都好,一副热心肠。我看到你,只有顶礼膜拜的冲动,像面对一位菩萨,而圣洁却常常是会击退性欲的。”

纬恩请他不要狡辩:“用中国人的话说,你是‘攀上高枝’了。这才是原因。”

“你也可以继续这么认为,显得事实没那么残酷。”

纬恩拂袖而去前给了他两个忠告:一个是疫病流行,要克制玩心,减少外出。一个是董董深不可测,与之相处,要为自己留条后路。“据我母亲讲,她年轻的时候可是一等一的尤物。你掌握的技能,没准都是她玩剩下的。”

4

对于董董而言,尤物方面的特征来得很晚。在此之前,人们好像只知道她孝顺,能吃苦,脾气好。等到有一天,大家惊艳于她的容貌时,她一声不响就出了国,成了昙花一现的绮丽遗梦。

董董初中毕业后,引进新加坡模式的苏州工业园区声势浩大地开建了。提到这事,她母亲一面去天井里检视炉子的火势,在最划算的时候换一块新的蜂窝煤,一面小声嘀咕着从邻居那里听来的消息:“唯亭,胜浦——那是什么地方,干脆建到上海去好了呀。我倒要看看,这么个工业园,以后怎么招工。领导都叫新加坡人给骗了。还不如踏踏实实办几个厂,叫我们家这样的戆大1老差生也多个去处。”董董没考上高中,学业难以为继,不得不提早开始谋生。她不愿再多吃一天闲饭,跟邻家刚刚失业的宝珠姐合计了一番,两个人一鼓作气去震泽批了几百件真丝制品,自此频繁往返于苏南苏北之间。

“正儿八经的真丝毕竟价格不菲,不是人人都买得起的。后来我们又找到了一种化纤混纺的料子,色泽质地很接近,价格能低五六成。用现在的话说,叫‘平替’。渐渐的,除了官太太以外,小老百姓也能消费得起。薄利多销,生意最红火的那阵子,两天就要走一个来回。不过,姆妈就是那样的一个人。她认为你不行,你最后行了,她也不会承认你有本事。只说你‘投机倒把’。”

宝珠姐的确有一本生意经,懂得见缝插针,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像是端午前回苏州进货,她手也不空着,还要拎十来箱苏北特产的双黄鸭蛋带去葑门横街托人代卖。巴士司机早与她们相熟,带说带笑地骂道:“回回都把我过道塞得实透透的,少说省了上百张车票。这么会算计,哪一天嫁了男人,屌毛还要叫你剪下来,编成辫子卖。”这时候的董董依然只是宝珠姐后面的小跟班,还在长个子,五官也如温水没泡开的茶叶,青涩地卷着。她以为自己会永远这样平凡下去——就算后来孩子都生下来了,她也这样以为。她人生的坎坷由这个孩子而初露端倪,可坎坷也不是什么与众不同。周围的坎坷多了,她的坎坷也就不突出了,混在其中,成了平凡的一种。世纪之交的地球似乎摇摇欲坠。远方,多佛港五十八名东亚偷渡客在集装箱里活活闷死,武汉航空和新加坡航空相继失事;近旁,人们好像也不习惯落款写日期时以数字“2”打头,不但没有焕发出新面貌,还更加茫然,迟滞,手足无措,许多家庭莫名都过得很坎坷。

无锡姨妈家的大儿子盗窃金额巨大,且屡教不改,锒铛入狱。发小莉莉的母亲查出了癌,却拒绝化疗,直挺挺地躺在床上等死。最恐怖的是宝珠姐,几个批发商组团到家里来砸门要钱,她母亲给大家下跪磕头。这非但没博得同情,反而让大家更方便地绕开她,冲进去搬电视,抬冰箱。不过半天工夫,就家徒四壁了。

董董抱着孩子在楼上看着。她不感到快慰。说到底是她不恨宝珠姐。如果有一点点恨,也是恨铁不成钢的恨。承担了如此恶劣的后果,宝珠姐还是选择相信那个男人。果然万物相生相克。一个刚强果断,看起来所向披靡的女人,还是有命门,被下流的男人捏住了七寸。他每一根手指都像一条胳膊那样有力,死死地钳着董董,巨型蜈蚣似的匍匐在她身上。事后他说他喝多了,走错房间,认错人了。宝珠姐也这么说。她很反感宝珠姐道歉之后又反过来帮他说话的样子。这副样子叫她顿时在心里否决了他们的道歉。世上大部分的道歉就愚蠢在附加了借口,何况还是以胡编乱造居多。他们等着她的宽宥和诉求。她不发一言。等到天亮了,她说她要回苏州。宝珠姐不放心让她一个人走,又怕这一路上出其他变故,叫那男人特为找来一部桑塔纳送她们回家。

母亲以为她和宝珠姐玩恼了,喋喋不休地埋怨她:“你有什么资格和她置气。明年就是2000年!2000年了我的祖宗!不要说你没有高中的文凭,就是大专的文凭,没有班可上的也大有人在。”董董找了一个糊烟花盒子的工作。那些纸皮图案丰富,印刷得也很艳丽。有金龙玉凤、八仙过海、瑞鹤呈祥、牡丹富贵等等。这份非正式的工作按件计酬。紧俏的时候,老板把他们找过来加班加点,散淡日子就叫他们在家待着。如此有一天没一天浑浑噩噩地过了两个多月,她才陡然意识到身上一直没来。

1999年的最后一天,她挺着大肚子,坐四个多小时的车到了快要接近嘉兴的芦墟。她父亲在世时曾被分配到这个镇上做老师。她看到桥头有人卖父亲常带给她吃的龙虎斗1。老板娘问她:“就买一块吗?肚子里的宝宝也要吃的啊。”她啃着烧饼,迎着晚照,向河边走去。河水从太湖流过来,一路流向上海,流入黄浦江。她踢着河边的小石子,等待天黑——即便这样专注地等待,她也没发现月亮是何时显露出来的。它像谁在暗处侧躺着,朝她吐出一截苔痕发白病病殃殃的舌头。

她调整呼吸,做好准备,打算等眼前的这艘渔船驶过桥洞就行动。

船悠悠地向东开过去,她也一步步地朝前走。干燥细小的河蚌在她脚下碎裂。朔风像锐利的手术刀,等不及足月就要把她的孩子剖出腹来。

她想,爸爸,爸爸啊。

身体往前倾的过程中,河上升起了一簇烟花。

烟花是神在空中撒下的网,要把她打捞上去。火光映亮了河对岸那个人的脸。他也看到她了。他向她奋力挥手。

多少年以后,她参与过形形色色的跨年。但她永远会记得世纪末的那个夜晚,那个男孩。他们在河两岸互相喊话。剧烈的冷风吹不散他们的声音和热量。

他说:“还有牡丹富贵和穿云逐月,你想先看哪一个。”

她说:“都行。你手上的烟花有可能也在我手上待过。”

他说:“你说什么。”

她说:“别管了。快放吧。”

他说:“好。新年好。2000年好。”

5

新世纪初,秦家花园曾大修过一次。当时这座山间别墅还叫孙公馆。年近七旬的孙芍龄闲来无事,收了几个弟子,每日晌午教他们唱戏。他说这时候日头最高,人的中气最足。

弟子们唱得并没有多好,却都很尊重他,想联合起来为他庆祝七十大寿。

为了让寿筵上众徒献艺的环节更加精彩,他请来一班深谙江南建筑风格的华人工匠,着重修葺庭院与舞台。负责这项工程的秦培富来自扬州高邮,是北宋词人秦观的后裔。他们十三年前相识于新加坡。那年五月,平社的一位老搭档在维多利亚剧院演出《生死恨》,孙芍龄受邀前去捧场。散戏出门,一众故人就去红星还是咏春园吃饭热议许久。商量好了,刚要登车,孙芍龄看到不远处的树阴下,一个工人模样的男子正坐在那里吃叉烧。他站的时间有点久,老朋友们就来催促他。有个人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同样怔怔地说:“好像黎先生啊。”

副将本姓李,为掩人耳目才改姓黎。

孙芍龄请他们先行一步,说去去就来。但他后来没有再去吃饭,他在电话里激动地告诉他们,他遇到了一个老乡。他要带老乡去吃一家正宗的淮扬菜。

直到在餐厅里坐定,秦培富还是有些恍惚拘谨。孙芍龄看得出,他是怕上当受骗,就用家乡方言与他对话。

慢慢地,他松弛了下来,一点一点地讲述起自己的遭遇。孙芍龄听完了,感叹新世界酒店1出事后,当局更重视建筑安全,对工人的要求也更高。有些工人出于这样那样的原因,陆续离开了新加坡。有的回国,有的去了马来西亚和印度尼西亚。

“我不走。这里能挣到钱。”

“钱是能挣到,就是要吃很多苦。”

“比以前的华工好多了。”

他自然也是从当地的工人——那些华工的后代嘴里听来的。他们的祖先漂洋过海,随身携带种子与棺材。前者是防止流落野外,好用来开荒播种。后者是让自己成为一颗种子,在不可预测的死亡来临之际能安稳入土。前者为生,后者为死。远行的人删繁就简,只关心这两件事。再往后,越来越多的人忍受着甲板底下漫长的黑暗和洋人肆意鞭笞的虐待奔赴梦想中的家园,当猪仔2,割橡胶,采锡矿。受资本家的教唆,他们沾染了嫖娼吸毒的恶习,非但没能攒下积蓄,荣归故里,反而客死异乡,无冢可寄。

孙芍龄留下名片,叫他有需要帮忙的地方只管招呼。没过一个月,秦培富的电话打了过来。他脚骨被砸伤了,在新加坡就医需要一笔不少的费用。孙芍龄二话没说,不仅火速汇出款子救急,第二天一大早还赶到新加坡探望。他劝秦培富跟他去槟岛。哪里都需要盖房子的人。槟岛人眼熟,他多少还能帮衬。

这次,秦培富没有迟疑。康复出院后,经孙芍龄的帮助,他在槟岛找到了新的工作。他原以为寄居孙公馆只是暂时的,却一住就是一辈子。住到最后,这座花园直接跟了他姓。

董董遇到他的时候,他早已不是泥瓦匠了。发油和欧版的皮鞋把他衬托得像珊顿道上意气风发的银行家。请客的是珠宝商杰瑞,看到他来了,起身相迎得急了些,险些摔上一跤。董董确定秦培富的余光早就注意到她了。他越不朝她看,越忙着应付那些小丑,她越有信心。落座后,杰瑞一一介绍。介绍到最后,才像是要捧出一台压轴戏似的,走到董董身后,拿又烫又黏的手握住她的香肩头,“董小姐!和秦先生一样,是江苏人。”

秦培富这才正眼看她,“你先不要说,让我猜猜,是江苏哪里。”他的目光像四月里的梧桐树,董董走在底下,领口里没掉进毛,也痒嗦嗦的。“我看是苏州人。”此话一出,满堂喝彩,都夸他见多识广,独具慧眼。董董说:“能不能听听秦先生的高见。”她以为他要谈骨相皮相,谈姿态气质,像大部分到了这个地位的男人一样,乐于把女人当瓷器鉴赏,但他只说:“我是猜的。纯粹就是猜的。我别的不行,运气还不错。”

鹅肝慕斯和珍珠蚝没怎么动,沙福罗鸡上来后,秦培富倒是狠吃了几块。酒也下去得快了。杰瑞趁他醺然,聊了些生意上的事,讨要机会和更多的利润。秦培富说:“你问董小姐,我与她同吃运河水长大。你们会害我,她不会。我要走了,我喝多了就要睡觉。”当晚,他下榻于良木园,沉睡了一觉,醒来已是次日清晨。妆台前,软绸睡袍曳地的董董正细致地一缕一缕地梳头。窗闼开着,纱帘染上了芭蕉的绿气,一阵阵地飘飘卷卷,曙光也跟着在地板上富有韵律地起舞。他想确认时空的真实性。帘子飘起的瞬间,他从镜子里寻找窗外的塔楼,它是这一带富有标志性的建筑物。

董董回过头来看他,“我让他们把早餐送到房间里来了。麦片一般般,榛子可颂好吃。你起来吃一点吧。”她的背影转化为她的脸,他才隐约记起了昨晚的场景。杰瑞没把他送到门口就走了。他一开门,董董已经坐在了里面,像是不放心酒店的接待能力,提前来查漏补缺。她上前接住他脱下的西装。她以为这件西装与她往常接过来的没有任何不同。可他发话了:“你不应该做这个。”

她选了一个圆润宽阔的橡木衣撑挂好衣服,再用清洁滚轮沾走上面细微的毛尘,“我还以为你不是那种会板着脸训人的人。”

他们什么都没有做。秦培富强打着精神冲了个澡就在她身旁沉沉睡去。他不是第一个这样做的男人。她这时候早已有了充足的经验,早已知道男人在真喝多了的情况下是没有一点力气的。她想到了她的第一个男人,她孩子的父亲。他卷走了宝珠姐所有的钱之后,她再也没有听到过他们的消息。她偶尔会和母亲通电话。国际电话贵,母亲从不主动打来,但一接到就诉苦不迭,把奶粉尿布拨浪鼓的钱一笔笔算给她听。“我哪有你会算账。自己怕受罪,就来糟蹋我。但是你要想想,你早几个月告诉我,顶多吃我一顿裤腰带,刮胎也要不了你的命。现在弄成这样,一家子人不人鬼不鬼的不说,小囡还活像你小时候,嗓门大,睡觉不守规矩,叫我一夜拆成八觉睡。我今天这个岁数,还要从头做妈。哪一世的报应。”

她疯狂地爬过山,冲过冷水澡,从好几层的楼梯往下跳过。三十天三十天地煎熬地倒计时。她也想过向始作俑者求援,而宝珠姐先前回苏州的那几次,她都拒绝了她的探视。面子好像怎么都大过肚子,她想想又作罢。回忆起来,赴死的心那时候就有了,并且和孩子一样,一天天膨胀,隆起。

千禧年来了,孩子出生了,新加坡掮客巫明志也在山塘遇到了没能死掉的她。他把自己放在男朋友的位置上开导她:“不是没用的人才去死,而是死是没用的。死是生的尾巴,某种程度上也属于生。你不想听到的那些流言蜚语,你死后依然在人群中传播。迎着你的碑,绕着你的坟。要不想做鬼都不得安生,你就要去一个全新的环境里从头开始。别害怕。我陪你。”他说即将入驻苏州工业园区的企业他认识的十有八九,出去走一圈,未来回国,她也许就是坐镇其中某幢写字楼的董事长。她久违地生出了一丝热情,像那乌压压的熄灭的炭火下,拿铁钩子拨一拨,又拨出了几块活的。

她没有加以揣摩。如果稍作推敲就会发现,当初与宝珠姐歃血为盟,进丝绸,跑苏北,她也正是凭借了这股缥缈的热情。

巫明志带她去买衣服,做头发,送她法国时尚界正走俏的香水和化妆品。她从一个灰头土脸的未婚妈妈,一下子变成了艳光四射得令整条弄堂都熠熠生辉的时髦女郎。伴随着外在的改头换面,她的爱情似乎也有了姗姗来迟的迹象。她沉浸在涅槃的期待中,不可能察觉出一个吻会比一个陷阱更深。

6

跟着董董,笔生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苏梅岛。新加坡的那几年里,她唯一交心的朋友缇颂在岛上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大的酒店。

缇颂是高棉族。二十世纪四十年代初,迫于维希政府和泰国的约定,她生活在柬埔寨边城的祖辈一夕之间恢复了泰国人的身份——他们脚下的土地原本就是暹罗割让予法国人的。可是,二战结束,重返中南半岛的殖民者又一次强势出击,勒令对方再度交出“西柬埔寨”。

“扯来扯去,恐怕连柏威夏寺1的湿婆都不知道该保护哪一侧的教徒。我又怎么知道我是哪国人。再安居乐业的人也不过是这颗星球上的流浪者。说到底,我们从没拥有过哪怕方寸之地。”缇颂熟练地解剖了一头自家庭院中出产的菠萝蜜送过来与他们分享。当着董董的面,她出其不意地亲了一口笔生的面颊,“说不定我和你一样,是中国人。”

“真的。真有可能。你中文说得这么好。”笔生说。

“那可不。从前我就喜欢华裔客人……”

吊床上微微荡漾的董董轻轻地咳嗽了一嗓子。缇颂收了声,撇了撇嘴,抱着菠萝蜜金灿灿的尸首出去了。

后院本是缇颂自己的居所。她了解董董喜静的脾性,每次都把屋子腾出来给他们住。初次见面,缇颂待笔生就如同老熟人,打发手下的人拎着他的行李,径直领他们绕过遮天蔽日的高树往深处去。安顿好了,笔生端着蝶豆花汁在二楼的走廊上小憩,只听见风铃以外,她们同样密集而参差的私语。

“这个不错。是学生吧。”

“你居然能看出来。我倒觉得他少年老成,像上了十年班的人。”

“你就会显摆。难道还没啃够‘老货’么。”

“那倒没有。只是我也老了,总不能要一个比我还老的。将来什么都不干,天天忙着给人送终么。”

“别瞎说,笑死人了。”

“砂楚呢。怎么没见到他。”

“滚回曼谷去了。我跟他讲得很明白,这次走了永远不要再回来。”

“得了吧。说不定今晚他就回来了。说不定他压根没走,在岛上的哪家店里待着呢。我太了解你们俩。”

“不会。这次吵得很凶。你知道他怎么骂我的吗。”

“什么。”

“翻译成中文,就是你们说的‘婊子’。”

笔生听见缇颂哭了。她的哭声并不惹人爱怜,有点像蛤蟆叫。哭了一会儿,缇颂又说:“我就笑他,我说怎么样,婊子靠自己生活,你靠婊子生活,谁更贱。”

董董叫她别再说了。

乌木地板影沉沉的,青香茅熏过的房间绰绰不清地倒映在里面,像湖底,包罗着一个更真实生动的世界。前厅淌来竹排琴淙淙的声音。距离遥远,原本轻盈明快的旋律经过满庭木叶的折射,竟然弥漫着忧伤。

在笔生看来,董董大可不必如此。她不是他要迎娶的太太。他不在意她的绯闻乃至丑闻。他更钦佩缇颂这样的,能把苦难当笑话似的轻松地说出来。况且,真的秘而不宣也就罢了。她过往的碎片,他早已通过各种渠道拼凑得大差不离,不差缇颂为这幅图来个点睛之笔。

昔年在新加坡的工作,她们对外说成“公关”——对内当然也这么说,比如家人——这多少让那些真正从事公关的人不高兴,好像被拖累了,行业被污名化。巫明志领董董入行时的用词更高级优美,叫“社联”。等她明白过来,想从他的贼船上往下跳,他的脸霎时变了天。“你想去哪儿?你能去哪儿?回苏州接着死?”她越退缩,他越迎上她的脸靠近,却不再是给她以深吻,“整个新加坡,只有我知道你的底细。你在别人面前高贵还行,在我这里就算了。你以为你和双巷1那些女人有什么不同。有些事,反正要做。那就不要白做。让自己有价值一点。”

她看着他,什么话都不说地看着他。看着看着,她就一点都不想死了。这世界,这白日青天,不能全让这些人平白无故地活着、占着。她默默升级了他的理论。反正要做,她不能白做,更不能让他剥削她的价值。一丝一毫都不能。开窍了似的,她反客为主起来。狮城欢场上常见的是东南亚女子。来自中国的也多为东南沿海一带的面孔。物以稀为贵,她玉镯雕工的粗细,旗袍开衩的高低,老牌牡丹香脂气息的浓淡……一时间都成了热议的话题。独当一面的江南招牌通过客人的口耳相传被擦得锃亮。借由这位横空出世的尤物,自诩绅士豪杰的男人似乎更容易抵达他们想象中某一时期的中国,和有关于它的波澜壮阔。

董董大出风头之际,正是缇颂的低谷期。投资失败血本无归,又兼父亲猝然长辞,缇颂生了一场大病。没等将养停当,人已胖了一大圈。董董屡次出手接济,又建议她重操旧业,练习挲丹姆鼓舞。这样既能减肥,又可作才艺傍身,区别于寻常的色相之流。

纵观星洲艳史,无论是长崎的南洋姐,还是广东的阿姑,大多到死都未能返乡。幸者尚于实龙岗一带留有坟冢,更多的则是香消无凭。董董想象过她们撒手人寰的样子。青春皮囊缩水蔫皱,像蜜橘霉变败坏。无力无觉,秋后螳螂一般的枯骨搁在磨旧的草席上,竟混如一色,难以辨别。离开东亚大陆前没有为自己下定一去不返的结论,所以,她们哪怕用毕生的时间建设心理,到死的那一刻,头也要化作罗盘,对准南海的方向。“不管能不能死得好,起码要先活得好。”她听说,只有琵琶仔1的日子好过些。虽然挣不到什么大钱,但上的都是高台盘,吃穿用度能比肩大家闺秀,有的还配备用人随身侍奉。

两三个月后,缇颂恢复了元气。到年底,她带着组建多时的鼓舞队杀进平安夜的乌节路大放异彩,算是完完全全东山再起。她当众洒泪,感谢好姐妹的援手。坐在秦培富身边被美酒鲜花簇拥着的董董也向台上飞吻回应。看起来,活色生香的现场和往年没什么不同。笛子配钢琴,东西混搭,是一次典型的华裔式圣诞聚会。空间里不曾有任何不安的情绪流动蔓延,一触即发的非典型疫病好像离他们还很远很远。

7

很神奇地,三年里,地壳被人类咳得发颤,可就有那么一部分人始终没被感染,好像不是血肉长成,拥有钢筋铁骨。董董说她不是钢筋铁骨,病毒才是。她只不过擅长化百炼钢为绕指柔。

曾入住于香港京华酒店的空姐去陈笃生医院就诊后,不少医护人员都被传染了沙士。当年,不管消息是否确切,一经传开,好像就是一桩板上钉钉的事实。与人交往密切的服务业受到了大众的高度警惕。董董所在的“社联”行当更被视作洪水猛兽。董董不急不躁,笑着冲了杯挂耳,“古今中外,一旦一个国家大难临头,负罪的总先是女人。国色天香和红颜祸水之间,仅仅隔着一层窗户纸。”十七年后,她的话再次应验。林凤妹打来电话,说镇上出现了第一个病例。大家对这个初为人母的女子恨之入骨,说她是去武汉偷情才把厄运带了回来。笔生说:“不管别人怎么说,你别信,更别说。你不要出门了,囤点粮食,除了每天晚上固定跟我打个电话以外,遇到拿不准的,也立即跟我打电话。消毒液和口罩大概三天后能到,你别太好心了,要分给别人也只能少分一点。我看这次未必很快就能结束。”

物资是董董托人从厦门寄去的。奇货可居,每样的价格都翻到了平时的十倍。董董叮嘱她母亲千万别再发国难财。非典那年,她不知从哪儿认识了一个八四生产商,一车子一车子地运到苏州,卖给饭店,卖给居委会,卖给学校,简直卖上了瘾。董董隔得远,阻止不了她,只能在电话里规劝:“这样的钱是昧良心的,不能赚的。别人用你的东西,边用边骂。对你跟小囡都是不好的。你看看,他隔三岔五地生病,不一定不是为这些。”她母亲冷笑道:“我做过小囡,也生过小囡,你的小囡也是我在养。我能没有你懂?你晓得他为什么这样弱,那是他断奶断得太早。没有母乳,都靠我一勺粉一勺浆一勺糊糊,慢慢把他养大的。你现在是富贵了,在别的上头你财大气粗教训我就算了。养小囡这件事么,你倒是还没有资格对我指手画脚。”

董董也想把孩子接到新加坡来,只是一想到要罗织种种能让儿童明白的解释,要训练他等不到深夜归来的母亲而独自入睡的本领,又颇感头疼。况且时疫多艰,病毒肆虐,往家门外多走的每一步都像是朝着鬼门关去的,她只能作罢。秦培富却不像她流于空想,见沙士来势汹汹,情形不对,二话不说就差人把她接来槟岛。

正因碰巧赶上了这段深居简出的日子,时疫结束,周围的人们才有点意外,不知秦家花园何时多了这么一位婀娜的如夫人。董董面上云淡风轻地与他们打招呼,走到花阴下,受了风,总还是会吓出一身冷汗。她到槟岛一周后,秦培富出现了症状。他很有前瞻性地要求一家上下都独居。夜里,菲佣来敲门,“董小姐,先生发热了,让我来问问你怎么样。”

“请过阮医生没。”那个留美归来的越南裔全科医生,对不少疑难杂症都很在行。秦家花园的头疼脑热素来都找他。

“去了电话,说在吉隆坡。”

董董料定这个关头找他的人很多。也许是托词,也是人之常情。她下地,简单地做了下防护就走进秦培富的房间。

“出去。”他看到是她,喝道。

她充耳不闻地取下他额头上的毛巾,拿手蹚了蹚。

司机已经在门口候着。菲佣征求他们的意见,是否马上去医院。秦培富挣扎着要起身,又被董董按了下去。“现在最乱最危险的地方就是医院。”她建议再观察一下,也许是普通的感冒。她后怕就后怕在这里。后面做的事倒有几分把握,开头贻误了,别人的那些猜想说不准就坐实了。她再怎么殚精竭虑,也像是为侵吞家财而来。

第二天傍晚,在一家人诚惶诚恐的等待里,秦培富咳了起来。董董差人先去医院打头阵,等他们到了好直接检查治疗。不过两个小时,绕了一圈,他们又回了家。医院可以加急拍CT,但没有足够的病房。

到家后,董董拿橡皮管扎紧了秦培富的手腕,拍打他的血管。

“你是不是什么都会。这一手倒没听你说起过。”

“为一个朋友学的。”她下意识地朝后看了一眼,确认仆佣屏退,房门锁好。

她随便编了个名字,其实罹患隐疾的人正是缇颂。担心病史传出去,影响未来的工作,缇颂就搞了药水自行注射。董董什么经验都没有,当然扎不准,弄得她一手面的针眼。“知道是谁吗。”董董问。缇颂比了个数字“三”。董董意会。是那个姓单的,在政府里做事,出门都用自己的杯子。真是一点都看不出来。缇颂说,有秦先生这样的人,财力雄厚,底细干净,脾性温柔,就不要再东张西望的了。董董给她打完了针,酝酿了一下,才说他们之间早已不避孕了。

“你要给他生孩子?”

“不是。”这时候,她明显地感觉到,秦培富比缇颂更算得上是她的共同体。她坚决地没说出秦培富无法生育的事。他还在国内的时候就瞒着家室去上海专门测过精子质量。她也担心过疾病,特别是他这样,危险系数更高。但这事只能靠信任,不可能每天交换一遍检验报告。她也的确没有再跟别人。她决定跟他,是有一天,他忽然问她会不会做青团。她说手到擒来,但食材一时配不齐。“你们那里也吃吗。”“基本没有。只是有一年,嫁到苏州去的姑奶奶死了,我们去奔丧。他家的儿女拿出茶点来招待。其中有青团,我吃着很受用。买了些回家,叫老婆学着做。”异国他乡,陡然想起来,他一时回味不已,打发人去寻原材料。糯米粉、澄面、猪油,都好办,唯独艾草,跑了好多地方才找到。豆沙和肉松除外,她还特为做了一种口味,叫他一颗一颗地尝。吃到最后一颗,睫毛在晨光里忽闪忽闪了两下,他笑了起来。那是鸭蛋黄口味的。鸭蛋是他家乡的名产。

缇颂难掩艳羡,却仍提点她:“董,不管怎么样,你要保护好自己,多为自己考虑。”闷热的屋子里,她们相拥着,摩挲对方的后背,好像这样就会拥有稳定的爱与生活。

针头扎进静脉,药水匀速地流动起来。董董走到一旁洗手。秦培富毫无征兆地说了声“谢谢”。他该谢谢她,她也知道他为什么谢她。但她也说“谢谢”。抗菌药、抗生素、糖皮质激素……瓶瓶罐罐都在她手中。她说是什么,他就相信是什么,允许她把鱼龙混杂的药液注入他的身体。小情人在一个手无寸铁的富翁身上行使这般权力,传出去,多么骇人听闻。

他的授意让她明白,在他和他的财产之间,哪个更值得被爱。

秦培富躲过了非典一劫,又健康地活了十几载春秋,最终因心脏病突发死于四月。

像他在南洋几十年风风雨雨中应对各种风险都能有万全的预案似的,他的死法本是不可估测的,他却在死亡来临前的几个月热衷于演讲生平。董董一度猜想,他是不是指望她为他写一本回忆录。

他讲到八几年,在一次火车都没坐过的情况下,跟着大舅哥搭了平生头一趟飞机。历史上的人下南洋多是讨生活,他们则是来讨债。要到了钱,大舅哥急着回家,他却不想走了。“想赚钱也是真的。赚了钱可以弥补她。”归根结底,与妻房远隔两地才能让他们的无后看起来更加合理。

又讲到改变他此生命运的贵人。乐极生悲,七十大寿当晚,孙芍龄喝醉了还要坚持上台和弟子们联袂表演,一时失足踩空进了监护室。梨园故交纷纷来探,个个老泪纵横,他一位也认不出。天也跟着长泣,暴雨下到拂晓方歇。窗子一开,湿泥腥和草叶气一下子就涌了进来。秦培富拢起帘子,一回身,见孙芍龄直勾勾地盯着他。他问是要茶水还是饭食。孙芍龄说:“他们喂我春药,直了,就拿它吊小石头,看能吊多少个。”秦培富没见过烧灯吹雾的烟铺,构想不出一众满清遗老,民国纨绔,如何迥异于白日的衣冠楚楚,在幽暗的空间里花样百出地狎弄倡伶。站在他们的面前,披着被火苗燎煳了的绮锦,孙芍龄承受着不断追加的砝码,用此后全部的人生吃重。

董董也问过他和孙芍龄之间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秦培富说一开始是老乡的关系,后来是朋友关系,以及很简单的雇主与雇员的关系。外界猜测他是孙芍龄的裙下之臣,他不予解释,怕越描越黑。有的传言甚嚣尘上,连孙芍龄都听不下去了,说:“你要是受不了就搬出去住吧。广福宫附近我还有个小房子。拾掇一下也算周正。”秦培富不走。孙芍龄说你不怕我吗。秦培富说:“你是什么妖魔鬼怪吗。我为什么要怕你?”至此,他们成了亲人的关系。

他的亲人躺在病床上,说完那句话,又睡了一觉,就死了。他以前听人说,鸟之将死其鸣也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孙芍龄的遗言好像不是这句古语最贴切的注释。他到死都在恨这件事。

上海滩赫赫有名的大歌星白光死后葬在吉隆坡,坟墓做成钢琴的样子。秦培富是建筑工人出身,也匠心独运,请人为孙芍龄的墓碑顶端凿了一圈花瓣浮雕,模拟伶人额头上的贴片。

像是守恒,他年轻的时候陪伴老去的孙芍龄,等他老了,又来了一个年轻的董董陪伴他。一代又一代回不了家的人把这座热带小岛当成庇护所,相依相偎,迎晨送昏。手机还不具备传图功能的年头,董董通过邮箱接收儿子的写真。那是她恳请母亲带他去影楼拍的。镜头下的儿子拘谨淡漠,眼神像被老师逼着看一部乏味且没有字幕的外国纪录片。只有他和母亲合照的那张带出了一点腼腆的笑意。他的头微微歪向母亲这一侧,没有直视镜头,嘴巴努力地抿着,仿佛暴露牙齿是什么滔天大罪。上回省亲,她带了很多东西。有一箱她专门买给儿子的衣服被机场错放到了去往广州的飞机上。她很罕见地对客服大发雷霆,又在上海待了一晚上,第二天等到了衣服才回家。这趟,儿子比前一次退得更后。前一次他只是不叫她,这下他直接不见她了,住到了同学家里去。

“你是亲人要你回家,你怕回。我是亲人怕我,不要我回家。我们不一样的。”

8

之所以给儿子取名笔生,是因为林凤妹一直记得,经堂哥介绍,与相亲对象去公园见面的那天,她从一个路人的半导体里听到了一段弹词。她喜欢那旋律,使她想起遥远却又近在耳畔的南音。那时候的她并不晓得弹词名唤《笔生花》,当然也更无从明白,那亦远亦近的感觉将终生伴随着她。

他们很快结婚了。

婚后迟迟无子,堂嫂怂恿她吃偏方。这话从一个结婚两个月就怀孕的人嘴里说出来,多少有点调侃和炫耀的意思。更多的是看热闹。女人最爱看女人出糗。林凤妹没答应,私下却偷偷地去拜访了那位声名在外的老中医,拿了方子,回家煤炉瓦罐没日没夜地煎熬起来。

丈夫嫌那气味难闻,叫她别再倒腾,顺其自然。林凤妹说死去的公婆不这么想。他们夜来托梦,警告她再生不出孩子就想办法把他们分开。不久后,老板跑路事件发生了,堂哥和丈夫齐下南洋追债。待到回国当天,她和堂嫂一大早就在车站等着,想早点帮辗转一路的男人们分担行李的重量,却只等来了堂哥。他带回两个消息:一个是钱要到了,一个是妹婿留在了那里。

林凤妹第一反应就是那个梦。面孔腐烂的公婆灰扑扑地站在乌云端威胁她。

她问丈夫什么时候回来。丈夫说过一阵子,挣到钱就回去。

一阵子应当是很快的。一阵风,一阵雨,一阵吵嚷,一阵寂静,都是很短暂的辰光。挣到钱就是个无限的说法了。要有多少钱才算挣到钱。她琢磨着他留有缺口的回话,陷入较之先前难挨百倍的守望。

开头的几年,每年年底,丈夫还回来待上十天半月,帮着她置办年货,扫祖先的墓。后来索性过年也不回来了,叫她到他那里去。

她去过一次,算是逼着自己去的。她想他也许只是料定她识不得几个大字,不敢独行这么远,同她客气一下。她也着实有这种担忧,但更想去看看,是什么花花世界绊住了他,是不是和当地的女人又成了家。她想到那女人给他生了孩子,茁壮,聪明,又像他……她马上就想赶过去,死在他们面前。结果他是在给一个六十多岁的老头子做管家。那老头一头花白的头发,每天梳得一丝不苟。皮肤松弛而细腻。常穿白竹布对襟短褂和一种裙子不算裙子裤子不算裤子的下装。他很尊敬地称她为“秦太太”。她说当不起。地主家才叫太太,她家是下中农,成分很低。老头谦和地笑笑,请她自便,就摇着鹅毛扇兀自走开了。

丈夫身兼数职,不光打理着公馆的内务,老头名下的商行也是他在过问,基本没有时间陪她。好在市面上中文招牌多,她一个人出门也不怕。有次路过林氏宗祠,都走出去百米远了,她又折回来参观。祠堂清深幽静,影壁后种着茂盛的琴叶榕和蕨类植物,高悬天官赐福绘像。右方墙上刻有历年捐供者的名字。神塑与牌位下,一个黝黑的老妇人正挺脊端坐,借着一点天光读书。一只肥胖的狸花猫蜷缩在她脚边打盹。林凤妹刚要走,被她叫住了:“不算一卦吗?”

“不了。”林凤妹朝她看看,“你是中国人。”

“我是华人。”她说,“算卦不要钱的。香也是免费的。都在那里。”

签筒在蒲团前面。林凤妹刚要走过去,老妇人又叫住她:“脱鞋。”

瓷砖清凉的质地像是足够步步生莲。她感觉自己虔诚了不少。她跪下来,闭上眼睛,心里念着“好,好,好”——签子“斩立决”似的铿锵地摔出去,她才反应过来,该念“上上签”才对。

第八十五签。姜女寻夫。壬戌。中平。

诗曰:“一春风雨正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移寡就多君得计,如何归路转无聊。”

她问什么意思。老妇人取下老花镜,说:“凡事不妨退守,否则招致祸端。”

回国后,这一纸签文被压在玻璃台板下面,直到千禧年笔生降世,尚未出月子的她午夜梦醒,想起这出,才披衣起身,从台板下将它取出,兜着火,烧成灰。

她估计他不会再回来了。她这一辈子注定要守活寡。

但是非典结束后的秋天,他又回来了一趟。他要和她离婚。这个提议在他们相隔两地的年月里出现过许多次,都被她否决了:“我没有做错事,为什么你要和我离婚。只有做错事的女人,男人才要和她离婚。”

这次她没有底气再说这句话。他叫她放宽心:“不是你对不起我。这么多年,是我对不起你。”他承诺,每年都会支付一笔抚养费,帮助她一起把孩子养大成人。他们正议着,外头有人敲门。她去开。门外,一个正值妙龄的女子先是朝她微微颔首,接着向她丈夫禀明航班取消的消息。

他说:“没有直飞的就看看中转的。”她说也没有了,除非先经北京再经香港,转两遭。他叫她就定这一班,像是一刻也不想逗留。女子点点头,去办了。她走后,林凤妹说这个人是谁。他说:“董小姐。我的秘书。”

若干年后的一个夏日傍晚,林凤妹接到陌生来电,对方却轻车熟路似的,“你好,你堂嫂他们说你回老家去了?”这种别人对自己知根知底,自己却猜不到对方是谁的感觉令林凤妹恼火,她有点瓮声瓮气地说:“你谁啊。”

“我姓董,是秦培富先生从前的助理。”

“你有什么事吗?”她警觉起来,兴奋而又本能地说得很冷淡。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带了一点东西,想去拜访你的。你要是搬走了,那我就寄给你吧。”

“不用了。”她顿了顿,“他也回来了吗。”

“他去世了。这次回来就是安排下葬的。”

笔生当时在写作业,没注意到她借冲开水的名义,走到外面单独待了好一会儿。夜里两点,他听见她号啕大哭,起初以为是做梦,一直在梦里安慰她。梦中的情节似乎是她经营的干货行失火,东西被烧光了。那哭声却随着熊熊烈火愈演愈烈,他又热又急,褥子都快汗透了,才听到确凿的哭声。他冲进林凤妹的房间。她也不说缘由,只是抱着他恸哭。

他没见过那张签文,但他听过先秦的古老传说——姜女寻夫,跋山涉水走到长城脚下,得到的是丈夫的骸骨。

9

第二次感染比第一次还严重——这是笔生和秦家花园几个女佣共同的感受。最年长的菲佣丽阿快要六十岁了。董董视她为元老,不忍辞退,让她管些轻松的事,身份上更像半个主人。二次感染后,丽阿哑着嗓子说她得赶紧回马尼拉,不能死在这里。她二十岁那年来到这座花园,前前后后服侍过三位主人,也见证了花园里发生的那些惊天动地的大事。比如孙老先生醉酒后从戏台上摔下来,没多久送了命。比如董小姐高举香槟,当场打破一个佞宠的头,勒令他不得再踏足秦家花园半步。“还有秦先生。沙士那会儿,医院里忙极了,乱极了,谁也顾不上谁。大伙儿好像都准备自生自灭一样。你猜是谁给他输的液。是董小姐。她可没当过护士。不过这不是最神奇的地方。是她为了秦先生,那么忙里忙外的,自己居然没有感染。是啊,这下她也没感染不是吗。我们都第二次了。”

笔生初次感染是在他陪董董自苏州回槟岛的途中。

那时候国内的城市陆续放开封控,搁置许久的政企活动重新开展。不知从谁那里起的头,总之,几经添油加醋,董董的声名不断膨大,慢慢被描述成一个实力非凡深爱故土的乡贤形象。苏州园区听说后,盛情邀请她回来投资兴业。

站在独墅湖边,看着效仿新加坡而建的邻里中心,董董意味深长地笑道:“那个是新加坡,这个是新新加坡。”登顶国金大厦,俯瞰流光溢彩的苏州城,她又讲起二十多年前,有个人对她说,出去走一圈,未来回国,她也许就是坐镇其中某幢写字楼的董事长。她没决定要不要这么做,不代表她没有这个能力。她不是假的董董,她是真的董董——多少人拿这话开过她的玩笑。

她最终没签那份商业框架协议,主要是没兴趣当着从前那些老邻居的面表演什么翻身仗的戏码。但她也没空手而归。返程前的最后一天,她买下一幢石湖边的别墅,留的是姚子轩的身份证号码。

子轩——她起的名字。看着琼瑶剧度过青春期的女性为子女命名首先想到的就是“子轩”、“紫萱”之类。至于姓,她跟母亲议定,为了让他得到更多的保佑,就跟他外公姓。她父亲是赘婿。勤劳,忍耐,却早故。他生前没有享到她一点福,死后她还要劳驾他对孩子加以持护。

买房当天,姚子轩没到场。这在董董预料之中。她叫母亲过阵子带他来签字。甫一出门,岗亭上走下一名保安来开车门,帮她们把大包小包的伴手礼放进后备厢。董董本来没有在意,大家也都戴着口罩不易于辨认。可某个瞬间,他的动作放慢了。发现他在看她,她也就多看了他一眼。他的眼睛老得可怕,像她的长辈。可能是出于自身的落魄,他好像比她更不想相认,做完分内的工作就朝门厅里走去。另一个保安很快出来替他。看她木木的,她母亲问道怎么了,还有什么事。董董先是摇摇头,上了车才打了个电话给置业顾问,叫他不要对任何人提及她和房子的权属人。“我是说任何人。包括外界,还有你们售楼处内部。”

这秘密倒很快被笔生发现了。对于她瞒着他的那部分,他原本就没有揭开的执念,何况在回槟岛的飞机上他开始畏寒,平生头一次要了条毛毯,一到家,忽喇喇就病倒了。家里好些人前一年就已经感染过,检测试剂与药品样样俱全。

黄昏时分,她打开他的房门。他原本就醒着,正在看手机。阳台外的茂林中,孔雀雉短促响亮地鸣叫着。

“病了就多休息,别总抱着电话不丢手。伤神。”

“你越来越像我妈。”

“我就是你妈——当她不在你身边的时候。”

“她没你这么能说会道。”

“那你还说我像她。”

“你有没有症状。”

“没有。我百毒不侵。”

这话她二十年前好像也说过。像一种旷世的轮回。她还没老,或者,又很老很老了。童姥一般孤独地站在亘古巍峨的雪山下。她看着他,既对彼此长久迂回的周旋感到陌生,也生出了强烈的倾吐的冲动,“你很清楚吧,二十年前,是谁躺在这张床上。”

他因病、因面对的是朝夕相处的人而松懈的眼神一下子绷紧了。

她小小地失望着。五年了,凭他这样的聪明人,起码是有点小聪明的人,竟然会以为她全然不知。她调查他的底细比他接近她容易得多。她对自己的耐心也有了更客观的判断——她到现在才说出这事,比这事本身还要不可思议——到她这个年纪,耐心不是别的,正是爱。

他没料到她会在他最弱的时刻摊牌,他没有与她对抗的精神和体力,任由她高高在上地屹立在那里,像考虑如何处置一名俘虏。

“你妈知道吗。”她说。

“不知道。”她根本就不同意他来槟岛念书。她恨透了这座岛。

“那她肯定跟你提起过我。”

这确实是。她把董董塑造成了一个狐狸精。不是这个女人,她的丈夫不会不要她。后来的很多事也就不会发生。

董董想,他要真的是他的儿子就好了。他来复仇,来叫她毁灭,取回本该由他继承的家产,还传奇一些。或者,他们真对彼此一无所知,到真相大白的一天,还有那么点惊险刺激。她略略地探听他生父的身份,一出口又觉得失言。做母亲的肯定不会说。她自己就是例子。

笔生的头偏向了看不到她的那一边,“不认识你之前,我一直认为他就是我爸。我妈也一直是这么说的。说他抛弃了我们。”

“不怪她。”她说,“其实我很早就见过她。在我十几岁的时候。”

她那时和宝珠姐在苏北贩真丝。一个挑着扁担卖桂圆的女人走到她们的摊位前,放下担子,看中了一条浅黄洒小白花的丝巾。宝珠姐说大姐喜欢就试试,你戴着肯定好看。她犹豫了一下,戴上了。她不太会打结,弄得很滑稽,像红领巾的打法。宝珠姐上前帮她整理,又取来一面小圆镜给她照。她问多少钱。宝珠姐一报价,她马上解下来要走。宝珠姐拉着她说大姐别忙着走,大清早的,你说个价,能卖我就卖了。她拦腰砍。宝珠姐有点不乐意,说大姐你也是做生意的,别人花半斤钱买你一斤桂圆你能愿意吗。再说我们姊妹俩是从苏州来的,卖的都是正经真丝。你走遍全城,不会找到我这么地道的货。你看看,这个花色,这个做工,你戴起来马上年轻五六岁,回家我大哥看见了也欢喜。

就是这句再寻常不过的留客术语坏了事。她听见这话,坚决地把丝巾放回原位,任凭宝珠姐再怎么挽留,甚至答应了她的价格,也毅然决然地挑起桂圆担子,消失在小城惨淡稀薄的晨光里。

若非与她协议离婚的那次,董董也随秦培富一同回国,这就是她们见过的唯一一面。董董劝过秦培富,叫他把妻儿接到身边。他不同意。他说他不是在意她怀孕产子——至少口头上他是这么说的——反倒认为这是个契机,她可以离开他,和别的男人重启婚姻。

她没那么做。像当年挑着担子风一更雪一更地来至异地,她又挑着担子山一程水一程地回到了故乡。不同的是,来时的担子里挑的是桂圆,回去的担子里挑的是她刚出生不久的儿子。

赤手空拳的女人,扁担是她仅剩的武器。

她无数次地向笔生展示她的那根老扁担,说她如何如何靠它挑着两担桂圆从闽中去到苏北。本以为千里姻缘一线牵,到最后才明白,线是线,只不过是根风筝线,勒得疼,飞得远。

笔生又咳了起来。咳声很朽迈,像一个老者还魂,凭借如练月华吊着一口阳气,向人间奉还年少时见证的悲剧。这场坦白并未让他产生败北而濒死的幻觉。要说轰然倒塌,他第一次在她体内爆破的感受还更接近些。他深知是蹚了一道万劫不复的浑水,哪怕沧浪也无法濯净双足,此后唯有如履薄冰,借机炸掉那黑洞。他没料到,火药成了烛光,照出洞壁上的漫天神佛,喜悦接引他移步换景,进入她的光华胜境。

第二次感染,他才是真的觉得要死了。锥心的疼痛,多说一句话就要失声似的恐惧,呼吸剩余的次数像是屈指可数,阳寿的沙漏遽速下渗。从前都是她发梦魇。奸人夺贞,未婚先孕,背井离乡,逼良为娼,一幕幕无缝衔接,构成她的山重水复的夤夜。这次换成了他在她怀里手足无措。那些用石子砸他嘲笑他没有父亲的同学,那些黎明前从母亲房间离开的脚步,那些累累的坠在房檐上压弯了他们的屋脊的旧事……她顾不上擦拭他脖颈间淋漓的汗,只是一遍一遍,反复牵摩他的耳垂。这是她童年受惊时,父亲常用的手法。

10

一帮荷兰人正在冲浪。

这些人会提前看专门的关于浪的天气预报,得知这几日明打威岛附近海域有神来之笔,就当机立断,结伴而来。他们的话术也很高明,先是客气地来邀请董董,“你和你的……朋友要一起玩吗。”董董说不会,他们才拜托她帮忙照看一些补给物品。

狡猾是其次,关键是他们犹豫了一下——对笔生和她的关系。

笔生开椰子去了。一回来,董董就发作到了他身上:“今晚多定一个房间,你自己住。我不应该再和这么大的‘儿子’住一个屋。”

换作从前,笔生总能挑出一套恢复她好心情的办法。但他只是重新躺下,喝了两口椰子,就小睡起来。等睁开眼,天早就暗了。从云的颜色看来,太阳落到海平面以下已经有好一会儿了。留在董董躺椅上的只有那个喝了一半的椰子。荷兰人的瓶装水和食物也不见了。除了偶尔掠过眼前的鹳嘴翡翠与鹩哥,海滩上空空荡荡。

回到原住民经营的度假村,笔生发现董董真的走了。她的衣服和化妆品都不见了。短信中,她说她要提前回去。她不是那种会被工作或杂务干扰的人,她只要不想回去就可以不回去。

他走上阳台。暮色中,一名外出狩猎半日的花人1父亲带着族中几个矫健少年凯旋。他们把弓箭和战利品交给佩戴着鲜红木槿花的女人们。几栋乌玛屋很快灯火通明。笔生猜想他们会围坐在一起吃肉喝酒,唱他们的歌,跳他们的舞。

他历来恨美满的事件,虽然他也很明白,月盈则亏,佳期与好梦都不久长,不必怀有这么深的敌意。但也万幸是这样。一个人的身体里一定要隐藏着一点恨,才格外的美,格外地惹人爱——这正是董董爱人的标准。基于这个共识,他们才相持不下。

但她的恨碳化了。她很少再有什么崭新的恨。

他问董董恨不恨他母亲林凤妹。是母亲引导他去恨她。她说不,她只佩服她。“成为一个单打独斗的母亲——她做到了我没做到的事。要恨,也是恨自己没这个本事。”

他回到房间里静静地坐着。他没太想过他们真正的未来,好像这不属于他考虑的范畴,好像考虑了也没用。交底之前,交底之后,他们都没有真正的未来。而这一刻,他因为不知何去何从,沉沉地惘然着。

又不知睡了多久,他听到两下很轻的敲门声。他猜是热情的女主人邀请他去吃饭。他们的肉烤好了。

开了门,外面却空无一人。走廊上流动着阔叶植物夜间才会产生的芳香。

回到床上躺下,那声音又响了。这次他才判断出,那不是敲门声,是隔壁有人在敲墙。

隔壁敲了两下。他也敲了两下回应。

过了好一阵子,隔壁敲了四下。他敲了一下。

具体是什么意思,我也不知道。他把这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告诉我,说他就认识我这么一个写作者,叫我无论如何要把这些事写下来。我说你们就是写作者,甚至更厉害,有自己独创的语言。敲一下就是千言万语。

他问我:“你那里很冷吗。”我说是啊,前前后后下了好几场雪。他说他们在热带待得太久,也许不耐寒了,但他们准备年底到我这里来。她想找一条河,站在野风剐脸的岸边放一回烟花。“只是计划。如果那时候我们还没有分手的话。”

原载《香港文学》2024年第12期

原刊责编"刘孝捷

本刊责编"杜"凡

1坡底:南洋华人将与境外通商的“埠”俗称为“坡”,“底”在闽南语中指“市区里边”。“坡底”为“埠内”之意,即市中心。此处指槟城州首府乔治市。

1老虎仔:指民国陆军一级上将薛岳。

2平社:1940年成立于新加坡的京剧艺术团体。“北京”时称“北平”,故“京剧”亦称“平剧”。

1披子:利用正屋的墙体搭在外围的小屋,多用作厨房或杂物仓库。《儒林外史》第三回有“家里住着一间草屋,一厦披子,门外是个茅草棚”。

1姊舅:方言,指男子与姐夫、妹夫、妻兄、妻弟的关系。

1戆大:方言,指傻瓜。《官场现形记》第八回有“你这个人,真正戆大!”。

1龙虎斗:指龙虎斗烧饼,曾流行于苏北地区的一种草炉烧饼。

1新世界酒店:位于新加坡联益大厦的酒店,1986年3月15日发生倒塌事故。

2猪仔:指旧时远赴南洋谋生并被压榨的穷苦华工。

1柏威夏寺:位于泰国与柬埔寨边境的印度教古刹,两国为其权属时有纷争。海牙国际法院曾于1962年将柏威夏寺判归柬埔寨,但依然没能免除此后在该地区发生的武装冲突。

1双巷:指新加坡红灯区芽笼的双号巷,风月场所多在此经营。

1琵琶仔:旧时广东对未成年艺伎的称呼。

1花人:明打威群岛上的古老民族。

《尤物语》的两种断句方式/张秋寒

《尤物语》有两种断句方式:一是,“尤物”之语;二是,“尤”之物语。

陆游写过一篇散文,描绘大小孤山的秀色。“自数十里外望之,碧峰巉然孤起,上干云霄,已非它山可拟,愈近愈秀,冬夏晴雨,姿态万变,信造化之尤物也”,此处形容,显然是对风景的褒赞。可惜这个美好的词语随着封建男权社会物化女性的习惯而不断沉沦,更多见于戏谑的语境,富有猎奇和挑逗的意味。

小说里的董董并非生来就是尤物。社会变革的大背景下,她被命运推到了尤物的位置上。在接受人生的不公之前,她也想过死,但她慢慢意识到“这世界,这白日青天,不能全让这些人平白无故地活着,占着……反正要做,她不能白做,更不能让他剥削她的价值。一丝一毫都不能”。这里的她和晴雯很像。晴雯临终前与宝玉交换贴身信物,说“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有不甘,也有“用魔法打败魔法”的智慧与豪情。

作为尤物的董董一出场就语不惊人死不休。生日宴上敢自嘲“我还做什么寿,做寿衣差不多”,是她“死”过很多次,所以早就不再怕死。遭到强暴,自杀未遂,步入风尘,母亲的贪婪与儿子的冷漠……每一种绝境都内化为她心中的怨恨,也就是第二种断句方式所谓的“尤”。好在她遇到了另一个尤物,同样好看,也同样含恨,只是假戏真做,两下里的恨负负得正成了爱,原本的复仇计划也就逐渐消弭。

“一个人的身体里一定要隐藏着一点恨,才格外的美,格外地惹人爱。”这是我在文中亮明的观点。因此,近百年的光阴流转之间,从孙芍龄到林凤妹,从董董到林笔生,每个人都提着一口恨恨的气,努力地爱,也努力地遮掩爱。

2024年4月,我在马来西亚的槟城旅行。那里随处可见汉字,许多商家挂着支付宝收款码,行走在街市上,不太会有客处异邦之感。我听他们讲着略嗲的华语,从他们的皱纹里推测着先辈们下南洋的足迹,想到,世上的事多是这样的——把他乡煎成故乡,把恨碾成爱——那么,故事不如就从这里说起吧。

张秋寒,1991年生。出版《铅华》《仲夏发廊》《长此以忘》《白昼昙花》等多部作品。中短篇小说发表于《花城》《上海文学》《江南》《长江文艺》等刊物。曾获第十届台湾钟肇政文学奖、第二届师陀小说奖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