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鹏伟,甘肃灵台人,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鲁迅文学院第43届高研班学员。中短篇小说在《长江文艺》《飞天》《清明》《朔方》《芳草》《广州文艺》《星火》等刊物发表,出版小说集《密须往事》《打花匠》,曾获甘肃省第八届黄河文学奖。
1
那时候我们很少去县城,所以到了县城就很容易走错路。没有人告诉我们笠城第三中学怎么走。我们沿路问人,直到来到鲁公河畔。
鲁公河原来这么宽,这么浑,我们此前一无所知。
我和徐刚站在鲁公河畔大眼瞪着小眼,互相埋怨为什么来之前没有做好功课。我按捺不住心里的愤怒,和徐刚争执了起来。来笠城是他的主意,来办的事也是他的事,所以做功课当然是他的事,他怎么可以抱怨我没有做功课呢?况且下车的地方也是他开腔叫的,下了车才发现我们下错了地方,顺延着就走错了路,沿着那条河走了一个小时,路人告诉我们,要去笠城三中非过河不可,除非你能飞过去。
徐刚服了软,他说,谁能想到秋天能发这么大的水……
我责备徐刚没有常识,其实我也一样没有常识。鲁公河流经笠城,但并没有流经孟和镇,我们作为镇上的居民,自然预料不到一条和我们没有关系的河水忽宽忽窄的变化。
徐刚最后说了句废话,我们还是蹚水过去吧。
我不知道徐刚害不害怕,我心里十分害怕,但害怕也不能说。
我俩卷起了裤腿,把鞋子顶在头上,像是两个投降的小兵。徐刚的屁股部位有个核桃大的洞,穿过洞能看见他的屁股忽隐忽现。我盯着那里看,感到莫名地可笑,本想调笑他几句,可是很快就没了那份兴致,因为越走水就越深,我已经不敢说话了。人在水中,根本预判不到是不是走到了水中央。流水在啃咬我的双腿,流水在推拿我的小腿肚,流水要带走我的骨头,我双腿软塌塌的,以至于看对岸都变得恍恍惚惚、摇摇晃晃。徐刚不敢回头看我,怕失去平衡,他大声喊叫,快到了,就到了,别怕!他给我壮胆,也给自己壮胆。
好在水最深只到膝盖,多害怕也不能回头,何况我俩的年龄正是热血时候。我们毅然决然地走上了对岸,徐刚回头啐了一口,颇有点人定胜天的慷慨豪迈。最后我们都一屁股坐到地上,裤子湿透了,水沾到了裤子就会朝上爬,麻酥酥的,好在爬到大腿也就没了力气。
所以想想看,我们两个双腿被烂泥包浆的人出现在笠城三中校门外的时候是如何受人注目。我们在河边站起时重新变得沮丧,这破天气真是太不够意思了,平时能把石头晒化的劲头去哪里了,今天就死眉瞪眼地一点儿都没劲儿。我们只能在浅水处撩水酘下腿脚,然后匆忙上路。我们走到笠城三中的时候,互相看看,都感觉对方是揣着一本丐帮会员证出门的。
幸而是在上课时间,我和徐刚恳求门卫,说进去办事。门卫瞪着眼珠子不让进,徐刚就说学校的李校长是他的舅舅,他从孟和镇来,替妈妈给舅舅捎了个话。门卫问李校长的姓名,徐刚居然也对得上,可见徐刚也并不是没有做功课。如此蒙混,进到校园,我们找到水房,然后站在水泥槽子里简单冲洗了一番,站在凉风习习的院子里,相视哈哈大笑。
我们在校园里瞎转,笠城三中又大又旷,跟我们学校有天上地下之别,光是那操场,就比我们镇上粮站的晒场还大。徐刚说,要不是有事他非得在这里跑上三千米——他是名副其实的长跑名将,全校上千米的比赛一直保持全级第一。
在高二的六个班里找一个女同学难度不算大,我们终于找到了余芳华。她本来站在一堵高墙边和别人说话,看见了我们,她没准会觉得是自己眼花,所以偏过头继续说话,但很快又重新把目光对焦到徐刚和我身上,这次她确认了我们,她走了过来。
余芳华还是老样子,左眼在左边,右眼在右边,一对儿分得很开的眼睛总是给人惊诧之感。这时她的惊诧因为真的很惊讶所以数倍增大,她冷冰冰看看徐刚又看看我,招呼我们去大操场。
大操场上空无一人,徐刚指了指我的脚下,叫我不要跟过来,然后他和余芳华走到了远处的双杠边上。余芳华双手抱胸,徐刚靠在立杆上,两人的嘴巴轮番开合,好像有点争执。他们的头部后来都开始前倾,两张脸几乎贴到一起。我感觉到他们湿漉漉的口水会喷到对方的脸上去。徐刚突然扬手打了余芳华一个耳光,他的嘶吼声传了过来,那是一句骂人的话。余芳华摸摸自己的脸,这一耳光打出了她的笑容,她很满意地缩回了脸缩回了嘴巴也缩回了那些口水的喷雾,她带着那些湿漉漉的感觉走了。徐刚把自己的双臂挂在双杠上,瘦削的肋骨露出,瑟瑟发抖。
回程时,我们终于找到了一座隐于水下的过水桥,那里距离我们抢滩登陆的地方仅一公里之遥。我说,那么着急干啥?咱多点耐心的话就不用湿裤子了。徐刚不说话。
顺利的是,徐刚总算见到了余芳华。见过余芳华的徐刚看上去很不高兴,在山路行车的颠簸中,我看见徐刚一只手捂着脸,他哭了,眼泪顺着指缝流了出来,我问他为什么要骂余芳华是婊子。
徐刚用手掌擦眼睛,完了又用手指抹眼角。
2
就在两个月前,徐刚和余芳华策划了一次私奔事件,虽然因故失败,但是造成的轰动效应很大。
后来说起谁策划了这件事、谁带谁远走高飞就变成了一本糊涂账。徐刚在被讯问时一言不发,像个瓷头儿;余芳华则说是徐刚喊她跑的。徐刚死猪不怕开水烫,余芳华还是皮薄肉嫩一点,有点像伙同犯罪的推诿同伙求得减刑。对于看热闹的人来说,这些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余芳华怀孕的消息不胫而走。
很快,余芳华就不来学校了,她转了学,到了40公里之外的笠城三中,也就是说,她从乡镇中学转进城里去了。
人怕丢脸,树怕刮皮。我虽然是徐刚的铁哥们,那段时间也不敢和他并肩而行,怕被人指指点点。主要原因我不好说,我觉得徐刚背叛了我。徐刚在实施私奔计划前夕未向我透露一点儿信息,口风比保险柜还严实,这点让我很失望。所谓结拜兄弟,这种关系中必然包含着最基础的互相信任,而他居然为了余芳华可以弃我不顾,气得我胸闷,跟两肋插刀了似的。
徐刚原来还是有点脸的,但出了那件事之后,他就开始大咧咧起来,一副不知廉耻的样子,完成了从原来流里流气地装流氓到真金白银真流氓的质变,他什么都不在乎了,因此洒脱极了。
徐刚和余芳华的私奔是这样策划的,当天早晨他们装模作样去上学,但根本没进校门。老师发现教室里没有他们身影的时候,也并没有及时和他们的家长取得联系。当时的信息传播主要靠嘴巴子,吼得大就传得远,老师没那么大的嗓门儿。直到下午上学,徐刚的父亲,一个中年农民气昂昂地来到学校;随后,余芳华的父亲,一位穿着白色的确良衬衫的干部骑着二八大杠风一样吹来,他们和我的班主任老师紧皱眉毛交换纸烟,交流没有价值的猜测和意见。
班主任老师询问我们,谁知道什么信息的时候,我忍耐再忍耐。最后老师说,这是有刑事责任的事情,他要是问不出来什么,下一步就要来警察,要把知道信息的人铐在大柳树上审问,到时候可就丢人了。
刑事是什么事儿我不知道,但我害怕警察。
镇上过物资交流会的时候,经常会有偷自行车、割人衣服兜子的小偷被警察铐在树上,又难堪又难受,想到这点我就有些动摇,我只能把徐刚和余芳华最近的过往交待出来,事关重大,已经到了不可隐瞒的时候。
你们不知道,徐刚对余芳华有意思时间很久了。他对她,简直太稀罕了,他喜欢她,比喜欢篮球喜欢赛跑喜欢电子游戏还喜欢。他给她偷偷送苹果梨子嫩玉米,轮到余芳华打扫卫生的时候,他替她拿着扫帚和铁皮簸箕去干活,冬季值周生炉子,他提前捡柴,天麻麻黑就鬼一样在教室忙乎,弄得十指污黑……总之,他能够结合余芳华的需求不断变化着角色,熟练掌握各种技能,给余芳华尽量提供贴心的帮助,可是余芳华并不领情——余芳华那么好看,那么高傲,怎么会拿徐刚当回事呢?
可徐刚就是喜欢舔啊,他跟个狗子一样追着人家屁股跑……
我累赘的表达让班主任老师和两位父亲面面相觑。老师感到丢脸,他的语文教学居然把一个学生教成了一团乱麻,舌头打了死结,话都不会说了。他打断了我的话头:吱哩哇啦说的这是什么啊,你说重点!
我说,这些都是重点……
他气冲冲地说,你把知识学进狗肚子里去了吗,你知道什么是重点?
我当然知道什么是重点,余芳华腰细腿长腚饱满,脸盘好看,所以徐刚喜欢她,这就是重点;余芳华两个眼睛之间的距离有点远,左眼在左边,右眼在右边,所以我觉得她不好看,为此我和徐刚还争执起来,差点打架,这也是重点……
但这些重点是不能说的,我只好重新提炼,我说,徐刚和余芳华好上之后……
我的两位老师面面相觑,示意我继续。
我说,那是很突然的事情。有一天,余芳华笑眯眯地叫徐刚,她朝着他勾食指就跟唤一条狗子一样,而徐刚就喜出望外地跑了过去……
三个大人非常恼恨地指责我说,叫你说重点说重点……尤其余芳华的父亲很粗鲁地把纸烟的过滤嘴扔到脚下,用皮鞋的鞋底蹂了几下,他问我的老师,日他妈,这娃是个面■吗?
我说就在前天,徐刚去车站打问孟和镇到省城的班车发车时间,他问道班上的人,这辆车到了笠城,是不是路过朝云旅社……
重点虽迟但终于来到,老师和两个家长,六只眼睛同时放光。
众人拾柴火焰高,当天黄昏,这对刚飞出笼子的小鸟就在笠城朝云旅社被逮着,顺利带回。
3
从笠城三中回来之后,徐刚就开始盯二鬼的梢,盯梢要干吗,我不知道。不知道也要一起盯梢,这里面没有任何道理可言,有义气就够了,义气充斥着我的油箱,让我变成了一辆变形金刚,可上天揽月,可下海捉鳖,要的就是一个义无反顾。
二鬼是一个二流子,吃喝嫖赌样样俱全,也是一个致富方法很多的人,夏季贩蝎子,秋季贩柴胡,对了,秋冬季节杀狗也成了他的拿手勾当。
孟和镇人有秋冬吃狗肉的习惯。狗肉性温,补中益气,老中医说对气虚呀脾虚呀肾虚呀肺虚呀阳虚呀各种虚的人大有益处,补胃气,补虚劳,还能壮阳……也不知道这些话都是什么意思,反正那些两颊干瘪的老中医说完就三角眼眨巴着哈哈大笑,快乐的哈喇子扯了丝儿。
在孟和镇汽车站附近的麦地边,二鬼和他的弟兄们用砖头和石棉瓦垒了一个被他们称之为“车间”的房子,他们收狗,也自己抓狗。他们把狗拴在房子外面端溜溜的白杨树上,最多时候能拴到七八条。他们在一根铁杆的一端拴了打着活结的绳圈,把狗头套进去之后,就勒了脖颈。狗是有灵性的,此时已经预知自己的命运即将被改写,只能倒拖着嶙峋的屁股朝后退缩,但它们被捏了细处,利爪利牙都没有用,被生拖进去之后,狗急促地狂吠几声,继而惨叫,只有二三分钟时间,一条狗就没了声息。
我们看见二鬼从房里走出来,一只大黄狗就扑腾一屁股坐下了,狗感到了二鬼的煞气,它害冷似的颤抖着,已经被吓破了胆,任由二鬼扬起那把特制的长柄套圈,不由分说地套住了它的脖子,把活结打到了它的嘴巴和脖颈上。它不想抵抗,只想用屁股瓷实地吸附住黄土地,可是徒劳,屁股不是吸盘而大地不是玻璃,怎么可能吸附住呢?它不得不跨开双腿,喇叭着屁股朝后退,在焦渴的地上划拉出一道道白线,嘴巴里呜呜着发出无助的呻唤。
二鬼没有耐心倾听一条狗的呼声,他把那只可怜的大黄狗拽进了屋子里,门边留下了一溜儿星星点点的尿水。
我也像狗一样发起了抖,且尿意盎然。我哀求徐刚说,咱不要盯二鬼了,他会杀了我们。
徐刚说,那不行,盯着他还不算完,我要杀了他。
徐刚吹牛没看黄历,第二天我们就被二鬼拿住了。
长期为非作歹的预备罪犯二鬼颇为警惕,他已经发现我们在盯着他了,所以那天我们刚在豁口墙边蹲了一小会儿,就被人家包抄控制。
如果不看二鬼杀狗和打架,其实他长相挺和美的,细长的眼睛,红红的小嘴,身材细挑如同细狗,手白如凝固的动物油脂。但你要是见过他打架的场面,就会知道那副皮囊有多会骗人,我曾经亲眼看到他在闹市持刀砍人。
一个人在前面跌跌撞撞逃跑,二鬼在后面笑眯眯地追,手里提着一把挂着血珠的剔骨尖刀,不像打架倒像追着朋友贺喜。那次砍人之后,他就进了监狱。三年之后他再回来,就变成了搞钱的多面手,仿佛他是利用进去的那三年时间参加了某种快速致富培训班一样。
二鬼笑笑地问我俩为啥要盯着他的“车间”看,是有狗要卖呢还是要买狗肉?他看着我们汗津津的额头说,你俩都很虚啊,虚到头发稍稍上了,吃点狗肉补补,年轻人还在长身体嘛……
徐刚说,你把余芳华怎么了?
二鬼愣了下,他一诧异,眼梢就立了起来,凶恶的神情慢慢浮动,他仔细端详着徐刚,你叫徐什么——什么刚?你是不是叫徐刚?
徐刚应了一声。
二鬼说,你真敢领着余芳华跑路,你小子够种!
徐刚的确够种,他的回答直接问候了二鬼的先人。
二鬼说,我得试试你够不够种,看徐刚是徐刚呢还是徐软……
二鬼掐住徐刚的脖子在一棵老柳树上撞了几下,那树摇摇晃晃,树叶哗哗地落。二鬼蛮肯定地说,再不敢撞了,这小子的头比早晨的鸡巴还硬,再撞就把树撞断了,你瞅瞅,树叶落得扑簌簌的,这头他妈真是太硬了啊!
徐刚挨揍的时候,我就站在边上,被二鬼的两个手下翻起双臂,脚尖踮起,屁股后撅,呈战斗机起飞之势——我很害怕,我要是飞机我就呜呜呜扇动翅膀飞走了。
我想把脸迈到一边,但他们左右开弓,扇我耳光,让我用中正无比的角度正眼参观。他们说徐刚居然也配有狗腿子,狗腿子也得有种,不然和徐刚不搭调,所以他们要给我们补补课。二鬼给徐刚补课,他的狗腿子给我补课,达到了一对一滴灌式帮扶效果。
我耻辱地看着徐刚在簌簌下落的黄叶中栽倒在地,他的头居然没有出血,这无疑为我们的反抗保留了最后的尊严。我的心里在怒吼,徐刚你平时多能啊,简直能有日天的本事,这会怎么就不吱声了?你头那么硬你干吗不顶一下出去,你朝着二鬼的裤裆撞啊,一头出去不得碎掉卵蛋淌黄水!
最后徐刚和我被扔在地上,像两条死狗一样趴在树下。
二鬼说,就余芳华那德行也配你带着私奔?你胆子不小,咱山不转水转,这事还没完,走着瞧!
待他们走远,徐刚一骨碌翻了过来,肚皮朝天躺着,尘满面,鬓如霜,眼珠上荡漾着一圈眼泪,但始终没有流下来。
后来我把徐刚从地上拽了起来。挨打不要紧,撞树不要紧,中正地挨了耳光也不要紧,要紧的是这里地处十字路口,来往的人比较多,尤其是放学时人潮汹涌,我不想被那么多人看见我俩这样。
我说今天不该过来,不过来的话也就不会被揍了。
徐刚说我们之间必有一战,这是不能避免的。
我俩离开挨打的现场,到沟边的一个柴草垛前吹吹风。
徐刚说,我得找把刀子。
我问,你真想杀人?
徐刚说,我表哥在修造厂,用车床车的缸盖能卖到苏联去。
我说,苏联解体了,现在叫俄罗斯。
徐刚说,不管苏联还是俄罗斯,我表哥就是会车刀子,那刀子削铁如泥。
徐刚用手凌空劈了一刀。
4
徐刚带我去修造厂,找他上班的表哥。
表哥十分为难,因为刀子就是凶器的原名儿。但徐刚很有毅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很有老鸦守死狗的意思。他坐在条桌一边的凳子上,表哥坐在双层铁床的下铺,一只腿折叠着放在铺上,不停地抖啊抖啊的,两个人看对眼,仿佛在玩谁先眨眼谁就服输的游戏。
他们两人一句话不说,坐了几十分钟。我就坐在门口进去的椅子上,看够了墙上那些黑油手摸出的印痕,拿起门口铁床下铺上的一本《多情剑客无情剑》胡乱翻着,真巧,小李飞刀也是玩刀的,不管谁功夫多厉害,他刷地一扔就把对手拿下,李寻欢也太流氓了。
徐刚懂得沉默给人的压力,他给我说过,多数时候,无声总是胜过有声,就像老师在批评我们的时候,总要先瞪那么几秒,从气势上把你比下去,这才实施谩骂或者殴打事宜。他还说过,这个表哥家在远乡,但住他家复读了三年没考上大学,可没少吃他家的饭——我和徐刚都是孟和镇街道上住的,我们的家里多多少少都给亲戚们提供了临时歇脚的方便,至于寄放自行车和摩托车那就更不在话下了。
表哥端起杯口满是茶垢的白瓷茶缸滋溜了几下,终于松了劲。他蹲下身子,从床底抽出一个大木箱,用腰间的钥匙开了锁。
我们眼前一亮,木箱里简直就是一个微型的兵器库。长长短短的刀子起码有三四十把,长的有二尺多,短的只一拃,每把刀都用铁皮做了鞘,鞘和刀柄都用黑色防水胶布缠了起来,看着凶恶低调有内涵。
我不由得从心里羡慕徐刚,他就要拥有这么一把刀了,这是多么好的福气呀。
表哥扒拉那些凶恶低调有内涵的刀子,似乎在刻意寻找其中的一把,终于找到了。他拿出来,放在桌上,然后低头锁箱子,又重塞回床下。
徐刚眼神里期翼的光芒暗淡了下来,他的眼光跟着表哥的手,锁上箱子,推进床底,然后把钥匙重新系在腰上,那串钥匙发出的哗啦声宣告徐刚并没有得偿所愿,期待很满福,结果很凑合。
这真是一把不够严肃的刀。刀身原料本是刷了绿色油漆的钢板,所以刀柄、刀背是绿色,也未用什么东西缠起;刀鞘呢,只是粗略用铁皮卷起了一个扁管儿,这把刀怎么看都是表哥初做刀具的试手之作,这把刀用自己的猥琐成就了其他刀子的凶恶低调有内涵,这把刀具有牺牲精神。
可刀子到底是刀子,不是木棍儿。徐刚用拇指肚儿试了试刀刃,刀刃还没开,但凉薄的金属碰到温热的手指立马有了压迫式的优越。徐刚勉强接受了表哥差强人意的馈赠。
我们离开了表哥的房间,走出了几步远,表哥打开了门,声音低低地说,小刚,千万不能闯祸!
徐刚点点头,下颌一甩,就带着我走了。在黑暗的修造厂厂区中心大路走过,头顶的梧桐树在风中哗啦作响,我的心一直在跳,我用手捂住了它。
我们走到修造厂大门口时,徐刚因怀揣一把还没开刃的刀子而空前膨胀,莫名其妙却豪气云天。门卫老头盘问他进去这么久,超过探访时间,他冷硬地回了一嘴,管你球事?
因为修造厂废铁多,所以总有孩子翻墙而入,偷铁卖钱。像我和徐刚这样不敢翻墙作案的,只能在修造厂倾倒垃圾的镇东沟边捡铁去卖。我们用镢头把粗细的短棍儿套上两三块环形磁铁,然后把它塞入那些蕴含着财富的生产废渣,那些小铁块、铁渣颗粒就会被吸附到磁铁上,我们用手把这些脏兮兮的玩意儿捋下来,聚少成多,去废品站卖几毛钱,去修造厂边上的游戏厅打拳皇、三国、名将。
一个小时之前,徐刚和我还求老头能放我们进入修造厂厂区,去见他的表哥。他报出表哥的姓名和所在车间,为了表示表哥真实存在而非虚构,他说表哥的左耳只有一半,其模样恰如黑猫警长一直穷追不舍的独耳鼠。徐刚佝偻着瘦瘦的腰背,其卑琐让我尴尬,一副进不去就要舔人家屁沟的感觉,一副进不去就没法活下去的感觉,他臊眉耷眼地恳求着人家,鼻孔边一点清涕,眼角要沁出泪来。
但短短一个小时之后,徐刚已经旧貌换了新颜,因为他口袋里多了一把刀子,这把猥琐的刀子用实打实的硬度支棱起了徐刚的脊椎,似乎没有任何东西可以让他再次弯腰。
5
照我看,徐刚搞到这把刀,并没有很快杀掉二鬼的想法。他至多是想给自己壮个胆,把二鬼给我俩的这一顿揍给揍回去,有来有去礼尚往来,但这也多半是狗掀门帘——嘴上的劲儿,可随着另一件事的发生,徐刚的情绪有了很大的波动,杀心就是从那时候产生的。
余芳华周末回到镇上,徐刚去找了她,但是没见到人。
过了两天,二鬼的手下葵花头到教室找徐刚,带来了一纸箱的小玩意,什么雪花膏小镜子一大堆,这都是徐刚送给余芳华的东西。徐刚对我小气到家了,称得上虮子放屁、麦秆吹气,但对余芳华真是大方。
葵花头转身走到教室门口,似乎是想起了另一件事,他下巴一挑,就把徐刚叫了出去。
两人在教学楼边上说话,葵花头摇头晃脑,嘻嘻哈哈,徐刚站得钢巴硬正,一脸严肃,直到葵花头贴了徐刚的耳朵说了一句话,徐刚突然急眼。
徐刚一把摁住葵花头,把他推到了防护栏边上。葵花头虽然小半个身子悬在了护栏外面,但他一点儿都不惊慌,依旧笑眯眯的,他双臂在空中画着圈,挑逗着徐刚,来呀来呀,你倒是推呀,推下去看我会不会飞,老子长翅膀了,想飞起来呢。
徐刚脸上的肌肉痉挛着,最后松开了葵花头。他进了教室,两只拳头攥得紧紧的。
我一直想知道葵花头给他耳语了一句什么话,但徐刚一直没有给我说。
当天黄昏下课之后,徐刚边走路边说,我要杀了他。
杀了谁?
二鬼。
为啥?
我要杀了他。
你在开玩笑。
你要是不敢跟着我去我就一个人去,这个该死的畜生……
说完这句话,徐刚就哭了。他的眼泪从面颊流下,但被风一吹,就赶着斜流到了颊边。
我很惊讶,因为徐刚在我面前还没哭过,所以他这一哭就显得特有力量,特别震撼,特别有“过不去”的意思,也因此有了特别需要兄弟支持的期盼。那一刻,我们的情谊被无限放大,别说两肋插刀,就是凌迟赴死我也义无反顾。
徐刚说,我需要我去帮他见证一下,也就是发挥一个喇叭筒的作用,完了要告诉镇上的人——杀人者徐刚,大家就会知道坏到祖坟冒烟的二鬼是他杀掉的,他要把侠义之名留给世人。
我觉得徐刚是在开玩笑,他哪敢杀二鬼,杀条狗他都不敢。但当晚徐刚又来找我,他知道我爸有一块上好的磨刀石,他要给那把“削铁如泥”的刀开下刃,我虽然不大情愿,总感觉顺着他的意思就是让他完蛋得更快,但架不住两肋插刀的义气,所以我不单给他找了磨刀石,还帮他一起磨刀。
这把刀的确是把好刀,开刃之后,沿着刃头用手指试下,感觉到身上的汗毛都立了起来,徐刚看着刀子说,削铁如泥,削二鬼跟削狗头一样,跟削萝卜一样!
我当夜好不容易睡着,睡梦里也是打打杀杀,数不清的人影在我面前跳来跳去,吱哇乱叫。徐刚拿着那把短刀削铁如泥,砍人如砍苞谷秆。他在砍人的间隙跟我说,他杀的是野生忍者,这些野生忍者来到华夏大地搞侵略,他在为国杀敌。果然就如电子游戏,野生忍者们倒下之后,尸首就消失不见,然后一拨一拨不断涌来。
一直闹腾到早晨,觉也没有睡好。到上学时间,我期期艾艾想把这件事说给我爸,因为徐刚一阵儿要去杀的是一个大活人,可不是什么“野生忍者”。我犹豫着欲言又止。我爸正熬罐罐茶,看我一脸没睡醒的模样,又不干脆说话,他最烦我这逼逼赖赖的样子了。他皱了皱眉头,叫我赶紧洗漱好了就去上学,别磨磨蹭蹭。就在这个时候,徐刚在墙外喊我,我知道,我已经错过了最佳的求助之机。
我们没有去学校,直接去了二鬼收狗的那块地方。
那一天,那里称得上门可罗雀,没有人也没有狗。我们有了削铁如泥的兵器,所以心里正堂堂的,我们就站在“车间”门口的场子上,也不找屏障,就这样一马平川地晒出了我们的必胜之心。
二鬼的兄弟葵花头从里面走出来,他牵着一只小狗,把狗脖颈上的绳子拴到一棵白杨树上。
葵花头那天扭着我的左臂或者右臂看二鬼打徐刚,前两天又到学校羞辱了徐刚,战胜的荣耀到今天还没有褪色,他看见我俩在这里候着,问,找二鬼吗?徐刚应了一声。葵花头说,你俩还是离这里远一点,二鬼来了可不是玩的,你俩真是不知死活,还敢找着上门来找削,真是两个核桃欠捶。
徐刚此时双手插兜,慢悠悠地回了一声,谁死谁活还不一定呢,别把话说早了。
葵花头瞪了瞪眼珠子,那你俩就等着吧,等着挨削吧。
葵花头进了房子,徐刚看那白色的小狗。那家伙真小真瘦,简直皮包骨头,毛发支棱起来,两只无神的眼睛下方挂着浑浊的眼屎。它浑身颤抖,尤其两条腿,一直在突突着发抖,像是不小心踩了电门。脚底脏乎乎的肉垫偶尔侧翻,已经干裂不成样子……
徐刚说,它被吓坏了,那些人肯定在它面前杀狗呢。
我没有说话,我希望二鬼今天不要过来,没准缓一缓徐刚就没有了那份杀心,我希望二鬼能曹刿论战,能多有一点耐心,利用好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原理,让徐刚心态崩溃、知难而退。
日头渐渐高了起来,那小狗病恹恹地蹲坐在地,眼屎被晒干了,气息奄奄地发出猫叫似的若有似无的哼声。
徐刚找来一个有豁口的破碗,在院子里的大瓮中舀了水,放到小狗面前。那小狗就伸出了粉白鲜嫩的小舌头卷水喝,发出了吧唧吧唧的声音。
徐刚蹲下去婆娑小狗的身子,反复几下,小狗就躺倒了,看得出来,小狗对徐刚的抚摸非常受用,它的身子已经没有刚才抖动得那么强烈了,它四肢朝天,舒服得嘴巴都裂开了,发出惬意的呼噜声。
葵花头又出来了,他看着徐刚在逗弄小狗,他就笑,你还能玩一会,我一阵就得把它杀掉。
为啥?它还这么小。
葵花头说,大的小的没问题,苍蝇腿儿也是肉。
徐刚说,你应该放它走。
葵花头说,二鬼不得杀了我,狗肉是钱,狗都是祖宗哩!
葵花头在院子里忙碌着找什么东西,徐刚从书包里摸出了一块干馍,想掰开居然掰不开,这块馍不知道在他书包里背了几天了。他便拿出刀,切割馍块并投到水里,那小狗就吃了起来,发出了很享受的啃啮声。小狗的尾巴在摇动,搅得地上的灰尘都飞了起来。
葵花头看见徐刚的刀,眼里有了光,说你的刀不错。
徐刚哼了一声,不想搭理他。
葵花头说,要不你用这把刀换这条狗?
徐刚不搭理他。
太阳徐徐,到了中午饭的时间。
小狗已经吃饱了,安逸了,睡在地上瞅着我俩笑,的确,它在笑,那眼睛也亮晶晶的了,鼻息变得平和,它朝前一扑、朝后一扽,惹徐刚和他玩。
徐刚叹息,做狗不快乐,跟做人有啥区别?
我还是觉得做人好点。
徐刚说,人也有项圈,但不是卡脖子上,而是卡在心里。
徐刚开始讲他和余芳华的过往。在我听来,他们的故事一点儿都不感人,甚至整个过程矛盾重重。比如早前余芳华不理他,突然又跟他糖里蜜里的甜;原来余芳华和他顺路都不多说话,有一天突然蛊惑他偷些钱带她一起私奔;余芳华说是私奔却又半途回心转意,导致他们被带回来受此侮辱;被抓回之后很不义气,把过错都推给徐刚……我想说,徐刚是被骗了,但我不好说,我一样失恋过,知道那种事情的痛苦。李白说过,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李白肯定是失恋了,不是失恋的话写不出这样的句子。这么一想,我们就应该释怀,李白都会失恋,我们又算老几呢?
我特别烦徐刚说一段就问我懂不懂,仿佛他是一个过来人而我还是一个生蛋儿,他问我我也不回答,他边问又边自答,在我听来,他的设问句无一不答错,这说明他的情绪很不稳定,这种情态下的决定往往草率多于理性。
徐刚哭了,他一哭我又开始替他难过,替他愤怒,替他想把二鬼杀了。我给他递过去一个手帕,上面富含我的鼻涕和口水,但他此时难过得糊里糊涂,用颤抖的手把他的眼泪慷慨地挤进了我的帕子,这个帕子成了见证我们崇高友谊的旗帜。
但一条帕子还不足以慰藉徐刚受伤的心灵,他最后说,二鬼把余芳华害惨啦!
中午已过,我肚子饿得咕咕响,听来有如雷鸣。
那小狗倒似吃饱了的样子,居然躺了身子睡着了,四条腿子紧绷绷地扽开,又蜷起来,再扽开蜷起,如此三番,终于找到了最舒适的姿势,发出了小心翼翼的呼噜声。
我不能活得不如狗,即便是徐刚一会要杀人,我要做这件事情的见证人,承担着重要的使命,我也不愿意受饿。我的肚子是不懂它的主人接下来是要干什么壮丽事业的,它不情愿地在腹部里面凭空长了一张嘴,闷闷地一口一口啃啮着肚子。我想,天大的事,吃饱了肚子再说,民以食为天,听先贤的没错儿。
等我买了四个包子回来,就看见葵花头牵着狗脖颈上的绳子要拽进车间里去,小狗喇叭着屁股不愿意跟他走,而徐刚站在旁边,拉着绳子靠近狗脖颈的地方,远里看,仿佛是一人一狗和另一个人在拔河。
我赶紧跑过去,徐刚一头的汗,因为天热,额上已经沁出了细细的盐的颗粒,他嘶声力竭,它才这么小你不能杀了它!
葵花头嗡里嗡气地说,你放开!
不放!
你放开!
不放!
你他妈拿钱买走啊!
老子没钱!
没钱你扯鸡巴皮啊!
……
徐刚还是松了手,葵花头撕扯着牵狗绳子走了,小狗回头看徐刚,突然哭了起来,它哭起来跟婴孩一样,是那种闷闷的“呜呜”声。
徐刚冲了出去,我来不及拉他一把。
徐刚拔出了刀,明晃晃的。
葵花头一见徐刚亮了刀子,有点■。他松开了绳子,朝后倒着退走,徐刚,你他妈把刀子收起来,你等的是二鬼,别他妈跟我置气……我……我看不上和你纠缠!
徐刚红着眼睛喊,我攮死你个狗日的!
葵花头眼神四处乱飘,可能也想抓一把趁手的东西应急,可惜门前空无一物,他在倒退中脚下乱了套,把自己绊倒在地。
徐刚把刀子塞进鞘里,扔给了葵花头,刀子给你,狗我牵走!
那把刀落到地上,溅起了一缕干渴的尘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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