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不希望在生命的活水里清洗自己,能够重新活一次?但若一切无法重来,残酷与死亡皆在早已注定的篇章垂手而待,那么在走向它们的过程里,是否有不一样的路径,那路上可否被我们亲手种下鲜花?这是一个故事,或许也是一封书信——一个身有残疾的女人写给自己早逝孩子的信。
第一章"我只有感觉和无尽的爱
“十五年来,甚或更多的时间以来,我一直处于一种奇怪的状况。”
近日青山岛的天气是这样:24日,晴,鹿角湖中的那座观鸟小岛在余晖下清晰可见,归巢的鸟群叫声一定像从前一样,嘈杂又脆亮;湖边湿地上的小木屋这天全部住进了房客。25日,大风,湖边的芦苇丛仿佛一夜间白了头,小穗稠密下垂,种子随风散播,以便繁殖;独山下的那排乌桕树迎来了它们的彩叶时光,红黄绿三色绚烂夺目。27日,雾,气象预警:12小时内能见度小于500米、大于等于200米的雾将持续;清晨听到孩子的哭声和乌鸦嘎嘎乱叫,我预感到有不好的事情,没想到是“瑶姑娘”。她是在睡梦里再没醒来的。我晚上照例送去了五十元帛金,没留下吃席,也没打算送她最后一程。这几年,我在养老院见过了太多死亡,早已习以为常……这个秋日傍晚,我把清洗好的碗碟一一放进橱柜碗盘架,探身打开厨房的玻璃窗——我必须站在小矮凳上,才能够到把手——凉风扑面吹来。又是一年落叶萧萧季。湖面空阔,一如往常,时有载着三五游人的快艇到来,对岸的G城即将灯火通明。等到七点一刻,最后那班轮渡开出青山岛码头,我就会回到二楼的卧房,从衣柜抽屉里拿出那个蓝色日记本,记下这一日的所见与所遇。
我是在那场意外发生很长一段时日后,才开始有了记日记的习惯。整个夏天,我都在惊怕中度过,噩梦连连,任何风吹草动都会引我想到那晚的光影,特别是大雨如注的日子。任何事我不敢对外人倾诉,但必须为自己找到一个宣泄的出口,所以才将之记下,然后烧掉。如今我尽可能记下岛上每日的天气和四季风物(时而我会写至深夜,更多时候是寥寥几笔),是为等到你忌日那天带给你,孩子。那时,看着每一页被撕下的日记在烧给你的纸钱火光中化为灰烬,我心里就莫名多出一份欢喜。孩子,被漏记的日子,并非我粗心,一定是因了当日琐事缠身,抑或是实在无法抗拒睡意,我才决定在梦里告诉你。你要相信,我从没把你遗忘,确信你来自遥远的光亮之地,只是又早早地离我而去。
门外那片竹林的寂静里,此刻只有风在低吟。去年移栽在竹林小路旁和空地上的花儿,已开得明媚:茶花形姿优美,叶片浓绿有光,粉嫩的花朵层层环叠;三角梅茎有弯刺,竞相盛放,一派热情;变种的单瓣月季枝条状似圆筒,萼片全缘,稀具少数裂片。其间的几株菊花,是村里一对双胞胎兄弟下学路上捡来无意种下的,白色象征圣洁与黄色象征思念的寓意,他们丝毫不知,但恰恰暗合了我此时怀悼的心境。我想,倘若我们能够一起坐在门前的石阶上,我希望你像我一样,可以感受到活着的幸福与美好:青山为邻,晚霞相伴,我们站在爱的一边,无须凡尘悲欢,像晴夜天空的明月,是照看山河的远客。
暮色一点点阻断了视野。我把玻璃窗拉上,从矮凳上下来,提着装在塑料袋里的剩菜和剩饭下了楼,来到“瘦鬼”的棚窝前。看着“瘦鬼”大口吞食,我想起不久前从它肚子里出生一周后一夜间不知所踪的四只小狗崽。它们是在我为“瘦鬼”简单搭建的这间狗棚里出生的,黑白毛色混杂,算不上可爱,吃奶时不停抖动着娇弱的身子。一早看到它们,那件铺在狗窝里的黑色毛衣已被弄得脏污不堪。当初我从衣柜里翻出那件毛衣,用剪刀将它剪开,心里还有些不舍,尽管它从未留下你的余温和气味,但它曾隔着我的肚腹为你取过暖。见我到来,“瘦鬼”抬头看看我,又疲累地闭上了眼睛,看不出有一丝身为母亲的欣喜。
“瘦鬼”跟着我回家的日子,我在日记里清楚地记着:6月12日。那天妹妹带着女儿和母亲坐轮渡从鹿角岛来看我,吃罢午饭,我将她们送走,独自从码头蹒跚归来,它从灌木丛里钻出,一路跟着我。它是谁家丢失的,抑或是从谁家逃出的,我无从知晓。后一种是我的猜测,源于它左耳尖不知何故被割去留下的一道四五厘米长的伤口。记得那天它把半盆丰盛的饭菜吃得干干净净。后来我好心地从家中的医药箱里找出酒精和碘伏,准备用棉签为它消毒,以免伤口感染,它却拒绝我靠近,转身跑走了。我明白它的恐惧。如果之前它的确受到过主人或陌生人的虐待与伤害,那它短时间很难再接受任何人的善意和爱抚。天黑时,它才又跑来,似乎是算准了时间,猜到我刚把晚饭吃完。就是从那天开始,我不再热剩菜,每次淘洗大米时会多加上一把。但决定收留它,是在几天后。青山岛尽管是座孤岛,面积只有1.23平方公里,居民不足百人,但为确定一条狗的归属,我还是挨家挨户进行了问询。岛上多数人家都见到过它上门乞食,对它的来路却一无所知。确定了它最大的可能是游客带来所丢弃的,当晚我从杂物房搬出了那个老式木制储物柜,放在门外檐廊下,拆去了柜子里的隔板和一扇门。等我把毛衣铺进柜子里,唤它前来,它歪着脑袋确认了一阵,才放心地钻了进去。
“现在你算是又有了家了。是不是很高兴啊?”那晚的雨水落落停停,我坐在檐廊里的躺椅上,满心欢喜地看着它。
它蜷缩着身子,瞪大眼睛瞧着我。
“你有了家,我也算是有了伴。以后啊,咱们就搭伴过吧。我吃啥,一定给你分一份。都说‘狗来穷,猫来富’,我可不会因为这个嫌弃你。我觉着吧,不管你是狗还是猫,大风都不会把钱刮来的。”
它似乎听懂了,完好的右耳动了一下。
“现在啊,我得好好替你想个名才是。叫个什么好呢?‘富贵’?不行,你这么个样,也不像富贵相。叫个‘狼娃’?唉,你也没点凶样,也不行。”
到底叫什么好呢?平常我极少想事情,一时为一条田园犬的名字犯了难。“瘦鬼”是我后来想到的。来了一个月,见它能吃又能睡,却始终不见胖起来的迹象,像来时一样瘦骨嶙峋,时而还跑得无影无踪,我就叫起了它“瘦鬼”。
“‘瘦鬼’,一会儿咱们去湖边走走吧。”我说。
它抬起头,哼唧了两声。
“不着急,等你吃完了咱们再去嘛。”
它又埋头吃了起来。
眼下棚窝里铺着的那条半旧的大浴巾,为“瘦鬼”独享,不知去向的孩子,早已被它抛之脑后。事实上,我就是在这一刻突然想到的那个问题:我竟从没在日记里向你描述过我们如今活在世上的亲人。孩子,他们大概是这样:你祖父年近七旬,腰杆挺拔,是个眉、发斑白的倔老头;外祖母六十有三,温良少言,勤劳知情;姨妈年轻时是晚风中的一朵玫瑰,眼下依旧风韵犹存;你父亲像清水里埋在淤泥下的石头……从数量上而言,他们不曾出现过变化,你外祖父去世那年冬天,你的小表妹来到了人间。被澄明的缺席者,是你,一只敏捷的兔子(我也不知道为何要如此奇怪地想象和比喻你),一个从未认领家门的灵魂。有时我想,十五年前那个秋日,如果我不逞强,在怀有你七个月时还一心要维持贤妻的形象,没出门去湖边的小菜园,回来时贪恋橘子的酸甜,就不会从斜坡处失足跌倒,断了你降生人世的路。
绕着独山的那条小路上,时下落满了枯叶。我踩着不断弄出声响的枯叶,头顶淡淡月色,跟随着“瘦鬼”和昏黄的路灯,一路前行。夜晚散步是我嫁到青山岛后除了阅读以外持续多年的习惯,也是我唯一的锻炼方式。我生来身残,再无直立的可能,只愿余生远离疾病,可以行动自由。近日我睡前读的是卢梭的《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书是从养老院借阅室借来的),可惜却不能像他一样在散步时仔细回顾自己的一生,并落笔成书,似乎我个人记忆里的过往只有残片碎影,那些不相干的事情更是一闪而过,不会留下任何踪迹。然而我真是喜欢他那来自生死边缘时候的文字,普通而神秘,一定是感知到了灵魂的安宁。“如果世间真有这么一种状态:心灵十分充实和宁静,既不怀恋过去也不奢望将来,放任光阴的流逝而紧紧掌握现在,不论它持续的长短都不留下前后接续的痕迹,无匮乏之感也无享受之感,不快乐也不忧愁,既无所求也无所惧,而只感受到自己的存在,单单这一感受就足以充实我们整个的心灵……”我在心里默诵这一段,想着他在圣皮埃尔岛上的孤独沉思时光,竟一时有了感同身受。
散步时的“瘦鬼”像只警犬一般,时而跑到一块石头或一截枯枝前嗅上一番,时而又本能使然,翘起一条后腿,在树根处留下它的气味“标记”。夏日密集的趋光小飞虫和飞蛾们此时不见了。山空无人语,水流花自谢,投落在路面的枝影婆娑叶如剪。我不禁就想起了多年前父亲带着我和妹妹进城看过的一场皮影戏。二胡悠扬,唢呐喜庆,锣鼓喧嚣,皮影艺人在白幕布后操纵的皮影小人儿甫一登场,看客们纷纷鼓起了掌。它们踩着鼓点,或疾或缓,或停或坐,随着艺人的支配有了生命。尽管时过境迁,那用兽皮或纸板剪制形象、借灯光照射表演故事的戏曲形式早已没落,但我仍记得《西厢记》里的那段“长亭送别”:
(夫人、长老上云)今日送张生赴京,十里长亭,安排下筵席,我和长老先行,不见张生、小姐来到。(旦、末、红同上)(旦云)今日送张生上朝取应,早是离人伤感,况值那暮秋天气,好烦恼人也呵!“悲欢聚散一杯酒,南北东西万里程。”
[正宫][端正好]碧云天,黄花地,西风紧,北雁南飞。晓来谁染霜林醉?总是离人泪。
……
想到那场戏,我无端又想起了你。孩子,人生可不就是这样,总是离人泪,总是怨归去得疾。我们也是这样。记得那时我侧卧在医院那间墙面斑驳的病房里,久久盯着房顶处纵横的裂缝,希望医生进门告知我你已死里逃生的好消息,但死神之刃还是无情地在你脖颈上划了一道,将你带走了。那个秋雨绵密的夜晚,你父亲坐在病房外的凉亭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烟,似乎也想被吸进肺里和飘进雨中的烟气带走,陪你一起上路,忘记了我其实比他还要难过数十倍。试问哪一个母亲不是怀着耗尽精血与体力的风险,也要诞下一个健康鲜活的婴儿,要忍受漫长的孕育之苦和不眠,只为一日换来一声娇柔的,妈妈——。我知道,失去你,是他长年在外不回的原因之一,更主要的是,医生告诉我们,我这样的身体,再育的风险实在难以估计,约等于以命换命。
“医生,我还有没有可能再怀一个?”几日后医生带着护士来查房,我禁不住问道。
孩子,那时我并不珍爱自己,一心想着一定要再怀上。
“我看了你的病例的,”医生说,“你属于天生脊椎和胸椎严重弯曲变形,腿是后天摔伤的对吧。虽然你侧弯不是很严重,对子宫影响不大,但是以你现在的身体情况——怕是真再怀上也难留住。”
孩子,医生说得委婉含蓄,我却理解他语气停顿时投来的那个眼神的意思,除了我身体先天的不良,宫寒也是一个再孕的大问题。
“真没希望了?”我又问。
医生摇摇头。
“医生,不管如何,你千万得帮帮我们啊……”你父亲忽然上前一步,朝着医生跪下身去。
医生想要拉起他,你父亲不愿,医生就气恼起来,撒了手:“你这个人,这不是帮不帮的问题,你要知道,再要孩子就等于你没了女人。”
等到医生带着护士出门去查房,你父亲捂面哭叫起来。
孩子,从前我便知晓他当初迎娶我的原因,那一刻我突然明白了。传宗接代对他至关重要,若是可能,他会毫不怜惜地将我牺牲掉。
有关我这样的身体能否生育的详细信息,是半年后我从另一位医生口中获知的。原来脊柱侧弯的女性能否怀孕,要据以脊柱侧弯的角度而定。小于20度,生育不是问题,只要注意保养与休息,避免怀孕加重脊柱侧弯即可,风险几乎为零。大于20度小于45度,妊娠全程要在医生指导下完成,孕育过程会相当辛苦,风险约莫五成。45度以上,不适宜生育,如果坚持,要在外科手术矫正脊柱后才可。孩子,决定怀你的时候,我也去医院进行了咨询,但那个年轻的女医生并未对此过多解释,只让我做了相关检查,确定了我身残并非遗传性疾病。
“上次你怀孕,平时反应是不是很大?”
“是呢。一直吐。”
“有时候还会喘不上来气吧?”
“嗯。”
“是不是严重的时候只能瘫在床上?”
“是呢。很少能出门。”
“不知道是为什么吧?”那个前来岛上义诊的女医生笑道,“我告诉你啊,你的脊柱侧弯近45度,并非不是正常的健康脊柱,只是它的生物应力分布是异常的,两侧受力不平衡,而且能够承受的应力也是有限的。妊娠过程中呢,孕妇的体重是不断增加的,一般是10—20千克不等,所以会加重你脊柱的负荷,让你身体的弯曲更加明显,不仅会导致直立困难和腰背部酸痛,同时呢还会加剧脊髓或是神经的压迫。脊柱严重变形了,胸腹部的空间就小了,内脏本来就受到了挤压,孕后期胎儿变大,顶住了心肺,呼吸自然也就受限……”
我似懂非懂,却认真听完。
“我还能再生育吗?”最后我问她。
“你这是不要命了吧。”她把病历塞给我,喊了声,“下一个。”
“瘦鬼”突然冲着漆黑处吠叫起来,我从回想中回过神,将去山上埋葬你那日在山脚下捡来的那块带有鹿形花纹的石头紧紧攥在手心。多年来我将它随身携带,是判定它是代替你陪伴我的物件,石上的鹿形花纹是你灵魂的附形。躲在暗处的小情侣现身,我即刻呵斥了“瘦鬼”几句,继而向他们报以真诚的歉意。染着红发的女孩时尚又自信,对我莞尔一笑,挽起男友的手走开,我注意到她头上悬着一根晃动的绳索,像不久前我在养老院扈阿姨头顶看到的场景一样。午饭时,她还坐在我对面有说有笑,跟我分享她手机里女儿的演出照片,炫耀身在国外的小提琴手女儿如何光彩和了得,不料当晚她就把自己吊在了院里的那棵枫树上。院长的电话将我吵醒,告知我这一信息时,我还没从先前的梦境里清醒。梦里的那只硕大的蟾蜍趴在我们家门前,眼睛晶亮,像两颗拳头大小的夜明珠。孩子,其实那天回家的路上我就知道了扈阿姨要离开人世,你不用诧异,对于死亡的预测,是我天生拥有的能力,从前它让我极为恐惧,如今我视为是上苍对我的补偿。但为何当年我没能预感到你的死亡,我无法做出解释,也许上苍在赋予我这一奇异能力的同时,就剥夺了我的自我预知的可能,我想更为合理的解释是,那时你还在我肚子里生长,我无从窥探到。
第二章"丰富的形而上学与
空荡荡
“在这短暂的一瞬间,我好像又诞生了一次似的。”
谁不希望在生命的活水里清洗自己,能够重新活一次?孩子,过了四十岁,我才不得不一切听从命运的安排,不再和必然之事抗争,余年自渡。五年前,我们家的老屋推倒重建后,你父亲春天出了门再无消息,也不再给我寄钱来,你祖父为避嫌,托人在对岸码头的停车场找了份看护停车场的工作,偶尔才回来看看,我就开始了一个人孤独无依的生活。
我在岛上的第一份工作是意外得来的。村里的老人米盒中风瘫痪后,拒绝了两个儿子接他进城同住的提议,他们只得高价请来保姆照顾。保姆换了一个又一个,兄弟二人不胜其烦,不明白为何没一个让父亲感觉满意和顺心,这日在村口的小饭馆里喝闷酒,我将从野外采摘来的香椿、荠菜和野藜蒿送去售卖,与他们打了个照面。兄弟俩常年不在岛上,节假日才带着家人回来,我们素不相识,但稍晚他们却提着礼物上了门。
“嫂子在不在?”他们喊了两遍,我才确定有人来,将手里的那截木柴填进灶膛,起了身。
“嫂子,我们是村里的米家兄弟。”看到我从厨房出来,戴眼镜的那个笑说。
“我男人没在家的。”我想着他们肯定是来找我男人的。
“嫂子,我们是找您的。”大腹便便的那个回说,一脸官相。
“找我?”我一时心慌起来,猜想是不是误摘了他们家地面上的香椿芽。
“嫂子,我们找您有点事,咱们进屋说?”
“你们进屋。”我说,没告诉他们我锅里还煮着饭。
孩子,米家兄弟彬彬有礼,坦诚又实在,是从小饭馆老板那里探听到我的处境,才起了心念,前来求我去照看他们的父亲。历任保姆主动辞退的理由大同小异。我听着他们怨叹老爹爹带来的烦恼,盯着桌上他们带来的酱板鸭和芝麻馅饼干,想着锅里的地瓜粥是否熟透。
“嫂子,您看一个月给多少钱合适?”我此时已知晓戴眼镜的是哥哥。
“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的。”我双手摩挲着,埋下头。
“嫂子,您是不是有什么顾虑?”沉默间,弟弟问。
“我说不好。”我说,“我没做过这样的事的。”
见我为难,兄弟二人留下礼品离开,我来到厨房,发现地瓜粥已烧煳了。
孩子,我也不想拒绝他们,挖野菜挣来的钱,只够我一日三餐、日常用品和其他的花费,半年来多亏了你外祖母的接济。微薄的退休金,她每个月都会从银行取出,放在家里的保险柜,仿佛每一张钞票从她手中花出,才算是真正拥有过,不想晚年还要分一份给我。“拿上,没有了再来。”每次我去鹿角岛看她,总是两手空空,她却从不在意。在我的记忆里,她从没对我说过一句揶揄之语,更没对我流露出一丝嫌弃之色,让我一直感念于心。甚至当你早年被送人的姨妈被重新找回后,怕我产生自卑心理或有被疏离的错觉,她更是对我疼爱关心有加。这天我用码头上的插卡电话打给她,告诉她有人请我照看家里老人之事,她果决地给出了建议:“自己想好就行。日子可不是能苦熬过去的。”孩子,你外祖母说得很对,活着有时候就得自己可怜自己。但我实在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将米家兄弟的老爹爹照顾好。做饭洗刷我会,可想到要帮一个陌生的老男人换洗内裤、辅助如厕、擦洗身子的一系列事项,我心里顿时极为排斥。这个世界上,这些事情,可能只有为你父亲做,我才心甘情愿。
第二天,米家兄弟又来了。这次他们言简意赅,条件是我只需负责米盒的日常饮食和换洗的衣物(内裤有专用洗衣机,我晾晒即可),擦洗身子和其他的力气活,由村里的另一个独臂男人负责,先前付给保姆的工钱,我们一人一半,我才点头应允。
事实上,米盒的处境没我想象的那么糟糕,中风带来的伤害,在他身上留下的症状是:行走必须拄拐,嘴巴向左侧稍稍歪斜,说话略有磕巴,一只手不停抖动,五根手指已难以抓合,形若鸡爪,白天多是在轮椅上度过。那天我和“独臂”几乎同一时间来到了米家。米家兄弟将我们迎进院门,步入那幢二层别墅的那一刻,我一下被客厅的富丽堂皇和整洁震撼了。顶上悬吊的是12盏全铜实木吊灯,白色墙面上挂着米盒孙女和孙子们幼稚而童真的画,书架上整齐地摆满了书籍,棕色皮沙发上放有靠枕,间隔六十厘米处的两张茶几并排摆放:一张桌上是黑檀木茶盘和茶具,另一张桌上的四个碟盘里放着点心和坚果;对面墙上的液晶电视比我厨房里的案桌还要大……兄弟俩让了座,端让我们吃点心,“独臂”不客气,抬手拿了一个小甜饼,整个放进嘴里。米盒坐在一旁的轮椅上,瞧了我们一会儿,忽然用健康的那只手拍打了几下轮椅扶手。我们看向他,米盒从歪嘴里吐出了一句:“他们好、好。”兄弟二人对视了一眼,心领神会,即刻决定预付我们一个月的工资。孩子,那是我人生中拿到的真正意义上的第一份工资。过去的十多年,我尽管时而也去村里的鲁家裁缝铺帮工,为成衣缝制纽扣,或是去四好的蘑菇养殖场做包装工,但都是临时的,工钱更是少之又少。“独臂”接过装着纸币的白色信封,用牙咬着,取出纸钞放在桌上,一张张数了两遍,才放心地揣进口袋。其间米家兄弟看向我,似在意会我也清点一遍,以免错了数目,我只对他们尴尬地笑了笑。孩子,尽管我生活清贫,但我知道人在任何境遇下,都要显出体面和尊严。我也没因此嘲笑“独臂”的举动,作为男人,起码他足够坦率。何况失去那条手臂后,他妻子跟一个来岛上收购蜂蜜的男人跑了,他需要钱养活老母亲和那个脑袋不太灵光的儿子。
米家兄弟又一次交代了一番我们日常要做的事务,似乎才彻底放了心。我想着是该离开的时候了,目光却不由得再次落在了书架上。“独臂”又探身拿了一块小甜饼。
“我能看看那些书吗?”我还是问了。
“可以啊。”米家兄弟几乎是异口同声。
“嫂子你读过书?”米家老大问。
“读过的。”我说。没告诉他,我其实是在G城最好的师范大学毕业的,从前的梦想是做一个兢兢业业的教师,只是每次面试结束,都没接到学校的录用通知。我懊恨了一段日子,将所有的课本和课堂笔记全部卖掉的那年冬天,母亲怕我轻生,私下托人为我寻了门亲。
“读书,好。”米盒接话道。
“那真是太好了。”米家老二说,“我老爹以前就是爱读书的。这些书,就是专门买来给他看的。”
“以后,她,读书,我……”米盒似乎着急表达什么,结巴起来。
“我老爹的意思是,以后你得空就读书给他听。”米家老大解释道。
看到轮椅上的米盒颜笑眉开,我也心欢不已。孩子,青山岛上一直没有书店,我从前看的书,多是你姨妈帮我从G城的书城随意买来的。读书的快乐,往日我在岛上熟悉的人里没一个可以分享,想到以后可以读给米盒听,也是一件功德,我心里越发感激米家兄弟。
我起身走向书架,“独臂”随即也起了身。
“以后你想看什么书,就打电话给我,我让人买了送来。”米家老二说。
我从书架里取出那本书边烫金的《基度山伯爵》,未及翻开,“独臂”已快步出了门,下了台阶离去。
和“独臂”一起照顾米盒的一年零三个月又十二天,是我在青山岛上度过的最为悠闲和辛劳的一段时光。早上七点一刻,我会准时来到米家,那时住在别墅地下室的“独臂”已起了床,辅助完米盒穿衣、如厕和洗漱的工作。做饭需要的食材,我会提前列好单子,吃了晚饭送去给村口小饭馆的老板“门神”,翌日一早再去取来。为了显示出我的用心和周到,我还让米家老二帮我买回了煲汤和四大菜系的书籍,仿照着学习,不时让饭桌上多出一道新鲜菜肴。吃了早饭,只要天气不是太糟,“独臂”就推着米盒去湖边散心,等我洗刷了碗盘,擦洗了客厅,晾晒好米盒换洗的衣物或床单,泡上茶,他们差不多也就回来了。上午剩余的时间,他们坐在客厅沙发上看电视,我就在门廊下看书,其间“独臂”会出门一两次,回家看看如今被关在屋里的儿子。趁“独臂”不备,那个有些痴傻的男孩跑出门一次又一次地跳进湖里,我和米盒就认定他是“溺死鬼”托生,不满这世的投胎,才会如此。
孩子,“独臂”是个脑门宽大、眉毛和胡须浓密的男人,有时我看着他,想着如果他的眼神能凶狠一些,脑子再灵光一点,最好学上一身武艺,在古代或许可以成为一代侠士。事实上,“独臂”性格温厚,一向沉默少言,似乎丝毫不在意凡俗约定俗成的那些固化的规矩,却又从不冒犯或逾越,只凭心做事,恪守本分。下午我把读到的故事片段念给米盒听,他安静地坐在一旁,有时也为故事里复仇的男人所动,有时又对小说里女人的背叛或薄情愤怒不已,起身离开,低声骂上一句。我知道他是联想到了自己的不幸,之后再遇到这样的片段,只要“独臂”在,我就换一本书,或者直接跳过。一次闲聊,我获知“独臂”斗大的字也不认识几个,萌生了育教之念,开始教他认字,无奈“独臂”没有耐心,学了一阵就不愿再学。
“他,不成器的。”见我沮丧了几日,这天我为院里的盆栽花草浇水时,米盒安慰我,“你是个好老师。”
我没应他。
正值四月,春光铺满青山岛,盆里的栀子花香在空气里弥漫。
“人要活到老,学到老的。”米盒又说。
“他可不像你。”我说。
“我学再多也没用了。”米盒轻叹道,“我现在只有一件事要学喽。”
“啥事?”我问。
米盒笑而不答。
“我推你出门看看?”稍后我提议,一时忘记了他前天在湖边受了凉。
“春风是‘野’的,吹不得了。”米盒说,咳了两声。
“有痰没?”
“冇得。”米盒说“独臂”是粗心人,以后还是我陪他出门走走好。
从此我们三人开始一起出门了。
孩子,那时候我还不清楚米盒说的那件要学的事是什么,是昨天读到《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梦》里的“第三次散步”那章,我才一下被点醒。卢梭说一个老年人如果还有什么要学习的话,那就是学习如何死亡。可死亡怎么学习呢?我实在想不出。尽管我能预知到一些人的死亡方式,却猜不到他们会在哪里死去。我想不管人在哪里停止呼吸,地方永远不会改变,只有死亡本身会在那里永驻。孩子,这些日子我总是睡前胡思乱想一阵,但又从不把想到的记下给你看。我想,活着的人,每一个都是在走向死亡的途中悲喜自渡,只有爱是人们生命里唯一能够称得上的永恒之物。可是“爱”又是多么虚空啊,它让人快乐,又让人痛苦。孩子,就是在思绪迷乱时候,我忽然意识到深谙人世之道又好学的米盒看似豁达,其实平日偶尔说出的那些看破生死的话,早已暗藏了赴死的心绪。
米盒说:人老了,除了拖累儿女,没一点好。
我回他:看着儿女们成家立业、孙辈们长大,是你的大幸福呢。
米盒说:我这样了,活着不如死了好。
我问他:比你不如的人可多了,为啥他们过得那么苦,还咬着牙活?
米盒就看看我,不说话。
米盒说:人啊,到了快死的时候,才晓得辛苦一辈子都是白费劲。
我问他:你有啥放不下的?说说。
米盒说:没啥放不下的,就是想上山一趟。
我问他上山做什么?米盒说他想去看看入土的老伴了。
那时我看向“独臂”,他却把脸转向一边,选择了回避。我们三人一同散步,“独臂”尽管很少言语,但我看得出他明白我的意思。要上山,他必须是执行人,因为只有他有力气将米盒背上去。
孩子,人间有两种东西是公平无私的,属于所有人,一个是时间,一个是节日。清明节后是“端午”,端午节过了是“七夕”,七夕之后是“中秋”,中秋节过完是“重阳”和“国庆”,春夏秋三季去了,岛上的风才开始一天天不讲情面,吹得人骨头又冷又疼。重要的节日,米家兄弟带着全家人回来,我和“独臂”就可以休息半日至三五天。那时我有了点积蓄,再去鹿角岛看你外祖母,会买上一两样她喜欢的甜点,聊表孝心。她不在乎我买多少东西,高兴的是我终于能够凭一己之力养活自己。和母亲在一起,我仿佛又成了一个孩子,把和“独臂”与米盒的日常告诉她,她都认真听着,不愿错过每一个细节。时而她脸上也会闪过一丝担忧,说照顾米盒终究不是长久之计,等他哪天人没了,我又该如何过活。
“我把钱存着,也能过活几年。”我说。
“几年之后呢?”
“想那么远,累人!”
“你这辈子还很长,不能没计划活着吧。”
“有计划就能过得好了?”我执拗道。
“想长远点总归是好的。”
我就岔开话题,说起米盒要上山的事。
“这是他的执念。”母亲说。
“他说了好多回了。”
“唉,我也好久没上山给你爸烧纸钱了。”
“妈,你说我爸要是活着,会不会也这样想着你?”
“那可不一样。你爸可没啥文化,不懂感情的。”母亲顿了下又说,“他这么一遍遍说,怕是有些不好的。”
“你说他这是觉着自己要死了?”
“我也说不好。你爸‘走’前反正没这样。”
我就告诉了母亲想让“独臂”背米盒上山的想法。
“那是他们儿女该操心的事,你莫多事。万一有个啥……”
“我可不是多事。”我打断了母亲,“你不也说人带着执念‘走’了,眼睛都不会闭上?”
那时我真是固执,孩子,决定了帮米盒完成心愿,从你外祖母家回来,我连续好几个晚上都没睡踏实,醒来就想该怎么说服“独臂”。若不是落雪那晚我的一条膝关节突然肿痛起来——健康向来是一种不确定的状态,像死亡与疾病,说来就来。尽管我的风湿症只在冬天才不期而至——不能久站,在家卧躺了七八天才康复,我相信“独臂”一定会答应我开出的条件。我愿意拿出一个月工资的五分之一买他的力气。独山不高,我们半天就能来回,这个钱“独臂”一定也觉得值。我唯一的私心是,也可以顺道去看看你,孩子。尽管按青山岛上的风俗,你属早产夭亡,不能立碑,但你埋身处算得上是一块风水宝地,有青松成林,野花成片。只是我怎么也不会想到,我生病倒下,不能再去米家履行照看,职责暂由“门神”夫妇代替的那几日,米盒的人生轨迹会不觉间滑向一个极端,随之而来的是我和“独臂”。先是米盒又一次中风倒地,有了失语症,完好的那只手也软弱无力,拿不起物什,更严重的是他双眼视物模糊,一时难以恢复。从G城人民医院出院后,是米盒坚持回岛上来静养,我和“独臂”才没有失去那份收入,但我的工作再不像往日那么简单轻松了。我需要喂米盒吃饭喝汤,及时处理他失禁后的脏衣裤,为他按摩手臂,还不得不搬去米家地下室的另一个房间住下,跟“独臂”轮班值守。第二年春天,米盒身体稍有了好转,你父亲却突然回来了。
第三章"雨中人或火中栗
“唉,我那时怎么能预见到我未来的命运呢?”
门是上锁的。那天我像往常一样给“门神”送去食材单,拿着从路边采摘的苜蓿和荠菜花,远远看到门廊下站着一个人。等我再走近了一些,才确定那人是我男人。我怎么可能认不出他呢,一别五年,他不仅留起了长发,瘦了一些,还忘记了家里备用钥匙一直存放的地方——他身后那个缺了一角的瓷花瓶里。他只要拿起瓷花瓶,将钥匙倒出,就不用在家门外空等我两个时辰。孩子,燕子都晓得归来寻旧垒,可在你父亲那里,似乎我们的这个家从他忘记备用钥匙那一刻,就彻底被封上了。
“狗日的!你死哪(儿)去了?”看到我,他吼骂道。
我停下脚步,看着他,先前的一点点惊喜顿时烟消云散。从前他对我也有不满和挑剔,但从不会口出脏言。
“我在村里找了活……”
“你是想让老子在自己家门口等到死吗?”他根本不想听我解释。
“我又不晓得你会回来。”我说,“钥匙不就在……”
“狗日的,你是盼着我死在外面,一辈子都别回来才好是吧。”
我没敢再说话,从衣袋里掏出钥匙开了门。
孩子,时间和环境会改变一个人的说法,我在你父亲身上得到了验证。从进了门,他对我不理不睬,默默抽了两支烟,之后将我从厨房拉上二楼的卧房,命令我脱光衣服,我拒绝,他强行解开我腰带,脱去我裤子,毫无感情地进入我身体,我就知道他变了。那时我双手撑着床沿,不再试图挣扎,期待他快些结束,他却一下抓住了我的头发。
“狗日的,你就不能叫两声。”
“我不叫,我不是畜生。”我只有嘴巴可以叫骂。
“你不是畜生,那你是啥?”他即刻加快了身下的活动频率。
“你不是人。”我喊叫起来,想到了那个词,“你这是‘强奸’。”
他似乎被惊住了,停下那有违道德的举动。
“你说啥?”他松开我的头发。
我重复了一遍之前那句话。
“他妈的胡说八道,我可是合法的。”
晚饭我没心情做,躲在房间里难过,他自己煮了青菜鸡蛋面。
这日轮到我值夜班,七点刚过,我就出门去了米家。“独臂”陪着米盒在看新闻(米盒现在只能听了),见我早来了半个时辰,起身回了家,说一会儿就回。电视新闻里的消防员正在全力扑火救人,工厂房屋上浓烟滚滚。我坐在客厅沙发里,不觉心生悲恨。
他怎么就变成了这样的人呢?我禁不住问自己。
他一定跟别的女人睡觉了。我认定。
他睡的女人一定不是什么好女人,是那些需要花钱才能买到痛快的女人?不然他不可能变成这样的。我想。
若是他睡了那些脏女人,会不会染上病?我顿时有些担心。
毋庸置疑,他那违背我传统思想和意愿的行为,的确令我心伤意乱,以至于米盒按响轮椅上的提示铃,我都没听见。
米盒又按了一次提示铃,做出要喝水的手势,他最后离开我身体时将我一把推倒在床上的一幕迅疾闪过。
“这就帮你倒水来。”我说,擦去不知何时滚落在脸颊上的泪水。
“你有心事?”米盒喝了水,将水杯递给我,打手势说。
“没有。”我说,“我男人回来了。”
“他不愿意让你来照顾我?”米盒这次的手势,是我猜到的。
“不是。他生病了。”我撒谎道。
米盒就放了心,继续听新闻。
事实上,我算不上对米盒说谎,他的确是病了,而且是他的心病了。起初我抱有侥幸,以为他不过回来几天而已,之后又会像上次一样出门几年,没承想那段我难以启齿的经历要持续近两个月时间。只要我从米家回去,无论白天或夜晚,见到我,他都会以几近暴力的方式在我身上发泄那无端暴涨的性欲,并在我身上留下他手掌拍打或用力抓掐的印迹。我只能竭力忍受。面对他的“合法”伤害,尽管我不止一次想要跑去岛上的公安分局报警,却又一次次打消了念头。孩子,现在想想,是我的怯懦与忍退助长了他的“合法”行径,虽然我懂得心有忧惧,生活之光顷刻间必被黑幕遮挡的道理。为逃开他,我只能不断跟“独臂”换班,夜晚在米家值守,白天在地下室的房间里休息,以免与他碰面,但极少时间能够真正入睡。可是为掩人耳目,我隔三岔五还是要回去一趟,只是一路上祈祷着他已离开家,去了他乡。
我们最后一次见到的那晚,青山岛电闪雷鸣,大雨倾盆。那时他像是没了再出门的迹象,在青山岛“营地计划”开工后,从旅游公司请来的施工队那里寻到一份铺路建房的活,开始早出晚归。
我烧了水,为米盒洗脚时候,“独臂”冒雨进了门。
“有人找你。”“独臂”站在门廊上,冲我说道。
“找我?”我惊道,猜到了肯定是我男人。
“是找你的。”
“没听见门铃响。”我假装镇定道。
等我为米盒洗好脚,“独臂”已去地下室换了衣服上来。
“门外有人找你。”“独臂”再次提醒我。
“噢,”我说,“是我男人,雨停了我就回去。”
“回去了就别来了,雨大。”“独臂”善意道。
我的心一下悬起,感觉手里的擦脚布重若千斤。
上次在家住下的那晚,他将我折腾到半夜才消停。我为他做了饭,上楼准备进了卧房就反锁房门,他却跟了上来。
“老子这会还不饿,等我先‘吃’完你再吃饭。”他满眼欲火。
“我不!”他将我推到床上,我喊了一声。
“把衣服脱了。”
“我不。”
“你看这是啥?”他突然指着不知何时竖放在墙角处的一面镜子,一脸坏笑,“这可是专门为你准备的。”
孩子,在我漫长的人生中,全身镜一直都是我不敢靠近的物件。每次它将我畸形的躯干照出,都让我羞愧难当。庆幸的是,上苍怜悯我,没有毁掉我的脸,我才敢拿起小镜子梳头照面。
“我不要镜子,你拿出去!”我说。
“拿出去?这可是我求了人家半天,人家才肯卖给我的。”
“你拿出去。我不喜欢镜子。”
“一会儿你就喜欢了。”他说。上前将我摁住,开始解我的腰带。
等他终于扒光了我的衣服,试图将我拉向那面镜子,我用尽所有剩余的气力抓住他的一条手臂,咬了下去。
他哀号起来。
那是我第一次尝到人血的腥咸味。
有些事情注定无法挽回,孩子,像我儿时贪嘴的花生牛轧糖、麦乳精,像鹿角街街尾那家小店售卖的东坡饼与雅惠鸭脖,像你外祖父生前从鹿角山采摘回来的野草莓、野桑葚和灯笼果……时间从未改变它向前的路线,大概是人的味觉随着年龄的增长发生了变化,也可能是环境遭受了破坏,那些生长在大地上的果物浸染上了或脏或有毒的成分——我坚信它们像一些人一样,孩子,形态一如往常,质变却无可挽回。区别是,那些植被受到破坏,依然倔强生长,极少主动伤害人类,人质变后会一反常态,想要毁掉所有他们能够接近的人或物——这并非我极端的一时想法,孩子,对你父亲为肉欲诱发的狂乱性精神病疾或兽性的觉醒,这样的认知说法已属委婉。那晚当我暂时挣脱,想要抓捡起床上和地上的衣物跑下楼去,他从背后一脚将我踹翻在地。他的巴掌随之而来。甚至我还没来得及哭叫,他又给了我结实的一巴掌。
“让你狗日的咬人!”他已怒不可遏。
孩子,那时我丝毫没有还手的气力,只能双手护着脑袋。
“你给老子起来!起来!”
我身体冷若冰块,颤抖起来。
他将我从地上拖起,我知道唯有顺从,才可免除肉身的疼痛。
他是什么时候结束的,我不愿再回想。这晚雨水小了一些,我撑着雨伞走出米家大门时,已准备好了接受他再一次的暴风雨袭击,不会再做任何反抗。前提是,我绝不会再看一眼卧室的那面镜子,必须让他搬出,或者打碎。
似乎一切都是最好的安排。我回到家,门是锁着的,他还没回来。我开了门,开了灯,从门后拿起那把我从前用来砍枯枝和柴火的斧头,径直上了楼。镜子之于斧头,像我之于他,脆弱不堪。斧头落下,镜子哗啦一声碎裂成片。
约莫两个时辰,他回来了,喝了酒,醉眼迷蒙。
“喝酒了?”我说,“我去给你倒杯水。”
“酒可是个好东西。”他在矮凳上歪坐下来,点了一支烟。
稍后我把水杯递给他,他不接,我就放在了小方桌上。
“晓得回来了?”他歪着头看着我。
“这是我的家,我不回来能去哪儿。”
“狗日的,你还晓得这是你的家啊。”
我没敢接话。
“老子今天对你没兴趣。你去睡吧。”他用尚未燃尽的烟头续点了一支烟。
“我想跟你说说话。”我说。
“说么斯?你还能给老子怀个娃?”
“我不能。”我说,“医生说了,我怀上了也不能生。”
“那你还想说么斯?”
“我想知道你咋了。”
“我咋了?我现在活得可他妈快活了。”
“你病了。”我又说。
“你说么斯?”
“我说你病了。心里病了。”
“我病了?还心里病了?哈哈哈……”他大笑不止。
“你得去找医生看看。”我说。
“去你妈的吧!老子才没病呢,你个生不出娃的废货。”他起身骂完,上了楼。
天空雷声又起。门外黑暗中的草木在闪电中一晃而逝。大雨即刻落下。
我来到门前,等着他到了卧房看到碎掉的镜子。
“他妈的,是你把老子的镜子弄碎的?!你给老子上来。”他的怒吼声传来。
我转身向着楼梯口走去。
孩子,大自然的暴风雨来的时候,谁也无法阻挡,人生的暴风雨,大多时候需要靠自己承受和避除,而你父亲的风暴之于我,不过是一顿恶骂或者一顿皮肉之苦罢了,但迎上去的一刻,我已毫不畏惧。只是意外来得实在太快了。我在楼梯转角处现身,他看到我,迫不及待想要上前来抓我,不料一脚踏空,翻滚着摔倒在我面前的平台上。血从他额头处流出,我心中竟窃喜不已。受了伤,他就要在家里的床上躺着休息,甚至明天一早要坐轮渡去对面城里的医院住一段日子,短时再不能伤害我,我怎会不心生欢快呢。
“你别动,”我说,“你流血了。”
“妈的……”他用手抹了一下伤口处。“我脖子……”
“你别动,我去米盒家打电话,叫医生来。”
“我……”他再没多说出一个字来。
孩子,你一定疑惑我为什么没早一点看出你父亲那天的死亡征象,我想是意外并没让他彻底断了气。我撑开伞走进雨里,大概是心里实在惊怕,在下坡时滑了一跤,泥水瞬间就沾满了衣裤。我挣扎着爬起,顾不得去寻雨伞,继续摸黑前行,坡下的那道黑影在闪电里遽然映现。
我觉得没人能够理解“独臂”和我在大雨中相遇的那种心境,一个带来的是确切的死亡信息,一个带着的是尚不知求救能否及时挽回濒死之人的惶惧。那会儿我们都太想要迫切地说话,以致一时谁也没能说清。
“他死了!”“独臂”说。
“没死,我得赶紧去打电话叫医生来。”我说。
“医生来了也没用,他没气了。”
“来得及的,就是流血了。”
“没有流血。是死了。”
“流血了。”风雨遮蔽了我们的声音,我只得更大声一些,“我男人!”
“独臂”终于听清了。
我们相互扶助着下了坡,疾步奔向米家,我顾不得衣裤和鞋子上的泥水,冲进客厅,向着放置电话的地方走去,“独臂”一下拉住我,将我拖进了米盒的房间。
“他死了。”“独臂”说,指着床上的米盒。
我才确知了“独臂”的意思。
米家老二接到电话,是在天快亮的时候。兄弟俩一同赶来,我和“独臂”并排坐在米家客厅沙发上,仿佛两个杀人凶手,忐忑又笃定。
推迟给米盒儿子打电话的时间,是因为“独臂”。那天我走到床前喊了两声,米盒没回应,我又用手指试探了他是否还有鼻息。
“真没气了。”我对“独臂”说。
“独臂”没吭声。
“你啥时候发现的?”
“我就回了家一趟,回来他就这样了。”
“我回去的时候他还好好的。”我说。
“这可怨不得我。”
“没人怨你。”我说,“得赶紧给他儿子打电话。”
孩子,想到打电话,我即刻想起你摔伤的父亲还在楼梯拐角平台上躺着。可等我拿起电话听筒,准备拨号,“独臂”上前一下夺了过去。
“你不能跟他们讲。”“独臂”说。
“我不是给他们打的,”我着急道,“我男人从楼梯上摔下来了,我得赶紧打120。”
“我不信。”“独臂”俯盯着我。
“我真是打给医院的。再晚点,我男人的血就流光了。”
“我不信。”“独臂”说除非看到我男人真受了伤。
“不打120,我男人会死的。”
“他死了好。死了就不打你了。”
我一下惊住了。
“你咋晓得他打我?”我问。
“我看到了。”
我就记起不久前那天在米家卫浴间洗澡,闹肚子的“独臂”闯进来的场景。
“他没打我,是我自己不小心碰伤的。”我谎说。
“不可能。”“独臂”坚定道。
孩子,那会儿我还没想到“独臂”不肯让我打电话,是因为他隐瞒了什么。我试图抢夺电话,“独臂”用身体抵着我,拔掉了电话线,把电话抱在怀里。
“我男人要是死了,我就去法院告你。”我哭喊道。
“你带我去看了,我就让你打。”“独臂”丝毫没有妥协。
青山岛的夜更深了。大雨不见停歇的迹象。
我和“独臂”再次走进雨中,只有春日丰茂的草木能够见证。
我男人还是躺在先前的位置,只是像米盒一样,没了气息。意识到他真的死了,我没有哭号,甚至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为平静和冷静。
“是你害死我男人的。”我看向“独臂”。
“他是自己摔死的。我可没碰他。”
“就是你害死的。”我说,“是你不让我打电话,他才死的。天一亮,我就去派出所报警抓你。”
“警察抓我,你也跑不了。”
我不明白“独臂”的意思,这时他从口袋里掏出了那个安眠药瓶。米盒有时难以入睡,我就偷偷给他吃一片助眠,这晚是一时疏忽,忘在了他房里。
“这是你的吧?”“独臂”问。
我承认是。
“独臂”摇了摇瓶子,里面是空的,我才觉察到他的深意:半瓶安眠药被米盒一下吃掉了。想到米家兄弟会以误杀罪将我告上法庭,要去坐牢,我通身冰冷。
孩子,那晚我才见识了“独臂”的自私与心细。他之所以阻止我打电话,原来是想跟我商议如何对米家兄弟解释米盒的死因。我这些日子失眠,安眠药虽是他好心去岛上的小诊所帮我买回,但米盒死的时候我不在,他无疑有最大的嫌疑。
“我想好了。”“独臂”像是自语道。
我没看他。
“你得说晚上是你值班我回了家才行。”
我还是不看他。
“我坐了牢,我老娘、儿子都冇得活……”
仿佛灵光一现,我想到一个周全的办法,看了一眼“独臂”,又看了一眼我男人的尸体。
第四章"无界之地
“冠冕堂皇的谎言,是真正的谎言。”
一连休息了四天,我身心都更为愉悦了。这日我照常在家吃了早饭,把剩下的饭食倒给“瘦鬼”,准备去养老院上班,屋里的电话响了。是院长。她让我直接去“瑶姑娘”家,一会儿她就带着“瑶姑娘”生前照看的七位老人一同前去。“他们都要求去送送她。”院长说。尽管此外她并没多说什么,我却理解她的用意,不仅要让在院里颐养天年的老人见证她一贯秉持的热诚关爱、呵护至真的工作理念,更要让工作人员看到她对人的真心相待。孩子,所有能让我心里变得明亮的人和事,如今都会换来我更为明亮的看待,所以我心里越发敬重起了院长。
我是到了养老院上班,才认识的“瑶姑娘”。她在青山岛上出生,在这里长大,却一生未嫁,像我一样从没到过比G城更远的城市,也无缘有儿女相送。说来奇怪,我们一见如故,像是一颗孤独的灵魂遇到了另一个,终于可以抱团取暖。我们都喜欢读书,尤其是恐怖和悬疑故事,一起上班下班,还时而相互分享梦事。她给我讲她梦到的老树怪、精灵草与鼠灾,我给她分享梦里的凶杀和雨夜见到的鬼魂。“每次你说的都跟真的一样。”“瑶姑娘”说,“比我看的那些故事书还吓人。”我就笑笑。每个月的四天假期,我们几乎每天都待在一起,一起吃饭,看书,结伴散步,闲聊岛上的变化和养老院的人情,或是坐船去鹿角岛和G城逛逛,只是除了书什么也不买,晚上才分开。“瑶姑娘”一次提出跟我一起睡,我拒绝了她,说两个老女人睡在一起别人知晓了说闲话,她才打消念头。孩子,我虽然比“瑶姑娘”年长三岁,但她却比我心灵手巧,针织活更是一绝,不管是双色密纹花样、菱形格子花样,还是错位叶子花的技法,她都谙熟于心,织物错落有致,耐穿又好看;只是她性情像个孩子,喜怒无常又爱哭,养老院她负责照看的老人,哪个若是对她稍有不满,她就会狠狠哭上一场,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好在她一点不记恨,哭完就好了,仿佛此前的事从没发生一般,所以养老院的人私下都叫她“爱哭鬼”,只当面才喊她“瑶姑娘”。
“‘瑶姑娘’,四号房杨阿姨的暖水壶里没热水了。”护士长叫她。
“晓得了,这就来。”她答应得爽快,却一点不见动,继续跟我说梦。
“‘瑶姑娘’,今天下午有新人来,归你管,你三点跟院长一起到门口接下。”
“好呢好呢。”她应着,头也不抬,想着围巾该织入什么样的颜色才更好看。
“‘瑶姑娘’,快来领工资,你又是最后一个了。”财务喊她。
“来啦来啦。”她站在晾晒的被褥前,仔细查看哪一床需要换洗被套,一点不着急。
“‘瑶姑娘’‘瑶姑娘’……”没人应声时,我们就知道她躲到后院不知哪个角落哭去了。这个时候,护士长就唤我去找。我一出现,她即刻就停住,擦干眼泪,说她可没哭,是刚才风把脏东西刮到眼睛里去了。
“‘瑶姑娘’,风又把啥脏东西刮到你眼睛里去了?”我们最后一次一起下班回来那天,她蹲在花坛旁,不知何故又哭了一场。
“没有呢,没有呢。是我昨晚上没睡踏实,这会犯困呢。”
“犯困哪来的眼泪?”我笑她。
“哎呀哎呀,是刚才梦到我娘了,我娘说她没钱花了,让我记得给她烧纸钱。我想着我娘没钱了,在梦里就哭了嘛。”
“噢,是这样啊。”我说,“护士长找你呢,让你去她办公室一趟。”
“她找我又有么事?”
“我不晓得呢。”
“唉,总是找我,我一个人待一会儿都不成……”
说着她就加快步子,将我甩在了身后。
孩子,想到和“瑶姑娘”在一起的往日光景,我不愿去送她“上山”的想法就显得有些不近人情,毕竟我们的确好过一场。事实上,她去世那晚,我在日记里写了又写,一想到以后再看不见她,就一阵心疼,所以那些不能再说给她听的梦事和心里话,我只能写在纸上烧给她。有时我想,世间的友情怎么也像镜子一样呢,一旦有人打破它,就再也不能完整复原了。
这日跟着院里的老人和院长走进“瑶姑娘”家大门,从前和她一起的快乐时光像海潮一般涌来(孩子,我没见过海潮,这样的说法是从书里学来的)。看到堂前灵桌上“瑶姑娘”的照片,我禁不住落了泪。我们跟着院长鞠躬哀悼完,她从手提包里掏出讲话稿,还没来得及展开,我一下哭出了声。
“小艾,你先忍忍,院长讲完话你再哭。”杨阿姨劝我。
我还是止不住。
“我们都晓得你们从前关系最要好的。”秦伯又劝,“等院长讲了话你再哭吧。”
“是呢,我们都晓得你俩关系好的。快别哭了……”众人纷纷道。
我这才收了声,从裤袋里掏出“瑶姑娘”之前送我的那块小手帕。
院长讲了话,带着我们离开,“瑶姑娘”的哥哥和他的三个儿子送我们出了门。回养老院的路上,老人们说着“瑶姑娘”往日的种种,我低着头一声不吭。
“‘爱哭鬼’没了,以后就没人帮我织袜子了。”有人道。
“可不是。她织的毛衣,可真是又好看又暖和,比我闺女买给我的还好些呢。”一人附和。
“我挺喜欢‘爱哭鬼’的……她还这么年轻,有四十岁冇得?咋就突然‘走’了呢。”一人又说。
“是不是得了抑郁病?我儿子说这种病也要命的。‘爱哭鬼’这半年是不爱讲话了。”
之后他们质询的目光一下聚向我。
“莫要瞎揣测,‘瑶姑娘’有心脏病。”院长回身道,算是帮我解了围。
“真的?院长。我们咋个都不晓得……”
他们快步赶上走在前面的院长,追问起来,我停下脚步,抬头看到了秦伯头顶有股不断上浮的雾状气体。那是自然死亡的征兆,孩子,在养老院去世的老人大多都会这样。
回到养老院,七个老人被相熟的其他老人围住,探问“瑶姑娘”丧礼的事,继而三五聚在一起,又说起“瑶姑娘”,院长将我和另外四个负责打扫房间的同事喊进办公室,重新分配了工作。扈阿姨此前“走”了,我自然多分了一间。
“艾姐,你留一下,我有事问你。”安排妥当,院长让其他人先离开了。
孩子,院长一直喊我姐,其实她比我还大几个月,我不纠正她,是觉着自己看上去的确比她老许多。她在城里长大,家境好,还是医科大学毕业,平日又注意保养,看上去端庄、年轻又严谨。
“艾姐,有个事我一直想问问你。”院长关了门,在桌前那把可以转动的办公椅上坐下。
我等待着。
“你和‘瑶姑娘’是不是闹别扭了?”院长问。
“没有。”
“你们以前那么要好,后来为什么突然不说话了?”
“我也不晓得。”我说,“是她不理我的。”
“你们没吵嘴?”
“没有。”
“‘瑶姑娘’平时是敏感些,爱哭,不理人这事,我也是头一遭见。”院长不解道,“你们真没发生什么不快的事儿?”她似乎不信我的话。
“没有的。”我说,想着“瑶姑娘”是在“独臂”路上喊住我之后才开始不跟我讲话的。
“唉,”院长起身走到窗前,忽然哀叹了一声,“‘瑶姑娘’这么一‘走’,这些老人又要难过一阵子了。”
孩子,以往院里有人死了,老人们一段日子会沉浸在无名的哀伤里,特别是那些与之亲近的。他们需要在沉默中独自熬过内心的煎熬,直到死者的音容在他们的记忆里变得模糊,甚或消失。但一个人在另一个人记忆里彻底消失,我在养老院只见过一次。那对同时入院的老人是夫妻,女儿一家车祸丧生,他们卖掉了房子,搬来岛上,开始了形影不离的与世隔绝的生活。妻子在三年后一个夏日过世,他悲痛不已,寝食难安,院长怕他伤心过度产生轻生的念头,安排了两个护工白天黑夜看护。一日他午睡醒来,忽然问护工他在哪里,医生诊断是患上了失忆症,他才从丧偶的苦痛中获得了解脱。
湖边小木屋的凶杀事件,是这天午饭时在院里传开的。负责食堂食材的老钟清晨去码头取菜,见到了从对岸来的女警察,从快艇下来的客人嘴里听到了消息。事实上他听得并不真切,了解的情况是一个姑娘在小木屋里被人勒死了,是打扫房间的服务员敲门无人应,开门进去才发现的。巧合的是,他和厨师在食堂门前闲聊,说及此事,被散步的两位老人听到,消息才不胫而走,悄然散开。毫无逻辑可言,我将暖水瓶送去给闵伯,他问我是否听说了湖边的杀人之事,我一下就记起前一晚散步时遇到的那个染着红头发的年轻女孩。“好好的一个姑娘,就这么死掉了。”闵伯感慨说,“现在的人啊,不晓得是咋了,做点什么不好,还去杀人。”他打开收音机,搜索戏曲频道,我记起女孩的笑颜,提着另一个暖水瓶去了隔壁秦伯的房间。
秦伯的门开着,人此时在棋牌室下象棋。像扈阿姨一样,他的一对儿女也是身在国外,不能回来陪伴,年过七旬,他才把房子出租,住进岛上的养老院。余下的退休金和房租,他存在银行,为儿女留着。我把暖水壶放在桌上,看着先前叠好的被子和新换了枕套的枕头,意识到这是他在此度过的最后一天,心里隐隐感伤起来。桌上摆放的玻璃小相框里,他身后两侧站着儿子和女儿,怀里是约莫五岁的小外孙。我拿起相框,仔细端详着他们,无端又记起“瑶姑娘”。我们交好的近两年时间,她每次说到秦伯,口吻既羡慕又刻薄。
“如果我要是结了婚,一定也像秦伯一样厉害,把儿子女儿都培养成才,去赚外国人的钱。”
“那你为啥不结婚啊?”我问她。
“哎呀哎呀,我就是打个比方嘛。”
“孩子长大了不在身边,一个人这么在院里住着,想想也怪凄惶的。”我说。
“哎呀,这个可怪不得别人,谁让秦伯生了俩不孝顺的孩子呀。”
“这可不是秦伯的错。”
“不是他的错还能是哪个的,要是他不把孩子送去国外,不就有人照顾他了。秦伯真是太傻了……”
我就不再说什么。
孩子,想来我真是感激“瑶姑娘”没追问过你父亲为什么不愿意回来的事,我说你没了他出了门就不回了,“瑶姑娘”就信以为真,还说男人终究是靠不住的东西,一个人活着没什么不好,吃饱了可以倒头就睡。“瑶姑娘”活得简单又真实,似乎没什么能让她难过超过一晚的事,我想若不是那天傍晚我们说笑着回家,“独臂”迎面走来,将我拦住,她也不会疏远我,见了我就躲开。我猜想她一定是误会了我跟“独臂”的关系,只是我再没机会解释,也没办法向她解释清楚一切。孩子,有些事可以做,却永远也不可以对人说。
事实上,从“独臂”拦下我那天算起,四年来我们从没断过联系,只是每个月见一次,日子定在当月的20号,时间是晚上八点,地点在湖边的那片枫树林。见了面,我们几乎从不说话,我将准备好的钱递给他,他接过就转身离开。这种我自以为用钱消灾的方式,是“独臂”找上门来不久后开始的。其实那个大雨不止的夜晚,我将自以为妥善的两全方法告诉他,他当即应允,扛着我男人的尸身离去(是我辅助了他),稍晚我们在米盒家见了面,我就意识到了潜在的危险。毕竟无事风不起,一个人种下的恶之树,迟早要结出恶之果。
在米家兄弟到来前,我们换上了干净的衣服,又对了一遍说辞。
“这么办真冇得问题?”“独臂”还是不放心。
“他们会信的。”我说。
“我说啥也不晓得,他们能信?”“独臂”双腿不停抖,“要是他们报警么办?”
“不管谁来了,你都说你睡着了。”
“我要是一慌说错了……”
“你不能说错。说错了我们俩都得坐牢。”
“我不能坐牢,我老娘的病……”
“独臂”又啰唆起来。
孩子,那时候我怎么会那么镇定,我也想不明白。似乎我根本没在意米盒的事,即使真要被警察带走,要被判刑,我也一点不怕,满脑子想的都是“独臂”把你父亲带去了哪儿,盘算着若是他一不小心说漏了嘴,交代了你父亲的事,我该怎么应对。庆幸的是,米家兄弟来了,什么也没问,在米盒床边哭了一场,随即商议起丧事。甚至看到我们愧疚的样子,他们还上前安慰我和“独臂”,说他们父亲去得安稳,多亏了我们。
“睡的时候还好好的。”我说。
“我们知道你们很尽心,我老爹这身子骨,‘走’了也是解脱。”米家老大说。
“我睡着了。”“独臂”忽然说了一句。
“我们不怪你,你们一天到晚守着,是很辛苦。”米家老二说,“这个月的工资,晚点给你们,你们就先回吧。”
我和“独臂”互看了一眼,就出了门。
对“独臂”而言,米盒七日后被送上了山,似乎一切都轻巧躲过,但我自此没一日不担心他会找来。春日尽了,百花凋败,蝉鸣声起,青山岛又迎来了一个苦夏。我整日躲在家里,一遍遍清洗我男人滴落在楼梯平台上的血迹,坐在楼梯台阶上发呆,希望日子可以过得快一些,有时又希望它慢一点。为梦惊醒的夜晚,我会起来一遍遍查看是否反锁了房门,怕梦里那个满脸血渍的男人会撞门进来。孩子,负罪的光阴实在难挨,仿佛美好的光影也蒙上了一层绝望的薄纱,时时落下,将我紧裹。我觉得自己真是像极了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其间,你外祖母来过一回,陪我小住了几日,你祖父回来了两次。第二次他看到了平台上已淡得几乎再难被发现的血渍,随口问了一句,我告知他是杀的老母鸡突然冲上了楼梯,死在了那里。
孩子,“独臂”找上门来前一晚,我第一次开始写日记。笔记本是从湖边新开的一家小超市里买回的。北区的“营地计划”完工后,湖边的那片湿地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杂草和灌木被铲去,只有近水处的芦苇丛被保留,七八间崭新的小木屋间隔排开,原本通往湖边的那条小路也被拓宽,成了一条平整的柏油大道……是夜,我打开笔记本,在那张空白的纸上写下了你父亲发生意外那晚的真实一面:
5月17日,大雨。他喝了酒回来,让我上楼,我就从椅子上起来,跟着他进了卧室。看到镜子碎了一地,他很生气,问也没问,就给了我两巴掌。打完了,他让我把衣服脱了,我就乖乖听话,脱了衣服。他骂我是怪胎,我不还口。他说我是没用的东西,连个娃都生不出,我也不反驳。像之前那样,他让我趴在床上,解开自己的腰带……孩子,我心里难过,但我没有哭。可能是喝的酒多,他很快就完事了。完了事,他说口渴,提上裤子下楼找水喝,出门下楼时,我忍着背上的疼痛,一下冲了出去。
把他推下去的时候,我觉得我的力气一下子就用光了。
“独臂”找来那天,我日记里是这么记的:
8月24日,晴。连续几天,我没再梦到他了。这天我又来湖边的小超市买东西,路上遇到了几个城里来的姑娘。她们有说有笑,挎着相机的大男孩不时跑到前面为她们拍照。我猜想他应该是她们其中一个的男朋友。记得上大学时,校园里那些相互爱慕的同学总是躲在楼道或是操场一角约会……我总是孤身一人。
小超市门前贴的那张为小木屋招聘勤杂工的启事,我昨天没看到。我算了日子,时间已经过去了两个月,不然我真想去试试。
我又能静下来看书了。那本《东方快车谋杀案》里的美国富商雷切尔被人刺了12刀,我还不知道大侦探波洛会怎么推测出凶手。
我把前一晚的日记撕下来烧掉,清理了纸灰,敲门声响起。
“是哪个?”我问,其实一下就猜到是“独臂”。
“是我。”“独臂”粗闷的声音传来。
孩子,该来的总是会来的,我那时想,只是时间早一点晚一点而已。
第五章"生之盛大或风声暂歇
“一切终将回到正常的秩序……
轮到我的那一天,必将到来。”
星辰开始计时了,我像牵线木偶一般,如今只能听从潜意识的指引。“独臂”将我拦下那天前,我没了男人,却有“瑶姑娘”和养老院的老人们做伴,日子平静又充实;一个人的时候,有书做伴,孤独像无从捕捉的风,吹过就不见。那时我坐在湖边或门前,观看的时候只是观看,思考是多余的负累,任由岛上四季轮换。我和“瑶姑娘”埋节育苗的竹子,时下笔直生长,风雨不惧;收养的“瘦鬼”可能才是至死对我不离不弃的忠实小伴。
小时候,我以为鹿角岛会是我一生的天地,那样我就会像“瑶姑娘”一样,一辈子也不离开一座岛,在那里生老病死,上完初中就可以从父母手里接过那爿杂货店,养活自己。小学时候,我害怕去学校,每天走进教室,他们的笑声和嘲弄声仿佛一把把刀子,凭空向我扔来。尽管老师们友善又严厉,一次次警告他们要懂得尊重的道理,不许取笑我,但童真的孩子们获得快乐的方式多么直接,我扭曲的身体,无疑是他们的焦点之一。上了初中,被母亲寻回来的妹妹成为我在学校的守护神。我们在家也争吵、争抢,她也会口无遮拦,恼怒时攻击我的残缺,后果是母亲的一顿责骂或责罚,可是在学校,她的霸道让我感受到了姐妹间的温暖。无论何时,只要听到有人议论我或是取笑我,她一定会冲上去,将最为恶毒的咒骂一股脑抛去。孩子,落在水上的羽毛,是不能改变流水的走向的,我到了大学才知道,人生是自己的事,人可助一时,却不能护一世。
孩子,在我的记忆里,你姨妈一直是为人瞩目的女孩,灵秀楚楚,成绩是老师们和父母的骄傲,面貌为女生嫉妒,又为众多男生偏爱。那些写满思念和爱意的情书,有时她根本不会拆看,扔掉或归还,假装从没收到,心不起半点波澜。“他们真是太幼稚了!”她总是自负说,“爱情可不是谁都配有的。”只是她没意识到那句话同样也伤到了我。被爱是人间最令人幸福的事,孩子。可你再不会感受到了。孩子,倘若你当初活下来,我多么希望你长大后像你姨妈一样……唉,孩子,最近我又心思恍惚、多愁多思起来,变得有些虚妄了,总把假设当成真实,在心里说给你听。
这天送走了秦伯,我把他先前用过的被罩、枕巾、床单、牙具、鞋子收进纸箱,拿去丢掉,把他桌上的相框、象棋和贵重物品收进另一个纸箱,送去存物室,之后在院子里陪着陷入更大惶恐与沉默中的老人,又想起了妹妹和母亲。妹妹带着女儿搬去鹿角岛与母亲同住,是一年前的事。说起那场以死亡告终的冒险旅程,妹妹脸上即刻会多出悲情一面,尽管唯一的生还者至今还没醒来,实难确定副驾上丧生的女子与她丈夫究竟是何关系,但警察拍下的那张他们死前十指紧扣的照片,无疑已说明了一切。
“这种事,不好多想的。”母亲劝慰她,“她可能是害怕,才抓着他的手的。”
“妈,你总是什么都往好的一面想。”我说,“他们真没那种关系,会那样?”
“人要多往好处想。”母亲说,“多想想好的,说不定就变得更好了。”
“你这是歪道理。”我不以为然,说,“要是真能这样,人就不用忙活了,每天想就行。你说对吧?”我看向妹妹。
“姐,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孩子……”妹妹又伤心起来。
“你这么想就对了,孩子最重要。”母亲又说。
孩子,你姨妈现在在鹿角岛开始了新生活,你小表妹去了我们从前读书的小学,我再看她们时,会偷偷塞给她一点钱,让她买自己喜欢的玩具。和她在一起的时候,我越发会想起你,想着你若是活着,你们就可以一起读书、玩游戏,在同一个房间睡,像我和妹妹从前那样,只是除了一件事,长大后你们千万不要为了一个男生生发怨念。那件事情虽已过去多年,但我还是没能释怀。假如当初他接近我不是为了你姨妈,我此刻的人生或许会美满幸福无比,即使拿自己的性命去换一个健康的孩子,我也毫不吝惜。孩子,爱真是一件奇妙的东西,它让人身心愉悦,又让人夜不能眠……
“小艾,秦伯的家人联系上了,他姑娘后天就来,你到时候别忘了提醒她到财务室结算这个月剩下的费用。”护士长说完,去为12号房的刘阿姨针灸,我从漫漶的思绪中回过神。
“秦伯身体这么好,说没也没了。我真是怕。”坐在我对面的杨阿姨打破了沉默。
悲叹声一片。
“杨阿姨,莫要这么想。你们都会长命百岁的。”新来不久的女护工开口说。
“长命百岁又能咋,还不是早晚要去阎王那里报到。”
“可不是,人老了,就是熬着等死。”
“阿姨、伯伯,咱们不想这些,要多往好处想。”新来的女护工说,“我给大家讲个故事可好?”
老人们垂着头不声响。
孩子,新来的女护工这天讲的是一个童话,老人们一点不喜欢,听了一半就纷纷回了房间。她还太年轻,把老人们当作了孩子,不懂他们此刻需要的不是故事,只需要陪他们坐着,听他们说话就行。陪伴就是最好的安抚。这句话是院长告诉我们的,我一直铭记在心。那天老人们离开后,我让她继续讲下去,她才没那么沮丧和灰心。童话里的小绿猪梦想简单,故事深意是教人要活得独一无二,晚上回到家,我就会如实将它记在日记里:
……它生下来同猪群里的小猪都不一样,是绿色的,同伴都是粉色的。它很喜欢自己的颜色,因为它喜欢有些不同,有点特别。可是,其余的小猪不喜欢它的绿色,它们很嫉妒,总是欺负它,没完没了地抱怨。农庄的主人嫌它们太吵了,想:“这事得想想法子才行。”于是一天夜里,当所有的小猪都在野地里睡觉了,他抓住那只小绿猪,把它弄到猪棚里,打开了一个巨大的漆桶,桶里面是非常特别的粉色漆。他把小绿猪按进漆桶里,从头到脚把它漆了一遍,然后拴住,直到它身上的油漆晾干。这种粉色漆很特别,涂上了永远也洗不掉。小绿猪说:“求求你,老天爷,别让我弄得跟它们一样。我喜欢有点不同。”可这时已经太晚了。油漆干了,小猪被放回野地里的猪群里,它坐到自己最喜欢的一小块绿草地上发呆,所有粉色的小猪又开始嘲笑它。小绿猪很伤心,哭了起来,哭着哭着就睡着了。那天夜里,当所有的小猪们睡下,乌云开始聚集到它们头顶,接着下起了暴雨。雨越下越大,越下越大。这晚的雨可不是普通的雨,是非常特别的绿色的雨,像油漆一样稠,也像那油漆一样永远洗不掉。早上,雨停了,所有的小猪醒来,发现自己都成了鲜绿色,像婴儿一样痛哭起来,只有原来的那头小绿猪现在成了小粉猪。这个时候,它看着又哭又叫的同伴,笑了起来,它感谢仁慈的上天,让它像过去一样,又和别的小猪们颜色不同了。
孩子,事实上她一讲完,我就落了泪。小绿猪让我禁不住想到自己。不是一样的道理吗?我生下来也是跟别人不一样的,没有健康的躯干,可心里却时时刻刻想要活得精彩。
“艾姐你怎么哭了?”新来的女护工忙掏出纸巾递给我。
“艾姐,院长叫你去她办公室。”我接过纸巾,财务喊我道。
预支的三个月工资是给“独臂”的。眼下他老娘病重,已无力下床,需要人全天伺候,“独臂”一刻不能离开。没了在“门神”小饭馆收拾碟盘的那份微薄收入,“独臂”只能依靠村委给的补助和我给他的保密费过活,直到他老娘一日猝倒在地。那种以眼肌无力病发的疾病,我知之甚少,日子长了,似乎骨骼肌也变得无力,特点是晨轻暮重。
“我老娘不行了。”那天“独臂”迎上来,对我说道。
“瑶姑娘”吃惊地看着我。
“你跟我去家里一趟,我娘要是‘走’了,你帮她穿衣。”
在养老院,一些儿女们不在身边的老人死了,为他们换寿衣是我们的分内事,我已习惯,所以没拒绝“独臂”。原本我想着那是件与人为善的事,“瑶姑娘”不会多想,甚至会跟我一起前去,但她却拐向另一条小道,上了山。孩子,“瑶姑娘”误会我,其实也情有可原,那天我实在回家太晚,她没等到我,只在门前给我留了一把婆婆丁,第二天一早她来寻我一起上班,又撞见“独臂”从我们家出来。误会像一粒带刺的种子,在“瑶姑娘”心里埋下了,生了根,就再难以拔除了。何况后来我一次次要去“独臂”家帮他老娘擦身子,在任何人看来,或许我跟他都有着令人不齿的男女之事。
那天是我第二次来到“独臂”家。房屋外看破旧,屋里还算整洁。进了屋,他老娘已醒来,看上去像个没事人一般。“独臂”说他也奇怪,去寻我的时候,他以为老娘一会儿就要咽气,不想他回来人就醒了。
“没事就好。”我说,“我回了。”
“你不能回。”“独臂”说,“我老娘这样,怕是那啥。”
孩子,“独臂”没能说出的那个词,应该是回光返照。
“等等也好。”我说。
孩子,沉默是暂时的。我等了一阵,心里的惊怕就来了,一时想要去方便。“独臂”告诉我茅房在后院,我走去时,惊怕才遽然随着我看到的后院那口枯井和那间小屋里突然传出的哀号声倍增。那一刻,除了你父亲栽下楼梯的场景、雨夜“独臂”扛着他踉跄着消失的一幕,我还记起“独臂”有个痴傻的儿子。孩子,我以为时间真的可以让人忘记那些不好的事,其实只是淡化了而已,在某个时刻,它们又会突然一起到来,之后如影相随。
我不由得愣在原地。
小屋里的哀叫声再次传出。上锁的门此时被反复拉动。
“冇得办法,跑出去就是个死。”“独臂”不觉来到了我身后。
我盯着那口枯井。
“吃饭也不敢开门,只能从窗户那儿送进去。”
我相信“独臂”一定把我男人扔进了枯井里。那晚“独臂”来去不过一两个时辰,尸体若是丢进了湖里,早该被人发现了,除非他用石头绑上我男人,沉入湖底。可是他只有一条胳膊,绳子也不可能提前备好……挖坑埋,也没可能……那些我在侦探小说里读到的埋尸情节纷纷涌来。
“以后我死了,也就顾不得他了。”
我回身,看着“独臂”那只在风里不停摆动的空衣袖。
“你把他丢井里了?”我问。
“独臂”闭了嘴,有些慌神。
“你老娘看到冇得?”我又问。
“冇得。”
“你把他丢井里了?”我又问了一遍。
“冇得。”
“你把他埋哪儿了?”
“我不能讲。”
像是被无形的力量推着,我快步走向枯井,看到里面竟是枯叶和生活垃圾。
“哪个也不会晓得的。”“独臂”又说。
我身子发抖起来。
“我哪个也不会讲。”“独臂”说,“你又不是故意的。”
我身子抖得更厉害了。
孩子,在这个世界上,如果我们被别人的决定控制,就再难获得身心的自由。尽管“独臂”从没以藏尸之事要挟我,所有给他的钱和前去帮他老娘擦洗身体都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是感激“独臂”善意的控制,才自愿拿出这几年存下的钱,并预支了工资,让你姨妈帮着联系了商家,为他买一条上臂假肢。那样“独臂”的袖筒就不必再空空荡荡。我觉得按照自己心意的指导,就可以做出令别人满意的事。何况几年前“独臂”敲门寻我那晚,并非是告诉我他猜到了你父亲的死亡真相,只是问我可不可以替他照看下老娘,中午送顿饭给她,放在门口即可,他儿子浑身长满了痤疮,“独臂”要带去对岸的医院治疗。我问他钱够不够用,“独臂”低着头不说话。我让他等一会儿,上楼把存放在枕头里的钱取出了五张。
“你莫要这样,那个事我不会跟人讲的。”“独臂”不接。
“我晓得。”我说,“这钱是给娃看病用的。”
“我有钱。”
“你拿着。”我塞给了他。
“你也不容易的。”“独臂”说。
“我能活,等我找了活做,以后每个月都给你些。”
“你不信我。”
“我信。”
“我不要你的钱。”
“我自己要给的,你莫多想。”
“你要先可怜你自己才行。”
午休时间到了,老人们这日或是睡下,或是将自己关在房间暗自伤怀,我从养老院后门走出,沿着那条林间僻静小径,一刻钟就来到了湖边的那座观景台前。以前我和“瑶姑娘”一起来,她总是数着台阶上去,很是愉快。之后我们站在护栏前远望,鹿角湖波光粼粼,一望无际,远处的鹿角岛形若一只鹿头,瘦矮的鹿角山和磨牙山伸向湖面,形似两只鹿角。那时她会对着湖水唱歌,仿佛听到她的歌声,那些藏在水面下的鱼儿就会浮上来跟我们见面,那些在天空翱翔的黑色野鸭群和绿油油的青鸭们就会落下一半。路上我们时而有幸,还会见到野兔、野鸡或一只黄鼠狼。一次“瑶姑娘”忽像个童心未泯的小姑娘,开了口,我们的问答就变得有趣起来。
“艾姐,青山岛在湖里,你说这些小动物是怎么来呢?”
“它们有腿有脚啊。”
“野兔可不会游泳。”
“应该是有人从别处买来放生的。”我说。
“黄鼠狼呢?”
“黄鼠狼会游泳。”
“湖这么宽,它们真能游过来?”
“你可别小看了它们。”
“瑶姑娘”就信了我的话。
“艾姐,岛上有了黄鼠狼,咱们养的鸡就要遭殃了。”
“不怕,岛上有蛇的。”
“哎呀哎呀,艾姐,快别说这个,我最怕那东西了。”“瑶姑娘”警觉地环视脚下,脚步即刻加快。
孩子,青山岛是一座自然湖心小岛,岛上气候宜人,民风淳朴,像一处世外桃源,如今你和“瑶姑娘”都葬在了山上,融入了它的怀抱,我孤独的心此刻也像你们一样。明日一早,我就会带上那本快要写满的蓝色日记本和火柴,上山去看你,这一年我所记下的,你就可以读到了。若是你在“那边”遇到了“瑶姑娘”,就喊她一声妈妈吧,在你们那个我必将前去的光亮之地,她会给你起一个好听的名字,姓氏你暂且随我就好。孩子,尽管我看不到自己的死亡征兆,但我预知到,不会很久,那个从我眼前消失的男人就会引来无数猜想,先是你祖父,等他报了警,警察们就会找上门来……他们步入家门那一刻,我会即刻坦白我的罪恶,告诉他们那场死亡对我是一件好事,让我再没有受到欺辱,一如害虫之于杀虫剂,病菌之于消毒剂,像苍蝇落入蛛网被吃掉……只是我不会道出“独臂”。我自私的期望,在一切到来前那晚,人间星光熠熠,山河璀璨,我们可以在梦里相拥而眠。
孩子,起风了,雨已在路上。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原载《十月》2024年第6期
原刊责编"季亚娅
本刊责编"杜"凡
他们住在被俯瞰的花园里/丁东亚
十多年来,每次重读胡安·鲁尔福的小说《佩德罗·巴拉莫》,都会思考小说的结构问题。在那篇小说里,我们能够找到多种结构定义的存在:从网状结构上来说,它打破了传统小说的时间顺序和因果逻辑,凭借人物的意识流动来组接素材;从画面结构上而言,它有着以对话场面为主体的画面式情节,故事赖以发生的空间和环境下,人物(抑或鬼魂)在对话中有着静感的神韵;从散文结构上来说,小说里诸多片段的书写近似散文,叙事如同片段事件的连缀……当小说的结构成为一件重要的事情,正视它的最好方式无疑是将之打开,不然便会陷入一种空茫的境地。
准备写作《所有我们看不见的光》前,我首先遇到的不是故事、人物或场域问题——因它们一年来已无数次在我脑海不断闪现,并逐渐变得枝繁叶茂——而是用怎样的结构形式才最为妥帖,直到读到托卡尔丘克的长篇小说《糜骨之壤》。在这部小说里,托卡尔丘克一如既往地对人、自然和动物保持着尖锐的思考。记得读完《糜骨之壤》时已是夜半,我坐在客厅沙发上,忽生一种无解的畅快,或者说那潜在的悲伤情感一下就被激发了出来:那个不断在我脑海映现的“罗锅”女人此刻推开二楼客卧的房门,来到书桌前,从抽屉里拿出了那本蓝色日记本……但小说结构的最终确立,则是我重读完卢梭的《一个孤独漫步者的遐想》和佩索阿的诗集《我将宇宙随身携带》之后。
如果说艺术是透过性情所看见的生活,那么需要以日常生活细节、人物与故事等具象化的小说,无疑更要将之延展、扩散,并竭力以个人的感知、听觉、味觉等注入文本之内。所幸的是,那些住在我可以俯瞰的花园里的给予我写作力量的人或物,都是我用爱意紧紧抓住的,尽管那些必须深入表象之下去求得的人物思想与情感画面是对想象的挑战,但它们无疑也让我在自我认知中获得了一种新的可能,即在现实基础上缔造出另一种现实。
感谢《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愿每一个读到这篇作品的读者朋友都可以看到它的“光”之所在。
丁东亚,1986年生,祖籍河南,现居武汉。有作品在《人民文学》《当代》《钟山》《山花》《花城》等期刊发表。曾获第十八届滇池文学奖等。出版小说集《云落凡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