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在笑我

2025-02-07 00:00:00古宇
北京文学·中篇小说月报 2025年1期
关键词:吉祥

一个没有权利关上房门的14岁女孩厌学了,用心良苦的父母惊慌失措。给孩子爱的同时也要让孩子感到自由,亲子关系中尊重与信任是一门必修课,孩子成长的力量超乎大人想象……这些道理是不是都浅显又枯燥?其实我们讲给孩子的道理也未必多么深刻而生动,抱怨他们没有做好的同时,我们自己做到了多少?

多年以前,我14岁,我们女生之间常爱开这样的玩笑,“祝你十年后,像你的朋友圈那样幸福”。我的同桌皮恒恒把它改成,“祝你十年后,像你妈妈的朋友圈那样幸福”。他看着我,装出瑟瑟发抖的样子,右腮上的深酒窝微微颤动,溢满坏笑,“Sorry,我不是说你。”

皮恒恒爱跟女生混,男生不带他玩,他学习太好,又爱挖苦人,有时连我们女生也嫌弃他。皮恒恒跟我从不见外,我们自小学起就是同学,我们的母亲是微信老友,她们的共同爱好是在朋友圈晒花团锦簇的生活,让人羡慕嫉妒恨,我和皮恒恒因此同命相连,我们透透地明白她们圈里的完美小孩儿不是我们,却又不自觉地想要活成那样儿,皮恒恒希望大些,他学习好,可以一白遮百丑。

我和皮恒恒有时会凑在一起吐槽,嘲笑一下彼此的处境,并顺便调侃我们老母亲们的幸福,鉴于幸福的稀缺性,幸福感在某种程度上应属于精神障碍,这是皮恒恒看书看来的观点,我佩服他的博闻强记,他却说都归功于他妈,为提高他的知识摄入效率,她会把重要章节段落勾圈出来供他“服用”,而他偏对一些无用的冷知识更感兴趣,并在生活中学以致用,皮恒恒称热衷于晒幸福的人患有“快乐型重度情感障碍”,他对我也经常是各种挤对,我往往一笑了之,“你嘴可真欠,是怕我把你当哑巴卖了吗?”而这次我却被戳到了痛处,像被人在心脏上猛攥了一把,莫名的无力感几乎将我淹没,“你才像你妈的朋友圈儿呢!你才十年后幸福呢!”我语无伦次的突然反击让皮恒恒小吃一惊,他什么都没说走开了。看着他瘦削的背影消失在教室门口,我有点儿后悔,胃隐隐作痛,虚汗直冒,心底浮现一道裂缝,幽幽冒着寒气,黑不见底,它好像早就在那儿,我避之不及。

临放学,皮恒恒给我道歉,“嘿,吉祥,对不起,我只是想开个玩笑。”说话时他盯着我的铅笔盒,“刚才你真吓人,不过我一下子就猜到你表演的是,咬牙切齿。”他是指我们在联欢会上玩过的猜词游戏,我们俩一组得了冠军,我咧咧嘴,皮恒恒似乎得到了鼓励,“嘿,吉祥,我知道你不开心,但你应该跟你妈发火,而不是对我。”我点头称是,他遂笑,“不过我打赌,别说发火,你说都不会跟你妈说。”

皮恒恒只赌对了一半,我跟我妈说了,但她却不以为然,“咱们本来就是幸福之家。谁还没点儿虚荣心啊,虚荣是灵魂的皮肤,尼采说的。”我们当然是幸福之家,我爸甚至说过,像我们这样的家庭,唯一让他担心的是将来我找男朋友会比较困难,“都说女儿会照着父亲的样子找另一半,像我这样的,多金、顾家又年纪相当的,找起来有难度。”你看,我们是幸福之家,在这件事情上,我爸妈高度一致。

我却越来越与这样的幸福格格不入,“我不知道谁是尼采!也不知道自己的灵魂长什么样儿,我讨厌表演幸福!”我想象着自己大喊大叫,“我恨你……的尼采。去你的……尼采。”我真希望我能如此直抒胸臆,但事实上仅这么想想我都快要精疲力尽了,我妈天真无辜又兴致勃勃的表情让我不知所措,晒幸福怎么了?正能量啊。更有甚者,那天晚上,我妈又发了一条朋友圈,是针对我的。

人人都知道我们家有祖训家规,我爸又与时俱进为我量身定制了一些,等到我上初中时,它们已有21条之多,我妈的朋友圈新鲜出炉的是第22条。他们刚刚给我买了苹果电脑,作为交换,除了睡觉,我要房门大开,屏幕冲外。这是为我好,怕我沉湎游戏,影响学习,老大徒伤悲……我妈还说,“怕怕(爸爸)一定参照了美国顶级私立寄宿女中的规则。”配图中有我伏案的背影、我爸模糊的笑脸,以及《二十二条军规》的书侧脊,恒恒妈一下子抓到了重点,“羡慕中,爸爸能如此积极参与孩子的养育,实属难得。吉祥妈,你不知道自己有多幸福。”我妈当然知道她有多幸福,不然晒起来又有什么意思?她恰如其分地予以回报,“你家恒恒是妥妥的学霸,那么自觉,根本无须如此,你才令人羡慕。”我想到被皮恒恒改装的“祝福”,十年,太漫长了,我将怎么打发那么多醒着的时光?我会变成什么样子的人?人究竟是为什么而活呢?我会活成什么样儿?我不愿细想,也不敢。

没过两天,有个女生忽然问我托福考多少分,我很诧异,“什么托福啊?”我这才知道了关于我的八卦,我要去美国念私立高中了,美高是四年,我念完初二就走,借此躲避中考。“没影儿的事儿。”我信誓旦旦,却得到了一个白眼,“装什么B啊。”

我瞥见皮恒恒欲言又止的样子,“有什么话你快说,我不打你。”他这才开口,“吉祥,你真连关门的权利都没有?你妈肯定没读过那本书,不然她就该知道第二十二条军规不是在表扬军令严明,而是在讽刺荒谬。”这话一定是他妈说的,小孩子想不到这一层,但能听懂,我顿感尴尬,又见有人向我们这边张望,我恨起皮恒恒来,关于我的谣言一定是这货传出去的,我脸上发烧,成为笑柄而不自知,真丢人,我快速检索着皮恒恒的把柄,想报复他,大脑却一片空白,上课铃响起,我给了他几个白眼才坐下,我什么也听不进去,幸好那是最后一堂课了,我要赶紧逃。

放学路上,我在心里反复预习着,“不许拍我,背影也不许拍!”并决心一进家门就把这些话甩到我妈的脸上,不容她再引用什么尼采。然而,这样的场景连彩排的机会都没有,甚至在当晚的噩梦里我都没能喊出口,自我怀疑再次从心底爬出来,把我的力气一丝丝带走,我无法入睡,仿佛误入了某个平行宇宙,变成了虚构的人物,成为我妈朋友圈的一堆素材……

我不上学了,开始的时候,我只是偶尔不去,肚子疼,真的疼,头疼,真的疼,各种疼,然后就是失眠,早上起不来,不能见人,大白天我拉上双层窗帘,“我怕光”。他们以为我得了青光眼,像我们的邻居那个14岁男孩儿一样,我妈怕我也会突然失明,她死拉活拽带我去同仁医院,我的眼压和眼底却再正常不过了,医生小心翼翼地暗示可以挂个心理科看看,这年头青少年压力太大……

“无病呻吟?”我妈脱口而出的话让我无地自容,医生眼神复杂,他是为我感到抱歉吗?我并不需要,我妈掩不住眼中的质疑和责备,她希望我奋起反驳医生的推测,重新做回那个阳光少女,我低头不看她,我看不得她斗志昂扬的精神头儿,她每天坐马桶上都要在大腿上写“奋斗”两个字的劲头,早已让我喘不上气来。

关于我妈妈的英雄之旅我耳熟能详,她20岁辞了家乡宿迁文化局的工作一个人跑到北京闯荡,一心想要活出一个锦绣生活来。我妈的口头禅是“别人能,我为什么不能?”,一开始她推销财经杂志,认识了我爸,我爸刚从人大毕业,在大公司做财务,他总是帮我妈,什么都帮,我妈刚有想法参加成人高考,考试报名,买教材,报辅导班,样样儿他都搞定了,我爸从来都是雷厉风行的人,赶上了这个时代的风口,他注定飞黄腾达,成为头部金融公司的领导。我爸特别爱说他是我妈的贵人,可不,连她的工作都是他给搞定的,我妈从不反驳,我却能觉出她的不甘,她业余时间写穿越小说,早在我出生之前,她吉美霞在网络世界就小有名气了,但她不在乎名气,她只是喜欢每个字都由自己说了算的感觉。她这么要强,却摊上我这样的女儿,真是三生不幸,就算我是“无病呻吟”吧。

我不辩解不配合的态度让我妈深受打击,从同仁医院回来,她的朋友圈卡壳了,这对我倒是意外之喜,那个和我共用一张脸的阳光女孩儿终于消停了,她早该消失,却撑到了初中,我真佩服她。我爸却还蒙在鼓里,他以为我只是生病了,很快就能回去上学。

排除了眼疾的可能性之后,我爸又要求我除了睡觉不许关门,这在他看来是我恢复健康生活的开端,他那么聪明那么自律那么优秀,他坚信只要按照他的方法,我也会像他一样成功,我所向披靡长到14岁,就是他运筹帷幄的力证,所以听他的没错,我理当配合下去,可我的程序却出现了BUG。“开着房间门我没法看书写字儿。”我爸立刻反驳,“如果真是这样,关上门,情况会更糟。”

他说得对,会更糟,他说这话只为抓住我的逻辑漏洞,他并没有意识到我真的已经糟糕到没有力气学习了,他是不会理解的,他从小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学霸四方,学习怎么会费劲呢?他最受不了我成绩下降,哪怕是一次小小的测验,他的反应比我还强烈。每每我只能不惜一切代价迎头赶上,我献上的好成绩会让他轻松起来,“easy,是不是?我早说过,跟打拼社会比,学习是世上最easy不过的事情了。”他从不肯相信这也是我拼尽全力才做到的,他总觉得容易。我其实从初一开始就觉得学习上很费劲了,初二更是一个危险的年级,物理化学生物地理历史……扑面而来,我应接不暇,力不从心,我越来越力不从心,而我爸却说,“我要求也不高,年级前10总要有的吧,你不能像小学那样数一数二,我能理解,毕竟是市重点。”我爸都这么通情达理了,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也曾试图向我妈“求救”,我问她,“我为什么必须拼命学习啊?”“为了将来考一个好大学。”“为什么要考好大学啊?”“为了以后有好生活啊。”“什么是好生活啊?”“好吃的好喝的好玩儿的?我现在不都有了吗?到底是为什么啊?”“长大了你就知道了。”他们已经长大了,他们知道了吗?我没有勇气继续问下去。我不知道是因为这样的思考让我的生活变得难以忍受的,还是难以忍受的生活让我变得多思多虑?事到如今,我爸还固执地认为让我打开房门,所有的问题就能迎刃而解。

“你说得不对!我必须关上门!”我快速喊出了这话,不然我就说不出口了,没等他发话,我闪身进屋,狠命关上门,我贴门而站,浑身颤抖。他手在门上,正声势浩大准备推门而入,千钧一发之际,我听到我妈拦住了他,小声告诉他眼科医生的建议。

“心理医生?干吗不早说?找啊。找最好的。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了,有问题赶紧解决,中考差不多比高考还重要呢,哪里耽误得起时间?真是个苕货。”

我听得懂这个词儿,苕在湖北话里是笨和蠢的意思,我爸一急了就冒家乡话,我心里发憷,还好他没有继续发作,而是以他一贯的思维敏捷给出了解决方案,他说一不二,当机立断,开始打电话联系心理咨询事宜。

我爸亲自把我押到邱红英的诊所,他一向雷厉风行,他对邱红英说,“我这个女儿,从小娇生惯养坏了,您赶紧把她治好,让她给我回学校上学去。本来就不聪明,晕,又比人家少上这么多学,闹眼子(胡闹),将来可怎么办?也等着去参加成人高考啊?我不就规定她写作业不能关门,电脑冲外,浏览什么网页让大人看到吗?小孩子哪有什么自觉性,不管怎么行?我工作忙得要死还坚持能回家准回家,从不在外面吃喝嫖赌,还要我怎么样?居然不上学?搞么斯唦?给我念书呢?莫跟老子翻,搞不好,老子也不管了……”他不耐烦地看表,说还有董事会要开,拉开门就向外走。

我妈保持着优美的坐姿纹丝未动,我爸那句“也等着去参加成人高考啊”,我听着都刺耳,何况我妈?没等我爸走远,我妈幽幽说,“我倒是希望他多在外面耍,让吉祥自己管自己的事儿。事无巨细什么都要管,就这样还老要生二胎要儿子呢,我就不同意。”

他们曾经讨论再要个儿子?他们应该要啊,那样就不会只盯着我一个了。我记起皮恒恒早年讲过的古老故事,说是人类第一对父母由于太爱自己的孩子而吃掉了他们,母亲吃了一个,父亲吃了另一个。皮恒恒是当笑话说的,他得出的结论是,“咱们独生子女都不够他们分吃的,所以幸存了下来。”我赞同他们再生,一个不够,也应该像故事里的父母那样再生七对。然而,光靠多生也不能保证不吃光,上帝知道这一点,为了保护人类存续,他把父母的爱减少了99%,可惜我爸妈不在上帝的管辖范围。

“您希望吉祥可以自己管自己的事情。”

邱红英仅仅重复了我妈的这一句,我认为她抓住了重点,我有点儿喜欢她了,我觉得她很像我们班主任王贺兰老师,面目表情特别像。邱红英的复述平淡至极,剔除了我妈原话里莫名的情绪,我妈有点儿烦躁不安,她巴不得也能早早脱身吧?她忽然抱怨起来,她说要不是为了我,她这辈子也不会跟什么心理咨询师打交道,她最看不得那些公号贩卖来访者故事博人眼球。

“这一点您可以放心。我们的咨询遵循严格的保密原则,即使采用案例他用时,也会征得来访者知情同意,并尽量减少辨认信息。”

“减少辨识信息?你们不要自欺欺人了,任何时候,当事者和周围的人都知道你们说的是谁。别以为普通人又不是什么明星,要什么隐私?我觉得吧,隐私就是人的自我,作家也没有权利偷别人的自我,所以我只写穿越小说,靠想象力写作。”

我妈来到了她的优势领域,她恢复了激情四射的劲头儿。

“您还是作家?看初次访谈调查表您是在信托公司工作,兼顾工作和家庭,一定很忙吧?您都用什么时间写作呢?”

“这容易,我把常人看电视的时间都用来写作了,构思在零散的时间完成,然后集中写一两个小时,每天一更,有事儿的时候,我会提前准备好几天的内容。想想你们普通人看电视每天至少也要这么多时间吧?”

“你们普通人”?我从没想到我妈妈会如此傲慢,这倒跟我爸挺般配,他们在邱红英面前的任性妄言让我丢脸和愧疚,这一切都是由我引起的,邱红英说要去一趟洗手间就离开了咨询室,我想那是一个借口。

“我想跟这个医生做咨询。”

我的直截了当让我妈有点儿吃惊,也有麻烦事儿终于有望脱手的轻松感,于是,几分钟后,当邱红英回到咨询室,我妈恢复了知书达理的淑女状态,并发表了她的看法。

“邱医生,我很高兴吉祥信任您,希望您能帮她尽快走出困境。我替我先生吕祥给您道个歉,他这个人啊,别看威风凛凛的,其实是纸老虎。他是一个特别没有安全感的人,我知道他,要操控一切。吉祥已经是进入青春期的少女了,一举一动都要按照父亲的意志行事,任何学业和成绩的起伏都能扰动父亲的情绪,做任何事情都首先得顾忌父亲的反应,不能专注,不能去上学也就不难理解了。她是在用不上学保护自我边界。她是一个勇敢的女孩儿,起码比我勇敢。”

我妈夸我勇敢时微笑着看向我,她真不愧是作家,分析得如此到位,我都听傻了,不得不承认她说出我早有所察觉又说不清的感受,可是我却更生她的气了,她什么都明白,为什么要那么配合父亲呢?她是有意要把我辍学的责任都推到我爸身上吗?还是要显摆她连心理学也很在行?她真是了不起啊,永远处于不败之地,永远完美无瑕。我忽然觉得恨她,不,我早就恨她。

“我没病,我不看什么心理医生。”

“那你就赶紧回学校上学去!”

我的出尔反尔终于让我妈也气急败坏了,我暗暗幸灾乐祸,邱红英却不急不恼,这还真像我的班主任王贺兰,王老师教我们数学,有她的课时她总是来的很早,一个人站在讲台前,笑眯眯地看我们,男生追跑打闹撞歪了桌椅她也不急,甚至眼角的笑纹还因此更多些,只有上课铃响了,她才会立刻收起笑,眼睛炯炯有神地一瞪,干脆利索地说,“好了。上课。”邱红英像她。

“吉祥,你的确没有病。”邱红英并没有理会我妈的气话,“我也不是医生,我的工作是倾听和帮助我的来访者。人觉得累了,是可以停下来休息的,吉祥,你决定休息一下暂时不去上学也是可以的,当你想来找我聊聊,我也一直都在这里,我们可以一起工作,一起想办法解决你面临的困难。不过,是不是来找我,你自己决定。”

“您怎么能纵容她不去上学呢?”我妈又不淡定了。

邱红英保持着平静,她很专注地看着我。“我真的可以自己做决定?”我真的有权决定?“那,我现在就走。”我嘴上硬气心里却有些犹豫,邱红英对我点头,眼睛眯得更细了,在她温暖安详目光的注视下我离开了咨询室,我妈迟疑了一下,跟上我,我听见她对邱红英说,“我回头再跟您联系。”

离开邱红英的诊所,我依然沮丧,但内心的无力感却停止弥散了,我感受到一种从未有过的“安全的自由”,邱红英的目光让我觉得我是自由的同时我又是安全的。回到家,我有些理直气壮地把自己锁在屋里,我没有吃中饭,也没有吃晚饭,我妈大概也在生我的气吧,她不理我。我爸回家之后来敲门,我没动也没应声,我只想自己待着,敲门声越来越急,紧接着,我爸一脚踹开门冲进来,我吓坏了,以为他会对我不好,我向后跳开躲他,他眼里却闪过一丝惊恐之色,我更加害怕,我爸说他不是谍务(故意)踹我的门,他敲门,我总不应声,他满脑子是我跳楼自杀的画面,这阵子跳楼的小孩实在是太多了……他并不是要对我不好,他只怕我一时心里冇得数,像那些想不开的孩子一样行事,掉得大(大大地吃亏,结局很惨)。

我和他拉开距离对峙着,我说我不相信他的话,他就是想继续强迫我“不睡觉不许关门”。电脑冲外、房门大开,我的每一分钟都被算计去了,我受够了!我就是要关上门一个人喘口气,我不是要去死!在心理诊所测评时,我就告诉过邱大夫,我从来就没有想过自杀,一点儿念头都没有。我为什么要去死?我死了好让你们再生一个弟弟?让你们再从头养一个满意的孩子?我才不死呢,我就要活着让你们丢脸……我大喊大叫,我爸从来没见我这样过,大概是怕我疯了,反手给了我一个大嘴巴,我迅速安静下来,而他则看看自己的手,大概不相信自己竟然打了我。

我爸从没动过我一个手指头,倒是我妈,她是打过我的,那会儿我10岁,她带我去欧洲玩,她让我每天写明信片,她是想借此机会锻炼我的写作能力,我坚持了几天就累了,到了米兰,我坚决不肯写了,我们僵持不下,忘了我说了什么刺激她的话,我妈一个巴掌打在我的右脸上,我妈当时面无表情,可我知道她内心里的震惊,她居然成为了一个打孩子的母亲?我听说在欧美国家,打孩子,家长有可能失去孩子的抚养权,我不想失去妈妈,我想如果有社工要带我走,我会拒不承认被打过。

我的沉默让我爸有点儿不知所措,他摸搓了几下被他踹坏了的门锁,“我回头换一把新的,你想锁门就锁吧。”他悻悻离开,还顺手关上了门。我爸颓然的眼神是我从没有见过的,这种低电模式发生在他身上令我震惊。我几乎站不住了,大人原来也不堪一击?难道我爸真的是一只纸老虎?还是我的不争气让他彻底失望?我真是差劲,他这回真的放弃我了吧……忽然,我内心隐藏的那个裂缝扩张开来,凛冽迅猛,它顺着我的胃、食道、嗓子一路向上,停在下巴和嘴唇附近,我几乎动弹不得,使劲咽唾沫,竭力想把那团漆黑堵回去……我该怎么办?

“死了得了。”一个细小的声音诱惑着我,我胃里再次绞痛起来,我弯腰蹲下,没有用,我躺倒在地,蜷缩起身子,我哭,但并不出声,我不想被听见,左脸贴着的地板很快洇湿了一片,渐渐地我哭累了,脑子里慢慢盘算着死法。

跳楼吗?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孩子选择这个方式?简单易行?无从后悔?我想着忽然头晕目眩,腿脚发软……死,也是一件很麻烦的事情……我爸会因为打过我一个嘴巴而痛不欲生吗?我妈会后悔晒出了关于我的第二十二条家规吗?失去我,他们会怎么样?生一个弟弟?从头再来一遍?

但愿他们能得到一个像皮恒恒那样的孩子,都说男孩子晚熟,皮恒恒这货真是例外,不知道是不是他妈的魔鬼训练起了作用,听说他妈为了训练他的记忆力和专注力,会在他看书时突然抽走他的书,提问他刚刚读到的内容,皮恒恒说他看书有强迫症,必须要记住所有的字儿,就是这种训练留下的后遗症。他妈曾经把这个办法推荐给我妈,幸亏我妈没勇气或者没时间尝试,不然我可能小学都念不完就废了,跟皮恒恒比我简直弱爆了,但愿他们能再生一个强悍的儿子。

然而,真的要把生命完结在14岁吗?死亡的想法让我第一次看到了生命本身,以前我从没有注意过,我每天只是上学、写作业、上课外班、练空手道……我喜欢练空手道,我喜欢那个道馆,来道馆练习的人什么年龄的都有,腰带的颜色区分出我们的段位,但大家又都是平等的,不论武功高低都有机会在队列中相遇交手切磋技艺。每次开始练习前,我们都会拿出自带的白毛巾躬身来回跑着擦上两遍木地板,然后,以金刚坐姿跪在上面,等待大师兄带着齐声咏颂对于师傅的敬语,我喜欢那种仪式感,只有那一刻我才觉得生活是有序的,同时我还是我自己。真的要和这一切说再见吗?把我的生命摔在水泥地上?会疼吗?据说,在自由落体中途我就已经死了,不知道疼,但死相一定难看。

我眼前忽然出现了一个天生无眼睑的婴儿、一个眼距狭窄的儿童,他们都是我在眼科医生诊室门外有缘一见的病孩子,我没想到我会记得他们,当时楼道里聚集着好多全国各地奔来的孩子,很容易看出他们正被稀奇古怪的天生眼病折磨着,我从他们中间走过时心里有一点点羞愧,我看上去过于完好了。我记起那些孩子,以及陪伴他们的父母亲人,他们看我的眼神里有一种羡慕和惆怅混合的感情,我普普通通的状态是他们梦寐以求的吧,而我真的要亲手毁掉这样健康的一个我吗?我爬起来,站在镜子前面看着自己,一个愁眉苦脸没有力气的14岁女孩儿,除了邱红英,大概所有人都会觉得她是在无病呻吟吧?连我也这么想。

这时候,我又听到了敲门声。是我妈,她并不等我开门,大概觉得我不会开的,她直接告诉我,皮恒恒打电话找我,让我到客厅接电话,我下意识地开门出来。“你为什么要打我家里电话?以后别再打了。”我二话没说就挂断了电话。皮恒恒打断了我的死亡遐想。

这之后,我接连几天没有下楼,也几乎不出我的房间,我妈再也编不出更好的理由,她只能跟王贺兰实话实话,王老师要来家访,我妈建议我们在街心花园见面,她大概觉得可以借此让我出门呼吸一下新鲜空气。我似乎没有理由拒绝,我有些想念王贺兰那胖胖的脸和她那笑眯眯的样子了。

那是一个雨后初晴的日子,我们走在街心花园的石子小径上,有水洼的地方,我妈总是远远地就提醒我绕开,我一声不吭地顺从,周围一片静谧,忽然一只鸟惊起,未及反应,存于树叶之间的雨点哗的一声就洒在我的头上,冰凉的雨水呼噗噗湿了我的脖颈,我禁不住笑了,这么多天我还是第一次可以笑,看来我妈是对的,大自然有助于健康,可惜她在我身后没有看见,我听到她心平气和的劝告,“吉祥,离那些树远点儿,小心雨水滴湿了头发。”我立刻离那些树远了些,几乎是条件反射。我们继续慢慢地散步,我走在她们前面,王老师一直没怎么说话。我们走到花园出口处都不自觉地站下了,我们大概都觉得该结束这次家访了。我和妈妈都看着王老师,等着听她的意见。

“吉祥妈妈,吉祥暂时在家学习没什么问题,学校这边我可以来安排,先把学籍保住,最好不要休学,半截融入一个陌生的班级是极其困难的,跟着我们班往上走最好。另外,我可以指定皮恒恒同学帮助吉祥,各科老师留的作业吉祥如果愿意做做,也可以让皮恒恒带到学校来。这些都不是大问题。不过,有句话,我不知道,您是不是介意?”

“您尽管说。”

“我觉得,您,应该多给吉祥一些空间。”

“多一些空间?”我妈满脸困惑。

“据我刚刚的观察,在很小的事情上您都忍不住总是给她提建议,靠哪边走,离树远一点,她14岁了,她可以照顾好自己,这些事情就让她自己决定好了。”

“我只是提醒一下,她当然可以自己决定……”我妈小声辩解道。

“没事儿,王老师,没事儿。我无所谓,我走哪边都无所谓的,我妈给我的空间挺多的。”我笑着对王老师说,我在替我妈辩护,这是我自己也没有想到的,我妈拉了拉我的手,她大概也知道,但她不知道其实我更深层的动机是为自己掩饰,我忽然觉得有点儿羞愧,14岁了却习惯性地对母亲言听计从,唯一的补救就是把它变成“我愿意”吧?

王老师有些忧心地看看我,又看向我妈,“你们带吉祥寻求心理咨询帮助是对的,不光吉祥要去,您和爸爸也要去,我的经验,管用的,我相信用不了多久,我就能在学校见到吉祥了。”

我却没这么自信。

周末,到了我练空手道的时间,我妈收拾她的道服准备去道馆,我看着她,拿不定主意是不是跟她一起去。

“一起去吧?不然我就要超过你了。”

我妈也练空手道,她比我学得晚,刚开始的一年她都是把我放在道馆,一个小时之后再来接我,后来她就坐在场地边上等我,看到各个年龄的学员都有,她也动了心,也跟着练起来,她现在跟我一样是棕带。

“你已经超过我了。”我对我妈的提议不置可否,“你本来就练的比我好。”

“成人学习靠的是理解力,你年轻,会越练越好的。”我有点儿高兴她这么说,我妈看出来了,她抚摸着我的后背,笑着,“反正你去还是不去,我都是要去的。”话虽这么说,她顺势推着我去找道服,我半推半就。

大概是看到我一息尚存的上进心,在从道馆回家的路上,我妈提议为我找一个全科的家庭教师,“你想学就学点儿,不想学就跟老师聊点儿别的话题,好吗?”在我有限的生命经验中,我妈口里的“好吗”并不是在询问,它意味着“必须”,我不会被她表面的温和态度迷惑,这一点我很清楚,但凡我的答案与她的心意不符,她会以千百倍的耐心软磨硬泡直至我说好为止,而且,事实将无可辩驳地证明她的一贯正确,我必将心服口服,她的安排无疑是好的,答案只可能有一个,我说好的。

没过两天我就见到了大一女生露露,她在北京一所著名大学学世界经济,我爸妈都说她这样文理兼修的专业才适合做我的全科家教。露露每周来我家两次,几乎所有时间我们俩都是在尬聊中度过的,我不喜欢她,我甚至讨厌她在我爸妈面前特别乖巧的样子,她大概也知道,她寻找着话题,而我只有力气说一两个字:对,不,没,不想……露露努力尽职尽责,她甚至建议带我出去玩,以便给我一些未来大学以及社会生活的感性认识,借此来激发我内在的自我驱动力。我爸大为赞同,“我们怎么早没想到。”他还说由此产生的费用由他另付。

“露露,你业余时间都干什么?”我妈也附和着问。

“基本上就是打工做家教。我还是学校剧团的成员,吉祥可以来看看我们排练,另外,我们有时候会去玩玩剧本杀,吉祥如果感兴趣也可以跟我们去打本。”

“去打本可以,但不要玩那种阵营本,太多的欺骗、算计、伤害,不好,你们大学生也不要玩……”

我妈总好像什么都很懂的样子,好为人师。

“放心阿姨,我也只去打过一两局,不常去的,我看我还是带吉祥去看我们排练吧。”

“没事儿没事儿,我只是建议,你们会有分寸的,阿姨相信你们。接触接触社会是有必要的。”我妈大概试图给我更多的空间,我感觉到了,为测试一下她的诚意,我请求当天就去玩剧本杀,我妈说好。露露说打一车(一局为一车)要4个小时,她倒是正好没别的安排,只怕我没有那么多时间,我妈还是说好,“吉祥反正不上学了,有大把时间。”我在她这话里面听不出情绪,她是在讽刺我吗?我却也并不在意,我的确想体会一下有大把时间的感受,这是多么遥远的感受啊,我不记得自己有过。

我和露露去了三里屯的门店,露露建议我选“爆哭本”,这样可以借助角色把自己的负面情绪发泄出去,她说,其实曾经有一段时间她常来打本,几乎一天一车,打工挣的那点可怜的钱几乎全填进去了,人生的至暗时刻,在剧情里痛哭几场,也就没什么了。

见我吃惊,露露承认刚刚骗了我妈,但她又强调,也大可不必什么都对大人实话实说,他们很多时候根本就承受不了大实话。“吉祥,你第一次能够成功说谎是什么时候?很小?你不记得了?你觉不觉得,当你发现自己真的能骗过了爸妈,你才真的跟他们分离开了,原来你只是他们的一部分。你没想过这样的问题?我总是想,我这个人最大的毛病和优点就是想法过多。有人说过,小孩子都是在大人看不见的地方长大的,我就是。”我被露露的振振有词惊到了,又觉得她说得有道理,我依稀看到了露露真实的一面,我有点儿喜欢她了。

DM(主持人)依照我们的星座分配了角色,我们化身为剧中人,我和露露演一对在法国留学的室友,来自迥然不同的家庭,本来说好了暑假轮流到彼此家庭拜访,露露却临时变卦了。我果然假戏真做发泄了一些情绪,演完我疲惫不堪,心却轻松许多。在送我回家的路上,露露忽然问我是不是不喜欢她这个人?我承认一开始我的确不喜欢她,她又问我为什么。

“我觉得你的笑是假笑,是你演出来的。”我其实是随口一说,细想之下又觉得她果真是这样子的。

“你怎么能看出来呀?以前没人看得出来。我多能演啊,谁能演过我呀?你是怎么看出来的?快告诉我。”

露露的话让我真假难辨,我也带着玩笑的心情继续信口说着,“你不觉得你笑得特别清冷吗?好多时候,你的笑点不对,你在不该笑的地方笑,在该笑的时候又不笑了。”

“你这个小姑娘还真挺会观察的,告诉你吧,我原来根本不笑,我觉得生活中没有什么值得笑的,但又怕别人觉得我怪,就每天对着镜子练习笑,然后在生活中表演。我的演技骗过了所有人,没想到一开始就被你识破了。”

我一时无语,露露并不理会,“吉祥,跟你说实话吧,我们这样家庭的孩子,其实打心眼儿里特别恨你,恨你这样幸福家庭的孩子。你居然还不知足,闹情绪,不上学,你知道不知道,过上你们这样的生活,可能是我们这样家庭出来的孩子一辈子的奢望。”

即便是假设露露还在戏中,我还是能感觉到她真切的恨意,我茫然地看着她,结结巴巴起来,“我觉得,我们家也不幸啊,我爸妈那么爱我,我却不上学,让他们丢脸。”

“吉祥,世上怎么有你这么傻的孩子呢?你怎么会觉得他们那么爱你呢?你觉不觉得,其实你爸你妈也是在演戏呢,没准儿他们早就离婚了,他们在你面前装着很爱你的样子,其实他们根本就不爱你,他们早就不相爱了,他们自己过得不耐烦了,才生了你,他们把你只是当个玩意儿。他们根本就不爱你。他们就是逗你玩呢。”

“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露露斩钉截铁,“你不觉得其实咱俩也许根本就不存在吗?咱们真的可能只是剧本里面虚构的人物。”

黑灯瞎火的,我毛骨悚然,恍恍惚惚又觉得自己变成了一堆素材。我心里忽然特别难受,却说不出反驳的话来,也不能阻止她说话。

“我告诉你啊,吉祥,你赶紧回去上学吧,不然你看吧,你爸你妈准不要你了。他们把你送人,然后再要一个儿子。不过,你也可以不管,看他们怎么露出本来面目。哼,你还真相信自己是什么幸福家庭的孩子?还觉得他们那么爱你?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你还是在演戏中吗?”我心里有些怕了,露露跟在我们家,尤其是在我爸妈面前太不一样了。

“对,我演戏呢。”露露半真半假,笑着拍拍我,我心惊肉跳的。

“露露姐姐,你别演了,我都快哭了。”

“嗯,吉祥,你这人敏感,适合演戏。”

露露这话让我不知道怎么接,她这个人在我眼里越发变得模糊起来,让我分不清现实和表演的界限,我问她,“露露姐姐,你能跟我说说你们家吗,你们家到底什么样啊?”

“我真的是单亲家庭啊,我妈就是滴滴司机,她之前也干过好多别的事儿,做过小买卖,都没挣到什么钱,后来发现还是开网约车好,时间有弹性,只要肯干总会赚到一些钱的,干就有,简单,所以她就一直干这个了。我高考成绩好,我是我们那儿唯一来北京上大学的,还得了滴滴橙果奖学金。我和你不一样,在我的现实里,我没有退路,必须逃离那个十八线小城,让我妈过上像样点的日子。当然,我不是说你无病呻吟。”

在我的现实里,我也会觉得没有退路啊,除了必须学习好,没有其他成就感的来源,这种说不清的感受我没有办法跟露露分享,在她眼里我就是无病呻吟吧,我叹了口气,“我这样了,你才可以挣到家教费,也不错啊。”

“你别生气,吉祥。”

“我没生气,你告诉我实话,我挺高兴的,其实道理我也懂,只是做不到,我就是觉得没力气了。”

“为什么不试试心理咨询?寻求专业帮助比你一个人挨好的多。我帮你推荐咨询师吧,我们学校学生发展中心有很好的心理老师。”

“不用不用,我们学校也有心理老师,不过,我爸想找更专业的,我已经有咨询师了,她叫邱红英。”

我不知道是不是我妈让露露来做我工作的,我有点儿怕露露的热情,如果不可避免要找心理咨询师,不如就找邱红英,至少我还挺喜欢她这个人,至少她尊重我本人的决定。

再次去见邱红英之前,我想象了多种和她重逢的情景,没有想到她只是微笑着说,“我们开始吧。”然后就安静地等我说话,我有点儿不敢相信,她真的不想替我爸妈劝我赶紧回去上学吗?她甚至没有问最近过得怎么样之类的话。咨询室里是安宁的,我似乎被赋予了所有的掌控权,这是我从来没有体会过的。但很快邱红英的沉默让我感到了压力,她对我的期待是什么?她的一百分标准是什么?我真的可以自由选择话题吗?她上次说我可以选择是真的吗?她真的相信我?还是要摆脱我这个麻烦的借口?我可以相信她吗?她这个大人真会与众不同吗?我索性一股脑把这些念头说出来,看看她怎么应对。

“一下子遇到这么多事情,又不能确定我是怎么看你的,会不会也拿严苛的标准评判你,你不确定我是不是值得信任的……所有这些真不容易。吉祥,我比较好奇,你自己是怎么看待这些疑问呢?你怎么想?”

邱红英说出了我的担心,却又反过来询问我的想法,她坚持把这个场域的主动权交到我手上,态度平静又坚决,可我还是疑虑重重,大人真在乎孩子怎么想吗?我很久很久没有什么想法了,我都不太习惯于人应该有自己的想法这件事了。邱红英耐心地看着我,似乎我的想法是非常重要的,这迫使我看向自己的内心,我想了想告诉她,其实我挺高兴听到有一个大人说,我有权决定自己的事情的,我也相信她这么说是真诚的,只是,我觉得自己没有力量,做不了什么决定,好像什么也干不了似的。

“你觉得没有力量,什么也干不了,同时,我们也看到你现在坐到了这里,你做出了决定来和我一起工作,解决一些自己面临的问题,这本身就很了不起,是需要心理能量的,你愿意说说你是怎么做到这一点的吗?”

邱红英微笑着慢慢问我是怎么做到的时候,我似乎真有些力气了,不过我又觉得我能坐到这里其实是我爸妈、王老师甚至是露露促成的,我自己还是没什么用,不能去上学,我没有那个力气。

“我听到你说没有力气时,我感觉到一种复杂的情绪,这里面有压力和恐惧,但又无奈,还有点儿自责,甚至有一些愤怒……我不确定这是不是你的感受,你一定很不容易。”

我点点头,几乎要流下泪来,我想到内心深处曾多次出现过的那道裂缝,它深不可测,我总是力图逃避,我告诉邱红英这些,她沉默良久,然后问我愿不愿意在咨询室,在她的陪伴中,试着充分体验一次那样的情景,看看最极端的情况会怎样?我同意了,我轻轻闭上眼睛,再次面对那种如临深渊的感觉,这回我没有试图躲避,我待在最大的恐惧里面,战栗不已,但我并没有因此死在那种黑暗之中,我慢慢活过来了,睁开眼睛,回到了柔和的光芒中,我松了一口气,逐渐感觉到温暖和安全,我意识到那种至暗至死的最坏感觉过去了,最坏不过如此了,这让我长出一口气。我在想,如果再次面对这样的情况时,我大概不会再那么害怕地逃避了。但我怎么样才能预先知道它要出现呢?我希望下一次我可以有所准备。邱红英认为这是一个非常好的想法,找出征兆,做好心理准备。她让我回忆一下,以前每次内心面临这种黑色裂缝袭击的时刻,有没有什么共同的迹象?

“每次我似乎都能听到有一个声音在说我,你怎么那么差劲啊!类似这样的话。”

“你觉得是谁在跟你说这些话呢?”

“好像是我自己,又好像不是我自己。”

“如果不是自己,又是谁说的呢?”

“我爸爸,我爸说的。”

“你能记得第一次吗?那时发生了什么?”

我看见了那个英文说明书,纸薄薄的,但韧性很强,撕不破,折成纸条的样子,很厚,打开布满折痕,上面的字非常小,密密麻麻,存心不让人看清似的。我爸把我叫过去,把那个说明书递给我,让我说说上面是怎么说的,见我面有难色,他努力保持着和颜悦色,“没关系,讲个大概齐就行。”我吭吭哧哧说不出个所以然,“看不懂?”我爸问这话时表情已经严肃起来,我实话实话,“嗯,看不懂。”我低下了头,感觉到他的目光很重。

“哼,怎么学的?这英文!”他表情里有一丝鄙夷,“你给我说说你学那个什么英语学了多久了?”

“快四年了。”我声音很小,我除了在学校学,他们还给我报了莉莉英语。

“这么久了连个简单的说明书都看不懂?时间都用在打游戏上了吧?”在我爸的质疑声中,我羞愧难当,我的自我碎成了不规则的几片,我不能把她们拢到一起。四年,想想也真是很长的一段时间了,我为什么那么差劲呢?我感到自己很糟糕,那之后,甚至每一次单元测验可能面临的失利都会让我惶恐,一点点小小的挫折对我都是大事。我总觉得自己不够好,如果学习不好就不值得被爱。我说着说着哭了起来。

邱红英看着我,声音轻柔又肯定地说道,“吉祥,你是好的。你值得。你值得被爱。你爸爸那样要求你,是他的问题。你是好的,你值得……你现在感觉好点了吗?”

确认我真的好些了,邱红英这才开始帮我分析,按照学校正常的教学安排,即便是加上课外班儿,四年根本不可能学到科技方面的专业词语,我看不懂说明书上的英文很正常,并不是我的错,是我爸的标准有问题。而我爸之所以这么严苛地要求我,极有可能是他对自己要求过高造成的,要在工作生活中达到并保持高位,真实的压力会让他内心焦虑,遇到挫败表现出指责别人不好比自我攻击可能更容易些。

邱红英分析得对,我爸的确是焦虑的,我妈曾经挖苦过他那种中年投资人的焦虑,他最怕因为看不懂年轻人而被淘汰,被时代潮流抛弃,错过投资机会,因此,他每天晚上都会听一个小时网络小说广播,每周让单位的年轻业务员教他一个小时游戏,他总在学习中,时刻准备抓住下一个热点,站到下一个风口上。这世道变化多快啊,他内心的焦虑可想而知。在邱红英帮我分析之前,我从没有以我爸的角度想过这些问题,一旦学着站在他的鞋子里,我好像也更能心平气和地理解他了,比如他对那些游戏的担心,他太了解那些游戏的设置就是让人上瘾的,他担心影响我的学业,他能想出的办法就是让我大开房门毫不设防,他没有办法让自己相信我,他理解不了玩游戏其实让我能够短暂地找到一点儿自己做主的感觉,它是让我不至彻底崩溃的避难所,他心里有的只是焦虑。看清晰这一切,我才相信邱红英说的是真的:我是好的,我是值得的。邱红英帮我试着把我爸的高标准还给他,不再被这些高不可攀的标准困扰,我的心才逐渐安定下来,原来四分五裂的自我总算聚拢过来了。

在邱红英的启发下,我开始思考有没有一个什么的办法,既保护我的隐私空间又让我爸安心呢?理解了我爸的底层逻辑和担忧之后,办法很快就在我头脑中浮现了,酒店里“请勿打扰”纸牌儿给了我启发,我准备制作几个挂牌儿,分别写上“正在学习请勿打扰”“正在休息请勿打扰”“准备就寝请勿打扰”……我将用这种无声的方式与他们交流,邱红英对此很赞赏,这就是她推崇的“坚决并且温柔地捍卫自己的边界”的原则,她鼓励我在关门这件“小事儿”上实践一下。

邱红英把我们将要一起共度的时光称为“我们的工作”,她告诉我,我们将主要围绕我的内在冲突工作,并不仅仅是我的学业困难以及我和父母的关系,她让我意识到,我的多思多虑并不是无病呻吟,我试图思考的正是人类亘古以来思考过的问题,我是谁?我生命的意义何在?这些都是很正常的青春的主题,不是我想多了。我忽然有了久违的被理解、被听懂的喜悦和安心,这样全然的安全感是我从未体会到的。

这样的安全感带给我久违的自在,连自我怀疑也很久没有袭击我了,虽然内心深处的茫然虚空还在,我却终于可以安心独处了,我甚至有点享受一个人待在家里到处闲逛的感觉。

家对我来说有些陌生,很多东西我以前根本没有注意过的,我东摸西看,竟然找到了我妈高一时的周记本,我满怀好奇地翻看着,对其中一段内容产生了强烈的共鸣,我不知道我妈写下这篇周记时,她的生活中发生了什么事情,才让她发出这样的感慨,她写道,“不要奢望大人理解孩子,相反应该去理解大人,然后避免发生矛盾,减少摩擦,不然双方筋疲力尽,得不偿失。沟通是必要的,但不必为此多花精力,不值,当我们抛开不被家长理解的苦恼——其实多半是由于我们要求过高所致,转过身来,到同龄人中来,会发现得到理解要容易的多,因为我们之间共同的东西很多,沟通起来容易些,不必苛求大人……”

一个高中女生就能写出这样的文字,我一点儿也不吃惊,十年后我也许会,只有成年人才会总倾向于认为孩子什么都不懂,仅从这一点看,我希望自己不要长大。我妈要是还记得这样的文字就好了,这样我和她就是“我们”了,但是,似乎没有迹象表明她还是“我们”的一员。我对她写在周记上的想法感同身受,又心痛不已,写出了这样思考的女生为什么后来变得这么糊涂,拼命地扮演一个外人眼里的幸福人?而且,她已经长大了,再也没有什么“长大了就知道了”“长大了就好了”……不得不承认,这样的真相对我来说才是残酷的,或许使我丧失力量的不是我爸对我学业的苛求,而是我内在动力和方向的双重缺失,我不知道像目前这样长大成人有什么意义?和我妈一样扮演淑女假装幸福吗?

然而,这些让我细思极恐的人生命题并没能深入下去,失联多年的记忆碎片接二连三地浮现出来,它们之间毫无逻辑,比如一个我以为已经忘记的场景,是在德国柏林。我们站在博物馆岛对面的车站,下雨了,我们拉着行李箱,我妈伸手拦住一辆出租车,我妈说我们去在亚历山大广场,司机嫌近不想去,我妈跟他争辩,他说他之所以停下来是因为他以为我们要去机场,他比较顺路,他说他太累了,要回家,不能拉我们去亚历山大广场,雨要下大了,我妈拉开前车门,把行李箱塞了进去,然后,抱起我拉开后车门就坐进车去,他不得不拉我们,他从后视镜看着我妈,说:“你是个野蛮的女人,别人不愿意按你的意愿行事,你就使用暴力。”3分半的车程大概只够他说这些话的,他一路虎着脸,直到我妈付了他5个欧元并说不用找头儿了,他的脸色才柔和下来,并为他刚刚说的话道歉。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记起这件事儿。当时他们对话是用英语,难道是我后来学会英语之后翻译了记忆中的语言?可我觉得我当时就知道发生了什么。也许,这个印象根本是子虚乌有的?是一个梦?我妈从来跟“暴力”这个词儿不搭嘎,她想让我做什么从来都问“好吗?”,态度温和有礼,我没有拒绝过她。她不需要暴力。但是,那个柏林的出租车司机平静地说出她是一个野蛮女人的情形,一经出现在我的头脑中就再也抹不去,这是真实存在过的,还是海市蜃楼?是十年之后的我?这景象不是回忆,而是预言?我会变成谁?谁是我的榜样?我又是谁?这些邱红英所说的青春主题再次萦绕于心,我凌乱了,又不愿多想,我强迫自己继续在这个熟悉的陌生之地游逛。

我到处游逛的另一项收获,是我爸的一本财务管理书里飘出来的一张纸片,那是一张SWOT决策分析图,他自己也不一定会记得这张纸的存在了。决策的事项处是我爸刚毅的大字:娶吉美霞的优劣事态分析。在S象限写着“贤惠”两个字,就两个字,还画了重重的线条。W弱点是学历低,苏北穷,“漂亮”被放在T象限,我查了那个T是表示“威胁”。O是有机会娶到美女。

我不知道别人的爸爸是怎么决定娶一个女人为妻的,像我爸这样的肯定少见。看着那些字迹,我忽然觉得拥有一个幸福之家,对我爸一定是一件很重要的事情吧?我爸曾跟朋友说过,“吉美霞这个人没别的,就是性格好,当初我就是看中她这一点,不是你们认为的漂亮。宿迁女人,贤惠,虞姬的故乡啊。”我忽然为他揪心,他一定也知道,其实我妈并不像她呈现出来的那么幸福吧?我对此似乎无师自通,我从小就知道她其实不幸福,所以她才拼命晒幸福,来说服自己。

我看到过我妈在卫生间哭,没有任何声音,像黑白默片,我只看她抽动的后背,她蹲在地上,我从高处看见她,是爸爸抱着我,他一把推开卫生间的门,就像他不久前一脚踹开我的房门那次一样,我猜他也是怕我妈想不开吧?他推开了门,打开了灯。妈妈弓着背蹲在地上的形象一下子冲进我的眼睛,透过眼泪,我看见我妈猛地起身,埋着头,使劲把我们往外推着,“让我一个人待一会儿。”我瞥见了她脸上的泪珠儿,那之后很长时间,只要妈妈一个在卫生间里,我都会不自觉地紧张,还会做噩梦。我妈妈蹲在地上无声地痛哭的情景是我童年的噩梦。然而,我却必须视而不见,然后彻底忘掉,我要让我妈安心,她那么一直刻意地保护我拥有一个快乐的童年,我有义务让她如愿以偿,并和他们一起扮演着幸福一家人。这些,我以为我真的忘记了……

我把那张纸片放回到书里,书合上的那个瞬间,我瞥见了书架角落里张爱玲的书,这些书曾是妈妈的最爱,她收集所有关于张爱玲的出版物,她说张爱玲真是个天才,十几岁写《霸王别姬》就看得透彻,我于是又翻找出来看,结尾处张爱玲说“虞姬就是霸王英雄呼啸的一个微弱的回声,渐渐轻下去,轻下去,终于死寂了……”以前读怎么没注意过这一句呢?一个人仅仅是另一个人的回声终究是要死寂的吧,虞姬到底还得到了一个爱情的传奇,而我妈呢?和她的霸王一起,她得到了她想要的吗?不过,我爸的霸道或许也只是强撑着吧?颐指气使的他,可能才是最惨的那一个呢,一个不能让自己女人幸福的男人,女人越通情达理他会越败坏吧?这些念头在我年少的头脑中只一闪而过,也许要再过十年,我才能更为准确地理解……但或许露露说的才是对的,他们在骗我呢,为了我好而骗我呢,他们一直在假装,自欺欺人到最后自己都信了吧?

我妈如果知道,露露并不像她看上去的那么乖巧单纯会怎么想呢?我当然不会告诉我妈这一点的,她已经够不容易的了。相反,我要让我妈知道我已经接纳露露了,这会给她一些安慰,让她觉得挽救我的措施有了起色。

的确,我和露露因为一起打本的经历变得亲近起来,我甚至有点儿盼着她来我家,我对她这个人产生了很深的好奇,比如她父母为什么离婚,单亲生活对她有什么影响,像她的不笑和假笑,以及她的会演戏,我觉得一定程度上都有关系。露露并不避讳,她讲了她5岁时父母离婚以及其他的事情,她跟我说话的方式总不免有些稀奇古怪,这一次她仿佛在念一个电影脚本。

盛夏的傍晚,大雨磅礴,天像漏了似的,打开的大门两边分别站着:淋成落汤鸡般惊魂未定的露露和爸爸,以及一脸歇斯底里前兆的妈妈。

“这么大雨怎么没在幼儿园多待会儿,躲过这阵子?”“我们差点出车祸,拐弯我的自行车倒了,真悬,露露头离那辆拐弯的车就差一点点。吓!”“你蠢啊?!是要害死我女儿吗?这么大雨,你非要冒雨回家,你倒是推着走啊,怎么一点儿安全意识都没有呢!”

露露分别代表爸妈完成上面的对话之后,停下来失神地看着我身后,良久,又表情寡淡地讲述下去,像话剧表演中的一段接一段的独白,中间的停歇也充满了张力,我仿佛是小剧场的观众,插不上一句话。

“我被拉进卫生间,我妈蹲着为我脱湿衣服,小心感冒,她说,她背对着门,没看见我爸,他已经赤脚三步并作两步跟进来,右手紧紧攥着一只拖鞋。”

“我却从一开始就看见了,他头发还淌着雨水,鼻尖下也挂着一滴,脸扭曲着,我几乎不认识他了,一个被屈辱感折磨着,近乎疯狂的男人,他已经抡起右臂,我埋下头去,却没办法阻止自己听到声音,噼里啪啦抽打声夹杂着嘶哑疼痛的控诉,你这个狠毒的女人,连路人都知道帮我们,跑过来扶我们,安慰我们,你却骂我,你连陌生人都不如。离婚,我跟你离婚,你这个恶毒的女人。”

“我让我妈信以为真,我失忆了,我完全不记得这些话和这些可怕的场景。”

“但其实我至今记得每一秒发生的事情。我记得她一声不吭,就势把我的头紧搂入怀里,我陷入了柔软和温热的黑暗中,她的体香给我安慰,她另一只手继续放热水,我能感受到她动作的韵律。她无视正在发生的一切,她让事情变得好像稀松平常一样,这种隔绝的本领她已经完美地传给我,我如今也已驾轻就熟,或许我基因里就有。”

“没有任何回应,我爸打骂不下去了……终于,一切安静了,我妈松开我,把我抱进水里,卫生间只有我们俩了,我妈细声细气地给我讲,以后遇到这种坏天气,一定要在幼儿园等一等,不要冒险,如果命没了,快了那几十分钟又有什么用呢?这世上没有后悔药。我一边听一边点头。我很乖很乖。”

“我妈忽然看着我的眼睛,对不起,露露,妈妈刚才太着急了,因为太后怕,我冲你们嚷不对。她眼泪在打转儿,我却坚定地回望她,一点儿都没有要哭的迹象,她也只得把自己拢在一起,面目平静坚韧起来。她继续说,你一定要记住,爸爸对你是好的,每天接送你上下学,陪你玩,还给你讲故事,没有多少爸爸能坚持做到这一点,5年他一直做到了,你记得吗?我记得。她要我永远记得。我说好。”

“……而她自己却断然跟我爸离婚。”

“我还记得我爸的威胁,他说,如果真的离婚,他就永远不再见我们母女,不认我这个女儿。”

“他做到了,他说到做到,他们离婚之后,我再没有见过他。也不知他是死是活。”

“我不记得生活里有爸爸存在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了。”

露露停止了叙述,她看到我呆若木鸡的样子,忽然换上了她招牌的假笑表情,一副没心没肺的样子,“所以说啊,吉祥,你现在知道我该多恨你了吧?你这样幸福家庭的孩子。”

说着她又收回了那笑,迅速进入另一种情绪,“上次我从你们家走,你爸就是嘱咐了我几句,什么离家在外不容易,吃好、睡好,和宿舍同学互相照应,别吵架闹别扭什么的废话……我一下就不好了,我一下就受不了了,原来世上真的有这样的老爸啊。念念碎地爱着女儿,告诉你,我出你家门就蹲在地上大哭了一场。我当时就想再也不来你家了。”

露露眼里已经饱含泪水,她努力不让它们流出来,她看上去很伤心,“我原来以为,世上所有的家庭都是像我家一样呢,我已经习惯了,却发现世上真的有这样的爸爸存在,只不过是我没有,我受不了。”

我从来没有想到我爸会是别人羡慕的对象,我想安慰一下露露,却不知说什么好。见我再次被镇住了,露露看着我,默不作声,她脸上恢复了微笑状态,那种假笑,我觉得那是她保护自己的面具。只一会儿,我就受不了露露的沉默,于是小心翼翼地问她,“那,你妈妈,她一直没有再结婚吗?”

“没有,但她后来也跟别人好了,我叫他王叔。王叔有钱,他是台湾人,在我们那儿开工厂,但王叔从来不给我们钱,我们可以刷他的信用卡,随便花,他也总是给我买东西,包和衣服,还给我付学费。我却恨他,我们生活在王叔的羽翼下,他不让我们有钱,只给我们他的信用卡,开关掌握在他手里,他随时可以停掉。我知道,他给我们花钱、给我们买东西就是想羞辱我们,就是想不断提醒我们,我们离开他就什么都不是,什么都没有。我们要刷他的卡才能活下去。我恨他。”

“所以你才打工自己挣钱?”

“我得自己留一手啊,我妈开滴滴也攒不下什么钱,王叔才是主要经济支柱,我妈打电话来的时候,我还得常提醒她减肥,让她别忘了做瑜伽,王叔要是不要她了,她可怎么办呢?每次电话结束我都会说,谢谢妈妈供我上学。如果王叔在,我也会说,谢谢王叔供我上学。我得哄好他们……吉祥,我演的好吧?”

她演的好吗?我思考怎么回答露露这个古怪的问题,她忽然哈哈大笑起来,“吉祥你可真好骗啊,都是我编的,我说的这些是我编的新剧本,准备参加戏剧节竞赛单元,你觉得怎么样?”

露露真真假假的话让我糊涂了,即便那是假的也足够让我感到害怕,我想到我妈,她也在演戏吗?我长大了会像她吗?近来,我好像总绕不过这个问题,在邱红英帮我梳理我爸对我的影响之后,我妈似乎又变成我的新功课。不过,好在我妈已经彻底停更朋友圈了,我不用再面对那种人格被撕裂的感受了,据说,我“出事儿”以来,恒恒妈也只更新了一条朋友圈,看来,她们这对微信老友都准备偃旗息鼓了。

恒恒妈在她最新的朋友圈里说,“做个60分的妈妈就可以了,我虽然不符合标准的好妈妈,但我准许我儿子反叛我,我给他这个空间,我时刻提醒自己要给孩子成长空间。”我妈拿给我看,不用多想我也知道这跟我辍学有关,恒恒妈是有感而发,而我妈心里一定不舒服,她没有点赞,而是当着我的面开启了不看恒恒妈朋友圈的模式。对此,我没说一个字儿,我心里有点儿觉得对不起我妈,但好像并不像以前那样自责。如果邱红英知道了,准会说,这是一个好现象,说明我分清了哪些是我妈的课题,哪些是我自己的。

按照我和邱红英商定的咨询设置,又到了我去见她的时候了。

“你今天想从哪里开始?”我习惯了邱红英这样的开场白,我给邱红英讲了我妈的周记和我爸的决策图,以及露露的剧本。在邱红英的启发下,我从中梳理出三条线索,它们的核心都涉及真实性问题,她问我更愿意聚焦在哪个话题深入工作?我想了想做出了自己的选择,我欣喜地看到“选择”对我已经不再是那么难的一件事。

“很好,前两个问题我们也的确没有太多的工作空间,因为资料缺乏,很难短期内探讨清楚。”邱红英微笑着赞同道,她给出的解释让我信服,我的确无法凭猜测推断我爸妈的关系以及他们对我的真实想法,所以专注于我的内在困惑更有意义。

邱红英试图通过提问的方式帮我理清思路,我究竟怕的是什么?我想解决的问题究竟是什么?我怕成为不真实的自己,我抗拒像我妈妈那样生活,但又担心不可避免会走上和她一样的道路……更要命的是,我不知道我自己要一种什么样的生活。

基于这种情况,邱红英引领我用沙盘的方式,把这些问题具体化,她让我思考,我是怎么看待我自己的?又是怎么看待妈妈?至于今后的生活方向,她让我试着想象,如果面向未来,离开家,离开妈妈,我会上大学吗?我会在哪里上大学?学什么专业?毕业后做什么工作?有怎样的成就?跟什么人生活?如果要实现它们,我目前需要做些什么?能做什么?有哪些可用资源?

不得不说,我以前从没想过这些其实是很现实的问题,随着我和邱红英讨论的深入,我慢慢发现我对此并非全无想法,但心中又有纠结和困扰。于是,邱红英提议我玩一个时间轴游戏,她简单介绍了一下游戏的设置,然后问我,“这只是我的建议,你可能会有自己的想法,我不确定你喜欢不喜欢,你愿意试试吗?”我愿意一试。

于是,邱红英把系着四条红丝线的跳绳展开放在地上,她让我站到这条象征时间的线上,我手里还握着沙盘游戏中代表母亲的木偶,我闭着眼睛去感受,高中时写出了那些周记文字的母亲,写穿越小说的母亲,在帝都努力奋斗的母亲,对父亲隐忍的母亲,总在证明自己幸福的母亲……我感受着她的感受,并尝试着理解她的应对策略,体会着她无奈和挣扎,慢慢地,我似乎看到了更为真实的母亲。

充分体会过母亲的境遇之后,邱红英又让我依次站在四个红线的位置,这一次,那四条红线分别代表过去、现在、未来、终极,我站在与之对应的四分点上,邱红英带着我分别说出了四句话。

“以前,我在心里拒绝你;”

“现在,我想看见你;”

“将来,有可能成为你;”

“最终,我会成为我自己。”

跟着邱红英说这些话时,我有些吃惊但心里又有些感动。她要我自己来一次,站在代表时间的红线旁,邱红英让我把以前、现在、将来、最终这个四个词去掉试试。我按自己的节奏,边走边慢慢地说出这四句话。

“我在心里拒绝你;”

“我想看见你;”

“我有可能成为你,但我会成为我自己;”

“我不想成为你,但我知道我即使成为你,也会成为我自己。”

仿佛站在滚滚而去的时间的大河边,我早已泪流满面。

邱红英满怀慈悲地看着我,让我哭了个够。最后她说,“好,我们今天聊到这儿。”

那次咨询之后,我感觉轻松快乐起来,我爸依然忧心忡忡,他大概担心我过惯了这样不上学的日子,真成废柴了吧?但他也不敢逼我,我妈还算淡然,她甚至告诉我,她和我爸也跟邱红英做了两次咨询,邱红英在教他们学会放下期待的孩子,看见真实的孩子,“这个功课可真难啊,做父母难免担心孩子的未来,想为孩子扫清所有已知的障碍,不过邱红英说得对,我们不能替你生活,无论我们多爱你,也没有办法替你。”听我妈亲口说出这样的话,我不由自主过去抱了抱她,他们是爱我的。他们承认不能替我生活,这也让我很感动,我感到了被允许的快乐,虽然我还没有真的想好怎么生活,但我似乎已经收回了主权,这令我欣慰。同时,我发现我愿意跟我妈合作了,我可以心甘情愿地对她说“好的”,而内心再没有了那种被迫的感觉。

我同意了我妈让皮恒恒来看我的提议,她说王老师问过好多次了,我们应该让皮恒恒来一下,我说好的,想着能听皮恒恒讲讲学校的八卦,我甚至有些兴奋。

我没想到皮恒恒一进屋就开始数落我,什么看不出我有什么理由辍学啊,班上哪个同学不是在承受压力?谁又会娇气矫情到不上学?……他吧啦吧啦说个没完,他大概还在为上次我挂了他电话而生气?最后我终于忍无可忍了,“皮恒恒,你是被派来骂我的吗?你生这么大气,难道是嫉妒我吗?”

皮恒恒一愣,然后竟点头,这回轮到我吃惊了,而且令我吃惊的还在后面。皮恒恒承认这是他第三次嫉妒我,第一次是我读过他听都没听说过的书,第二次是我骑车比他快,两件事都发生我们11岁那年。我记起来,那次皮恒恒使劲嘲笑我,还跟我妈说,“阿姨,吉祥真会胡编,她编了一个男孩儿被自己影子吓死的故事,还非说是书上写的,哈哈哈,真可笑。”我妈告诉他,那是卡尔维诺写的意大利童话《无畏的小乔迈尼》。皮恒恒脸上的笑瞬间就僵住了,恒恒妈马上摩挲着他的后背忙不迭地安慰他,“没事儿,儿子,明儿咱们也找来读哈。”这样的安慰话非常独特,所以我一下记住了;至于那场骑车比赛,我始终比皮恒恒快一个轱辘,拐弯时我摔倒了,膝盖磕在沙地上蹭破了皮,那种疼令我记忆犹新,没想到我是被皮恒恒这货用前轱辘别倒的,我气疯了,但更多的是困惑,他为什么时隔3年来认罪?

“你脑子坏掉了吗?为什么啊?”

“我从小跟你较劲儿,想着事事超过你。”

“胡说,我不信,你老实点,让我打断你的腿来报仇。”

皮恒恒对我拱手作揖,脸上挤出一个大大的笑,标志性的深酒窝颤动着,让人似乎永远无法记恨他,“吉祥,你赶紧回来上学吧,没你这个同桌,我挺不适应的。其实你应该咬牙坚持一下,这就跟跑800米似的,你肯定是到了极限了,这个点过去就好了,你不能放弃,考上一个好大学咱们才可以松口气,这之前不行。你得坚持。”

“坚持?您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我的劲用完了。我不像你,是真学霸,我知道你从小就训练有素啊。”

“跟训练有素没有半毛钱关系。”皮恒恒忽然沉下脸来,“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吉祥。”

“又是什么秘密,你还害过我什么?”

“没了,没有了。跟你没关系。是我的秘密,连王老师都不知道。”

我来了精神,聚精会神地等他揭秘。

“我不是独生子。”

“啊……”

“我还有一个妹妹,已经3岁了。”

我用手捂住嘴巴以防下巴掉到地上,“真的假的?”

恒恒说当然是真的,其实,他父母早就离婚了,却一直瞒着他。上小学时,他一直不明白他爸挺好的,为什么他妈老不让他住在家里?

这个我记得,我去过他家一次,他家根本就没有他爸的气息。我想起露露的断言,忍不住说,“原来世上还真有你这种被爸妈蒙骗的孩子啊?你后来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怎么知道的?”话一出口我就意识到不妥了,但我顾不上许多,我太好奇了。恒恒爸是外企高管,他经常带恒恒和他妈参加各种社交活动,我们两家还一起吃过饭,我一直觉得他们就是正常的一家三口,没想到这全是假象。

皮恒恒很平静,他说他爸演穿帮了,是在他11岁时候,好像是感恩节,他爸单独带他去公司老外高管家做客,老外不知道恒恒是被瞒着的,一上来就恭喜他爸喜得千金,皮恒恒能听懂那句英语,他11岁,从一个老外嘴里知道他爸已经再婚并生了女儿。皮恒恒后来埋怨他妈,他妈却说,告诉他真相是他爸的责任,毕竟事儿是他做下的。皮恒恒无言以对,他依稀记得,小时候爸妈吵架,他躲在沙发上哭,他妈负气出走,把他丢给他爸,大概是想借此拖累住这个负心人吧,结果皮恒恒被送回农村,在一群陌生人中间度日。据说他妈因为他下落不明,一个人在深夜里号啕大哭向天祈祷,恒恒愿意相信这样的话,他知道大人有大人的难处,只是,他也清晰地明白,他必须拼命学习,这对他性命攸关,否则他会遭到父母的共同嫌弃。事情真相大白之后,他爸也不用再费心掩饰什么了,他本来就忙,于是开始经常不见人影,皮恒恒眼见着他妈用他的学业拉拢他爸,她打电话告诉他爸,儿子英语几乎到达母语水平,他爸开始不太相信,她就让他亲自上门测验,皮恒恒至今记得测试之后他爸妈的对话。

“想不到他英语还真行啊。”

“可不是,告诉你,你还不信。”

恒恒爸才对他真正上心起来,尤其是他那个女儿已经被娇纵得不像样子,他爸由衷地跟他妈说,“还是你会带孩子,比那边强多了。”他后来每天晚上都会打电话过来,询问儿子的学习情况,每周末都会安排一天和他们娘儿俩一起过。为此,他妈颇有些小得意,还跟同样是离了婚的闺蜜“凡尔赛”道,“老皮多忙啊,每周都来,再刨去出差的时间,还能有多少时间留给那边呢?我都奇怪了,如今这些年轻女人抢老皮这样的男人图什么呀?明摆着上来就得跟前妻和孩子分割时间。”皮恒恒终于松了一口气,他帮他妈打赢了战争。

听皮恒恒讲完他的故事,我真是无话可说,这比露露真真假假的故事震撼多了,一个你从小一起长大的孩子竟然背负着这么复杂的秘密,我心里五味杂陈,我不由得同情他,“你真不容易啊!你还真得必须学习好。不过,幸亏你的能力强,能hold得住,要是我早完蛋了。”

“可不是。我要是学习不好他们谁也不会要我了,把我送回老家,让我上寄宿学校,这些也不是没有发生过,我从老家回来就上寄宿幼儿园,我妈周末接我,看我把屎拉到裤子里都没人给换,才动了恻隐之心让我走读。现在我学业超群他们都爱我,我是他们的骄傲,抢着为我开家长会。我不能失去这些。所以啊,吉祥啊,吉祥,我真是嫉妒你啊,居然敢不去上学,我不仅嫉妒你,我还恨你。”

第二次听到有人恨我,我不再震惊。但皮恒恒却又马上给我道歉,他说其实,他现在已经完全想开了,他妈说得对,虽然他不能拥有一个像《杀死一只知更鸟》里面格里高利·派克那样的父亲,他却可以自己成为那样的好男人和好父亲。毕竟日子是自己的,要自己过好,不能用别人的错误惩罚自己,哪怕那个别人是自己的父母也不行。听皮恒恒这么说,我很为他高兴,在文学作品里面找到自己的榜样也是好的。我甚至羡慕他对未来的笃定,他知道自己要什么,我怎么样才能拥有这种笃定呢?我要跟邱红英好好讨论一下。

邱红英一如既往地肯定了我的想法,她说这种对于未来的思考,是我内在力量逐渐崛起的迹象,漫长和复杂人生刚刚起步,我几乎被成长的痛打入谷底,它几乎吞噬了我全部的注意力,现在我终于抬眼看向未来了,这是很大的进步。我听她这么说,似乎真的感受到了身体里的一股力量,我甚至有些庆幸我能比同龄人更早地遇到迷茫和艰难时刻,并得到了邱红英的专业指导,我终于可以坦然地面对我人生功课了。

邱红英引导我一点点梳理着可能的出路,她让我意识到,所有我们一起讨论的,我能够理解并认可的,都将变成了我自己的。她要求我用第一人称记录下来这些,我写的时候,不敢相信这些思想是出自我的大脑,我似乎看到了不同人生道路在我眼前展开。它们似乎可以归结为两大类:其一,我的生活就是我的选择,一旦做出选择就应努力去热爱它,痛苦在所难免,但这些痛苦会随着我接纳自己的选择而变得可以忍受,甚至生机勃勃;其二,我可以把自己全然交付出去,给一种宗教或者信仰,但需要完全放下凡人的骄傲,然后,只管按照信条去生活和实践就好。两条路我都可以走,没有哪一条是容易的,我必须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并为自己的选择负责。我不能永远停滞不前,生活没有灵丹妙药,日子必须一个一个过下去。皮恒恒是对的,我必须咬着牙坚持,把这段极限时光抗过去。

咨询临近结束的时候,邱红英跟我分享了日本设计大师山本耀司的一段话,“自己这个东西是看不见的,撞上一些别的什么,反弹回来,才会了解自己。要跟很强的东西,可怕的东西,水准很高的东西相碰撞,然后才知道自己是什么,这才是自我。”

我把它们记下来,反复品味着,我觉得这也是在说我,说我的生活,这段时间以来,我在邱红英的带领和保护之下,触碰到了很多坚硬的东西,我被撞得很疼,但我也慢慢有点儿知道自己的边界在哪里了,我有点儿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了。我有这样的发现,邱红英很高兴,她说,发现自己、成为自己,对每个人而言,都是一场英雄之旅。她为我能开始自己的英雄之旅而欣慰和骄傲。我听她这么说有点不好意思,但同时又觉得充实。

说来也奇怪,就在那天之后,我慢慢可以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地回到学校了,我依然害怕,怕被同学嘲笑,有时候似乎要背上一间“房子”才可以进校门,但好在除了皮恒恒,其他同学没有留意过我的缺席和重现,也许大家都在备战中考,顾不上其他,这让我得以神不知鬼不觉地混入其中,我几乎觉得那几个月辍学的时光是假的,从来没有存在过的,甚至王老师增补我为班里的女生卫生委员也没有人大惊小怪。

我很快适应了每天按部就班的上学生活,后来,我才从皮恒恒那里知道,不过度关注我的回归,其实是王老师特意要求大家做到的,我为此非常感激她。让我更为感动的是有一次,王老师给我们几个班委开会,大家七嘴八舌讨论问题,我因为急于发言,本来想说“王老师,你听我说……”竟脱口而出喊了声,“妈,你听我说……”大家哄堂大笑,我羞得恨不得挖个地缝钻进去,王老师却笑眯眯地看着我,“我要是有你这么好的女儿就开心死了。”然后就笑弯了眼睛看着我,我的心被暖化了,完全忘了尴尬。那天我听了朴树的歌《平凡之路》,“我正经失落失望失去所有方向,直到看着平凡的时刻……”我怦然心动,那正是我心境的写照,我蓦然发现,我的14岁就这样慢慢过去了……

我15岁生日那天早上,我在座位抽屉里发现了很多贺卡和礼物,都是同学们悄悄放的,其中,最特别的一件礼物是皮恒恒亲手做的,一只蛋壳上画着14只惟妙惟肖的齐白石的虾。在享受够了我的惊喜表情之后,皮恒恒开始眉飞色舞地给我讲解他是如何制作的,他先用注射针头小心地吸出了蛋液,洗干净,晾干,用铅笔画好,再刷上一层清漆……我欣赏着安放在小木盒子里的彩蛋,觉得自己好幸福,鉴于幸福感是那么稀有,我不介意会被皮恒恒成为“快乐型重度情感障碍患者”,而这一次,皮恒恒却一点儿没有挤对我的意思,相反他在贺卡上写道,“祝贺你安全度过14岁,欢迎来到15岁,你将成为自己命运的主人。”我的15岁生日值得我永远铭记。

15岁生日过后,我参加了中考,我考上了一所普通高中,我去报到的时候,看见教学大楼前拉的红色横幅写道,“禁止带刀上学”,老实说那一刻,我心里有些懊恼,如果没有辍学那么久我大概应该考的比这好吧?不过,我也完全有可能走上另外一条不归路,因此能够考上高中已经是我的幸运了。我妈似乎比我还早就接纳了这个结果,她自己没有上过什么好学校,自然觉得来日方长,我爸的挫败感强烈些,他闷闷不乐,我妈的淡然更让他耿耿于怀。

他们的关系曾一度紧张,对于我爸借题发挥的抱怨,我妈也不再一味隐忍,我爸完全不习惯我妈突然冒出来的强硬态度,他的自尊心大大受挫,又说不过我妈,就赌气睡到沙发不回房间,他这种自我惩罚进而惩罚对方的办法果真见效,我妈扛不住了就去好言相劝,我爸却越劝越来劲儿,最终发起飙来,“你个苕货,格裸气搞的好日人啊冒搓得(欠揍),个板马,矮子矮,你一肚子拐,几无油盐(没意思)哦,放着好日子不过,挑事端!定板是更年期提前喽,信了你的邪(受不了你),邪得没得米了!巴倒门锵子狠,窝里横,原来过去你都是在装淑女……我都被逼到睡沙发了,还不放过我,还怎样?要对我赶尽杀绝让我净身出户也要等明天白天啊……当初要不是我,你早就饿死在地下室或者滚回苏北老家去了,如今这样待我……”

我妈气哭了,我听了动静跑出房间,我妈一边哭着回卧室,一边诉说着,“我好心好意劝他回卧室床上睡,怎么就成了让他净身出户了……”她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我走过去赶紧握着我妈的手,“我爸那么说全是气话,你别当真。你睡吧,好好休息一下。明天就好了。”

“我睡不着,客厅沙发那么冷,你爸非睡那儿,感冒了怎么办?我一个人睡在暖和的大床上,我心里不安,想着他骂我的话,我就觉得自己不好……”

我妈又哭了起来,我忽然想起邱红英安慰我的话,我连忙套用过来,“你是好的,你值得,你值得一个人睡在暖和的大床上,我爸睡沙发,冷,感冒,那是他的选择,和你没关系。你是好的,你值得睡这儿……你现在感觉好点儿了吗?”

果然,我妈停止了哭泣,她点点头,特别顺从的样子,她说自己好多了,她让我留下来陪她一会儿,我坐在她床边,我们沉默着,我忽然特别想知道,她当初为什么嫁给我爸,我悄声问她,她想了想告诉我,她二十岁来北京闯荡前发了愿,以前在宿迁有很多男生追她,她从不理会。但临来北京前,她对自己说,第一个遇到谁,就嫁给谁,不挑。她遇到了爸爸。她没想过,如果不发这个愿,还会不会嫁给他。我说那可不是个好的理由,我满脑子里想的是浪漫伤感的文学故事灌输给我的观念,我以为人们总是为爱而结婚,我妈这样的回答让我失望。我妈躺在那儿,有些抱歉地对我笑了笑,“你爸总爱说他是我的贵人,我不跟他辩,我习惯了,心里纵然有一万只羊驼跑过,嘴上也不说什么。我是把他惯坏了,他现在发现我变了,受不了。”我妈说着吐了吐舌头。

我也笑了,我妈说,“你回屋睡吧。小心别着凉。”她伸手把被子盖盖好,我帮她关了灯,回到自己的房间,我特意虚掩着房门,没过一会儿,我发现我爸蹑手蹑脚地回到了卧室,我轻轻笑了。

他们还有过一些纷争,有一次,不知道我爸又用湖北话说了我妈什么,我妈没有哭闹,却异常平静地看着我爸说,“吕祥,你说得不对,我不是你刚刚说的那个样子的,你不要贬低我了,你其实是害怕我离开,才用贬低我的话拴住我。你是因为害怕才这么说,但没有用,有种你直接说你爱我就好了。”我爸一下子就愣住了,还有我。我心里为我妈叫好,从那之后,他们好像一下子理顺了关系,虽然还会有小吵小闹,但亲密了好多。我妈说,这里有我的功劳,是我让她注意到表达真实情感的实用技巧,我听了很有成就感,我说那是跟邱红英学的。也就是那个时候,我决定可以结束我们的心理咨询了。

我和邱红英告别,并希望能和她继续做朋友,但她告诉我,心理咨询的职业规范要求咨询师不能跟来访者建立咨询之外的任何私人关系。邱红英理解我的失望,她相信我可以在现实生活建立自己的亲密关系。她还解答了我对于咨询原理的好奇,她说心理咨询师其实充当的是一个媒介和容器的作用,在我们一起工作的过程中,她一直在试着用我能理解和接受的方式,把我的情绪和困惑翻译给我听,为的是让我更好地认识和理解自己,同时也会把她读懂的“我”翻译给我父母听,帮他们更准确地了解我,在这基础上帮我们达成和解。现在她的历史使命完成了,她不应该再存在于我的现实生活中了,咨询师不能取代父母的位置,不能跟父母竞争,她仅仅是来帮助我建立一个新回路的,她很高兴我们的工作进行顺利,而我终于可以回到真实的生活勇敢面对我的人生功课了。

为了庆祝我回到正轨,中考结束后的那个暑假,我们全家决定去北极旅行,我们买了从加拿大维多利亚港出发的船票,我们提前两周到达当地,并去了那个著名的花园,布查德的下沉花园。虽然事先做了攻略,我还是被震惊到了,那个石灰岩采石场坑洞是巨大的,像一座倒嵌入地下的大山,里面种满了各种各样的鲜花,满坑满谷。穿过那座花桥,我的心一下子窒息了,恍惚进到了一个神话仙境,我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花一声不响地怒放着,我的心瞬间被这些颜色充满了。

我的眼泪一直想往外涌,我快步向前走,把我爸妈远远甩在身后,我还是止不住痛哭一场的冲动,我看见一个坐在自动轮椅上缓慢前行的女人,她穿着一身白色的丝质休闲西装,脖子上系着一条鲜艳无比的小丝巾,脸上画着精致的妆容,她老极了,也美极了。为了制止我就要掉下来的眼泪,我主动和她打招呼,老人很高兴,她说她92岁了,退休前她是一个园艺师,她住在附近,她每周都要到这个花园来“散步”,和鲜花对话,她觉得自己是在天堂里。

就是那一刻我知道自己将来长大了要干什么了,我告诉我爸妈,我要在这里上学,将来也学园林专业,和鲜花植物打交道。我妈听了立刻说,留学是个好的选择,不过可以去欧洲。她对欧洲情有独钟,我说不,到欧洲生活学习是她的梦想,不是我的,我要像一个农民一样,和沉默的植物打交道,在空洞深坑里种满鲜花。我爸这回完全支持我,他说到哪儿留学都成,都比那个不准带刀上学的学校强。我妈听了我爸的话心里肯定不爽,不过她没有再说什么。

我在那所不让带刀的学校只上了不到一个学期课,就到温哥华来留学了,从前关于我会去国外念高中的谣言果真成了“遥遥领先的预言”,我后来考上了英属哥伦比亚大学,学景观设计专业,虽然我的专业并不太让我爸妈满意,但他们已经学会放下了自己的期待尊重我的选择,而我也学会了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不抱怨,不气馁。

我很庆幸自己穿越了人生遭遇的第一个黑暗隧道,我非常感激全力帮助过我的人们,尤其是皮恒恒和露露给了我非同寻常的友谊。后来,皮恒恒参加了疫情时代的第一场高考,他如愿以偿考上了自己心仪的大学,他终于等到了长大成人自己当家做主的日子。露露双学位毕业后,拿到某著名教育机构年薪60万的工作,可惜赶上双减政策,她成为首批被裁的员工,她从签三方协议到失业仅仅用了20天,不过她并不灰心,她说来日方长,她要用长期主义去看待自己的人生,她坚信此时打了败仗,以后可以赢回来。后来,露露成为一位有名的自媒体主播,粉丝无数。

我独自一人在海外留学,长久地见不到父母,我却从来没有后悔过我的选择,相隔万里我感觉和父母的关系更加深沉紧密了,尤其和我妈妈,在我马上就要达到她独自闯荡北京的年龄,我忽然理解了她当年的选择。一个人在异乡打拼,如果没有家庭资助,每一顿饭都要自己去挣,又想要过体面的生活,我又会怎么选呢?有了这样的发现之后,我意识到,写穿越小说、周游世界,美食戏剧、电影图书,所有这些我妈妈擅长的中产阶级盔甲,跟她朋友圈里其他幸福生活的法宝一样,都不能保护到她免受生活本身的痛苦的摧残,但是,她却在这些痛苦砸出的大坑里耐心地种着自己的鲜花,经营着自己的幸福,这本身其实是很了不起的,我为曾经苛求她而羞愧,我没有权利去嘲笑她。如果时间可以重来,我会心甘情愿地做回她的好女儿,不再介意她在朋友圈晒她繁花似锦的生活,我要她幸福。

原载《胶东文学》2024年第12期

原刊责编"邹明岑

本刊责编"吴晓辉

看见孩子,看见自己/古宇

2015年左右,我和几位妈妈一起做了一个关于父母自我成长的公众号,我每周写两三篇文章,也因此接触到一些养育孩子遇到困难的父母,我发现孩子受挫休学多发生在初中二年级左右,目前看这种现象似乎有增无减……中国精神卫生协会调查显示,目前中小学生抑郁症检出率高达23%,如何帮助孩子度过成长的困难期已经成为一个严肃而迫切的社会话题。在无力改变教育体系内卷现状的情况下,作为父母如何为孩子撑起有限但宝贵的空间显得尤为重要,而现实中深爱孩子的父母,往往又因自身的局限反而成了伤害孩子最直接和最深刻的人而不自知……《谁在笑我》以第一人称写一名初二14岁女生如何在老师、心理咨询师以及同伴的帮助下,艰难走出抑郁症阴影获得成长的故事,希望以此给我亲爱的读者们一些启发。纪伯伦诗里说得好,“你的孩子,其实不是你的孩子”。在养育孩子的过程中,愿每一位父母都能看见孩子作为独立的个体生命的存在,接纳他们不完美但真实的本来样子,看见孩子也是看见自己。

古宇,在企业工作,业余时间写小说,近年来创作聚焦职场女性成长,以及儿童青少年心理健康两个议题。《谁在笑我》是继《偷孩子的童年算偷吗?》及《小豆包的江湖》之后的又一篇关注青少年成长的力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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