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像每一个节日都是从女人的手里捧出来的。小时候盼过节,无非是盼望吃到嘴里的美食。从除夕的年夜饭,初一的饺子,正月十五的元宵,到清明的燕子馍,一连串吃过来,把一个春天就吃完了。
春天的甜头一上来就吃到天花板,后面的节日一个比一个小气,是盛在盘里的鱼尾,只剩些骨头。
骨头有骨头的滋味和意趣。
清明之后,时节飞转。谷雨,立夏,小满,一节催一节,春生夏长,马不停蹄,把流水的日子往盛处赶。
过了忙种,连布谷鸟都急了,早晚立在村边不停歇地喊叫“蒜黄,蒜割。蒜黄,蒜割。“地里的麦杆一寸寸弯下去,单等着一把镰刀来封喉。人都慌得不想等了,粽子叶的香味早飘到了梦里。南沟的马莲叶在风里东张西望,它们都在打听五爷的刀刃。
刀刃的锋芒是一片马莲叶的成年礼,就像每年六月的高考,立夏后就开始遥遥在望,学子上马赶赴前方。姑娘着急着出嫁,马莲急着长壮,馋嘴的孩子开始盼望。
祖母是最热衷过节的人,就是她把粽子的信儿引到我梦里。早在半个多月前就托人从集市买了五斤陕北红枣,十斤糯米,二斤蜂蜜,连码在墙角的木头要烧几根,她都心中有数。
只有五爷的刀刃是沉稳的。割马莲叶急不得,能长一天是一天,肥厚的叶子才包裹得紧。五爷算得准时间,他要耐心等到初三早起才去芦苇滩。带露水的叶子展跃,割回来泡上一夜,那沁心的清香啊,弥散得满村庄都是甜蜜的。再懒散的人也坐不住了。
接下来都是女人的事,筛子,盆子,案板上放了一大堆,泡糯米、洗枣子、架柴烧火,一个节日热气腾腾地过起来。包粽子是最热闹的,请了村里的巧媳妇们,三个女人一台戏,活没开始,叽叽喳喳欢声笑语,氛围先造了起来。在她们手里,两张马莲叶对折出漏斗形状,先放一颗枣子进去垫了底,然后抓一把米,上面再放二颗枣子,叶子折回来,裹住边边角角,一根绵线纵横缠绕绑紧实,一个三角粽就包成了。巧妇们手工熟练,谈笑闲话间盆里的糯米就见了底。煮粽子是最考验耐力的,一锅粽子少说也得煮上十个小时,全程的火候最为关键的,不能太大,也不能太小,煮粽子经常在晚上,祖母基本不怎么睡觉,一个小时添一次火,天明时煮好的粽子刚好出锅,等我们睁开眼,香甜的粽子已经摆在桌上了。
一个孩子的嘴有了着落,就会想办法去找别的乐趣。
母亲懂得孩子们的心思。我们不在家的时候,她开始翻箱倒柜,找出压箱底的绸缎。有两块是父亲那年去杭州带回的,一块皇贵紫,一块是祖母绿。她总也舍不得用。就只每年端午时裁下一绺,四个孩子,每人用巴掌大一块,塞进一团棉花,加上香草,缝成鸡心状,在初五当日早起时挂到我们的脖项上。大家欢欢喜喜领了去,一个母亲的心愿都在里面。余下的边角料和平常的彩色布片一起,缝成各人的生肖图案別在纽扣上,取端午节吉祥。
小时候一味贪恋衣食,粽香里的源流远不知晓。民国生人的祖父读过十年书,那是一户乡下庄稼人的荣耀。
祖父读的什么书,从没跟我们提过。他是个守口如瓶的人。用祖母的话说,祖父嘴上带着锁,想听他说句话太难,得找铁匠打一把钥匙。
我们终究没有来得及找到祖父嘴里的钥匙。我五岁的时候,他就永远带着自己一肚子的秘密离开了。我只模糊记得祖父每年吃粽子的时候很节制。他说一个村里的粽子是有限的,让我们都好好念书,长大了去吃外面的好物。南方的粽子才有味,糯米也香软。
我开始暗暗等待祖父讲些村外的世事,比如他四㳄出生入死的战场和战事败落后流亡的南方,或者那十年书里叙写的某一个章节,能教教我搞不清的算术加减也行。但是都没有。我唯一记得他给过我一颗从生产队带回来的小苹果。那红苹果又酸又甜,果味浓郁极了。
一个沉默者的离开,似乎很快会被人遗忘,特别是在一个小孩子的记忆表层。
多年后,我重新记起祖父是在老家旧木匣里的一沓麻纸上,“心郁郁之忧思兮,独永叹乎增伤。”这大约是他出征在外时抄写下来的。谁能知道,屈原的家国忧思如此绵延,两千多年后,仍然能够链接一个普通士兵的忧伤。
那或许是一封没有写成的家书。粗糙的麻纸薄成蝉翼,我在泛黄的草纸上第一次看到祖父的蝇头小楷,方圆有致,俊秀如林。一行草纸上的手抄诗,铺陈着一个人沉默的一生。那一刻,心里有些微的震荡,或许这便是那把我们一直在寻找的钥匙,也是一个村庄深处的密码。
一个民族的精神或许就隐在一个人的诗词里,远走他乡的人只要读出声,便认出了故乡。
一种精神同样也写在一个村庄的嘴唇上。灶台烟火是民间的神灵,诸多食物在熊熊的火光里延续着古老的脉络。
年年五月,剥开层层包裹的马莲叶,白的糯米,红的枣子,颗颗粒粒晶亮如初,就有一股清香荡漾在无边的岁月里。
选自《大冶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