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是个牲口贩子,除了贩牛贩马、贩羊、贩猪,也贩鸡鸭。
那年夏天,父亲从后草地贩回二十几匹草马。因价钱谈不拢,一时出不了手,二十几匹马就关在我家屋前临时围起的铁丝网里。马要吃草,父亲没时间去放牧,我们姐妹几个还小,帮不上忙。于是,父亲决定雇个人给我家放马。
一天二十块钱,当日结算,管三顿饭,有肉有菜。这是父亲给出的待遇。
消息一传出,来我家揽工的就有十几个人。父亲挑来挑去,最后挑中了年仅十六岁的少年小秋子。
小秋子从小死了爹娘,是爷爷把他拉扯大的,小秋子我行我素,染了一身的坏毛病,村里人谁见了谁头疼。
“咱村这么多人,咋偏偏雇他呢?”母亲第一个站出来反对, “你是想让他把咱的二十几匹马祸害个一干二净?”
“说啥呢?小秋子是有不少坏毛病,可这孩子本质不坏,我就想拉他一把不行吗?”
“行,你说了算。不过,出了事别怪我没提醒你。”
于是,小秋子成了父亲雇用的临时马倌。
清早,太阳还没露脸,小秋子就扛着长长的马鞭进了我家的院门。我们村是个半山半川的地方,村庄以南是连绵陡峭的大山,往北则是一马平川的平原地带。父亲一再叮嘱小秋子,说马是在草原上长大的,不要轻易进山放牧。小秋子拍着胸脯说:“叔,你放心,我会把马放好的。”
小秋子说到做到,每天早出晚归,连中午都不肯回家休息,逐草而牧。父亲讥笑母亲说:“我没选错人吧?是你看人有问题。”
母亲说:“这才几天,你的结论下得太早。”
不幸的是,果然被母亲言中了。
那天,天已黑透,小秋子和马群迟迟不归家。
父亲坐不住了,带着几个人到村北去寻找。找了一圈没找到。有人跟父亲说,他中午从南山回来时,看见小秋子赶着马群在往山上走。马群应该在南山那里。
父亲闻听,心里咯噔一下。他预感到出事了,领着众人往南山跑。
果然出事了,一匹马从悬崖上掉下去,摔死了。
父亲怒不可遏,一把揪住小秋子:“不让你上山,你咋不听呢!”
小秋子不语。
“说,为什么上山?”
“山上草好,我就想让马吃得更饱一些……”
父亲手上一使劲,把小秋子撂翻在地。父亲呼哧呼哧喘着粗气说:“当初,真不该雇你,算我瞎了眼。”
小秋子倔强地抬起头:“马是我摔死的,我赔你的马还不行吗?”
父亲被气笑了:“赔?你拿什么赔?”
“从我的工钱里扣……”
父亲鼻子一哼:“工钱?你的工钱在哪呢?”
“我放一天马,你不是给二十块钱吗?”
“你用脚后跟想想,出了这样的事,我还会再雇用你吗?”
小秋子急了,一把抱住父亲的腿,涕泪俱下:“叔,别赶我走,我还想放马……”
父亲意识到什么,去看摔死的马,果然是那匹额头上长着一撮白毛的老公马。
回到家,母亲说:“你看咋样?我的话你就是当耳旁风。现在后悔了吧?”
父亲说:“他去山上放马,也是一番好意。其实,这事也不全怪小秋子。”
“这话咋讲?”
“摔死的那匹马瞎了一只右眼,左眼的视力也不太好。”
日子,水一样流过。
一个月后,父亲找到了买主。也就是说,那二十几匹马要易主了。
父亲把六百块工钱如数交给小秋子。小秋子拿了一百块,把其余的五百块还给父亲。“叔,这是赔马的钱。”小秋子说。
父亲买马时,一匹马花了五百块钱。
父亲把钱塞给小秋子,声音低沉地说:“我要你赔了吗!”
马装上了车。
车要开动的时候,父亲的耳边响起低低的抽泣声,是小秋子在一旁抹眼泪。
父亲说:“你哭个啥?”
小秋子抽抽搭搭地说:“真舍不得这些马……”
父亲说:“你稀罕牲口?”
“稀罕。”小秋子抹抹被泪水弄花的脸,“从小就稀罕。”
“想不想跟着我贩牲口?”父亲又问。
“想!”小秋子回答得很干脆。
“贩牲口很辛苦的,你吃得了苦?”
“再苦再难我也不怕!”
“好。回家跟你爷爷商量商量,如果他老人家没意见,你就跟着我干吧。”
“不用商量,我自个儿的事,自个儿做主。”
父亲哈哈大笑,笑出两眼的泪。
其实,父亲也是个孤儿,是三岁那年被爷爷在砍柴的路上捡回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