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尔文与潘帕斯的邂逅,源自一连串的计划之外。承担海洋测量任务的“小猎犬号”,本来并未计划邀请一位博物学家同行,幸好船长菲茨罗伊是一位见多识广的气象学家,相信美洲之行是观察自然的绝佳机会,便瞒着英国皇家海军自作主张发起招募。年轻的查尔斯·达尔文,起初对美洲并没有特别大的兴趣,只是在剑桥大学读书的最后一年,他偶然间读到博物学家亚历山大·洪堡的美洲考察日志,被遥远大陆的物种和风情深深吸引。
“小猎犬号”的考察计划里,原本也不包括去潘帕斯草原。船队的首要任务,是测量南美洲的东西海岸及沿途岛屿的地质与水文情况,绘制出精准而详细的航海图,让英国商船在美洲海域畅行无阻。
涉世未深的达尔文,或许想不通如此宏大的叙事,他为大自然而来,不愿错过任何一次考察机会。1832年7月,“小猎犬号”抵达南美洲东岸的乌拉圭首都蒙得维的亚,在这片海域逗留两年。菲茨罗伊船长忙于观测洋流、测绘岛屿图,达尔文完成对港口的自然考察后,就有了大把空闲时间,于是暂别船队,向潘帕斯行进。
在潘帕斯的沉积地层里,达尔文偶然发现了一颗腐烂的牙齿,它属于一匹远古时代的马,这显然与常识背道而驰。在西班牙征服美洲的故事里,印第安人从未见过马,这种擅长嘶鸣的四足兽令他们惊骇不已。历代博物学家也都坚信,美洲本没有马,是西班牙战马被运来后繁衍生息,才让马在这里驰骋。然而,这颗马齿推翻了这种根深蒂固的观点,达尔文进一步联想到,西伯利亚的马曾经穿过冰封的白令海峡,在美洲生存下来,从北美洲一路迁徙至南美洲,旋即不知为何绝迹。与此同时,他在土层里还发现了一个形似大锅的骨质甲,清理过后,推测它来自一只古代巨型犰狳。而此时在潘帕斯生活的犰狳,却变得十分矮小。两者之间有何关联,是进化还是退化?他百思不得其解。同样困扰这位博学年轻人的还有气候,从潘帕斯边缘的阿根廷首都布宜诺斯艾利斯到内陆的圣菲,纬度分明只差3度,但鸟类分布迥异,树木天差地别。正是这些看起来微不足道的线索,让达尔文彻底抛弃了对《圣经》中的物种观念的信仰,迸发出进化论的第一缕火花。
现今备受世界关注的物种入侵,达尔文早在潘帕斯之旅时就找到了实例。刺菜蓟是一种原产于欧洲的植物,被引种到美洲后,摇身变作一方霸主。起伏不平的荒原上,长满刺菜蓟后,别的什么植物都不能生长,连野草都不见踪影。目睹这一景象,达尔文写道:“记载入册的入侵生物消灭掉本土生物的先例里,还没有比这规模更大的。”
穿越潘帕斯之旅,让达尔文与形形色色之人相逢,最著名的莫过于胡安·曼努埃尔·德·罗萨斯——奠定了阿根廷近代政治的枭雄。从政治学或社会学意义来看,罗萨斯是典型的“克里斯玛”,即富有魅力的威权人物,自1827年成为布宜诺斯艾利斯武装司令以来,操纵阿根廷的命运长达25年。
达尔文探险的那一年,恰逢罗萨斯第一次卸任蛰伏之际,但他仍是这个国家权威的象征。
当时,达尔文造访了罗萨斯的营地,在车马、大炮和草棚组成的方阵里等待大人物的召见。幸运的是,罗萨斯在百忙之中接待了他。
在短暂的谈话中,罗萨斯给达尔文留下的印象是,激情澎湃、通情达理,但有时又显得不苟言笑。更重要的是,罗萨斯慷慨地为达尔文颁发了一张通行证和一封可以使用政府驿马的文书,极大地降低了他的旅途风险。
人对威权总有一种不由自主的敬畏,达尔文也不能免俗,尤其当目睹了罗萨斯麾下兵强马壮的军队,他不禁感叹道:“世界上还有什么军队能如此独立自足?太阳导航,马肉为食,马鞍当床,只要可以找到一点点水喝,这些人能跑到世界尽头。”尽管只有一面之缘,达尔文依旧受宠若惊,写道:“他是一个有非凡品质的人,在这个国家影响巨大,似乎也将利用它去推动国家的繁荣和进步。”可是,十几年后时过境迁,罗萨斯因独裁恶名远播,又与英国人为敌,达尔文补记道:“不幸的是,后来证明这个预言大错特错。”
罗萨斯标榜秩序与威权,站在他对立面的是昔日遍布草原的印第安人。初至潘帕斯,达尔文日夜担忧会遭受印第安人的袭击。他曾经不屑于向导的胆怯:把远处的鸵鸟看成印第安人,跨上马逃之夭夭。
但随着旅程的深入,他也沦为惊弓之鸟,当他望见两匹无主的马,立刻联想到印第安人设伏,吓得落荒而逃。一路上,他看到许多被废弃的庄园,每一片断壁残垣背后,都有相似的故事:印第安人在夜里手持长枪与弓箭冲锋,庄园里的男人端起火枪抵御。一次又一次被偷袭后,坚守不住的庄园或是人去楼空,或是被一把火烧成灰烬。达尔文一度支持罗萨斯的铁腕统治。那时,罗萨斯发起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远征,将潘帕斯的印第安人划分为朋友与敌人。愿意归顺者,可以在草原分到一小块牧场,不愿降服者则被血腥镇压。消息传来,一个又一个印第安部落惨遭屠戮,达尔文又燃起同情心,为他们的命运担忧。待到冷静下来,达尔文审视潘帕斯草原的乱局,做出了一个悲观的预言:“不仅是一个个部落灭绝,苟活的印第安人也变得更野蛮:他们不再居住在大村庄里捕鱼或打猎,而是在辽阔的平原上流浪,无家无业。”
不幸的是,这次他一语成谶。历史印证了达尔文的预言,罗萨斯没能把印第安人赶尽杀绝,草原上的人祸愈演愈烈。40年后的罗加继续远征,以更为残酷的手段血洗草原与沙漠,让印第安人几乎销声匿迹。但令达尔文始料未及的是,潘帕斯之行的灵感,让他最终写成深刻改变世界的巨著《物种起源》,刽子手们曲解“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理念,为弱肉强食和血腥杀戮做起了无罪辩护。
(摘自《世界博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