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屠杀,这三个字已经烙印进法国总统马克龙的大脑深处。他相信,这是法国必须面对的问题。他要正视它、了解它,然后,作为一国总统承认它的存在。
这三个字,也烙印在西非国家塞内加尔很多年轻人的大脑中。2024年底的一个下午,该国一所中学里,学生们静静听着历史老师讲述着80年前的一段血腥历史。
被背叛与被杀害的
1944年11月的达喀尔港,漫长的雨季刚刚进入尾声,1000余名面容憔悴的塞内加尔步枪兵踏上了久违的故土。“塞内加尔步枪兵”只是一个虚指,他们包括来自塞内加尔、科特迪瓦、布基纳法索等法属西非领地的土著士兵。庞大的法兰西殖民帝国,早在19世纪便依赖西非、北非等地区殖民地的兵源维系自己的强权。
1940年,塞内加尔步枪兵再度受到宗主国征召,从热带出发,远赴阴冷的法国北部平原,遏制纳粹德国的进攻浪潮。然而,法国未能重现一战马恩河的奇迹,门户洞开的巴黎宣布为不设防城市,政府土崩瓦解,法国脊梁就此折断。突如其来的投降,将土著士兵逼入绝境。1.5万名塞内加尔步枪兵被解除武装并囚禁在环境极为恶劣的集中营中,承担繁重的劳役。直到诺曼底登陆后,他们才得以重见天日。
于是便有了开头的一幕,大批阔别家乡4年的塞内加尔步枪兵重归故里。然而,他们很快又体会到了背叛的滋味。当局承诺的补助金迟迟不见踪影,甚至强制以远低于市场汇率的标准,用法属西非法郎兑换他们手中的货币。不满的士兵堵塞了通过蒂亚罗耶军营的道路,向白皮肤的高层军官控诉不公正的待遇。蒂亚罗耶是塞内加尔的一座古城,毗邻首都达喀尔。
士兵们的反应,被法国军方视为叛乱的信号。1944年12月1日上午9点30分,驻扎在当地的法军,向“叛乱”的塞内加尔人开火,导致数百人伤亡。杀戮发生得很快,15秒,500多发子弹,曾经为法国而战的塞内加尔人,纷纷倒下,血水在大地上蔓延。
首次承认这段历史
在塞内加尔那所学校里,伴随着老师的讲述,学生们也开始提出了疑问。一个学生问,法国人为什么要屠杀他们?另一个16岁的女孩则直接说:“我想了解得更多。”
2024年的11月28日,法国总统马克龙承诺,将为世界揭开这场大屠杀的真相——他是法国第一位承认蒂亚罗耶屠杀的总统。
这不是马克龙第一次承认法国国家欠下的“历史债务”。
2017年,在造访北非国家阿尔及利亚的途中,尚且是总统候选人的马克龙宣称,法国当年对该国的殖民统治,是纯粹的野蛮行径,是一桩“反人类的罪行”。
马克龙的行动始于阿尔及利亚并不使人意外。阿尔及利亚独立战争是战后法国最为血腥的一章,战争长达8年,造成数十万人死亡,数百万人流离失所。迄今为止,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尚未实现和解,阿尔及利亚政府仍定期要求法国为殖民罪行道歉。
马克龙的发言在法国引起了一场政治地震,右派的共和党候选人弗朗索瓦·菲永被激怒了,他指责马克龙忽视了殖民对当地社会转型的作用:“殖民不仅意味着折磨,也意味着国家、财富和中产阶级的兴起。在殖民中,既有文明,也有野蛮。”
“殖民现代化理论”在法国颇有市场。马克龙却希望和这一切划清界限,成为一位破局者,在国家乃至历史的尺度上,将这些不被认可的个体记忆整合进集体记忆中。
2020年,马克龙委托阿尔及利亚裔的法国历史学家本雅明·斯道拉撰写一篇关于“殖民与阿尔及利亚战争陈情书”的报告,希望借此促进两国人民之间的和解。一年后,斯道拉刊发了报告。这份报告提出,法国与阿尔及利亚应摆脱“记忆过剩”或“记忆缺场”的两难窘境,通过具体行动增进两国人民的利益,具体举措包括:成立“记忆与真理”委员会;出版《阿尔及利亚战争失踪人员名录》;整合两国战争档案,并向两国民众开放;将法国殖民当局的阿尔及利亚人拘留营改造为纪念馆;强化法国历史教学中的殖民史教育;建立相关历史博物馆;建立两国青年组织等。
继阿尔及利亚之后,马克龙的举措很快引发了更多问题,他开始向一切被法兰西“背叛”的群体道歉,求得原谅。
2019年,马克龙委托历史学家文森·杜克勒特调查法国政府在卢旺达大屠杀中扮演的角色。最终的调查报告显示,法国本来有能力和盟国一同阻止极端分子对图西族人的种族灭绝,但它缺乏这样的意愿,坐视100万人死亡的惨剧发生。为此,马克龙宣称,法国对大屠杀的受害者“背负着不可辩驳的责任”。
2022年,马克龙造访南法的米勒集中营。这里曾是犹太人的囚笼,二战时,反犹的法国维希政权在此羁押2000余名犹太人,并最终强迫他们踏上奥斯威辛的死亡之旅。这意味着,种族灭绝不仅仅是德国的罪行,法国的保守主义者、反犹主义者和机械执行恶法的警察同样是惨剧的共谋。
从这一视角看,承认蒂亚罗耶的国家罪行,只是马克龙政治举措的自然延伸。
和解与宽恕
德国历史学家吕森曾阐释过代际如何影响德国人的纳粹记忆。战后第一代德国人是纳粹政权的亲历者,常对这场浩劫保持缄默;战后第二代德国人开始反思纳粹主义的兴起,但倾向于将它解释为德国史中的“他者”;一直到第三代德国人,纳粹才被理解为“我们”历史中的一部分。
马克龙同样是阿尔及利亚战争后的第三代人,对他的上一辈人来说,阿尔及利亚战争仍然是一个使人不适的话题。前总统萨科齐一贯避免触及法国历史中的裂痕,宁可采取缄默原则,他认为,从事“记忆的战争”只会使自身成为历史的囚徒。另一位总统奥朗德虽然谈到过“记忆的和平”,但鲜少付诸实践。马克龙并非那一系列战争的亲历者,也未曾体会法兰西帝国的苦涩解体,他和所有法国青年人一样,困惑于这段殖民的历史,也渴望走出这段过去。
和许多同龄人不同的是,马克龙有着自己的理论框架。这位哲学硕士出身的总统曾经担任哲学家保罗·利科的编辑,在马克龙的协助下,利科出版了人生中最后一部著作《记忆,历史,遗忘》,而这本书的结语,恰恰叫做“艰难的宽恕”。
事与愿违?
在马克龙眼中,承认国家的“历史债务”应当能够弥合施害者与受害者之间的政治裂痕,为漫长的冲突画上圆满的休止符。然而,对于新生的后殖民国家来说,重述苦难不仅是一种历史书写,也是塑造国民身份认同、建构政治合法性的神圣仪式。
法国与阿尔及利亚的和解,同样受困于此。无论马克龙如何行动,在阿尔及利亚反法情绪仍然根深蒂固。2021年,阿尔及利亚高层官员公开指责法国是其国家“传统和永恒的敌人”。
于是,马克龙进入了一个矛盾的时刻。2021年下半年,马克龙一边向1961年巴黎骚乱中的阿尔及利亚受害者鞠躬致歉,一边言辞激烈地指责阿尔及利亚是一个建立在“记忆租金”之上的腐化体制。他甚至质疑在法国殖民之前,是否有“阿尔及利亚民族”的存在。此言酿成了外交事故,阿尔及利亚当即宣布召回驻法大使,两国的关系再度陷入低谷。
面对过去,“历史债务”问题仍然悬而未决,即使是承认历史罪责的法国人,也难免对以下问题心生疑窦:如果法国对殖民地居民犯下的罪行值得被反思,那么,那些激进民族主义者针对普通民众的恐怖袭击是否应当被记忆?如果历史上曾经受到伤害的国家,通过操控集体记忆渲染仇恨,我们又如何避免新的悲剧发生?
或许,马克龙有着自己的答案。在他协助出版的《记忆,历史,遗忘》中,保罗·利科认为,唯有当共同体不再只封闭地关注自己的苦难,而是对一切共同体的不幸感同身受时,宽恕才能够成为可能。
(摘自《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