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有台风。这台风,风力巨大,但几乎无雨,时而白云蓝天,也有黑云压城列阵聚拢,瞬间又如丧家之犬疾疾逃逸,白云翻滚复来。
母亲住的养老医院房间窗子朝南,她看得见窗外的云色变化。窗前一棵樟树、两棵梧桐上部的细枝树叶,随风癫痫般乱舞。百岁母亲淡定,判定:“是台风作怪。”
台风有声,时而尖锐如响笛,时而长啸如狼嚎。风击窗框窗玻璃,砰然作响。母亲听不到,耳重。
那天,我们带给母亲家里烧的三样小锅菜,一只切得小碎的刀豆,一只清炒白米苋,一只切成小块的酥烂红烧肉。母亲没几颗牙。要她装假牙,与劝她耳重配助听器一样无效——这把年龄了,听不见许多不想听的东西,不是好事?
母亲在床尾拉上来的小条桌上吃饭。饭前她有自己的动作仪式:一把小木梳先梳几下头,湿巾纸擦拭完手指,再擦手心;摆一张白纸,铺在餐桌下方的床被上,是避免餐时的米粒菜汤一不小心落到床单被单上;取来一袋餐巾纸,置于桌子左角候用,盛菜的小白盒一只只排列整齐;一副筷,一调羹,方寸地,有疏密。
那日我还带去两只扬州菜包,是网上购得,味道好,面皮酥软,菜馅滋味清鲜细腻香醇。母亲一吃这菜包,说好吃的,不过呢,一是油稍微多了点,二有点甜。然后说,有过一次,你们也买给我吃菜包,里面的青菜碧碧绿,交关好吃。
“晓得是哪一家的菜包吗?”母亲考我。
我竭力想而不及。
“上海绿杨邨啊!”母亲有点得意。然后宽慰我:“侬事体多,容易忘。”
然后忆起,吃惊,佩服母亲,这个吃绿杨邨菜包的事发生在一年半前。记忆打开:那次因母亲说好吃,我们又复购,可惜复购品未得到她续赞,只评价“马马虎虎”——促使我们检讨:菜包买回来,放了几天冰箱,味道便差一点点。
饭毕,母亲要用热毛巾擦脸,擦嘴——吃饭的尾声仪式。我递上红色热毛巾,是毛巾淡色的反面,母亲说,不对,应该是正面,正面棉毛厚,软,大红色,贴脸热乎乎。
结合生活及饮食变化,母亲会跟我们讲她的体会。比如她讲这三个字:惜缘分。
人和人有缘分,人和食物也有缘分。有缘分深之时,也有缘分尽之日。比如主食外的零食,她一度非常喜欢吃一种叫米老头的小蛋卷,外包装内有小包装,每次吃两小卷,食指大小,薄、脆、香。还有一小片不甜的黑巧克力,含在嘴里慢慢化开,浓香溢满嘴。但这些天,两样食品吃起来“寡淡”了。母亲说,这说明她和这两样食物缘分尽了。
我有点紧张:“是味觉出问题?”
母亲一笑:“没有,喝你们带来的鸡汤还是鲜的,吃鳝丝也味美——所以现在我要好好享受它们。”
想一想,这些年和母亲失缘分的水果不少。就说橘和橙。早先在家里,中、晚饭前,母亲必先吃两只橘子,有气通体顺之益。母亲慢慢剥皮,橘瓤外皮的一根根细丝也很耐心地剔去,花费不少时间,以致我们快吃完饭了,她还在耐心地消灭最后的橘肉。到养老医院,她仍吃橘不断。橘子的品牌一度专注“丑八怪”——越丑越甜。哪一天不吃了,移情到“爱媛28”的果冻橙,甜而嫩又不腻。也吃了好几年,突然正式宣布:任何柑橙橘,从此“恩断义绝”。
我和母亲讨论过,此生几十年最爱的柑橘橙类水果,怎么会当断即断,无一丝留恋?母亲讲了“爱之深恨之切”的话。还说了一个意思:到你老了,自然会明白,越简单越好。
呵呵,终有弱水替沧海,再无相思寄巫山。
前些日,母亲感冒,有热度。我急奔养老医院。母亲在药物干预控制下刚退烧,见到我,示意我戴口罩,和她保持距离,家里烧的小锅菜也不许拿出来,还赶我立马走——怕传染我。照顾护理母亲的阿姨第二天给我发微信:“阿婆正常吃菜啦。前两天,她还吐过——昨天不让我告诉你们。”
这以后,一天天见到母亲自己发来让人安心的短信。这天上午这样写:“早饭吃过了,白粥,一个扁平的实心白馒头,粥薄,有粥汤,很好。实心馒头是白面粉做的,所以吃起来软而糯,蛮好。”
蛮好,蛮好,白粥白馒头。母亲说过,要求不要多,得到会不少。
选自《解放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