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梗概)
人人都知道:纸张不会羞愧1。它忍耐着:谎言,污秽,印刷错误,败坏的良知,拙劣的风格,廉价的悲情。任何东西。
但是正如以下故事所示,它不再忍了。
这事发生在十一月的一个早晨,雪花与雨点正为此时该是秋天还是冬天而争吵。就在这样一个阴郁的早晨,纸张失去了耐心。它厌倦了以光滑顺服的页面去承受字母,除了字母,还是字母;成千上万伪装成意义的无厘头;沉闷的词语倾盆注入,冲灌成水坑还是书籍——谁知道呢?
纸张——您得考虑到这一点——也有它艰难漫长的一生,它自己的磨炼:首先,树木得生长,将根扎入地下,还得招呼头顶上飘过的云,那些云就像一张张半透明的灰色包装纸,然后它被从根上砍下来,扔进造纸厂的冲压机,之后又被浸泡在大桶沸水中,晒干,压平……还是别说这些了。
等纸张晒干,机器已经教会它耐心。现在它平展雪白,有了读写的潜能。纸张被尖利的铅字击打着,被压在洒满墨水的模具上。纸忍受着。
直到它忍无可忍。
确定这一天的具体日期不大容易:纸首先遣散印刷铅字,然后逼退数字与字母。这场交战短暂却坚定,可被称作“白板之战”1。
纸上战场被打扫得干干净净,如同落满白雪。印刷字符们逃回收纳盒,迅速磋商。那有着二十五个或二十六个字母的字母表也厌倦了伪装成横跨世界的长远意义。字母表很快分解成字母纵队,一个两脚叉开的右翼A公然宣称:
“我们受够了他们用油墨把我们涂黑,受够了把他们愚蠢的意义背在我们的铅背上。够了,啊呀,受够了把我们的脑袋撞到纸上。任由他们把我们塑造成他们想要的样子——无论是铅弹还是铅镫石——文学却被禁止!”
这篇简短的演说引起一阵赞许的铅涟漪。随后,成千上万的字母严格按照字母排序开始大批撤离。首先走掉的是阔步的A,紧随其后的是肩上扛着长矛的长脚Б。
一位晨报排字工坐在黄色桌灯旁,俯身于纸蛇般的校样上,他总觉得能听见地板下耗子的窸窣。这其实是幻听,实际上,这是字母在拖着脚——它们劳累过度、被纸损耗、精疲力竭——纷纷离开报纸、期刊和书。
最先目击这场大撤离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卖报人,他来到十字路口,早班电车的铃铛和公共汽车的橡胶声此起彼伏。他的左手肘下夹着一捆油墨未干的四折报纸。第一个买报的人来了。此人从大衣左口袋里掏出一块手帕,擦了擦夹鼻眼镜的镜片,上面沾了几滴细小的雨滴(像是从雾化器出来的),然后右手在大衣另一个口袋里摸索,用一枚五分镍币换了一份四折报纸。
卖报人从肘下抽出第二份报纸,却无意间看见那买报人的脸,上面布满雨水与汗。那人站在被吓坏的卖报人面前,挥舞着一张白纸,威胁着要去报警。
事件就这样开始了。
厨师们拎着油腻的手提袋出门,去购买主人们的胃想要的各类食材,发现自己处于尴尬的境地。他们到处寻找熟悉的店铺招牌,但只看到一块块窄长的锡牌(就像抹掉了座右铭的骑士盾牌),那上面所有字母,无论凸起的还是压模的,与排版用的字母表一起消失了。
书店的门砰砰响,像是管道阀门在排泄废气。人们排着长队进进出出,简单交谈几句焦急的话。书店职员爬上梯子,然后溜下来,在他们大睁的、惊恐的眼皮下——安静地沙沙响着,空荡如无云的天空,精心装订在普通皮革、摩洛哥软革以及厚纸板壳里的是一沓沓白纸。
文学评论家D先生不得不在那天早上十一点完成他关于……的文章,他仍不是很确定在标题第一个词“关于”的后面该写点什么。但这篇文章的结尾已在昨晚的梦中降临。八点钟起床后,批评家披上晨袍,把镀镍咖啡壶的金属插头插进窗边的陶瓷插座,然后打开桌子左边的抽屉,取出一份手稿。不对,不是那份——上面好多空白。一定是在右边的抽屉里,然而那里面也是一堆堆白纸。“我怕是在梦里吧,梦有时的确让人变得愚蠢。”批评家D想着,走到咖啡壶边,右手中指和食指摸了摸咖啡壶镀镍的那一侧。壶烫到他的手指,这时,壶上面的那圆顶盖开始喷射蒸汽、上下跳动。
批评家D坐回书桌旁的扶手椅上,想起镇纸底下有一个他今天必须交稿给那个刊物的提示条。他把沉重的镇纸移到一边,拿起那张字条:它平整的页面一片空白,只剩中间一个被压得半死、抽搐着的字母r。批评家用一根挑剔的食指的指甲弹掉它,陷入沉思。
我们还是不要打扰他。
现在我们来谈谈这个年轻人,他最美妙之处就在于他是一个年轻人。他年轻的心满溢着年轻人的爱情。他写了一张字条——你能猜到是给谁——将它投入邮筒的金属嘴。他住在一个大城市,这天他碰巧溜达到城里火车站附近,听到机车的汽笛歌声,于是买了一张去最近的郊区森林的便宜车票。他在那些光秃秃的树林里游荡到深夜,脑子里只有两个词:“是”与“不”。哪一个将会作为回答装在信封里返给他?
那一夜,他几乎走到他住的楼房门口了,恐惧将他的鞋底缝在地面上。年轻人呆立了三四分钟,决定去朋友家里过夜。
这正是字母大逃亡的那个夜晚。
第二天,他回到自己房间,年轻人在门和门框的夹缝里看到一个白色信封。他把它拽出来,开门进屋。
信封上一个字也没有,但闻起来有股淡淡的木樨草的味道,她最喜欢的香味。年轻人颤抖的手打开信封,几乎在那一刻,在惊恐中,他将信扔到地板上。从信封里涌出的是黑色昆虫般的黑漆漆的字母,有些撒到地板上,有三四个滑入收件人的袖口。他看见——亲眼看见——小小的词“爱”跳出信封,横冲乱撞,溶化于空气中。
顷刻之间,这年轻人不再年轻了。
但我们还是继续吧。
在工业活动的总办公室里,在大使馆街的时髦住宅里,在各部委的秘书室里,在垂下的丝绸窗帘后面,在结实的橡木门的双层门锁后面,可以听到一种静悄、愤怒但又惊恐的蜂鸣声。关于那些写在弹性牛皮纸上的外交公约和条约,此刻只剩下哀伤的蜡印,证实着,唉,一片突然入侵的空白。
在舆论工厂里,在思想市场上,人们愈来愈恐慌。理应承载意义的温良的字母、顺服的文本,如今都已化为乌有,只余下一行行空白,如积雪覆盖的高山原野,上面连最弱小的草叶也长不出来。
纸张叛变了,失去了耐心。也许它还会再次被塞进机器的钢钳间,再次被戳满铅字。但那又怎样?字母们纷纷逃离,背叛伟大的文化事业。唯有少数几家印刷厂里还剩几百个标点符号,主要是省略号、问号、感叹号。
市政厅决心战斗到底,印制有一百个感叹号、底下有两行省略号的传单。
这也没能抚慰公众。恰恰相反,城市的居民们看向那一片不知在感叹什么的感叹号森林时,将忧郁的脸藏入竖起的衣领内,在省略号的蒙蒙细雨下,弓着问号般的腰背,行色匆匆。
有一些人(为数还真不少)——就像患疑病症的哈姆雷特曾说过的,把生活当成了“吃饭和睡觉”。相信我,我不说谎的,我可算是一位莎士比亚学者。
每天早上,这些人会告诉他们的妻子自己的梦的主要情节:他们通常会梦到升职,七道菜的晚餐,同一位金发女子幽会(如果他们的妻子是褐发)或同一位褐发女子幽会(如果他们的妻子是金发),一次股市崩盘以及他们三十五岁时的生日聚会,等等。然后到了习惯的钟点,他们会走进常去的咖啡馆,在那里,熟识的服务生给他们拿来报纸夹——报纸如旗帜飘舞——并从发光的金牙里诵出这位老顾客最喜欢的菜名。这人只需在听到菜名后适时点头,在等餐时展开飘荡如旗的报纸,然后热乎乎的盘子就来了,接着是美味佳肴。
但是在那天,在纸张起义、铅字撤离的那天,一切都很粗鲁无礼,非同寻常。报纸的白旗看上去像向胜利者求饶的那些国会议员的白旗。所有的菜名都从菜单的纸卡片上消失了,剩下一些数字在徘徊。惊讶而不悦的顾客们只能指点着数字,也就是价格,完全不知道潜藏其中的美食到底是什么。
对人类来说这不幸一日的黎明,在某个人看来(是的,他非常年轻),却值得欢庆。他是一位初出茅庐的诗人,名字叫……说真的,我不知道他的名字。这也只能怪那日子,很快这位年轻人就笑不出来了。
前一天,他接到通知,他那薄得像一片三盎司火腿的第一本诗集出版了,有三十本作者赠书在出版社等着他。
天刚亮,这位诗人就起床。他没看一眼即撕日历,它沉睡在沾满灰尘的过期的日子里。如果他看了的话,就会留意到待撕的那页上灰尘仍在,但上面的日期消失无踪了。
在出版社开门之前,年轻诗人就早早地出门来到街上。他一点儿都没注意到行人们如何愁眉苦脸,或街上已变化了的交通节奏,那节奏似乎被一块巨石压得无声了。这位诗人只为"abba的韵律而活着。他心不在焉地买了份报纸,又心不在焉地用脚数了数电车的两级台阶,坐到一个空位子上。从口袋里拽出报纸,诗人发现报纸整版都是空的,他很高兴,想记下一首新诗的开头——新鲜纸张上那好客的白色正是他所需的。诗人入迷地望着周围乘客忧郁的面容,开始着手写作。不用说,他的长诗一路载着他坐过了站。但那不重要了。
这位新晋诗人笑眯眯地走进出版社的收发室。他们递给他一捆用麻绳绕了四圈的书。诗人谢过他们,走了出去。
二十分钟后,他回到家,灵活的手指打开绳结,看到……但我没有必要再告诉你,这位年轻的、或许是个天才的诗人在三十本书里重复看到的内容。
第二天的自杀告示栏中本来应该有一个关于……的简短消息,但第二天早上并没有报纸。因此,也就没有这则消息。
他是位古怪的老人,已经记不清自己的年龄。他穿着一件古文物般的大斗篷走来走去,一把老式雨伞在人行道上戳着,这伞原先是黑色的,如今已褪成铁锈色。曾经,他在一所国立大学教授哲学史课程,但是现在,他哲人般靠微薄的退休金生活,思考着过去和未来,对现时代不感兴趣。
纸张罢工进行到第四天。这位前哲学家吃力地爬上一座陡峭的石拱桥,向下凝视傍晚的点点夕光。与斑斓的汽油污斑一起,夕阳铺展在河水精致的涟漪上。“活该。歌德和黑格尔的雪白的彩虹女神本该早点彻底清除粘在她身上的苍蝇屎。”1他想把这个念头写下来,然后想到这如今已是不可能的了。这位怪老头大笑的嘴咧得更开了,露出萎缩而无牙的牙龈。
银行出纳员的窗口前排起长队。麻烦的是,到了第三天,钞票、纸币上的字母和数字,以及合同上的签名,都跑去参加全体字母和字体的大罢工。期票持有者和财产所有人的钱包和保险箱里装着成捆的钞票,如今他们手里的文件都缺了签名,连华丽的花体也没有了,只剩一堆皱巴巴的空白长方形纸,它们曾经是纸币。纸张还在,但钱……没了。
然而,在那些艰难的日子里,一位自由主义演说家在国民大会上发表讲话,声称每位触摸过钞票的公民都很容易识别(“以他的手指和灵魂”)它的价值,就像触摸自己的妻子,他会很容易知道她是他的老婆,而不是别人的老婆。在此基础上,这位追逐民意的演说家坚持认为那些虽是空白、但相当耐用的钞票应被视为法定货币。
第二天早上,前面提到的那些窗口前排起了长队。警察企图驱散他们,但人们只肯散去一分钟,然后又站回到正丧失耐心的长长的队列里。
在那些紧要关头,连一个字母也未出现在空白纸币上。但在那些沮丧地在冷冰冰的银行窗口排队的人们脸上,清清楚楚地写着:要么……要么……
他只是个印刷厂的学徒,十四或十五岁吧,我记不太清了。他被吩咐看守已荒废的印刷厂,那里原来有一百四十盏灯,现在只剩下一盏还亮着。男孩在门口角落边选了一个地方,在头下垫了一摞纸,将右耳贴着纸张,很快就睡着了。他梦到白纸在扭曲、隆起,想要挣脱紧缠着的绳子,它还在抱怨着什么,有关它的纸质的苦恼,同时神经质地嘟哝:自从被一行行字母覆盖过之后,自己的空白已不如以前那么白了。
男孩醒来,以一只肘撑起身子,然而梦很快又把他的头拉回到纸枕头上。现在,他梦到那纸安静地叹气,温和地请求他告诉人们……
梦境又一次中断。年轻的看门人用袖子擦去额头上的汗,再次将耳朵放到纸捆上。此刻,他不睡了,他在听,清楚地听到它的声音。
早上,他去到父亲(一位广告牌画家)的工作坊,他告诉父亲自己的梦。父亲嘲笑这荒唐的幻觉,将一把刷子蘸上颜料,在桌上铺开一大张纸,记下他儿子的口述:
“我,这世界上的纸,记载人与人之间的遗嘱、条约、报纸、简讯,我承载一个人写给整个人类的伟大的书,我呼唤你们,字母兄弟们,回归于我,但首先要发誓和我一道为真理服务——只为真理——直到耗尽最后一滴印刷厂的油墨,永远不允许一个人脱离整个人类,不允许他不去爱人如己。”
父子俩都没有注意到奇迹在他们眼前发生了:字母们从笔刷上奔跑过整张纸,却没有消失,继续留在纸上,在透过玻璃的阳光下很快就晒干了。
这张海报是第一批回返者的侦察队——回到我们这个特别坏,也特别好的世界。那之后,其他字母的大部队也都回返,它们生命中缺不了那发明它们的——人。
读者或许会问:证据在哪儿?有关那四天的证词在哪儿,当纸与所有字母分开时?我只好间接回答这个问题:字母们毕竟曾离开过我们,那时,纸因绝对的空白而生相思病。那么就让它回答:以绝对的沉默。
1939年
1最先出自西塞罗写给朋友的信:""“一封信不会羞愧。”
1白板之战(Battle"of"Tabula"Rasa):Tabula"Rasa是一个拉丁短语,在英语中通常译为“干净的石板”,来源于罗马用来做笔记的碑板。后指一种认识论的观点,即一个人天生没有内在的心智,所有的知识都来自后天经验或知觉。
1根据希腊神话,彩虹女神(Iris)从冥河里汲水给说谎的诸神喝下,让那些神沉睡一年。此处影射歌德的《色彩论》(1810),黑格尔曾支持过该理论,虽然它遭到同时代大部分科学家的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