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勇士村的男人们相约去放排。
放排是重体力活,更是个危险活。因此,村里老早就立下了一个规矩:男人成年后都要去放排,只有敢放排的男人才是勇士,才能在村子里获得尊重。自然,勇士村的村名也由此而来。
放排,先要上山伐木,伐木也是个危险活计。当一棵大树从根部锯得差不多要断开时,力道的把握,风向的变化,大树倒下时对临近树木的刮碰,都是决定伐木者生死的因素。
放山,就是把伐好的大木运下山,这自然不能靠肩抬人扛,血肉之躯哪能干得了这个?都是顺山道把大木直着溜下,一直溜到山下河里。要是一路顺溜那就万事大吉,最怕大木溜着溜着,从纵向突然打横,变成了横向,而后续的大木接二连三受阻,堆积起来,很快就能形成一座木头山。这时就要有胆大心细的人靠近了,用铙钩使劲钩出最关键的那根横木,钩正了,堆积的大木轰的一声奔涌而下;钩得不对,堆积的大木会突然乱窜,其冲击力雷霆万钧,钩木之人一旦被撞到就会当场毙命。
把进入大江大河的大木捆扎成排,沿河而下,势如奔马,而这一路河道里的明礁暗礁就是一道道鬼门关,木排一旦控制不好撞上礁石,排上的人会如弹丸一样弹飞,九死一生。
自古以来勇士村的男人就在山上水里讨生活,虽是在刀尖上舔血,可家里婆娘孩子要吃饭,放一次排可吃三年。所以尽管年年有人发生不测,可男人们还是非去不可,谁不去,谁就是众人眼里的废物。
今年男人们又相约去放排,族长放出话来:今年放排最多的人,年底将在祠堂祭祖仪式上享受风风光光坐上席的待遇。
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族长如此一说,激得大伙儿群情亢奋,嗷嗷叫着冲出家门,只有白传文不去。
白传文之所以不去,是因为他是个书生,身体瘦弱,手无缚鸡之力,平日里靠给村里十几个娃娃开蒙挣点儿散碎银两,养活老娘和他自个儿。他这样的人放排岂不是自寻死路?
可他三斤重的鸭子二斤半的嘴,还自找台阶下:“放排?那是拿命换钱,不值啊不值。”
勇士村人向来尚武轻文,听白传文这么说,各个呵呵一笑,说:“老鼠啃锅盖,人怂嘴不败!”
村里人都瞧不起白传文家,就连媒人也不肯踏进他家门,一个个撇着嘴说:“这样的人谁肯嫁?只怕生出来的孩子也是胆小鬼。”
白传文却毫不在意,整天捧着书本诵读。
难堪的是白传文的老娘。老人家觉得脸上无光,走路只敢沿墙边溜,路上遇见老姐妹们,抢先一步躲起来,回到家就抹泪。白传文自个儿无所谓,可见老母亲这样,他可坐不住了,说:“做儿子的若让老娘感到羞耻,要儿子何用?也罢,娘啊,儿就出去闯荡一番,娘在家多多保重,等着年底祭祖坐上席。此一去若不能为娘挣回脸面,娘就算白养了我一场。”
白传文真的遣散学童,背着行李走了。
老娘之前羞愧于儿子不敢外出闯荡,现在见儿子真去闯荡又舍不得了,可哪里拦得住?
白传文去了哪里?他去金场子淘金去了,相比于放排,淘金的活没多大危险,对他来说再合适不过。不过勇士村的人还是瞧不起他。在他们眼里,只有那些不敢去放排的人才去淘金。
半年后,金场子传来消息,白传文失踪了,没人能说清他去了哪里,连他是死是活都没人知道。老娘听了悲痛欲绝,一声声哭喊:“儿子,娘现在不要你有出息了,只要你平安回来!”
听见这哭声的勇士村人,个顶个心里都不好受,一边叹息一边在心里暗骂:白传文还真是个废物!
时光飞逝,一晃到了年底,勇士村外出放排的男人们回来了,全村一下子沸腾了。因为这一年所有男人都挣到了钱不说,大家竟然个个须尾齐整,神气活现,没有一个伤了、死掉的,这可是从未有过的事。
只有白老娘暗自垂泪。大伙全平平安安,如果儿子去放排肯定也没事,没有单单儿子一个人出事的道理。悔不该当初由着儿子性子让他自己乱闯……
就在这时喜从天降:白传文也回来了,同样须尾齐整,依旧文弱书生一个,只是人看上去沧桑了不少,干练了不少。跟村里其他男人不同的是,他的身上没有带回一枚铜板。
老娘见儿子平安回来,哪还顾得上他挣着钱挣不着钱,脸面什么的自然也不计较了,一把搂着儿子不放。
大伙望着白传文,个个脸上露出不屑的神色来:你也配叫勇士村的男儿?胆小鬼!
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到了:开祠堂祭祖。祭完祖后该入席吃饭了,银须飘飘的老族长走到人前,比以往任何一年都激动,大声说:“今年本村放排的男儿一个比一个出色,挣回来不少银两,最重要的是个个活蹦乱跳地回来,这可是从未有过的大喜事,可喜可贺。经过本村众耆老一致评定,今年该坐上席的是……”
大伙面上无事,眼睛在那几个赚钱最多的放排人身上转来转去。那几个厉害角色脸上不动声色,心却跳得急。
突然,族长话锋一转:“插件事。前段时间我有事坐船一路沿河而上,看到有几个人在河里的礁石上忙个不停……传文,你自个儿来讲。”
让这个胆小鬼讲什么?众人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白老娘更是畏畏缩缩躲在人后,不敢抬头。老族长这是要当众出儿子的丑吗?
白传文先是不肯,族长一再力邀,他只得上得台来,依旧弱不禁风的样子,别的人都已经换上了过年的新衣,一个个神采奕奕,只有他们母子身着补丁摞补丁的旧衣衫,分外寒酸。他朝大伙深深施礼,说:“各位老少爷们儿,咱村自古以来不缺放排的好男儿,这当然是因为咱村男儿英武有力,但不幸的是,村里的寡妇也越来越多,哪一年咱村的坟场都要多添几座新坟。他们都是在放排过程中死去的村里人。这个事让我十分迷惑,放排到底是幸还是不幸呢?有没有办法去除这不幸呢?故而今年我痛定思痛,开始着手做一件事:除去水路上的那些明暗礁石,一劳永逸,以绝后患。我没有体力跟大伙儿一起放排,能做到的是为大家扫除障碍、保驾护航。”
祠堂里鸦雀无声,众人傻愣愣瞧着,像不认识眼前的白传文了。白传文又说:“入冬后气温大降,对付明礁我用烈火烧,等烧炸裂了用冰水一泼,礁石当场裂开,再请河工用铁钎子一钎子、一钎子凿碎礁石,连河底残存的也一起凿掉。暗礁用炸药炸。淘金时我特意选择了爆破工种,经过一段时间的学习,我已经是个很成熟的爆破工了。今年淘金赚的银两我也全都买了炸药,一年下来,水路上的礁石终于清干净了。”
男人们齐刷刷惊叫起来:“难怪今年一帆风顺,以往的礁石全然不见,原来是这样!传文,你可出了大力了!”
老族长一摆手,让大家安静下来,他声音高亢地说:“大家说,今年该谁坐上席?”
大伙一起吼:“白传文和他老娘!白传文和他老娘!”
白老娘的眼泪一下子出来了,佝偻的腰前所未有地挺得笔直。
在潮水般的掌声中,族长感叹道:“谁说百无一用是书生?勇士村一直以来勇士不断,可依旧一穷二白。现在我们终于知道了,文人虽弱,但能一计定江山!”