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810万双眼睛

2025-01-28 00:00:00杜佳冰
读者 2025年3期
关键词:盲人志愿者电话

全世界有810万人在等着接听一通陌生人的电话。

“我其实很讨厌打电话。”24岁的留学生胡卓依说。舞台剧演员何滟滟不喜欢与陌生人交流。生于东北的张卢害怕寒暄。大学生崔桐芮说自己是性格内向的人。但现在,他们都是这810万人中的一个。

这超出了BeMyEyes(成为我的眼睛)创始人汉斯·约根·维伯格的想象——有人会把一个从未用过的手机应用软件保留几年,就为了接到一通陌生人的电话。

2012年,当他在丹麦萌生开发一个免费的应用软件,让健全人通过视频通话帮助视障人士的想法时,他能想到的最大困难,就是找到志愿者。

如今,BeMyEyes上注册志愿者的数量已经超出注册盲人的10倍有余,他们来自150多个国家和地区,组成了这个“全球最大的数字视障志愿者组织”。志愿者们热切地期待能接到一通“辨认袜子颜色”“看看红绿灯”之类的视障人士求助电话。

一位志愿者说:“这个软件打动我的不是技术,而是它唤起了我帮助别人的冲动和幸福感。”

等待看见

只是,电话很久都没有打来。

截至2023年,我国有超过1700万视力障碍人士,约占全球视障人口的18%。而世界卫生组织2020年的数据显示,全世界约有12亿人受视觉障碍困扰,其中至少4300万是盲人,至少2.38亿人是低视力。

可是他们到底在哪里?

BeMyEyes上,只有72万盲人注册。“当你看看世界上盲人的总人数时,你会发现我们基本上什么都没做。”汉斯·约根·维伯格在一次采访中说,“我真的希望我们在未来几年里扩大规模,因为智能手机的普及速度很快。”

这是一个十分巧妙的通道。全球移动通信系统协会2023年统计显示,全球约54%的人口(约43亿人)拥有智能手机。如果其中有人想做点好事,他们不再需要在一个特定的时间,去一个特定的地方,只需要在空闲时拿起手机,睁开眼睛。

只是志愿者们心知肚明,接到电话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国残疾人联合会的数据显示,截至2020年,我国持证的视力残疾人中,44%年龄在60岁以上,他们中多数人受教育程度低,不善于使用手机。一位网友给盲人父亲下载了BeMyEyes,“但他总是不好意思麻烦别人,也总是觉得我忙,不想麻烦我”。24岁的盲人李春隆说,他身边使用这个应用软件的盲人不到一半。

人们能从BeMyEyes的主页上看到实时增长的注册盲人和志愿者数量——72万∶810万,一个悬殊的比例。

张砚斐在2019年就下载了BeMyEyes,并成为志愿者,在这之后的4年里,她一通电话也没有接听过。其间,她换过三四次手机,这个应用软件一直留在屏幕主页上。

这些年,张砚斐起码错过了五六通电话。每当铃声响起,志愿者需要快速反应,按下接听键,否则,电话就会被其他志愿者抢先接听到。

这恰好构成了何滟滟下载BeMyEyes的原因。因为排练和开演时手机不在身边,担心错过电话,她一直没有下载。直到了解到一通电话会同时转接给多人,2024年10月10日,她才正式注册成为志愿者。

仅过了一天,她就幸运地接到了求助来电。但她把手机平放在餐桌上,纠结起来。

在以往的生活中,施助者总是在有所准备的情况下帮助别人。人们也总是在熟悉场景、对象之后,才会决定是否要向前一步。但在这里,在接听电话之前,一切都是未知。

何滟滟按下了接听键。

被选中的人

两个世界联通的那一刻,气氛有些紧张。双方都在小心翼翼地试探。

一个男声问:“用你们这个软件,能得到什么帮助?”何滟滟意识到他们都是第一次使用这个软件,他把她当成了工作人员。

根据后置摄像头的画面,何滟滟描述了他身边的环境和物件。在听到回应后,对方听起来放心了一些。

他问,自己的工作服是否干净,有没有污渍。摄像头转到左肩,又转到右肩,何滟滟发现,他是一个胖乎乎的男生,看上去30岁左右。白衣服左胸处有“盲人技师”一类的字眼。她告诉对方,衣服很干净。

几个问题之后,电话结束得很突然。何滟滟不确定对方是否误触了。“也没有说谢谢之类的,一下子就挂断了。”

生疏总是在所难免。崔桐芮从来没在生活中见过盲人。2024年10月1日,她跟朋友在电影院候场时接到了求助电话——一位盲人女士需要找到掉在地上的钥匙。

镜头绕了几圈,除了白色的瓷砖和一只狗的爪子,她什么也没看到。两三分钟过后,她越来越着急,情急之下问:“钥匙是什么颜色的?”对方说:“不知道。”

崔桐芮意识到刚刚的问话可能有些冒犯,她沉默了片刻,说了一句“对不起”。十几秒之后,通话中断了。

崔桐芮深深地自责,她认为自己应该学习如何在言语上帮助视障人士。比如,精准地描述,避免语序混乱和用词模糊。

武秋怡把当志愿者的经历分享在社交媒体上时,补充了一句:“希望大家多一些耐心,视障人士的语气或者语序可能会和普通人的有些不一样。”她曾参加为残障人士举办的公益活动,了解他们的社会化程度:“能在手机应用软件上求助的,大多是会用手机、有工作的视障朋友,还有很多人是不太出门的,他们也看不到我们说话时的反应,所以语气会有一些生硬。”

事实上,BeMyEyes的用户很少在电话里聊天。他们的对话常以“你好,我想……”开头,以“谢谢,再见”结尾。

这正是这个手机应用软件受欢迎的原因:它了解视障人群的心理——他们正是为了避开情感联系而来的。生活中,他们有太多需要求助的时刻,但无论对亲友还是身边的陌生人,他们总是不确定对方是真的方便帮助他们还是出于礼貌不得不帮助他们。

而志愿者是自愿选择来到这里的。视障人士不必在意眼光、人情或负担。如果一位志愿者不方便接听,电话会被继续转接给下一位。“在这里,视障人群可以请求帮助,但不用真的请求。”汉斯·约根·维伯格说。

为了在深圳的机场找卫生间,盲人李春隆发出过一次求助。接电话的是一个女生,她很难通过狭小的手机屏幕找到指示牌,当看到一个路人出现在镜头里时,她索性冲着对方喊:“你好!他眼睛不好,你能不能带他去卫生间?”问题就这样解决了。

李春隆觉得这个女生很了解视障群体。“很多盲人自卑,很难主动去跟身边的人交流。”他说。

迈出一步,就多了一些自信——电话两端的人都是如此。因为一些微小的勇气与善意,两个世界的大门就这样缓缓被推开。

迷茫的人生中,一件确定的好事

越来越多的健全人“看见”了那个遥远的盲人世界,尽管视野总是模糊的——许多盲人都有摸手机摄像头的习惯,那是手机上明显凸起的部件,只是经常摸镜头就会脏。

“你得提醒他们擦。”24岁的李春隆说。他患有先天性青光眼加视神经萎缩,一点光感都没有。他开玩笑,言语间带着一股年轻的乐观与希冀。“我相信世界上是有光的。”他说。

BeMyEyes开发了这样一个功能,志愿者可以远程打开盲人手机里的闪光灯。有位志愿者在晚上接到视频通话,屏幕里一片漆黑,有人在黑暗里问:“我的电饭煲是否开着?”那位志愿者才意识到,他们是不需要开灯做事的。

为了帮一位大叔检查房间里的灯,在摇晃的镜头里,志愿者张卢看到了他的屋子。几乎没有任何装饰,卧室里没有凳子,也没有床头柜,甚至连床头也没有,只是靠墙放着一块长方形的床垫,上面铺了条素白色的床单。“一开始有点儿惊讶,感觉挺悲伤的,但又觉得合乎常理,他的房间应该是这样的,尽量减少障碍。”张卢说。

口罩的正反面、行李箱的滚轮密码、腊肉包装袋上的口味、操作洗衣机的按键……当看不见的困难嵌入生活的细枝末节,健全人才能真正理解那个世界。

也有些“看见”是出乎意料的。志愿者胡卓依帮一位弱视阿姨挑选过旅游时要穿的裙子。对方的要求是颜色鲜艳、拍照好看。胡卓依替她选了一件碎花的和一件绿色的。

志愿者武秋怡在山东经营着一家奶茶店,奶茶店开业后不久,她的母亲去世了。23岁的她度过了一段痛苦的时光。2024年9月25日,在奶茶店的吧台,武秋怡接到了自己在BeMyEyes上的第一通求助电话,帮一位盲人确认火腿肠的保质期。她将这段经历发到社交媒体上,有150万人点赞。许多志愿者在评论区分享自己接听电话的经历。

武秋怡说,互联网带给她一种奇妙的感受,就像走在路上和人擦肩而过,对方看起来很平凡,但也可能在做对某一类人有重要意义的事情——每一个路人都可能是这样的。

几年前,她报名成为遗体和器官捐献的志愿者。“我做这些事,不是为了向世界表明我是一个多么高尚、多么乐于奉献的人,而是我尊重每一个生命。”武秋怡说。

一位志愿者曾经分享道:“那天失眠,心里很乱、很空,感觉自己找不到理由继续活在这个世界。下载了BeMyEyes后,心里突然就安静下来了。我知道,孤独无能的我,在某一刻也能成为别人的眼睛。”

(玉兰花摘自微信公众号“冰点周刊”,本刊节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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